刚刚走出官府院子,宋采唐就遇到了曹璋。

曹璋屈着腿,坐在墙头,姿势浪浪荡荡,十分伤眼。

他叫住宋采唐:“你的五日之约,不会是开玩笑吧。”

他指的是花宴当日提的那个赌约,宋采唐应下,五天内破案。

现在已经过了两天。

宋采唐抬眉,神色淡淡:“曹帮主当日,难道不是开玩笑?”

这个约订的相当儿戏,曹璋是兴致起来,想和关清玩,根本没怎么当真,现在过质问这话,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曹璋脸色显而易见变化,越来越黑,目光也越来越阴戾。

“我姐当晚见你,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姐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但我要做什么,别人也管不了。”宋采唐看都不看曹璋,视线直直往前,“我可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定要好好破案,把我姐救出来。”

曹璋磨牙:“你这是在骂我么?”

宋采唐一脸大惊小怪的微笑:“小女子怎么敢?您可是漕帮帮主,厉害着呢!”

曹璋冷笑。

“蠢女人。和你姐一样蠢。”

他从墙头跃下:“没救了,等死吧。”

说完身形起纵,运着轻功,很快消失不见。

宋采唐对着这人发了通气,心内更松快,转身上车,回了家。

……

赵挚不在,李刺史插手案情,张府尹一个人顶不住,温元思一边继续问供找线索,一边平衡两边关系,忙的吃饭的空都没有,连新进展新线索,都要请祁言帮忙送。

祁言一边几头传递消息,一边暗里帮忙照顾关清,也是忙的不行,都没空四处撩闲听八卦了。

反倒宋采唐,因为李刺史上手后桩桩件件的影响,闲了下来。

她一边拿着案件卷宗线索分析,一边陪外祖母。

向阳厅房里,金色阳光挥洒,宋采唐坐在窗边榻上,卷宗摊了一桌子,纸张映着阳光,白的有些刺眼。

外祖母白氏盘腿坐在榻椅上,靠着软枕,手里翻着话本子,一边翻,还一边讲出来,给宋采唐和关婉听。

关婉手里正绣着一个小插屏,在厅里觉得暗,也凑在窗边,又觉得坐在榻上各种麻烦,够不着线箩,干脆叫下人搬了个软凳过来,正好坐在白氏腿前。

风轻鸟鸣,岁月温暖。

宋采唐翻着卷宗,发现曹璋不是没有疑点。

漕帮势大,水道上走的是乍眼金银,水下面埋的是血海尸山,一帮帮主的诞生,伴随着各种吃人险恶,曹璋手里有人命是肯定的,胆子大也是肯定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家条令突然拦了他的道,他必须积极解决,不然在兄弟们面前哪有面子?

而且当晚曹璋的时间线,的确很是暧昧。

有人证,曹璋的确和卢光宗有约,也的确刚刚坐下,就有事来,必须暂时离开,但他出去办这件事的时间很短,一柱香就完成了,回来完全来得及和卢光宗继续约谈,可很久很久,卢光宗人都不在了,或者说,死了,他才回来。

对于回来这么晚,他的解释一看就很随便,说是回程没用武功只靠脚,走的就慢了点。

谁信?

反正宋采唐不信。

不管是不是本案凶手,这个时间段,曹璋一定干了什么。

这些年,朝廷在抓律法,但之于江湖,态度就有些暧昧了。一般来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道上混的人,如果是帮派,如果是仇杀,家人亲朋不会报官,都认规矩,报了官的,也很难查,官府不是找不到凶手,就是抓不到,一般对类似案件重视度并不高,除非案子特别大,死人数量太多。

这个案子,曹璋不是没胆,不是没动机,不是干不了,不是摆不平……

宋采唐凝眉思考时,那边白氏的话本子已经翻讲了一半。

关婉皱着小脸点评:“……那匪首杀了那么多人,早成习惯,为什么不干脆顺手杀掉那个贪官,非要冷眼看着善良漂亮的小姐姐受委屈?明明他也叹了句,说小姐姐可怜的。”

“随口一叹而已,哪是真起了恻隐之心?”

白氏淡定的翻页看下一章:“而且他又不是身背职责,专门管这事的,没钱没利的,为什么要杀?贪官又不是他仇人。杀人费劲着呢,花心思耗力气,打听消息,准备武器,绝地逃生,不留痕迹,哪哪都麻烦……”

“婉儿啊,你要记住,干什么事都有成本,你自己做事时要思虑到,防着别人对你做什么时也要思虑到。成本太高,与回报不成比例的事,正常人都不会干,又不是傻子。”

关婉不知听没听懂,反应是很可心的,冲着祖母甜甜一笑:“我记住啦!”

成本……

宋采唐耳朵敏感的捕捉到这个词,瞬间想到了案子。

曹璋要杀卢光宗,需要付出多少,都会得到什么?

付出的,肯定很多,大官都不好杀,周围防范森严,卢慎能成功掳囚卢光宗,很大原因是他是卢光宗的儿子。曹璋一个外人,武功再高,心思再细,想要不知不觉杀了卢光宗事后还没有任何嫌疑,很难。

而且他手上的事,需要官家条令,杀了卢光宗就能解决吗?

不,他还是得找人做特批令。

这么一想,就明朗多了。

曹璋这会儿麻烦缠身,没必要给自己多加一个麻烦,想方设法去杀卢光宗……

关婉和白氏仍然在讨论话本子:“……那小姐怎么就没认出傻书生来?真让人着急。”

白氏就笑:“这人哪,都是会装会变的,真心不想让别人认出来,真心去努力扮了,怎样不可能?你看那唱戏的小后生,褶子一画,胡子一挂,扮上老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违和,孩子,看人要看心呐……”

末了,白氏叹两句,把话本子一扔:“这一出出的,忒俗,都是套路,不好看,一会儿换一本,走走,天色不早了,都别忙了,吃饭去!”

拿走关婉的绣架,叮嘱她‘仔细眼睛’,又转头来拽宋采唐。

“都别怕,这天哪,塌不了!”

……

夜里又是一出出梦境。

醒来没有月光,只有一片雨声。

宋采唐披衣坐起,点燃桌前的灯,对着案件卷宗发呆。

内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给她压力,必须怎么样,必须什么时候破案,不管关清,关婉,还是外祖母,带给她的情绪都是正面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停不下思考。

她总觉得,她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她纤细手指缓缓划过卷宗,目光清澈,隐隐生波。

不知道,就一点一点从头捋,把它找出来!

112.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雨水落在屋檐的声音很好听, 滴答不停,有节奏感,却也不吵, 像一首温柔的小夜曲。

四外寂静, 宋采唐伴着雨声,整副身心投入案子。

她在想, 本案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案发这些日子, 各相关人的故事心理大半都出来了,有动机的, 没动机的,可偏偏确认不了凶手, 确凿证据没有,主官们心里也没有一个一致认同的嫌疑人。

这个凶手,很聪明。

卢慎供状里说,掳囚亲父这件事, 他做的非常机密, 不敢同别人漏一点风,每一处细节都做到了保密, 卢光宗被他关在那处宅子里,不可能被人知道。

私宅现场,赵挚和温元思也细细看过, 是卢光宗自己努力用计逃出, 并没有人帮忙。

所以凶手并不知道卢光宗在哪里, 也没做多大计划, 帮卢光宗逃跑什么的,只是当夜在小酒馆巧遇,就起了杀机,并下手干了。

这个人,果断,胆大,心细,对四周环境很熟悉。

把卢光宗尸体扔在猪圈,不为隐藏,这样的地方,肯定一早就会发现,这个行为,大约出于羞辱。

凶手对卢光宗,有很大的仇恨。

凶手穿着庞谦的官服。

庞谦当晚在会花娘,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凶手这个行为,是故意栽赃。

为什么?

为什么不栽赃别人,一定是庞谦?

庞谦这个身份,这个人,有什么不同?

宋采唐头微侧,脑海里想起了庞谦模样。

庞谦对安抚使这个官位很垂涎,认为卢光宗抢了他的位子,十分不满。大家都混官场,名声做的再好听,私下里不是没有流言。庞谦对卢光宗有恨,难免关注,慢慢的,就知道了卢光宗的真面目,没准手上还有证据。

可别人不知道。

百姓们,外面所有人,都还觉得,卢光宗是好官。

联想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宋采唐眼睛倏然睁开,眸底隐隐发亮,凶手就是想庞谦的嘴,掀开骂战序幕!

凶手想一步步,把卢光宗的假面皮揭下来!

为此,甚至安排了一步步引导……

凶手的目的,不但要杀了卢光宗,还要其死后不得安宁,毁了他的名声。

这仇恨很深了。

案件相关人里,谁同卢光宗的仇这么深?

突然间,“啪”的一声,窗槅被敲响。

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沿着墙角滑落,又滚出去老远。

静夜里,各种声音都被放大,听的非常清楚。

宋采唐垂眸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打开窗子。

还没看到人,一包东西就丢进了怀里。

宋采唐下意识接住,打开纸包一看,是香喷喷的卤花生。

她问赵挚:“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赵挚披着蓑衣,身上萦起淡淡雨雾,也不进门,随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卷宗:“在想案子?”

宋采唐嗯了一声,垂头看着手里的卤花生。

用纸包着,没湿一点,还有些温温的热,不知是体温,还是做出来没多久,新鲜着,没凉透。

卤花生勉强算得卤味,香气扑鼻,不知怎的,宋采唐突然想起了甘四娘。

甘四娘的卤味在附近,算是一绝……

二人对立,一人窗外,一人屋里,水汽卷着清新的树叶味道和花香,缓缓蔓延。

良久,赵挚才问:“想到了什么?”

宋采唐沉浸的思绪被拉回,看着赵挚湛亮双眸,不知怎的,灵台一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救起甘四娘,钻进脑子里,却一时没抓住,跑飞了的灵感。

“你有没有觉得一件事有些古怪……”

宋采唐双目清澈,潋滟有光:“牛兴祖一事,甘四娘讲述的过往故事里,大部分没有她儿子。”

赵挚想了想,点头:“所以?”

“甘四娘一直在努力的保护儿子,挣钱保证开销生活是,自杀投湖顶罪是,那么这一回,是不是也是?”

宋采唐话音很慢,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试图让赵挚理解她的思路:“甘志轩在这段故事里,存在感是不是太弱了?”

反常即为妖。

赵挚瞬间明白了宋采唐的意思:“你在想,当年给牛兴祖下毒的,是甘志轩。”

那个毒饼,或者根本不是毒饼,毒茶什么的,是甘志轩骗牛兴祖吃的。

宋采唐点点头,眼睛亮亮的:“甘志轩一直想找父亲,但他想找的是有钱有势,能庇佑他,让他过好日子的,肯定不会喜欢牛兴祖。”

说着话,她又有犹豫:“可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甘志轩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赵挚冷嗤一声:“你以为甘志轩这认知习惯是哪来的?甘四娘教的的么?”

宋采唐下意识摇头。

不可能。

甘四娘努力藏着秘密,不想让甘志轩知道生父是谁,自己也一板一眼,辛辛苦苦的在工作养家,不可能给甘志轩灌输这个价值观。

赵挚打了个响指:“是一次次,别人的误导影响。”

“甘四娘为了营生,没太多时间带孩子,更别说教了。”

寡妇带着孩子,生存不易,甘四娘要辛苦赚钱养家,那甘志轩小时候,没上学的时候,甘四娘肯定花钱请别的大娘大妈帮忙带过。

妇人们嘴碎,甘四娘女人缘一向不好,会对甘志轩说什么话,想象的到。

赵挚垂眼回想:“我记得当时甘氏轻描淡写提起过甘志轩——”

宋采唐倒是记忆深刻,立刻道:“她说她与牛兴祖感情很好,可当时也有了退避的意思,一是牛保山不愿意,一是儿子会哭闹。”

赵挚胳膊搭在窗台,问她:“甘志轩为什么哭闹?”

只是想撒娇要母亲?

可能影响到甘四娘决定,肯定没这么简单。

甘志轩一定非常不喜欢牛兴祖,抗拒娘亲和他接近。

“别小看小孩,小孩聪明又敏感,周围环境气氛如果不对,意识会早早建成,”赵挚眼神有些冷,“是非观尚未建立,不知道行为产生的后果会有多可怕,却已经敢于做各种事。”

所以小孩子才需要父母好好看着,时时注意。

甘四娘以为儿子毒死了牛兴祖,哪怕儿子还小,不懂事,也不会被判罪,她还是不愿意儿子小小年纪背上这样的罪名,所以自己顶了下来……

才有了这些以后。

尤其对牛保山的愧。

那日决定投水为子顶罪,是因为看到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

真相大白,白跳了一回水,她应该恨这个人,说出这个人是谁,但她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心中苦涩,觉得这是报应,自己早晚会应一场。

“所以这个人……我大概猜到了。”

宋采唐看向赵挚,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赵挚颌首,眸底有幽光滑过,显然对此有了默契。

……

之前一系列卷宗分析,凶手特点探索,宋采唐也一并讲给了赵挚听。

赵挚十分认同。

“凶手对卢光宗有大恨,想要卢光宗死的屈辱,假面目全部暴露,从人人夸奖,到全民尽骂。”他双眼微眯,若有所思,“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宋采唐点头:“这不仅仅是要杀一个人的事,计划要更宏大。”

“首先,凶手得有时间。”

赵挚伸出一根手指:“跟踪确定一个官员行踪,搞清楚关系网,有没有过节,罪行罪证研究,都需要很大的精力和时间。”

“其次,”宋采唐伸出两根手指,“凶手得会伪装。不管他做什么,在哪里出现,别人不会太注意,就算注意,也不会往歪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