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是个很奇怪的人,每次只要他出现,气氛总会偏向特殊角度,一扫案件严肃,有了几分轻松愉悦。

就如同——

她看了眼染着金光的树梢和屋角。

这格外热烈灿烂的夕阳。

……

回到家中,也有惊喜。

关婉听到下人传话,早早到二门接宋采唐,看到她就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的往回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着风马牛不相及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直到没人月亮门拐角,才终于憋不住,小小声说:“大姐帮你报仇啦!”

宋采唐长长秀眉微侧,立刻明白了:“凌芊芊?”

“嗯嗯!”关婉笑的小脸超甜,拉着宋采唐去往关清院子方向,“走,咱们去找大姐!”

关清正坐在廊下看账本喝茶。

红木小桌架起,放上精致茶壶,应季冰针鲜果,袅袅白烟升起的三足小香炉,再加上廊下徐徐微风……

美人清冷悠闲,好不惬意。

关婉拉着宋采唐的手,蹬蹬蹬跑到关清面前:“大姐大姐,我们来啦!你快跟表姐说说,怎么把这个仇给报了的?”

关清第一个反应是皱眉:“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怕摔倒了没人笑话你么!”

关婉吐了吐舌头,站好。

“治个人罢了,方法多着呢,有什么好说的?”

关清娥眉淡扫,批账本的笔锋正好冲着宋采唐,目光璨利:“你也是,忒怂了点,生怕人不欺负你第二回?那凌芊芊伤了你的手,你就该立刻还回去,让她没好日子过!”

所以大姐的报仇,就是让凌芊芊没好日子过?

宋采唐笑笑:“这个……是不是难度有点高?”

关清冷笑一声:“这有何难?”

她一甩袖子:“俗话有言,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凌芊芊算哪条龙?她敢说这话汴梁贵人们都不答应!不算龙还敢嚣张不知事,到栾泽地头伤我关家的人?”

“我断了她的粮,看她吃什么!”

宋采唐眼睛睁大,大姐威武!

关清秀眉微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两个妹妹:“高家再是大户,再不差钱,也不是什么都买得着的,这贵重食材,品质鲜货,都得来咱们关家商行,我别的不做,只卡一卡这货源,凌芊芊就得难受够。汴梁贵人,□□细东西惯了,能受得住吃糠咽菜?”

关婉天真插嘴:“那可以去酒楼啊!大姐又不能断了全城的货。”

关清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宋采唐摸了摸关婉的头:“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天天顿顿去酒楼里吃,名声要不要了?”

关婉这才长长哦了一声:“……也是哦。皇后娘娘就住在汴梁,听说那边的姑娘规矩都可严了,一点点不好传出去,就找不到婆家嫁不了人呢!”

“衣裳首饰,我不少她的!也不管!她爱怎么买,但高家下人们——”关清摇摇美人扇,笑容清隽如花,“就得受点罪了。”

关清有借机教导两个不长心妹子的念头,肃立端正,仔细解说分析这里面的来往手段,个中原因。

“……这不管哪家下人,都是下人,不能和主子享受一样的东西,主子用好的,她们连半好的都用不上,下人就是下人,得按着规矩。高家下人份例,一顿饭两素一荤,干粮管够,算是很仁善的人家,比外面强出不老少,普通百姓都比不上。下人们数年如一日,享受惯了这些饭菜,你们说,他们愿不愿意吃粗窝头,茬子粥,咽干菜?”

不用说,肯定是不愿意的。

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习惯是相当可怕的东西。

“我不卡主子们用度,就卡这下人,高家是大户,天气热,不可能存太多东西,每天都要出来采买,我让他们买不到东西一天,他们就得饿一天肚子,不想饿,只能吃茬子粥,别说几天,就一天三顿,他们都受不了。”

“下人们受的罪,主子们不会太在乎,再说又不是完全没东西,不是还能填肚子么?”

团扇遮住半张美人面,关清声音清润如泉水:“你们猜多久,下人们会有怨气?如果知道原因来自于凌芊芊,他们会不会掩不住心中怒火,整凌芊芊?”

宋采唐顿时明白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主子是捏着下人们的卖身契,拥有所属权和使用权,但下人们也是人,有自己的思想,被欺负了,总会想到办法还回去。

君不见,皇宫后院里,多少不受宠的妃子过的还不如一个宫女滋润?

下人们整主子,手段多的是。

而且这事其一,是凌芊芊惹祸动手在先,关清为宋采唐报仇,占着理,高家说不出不好;其二,关清只是难为难为了凌芊芊的嘴,时间也不长,并没过分,也没惹着高家主子,难为难为下人继续撒个气,也在合理范围内,无可指摘。

高家不管,关清手段继续,就会有人心生怨愤,冒着风险整凌芊芊。

141.另一种可能

微风中, 庑廊下,关清的教学工作仍在继续。

下人们怎么整主子呢?

尤其是凌芊芊这种闺阁少女, 在百般宠爱,千般呵护中长大的贵女?

“这夏天东西容易坏么, 一时不慎, 馊了变味, 呈上去才发现——是不是很正常?马桶里秽物, 总有忙忘了收拾的时候,谁家没遇到过?都是小事,可咱们这位凌贵女啊……”

关清唇角勾着笑, 满满都是嘲讽:“从小到大用的都是最精致,最干净, 最漂亮的东西, 何尝被馊了的东西熏到鼻子,何尝见过苍蝇乱飞,恶心的不行的马桶?”

宋采唐和关婉齐齐后退两步,恶了一声。

别说凌芊芊,她们俩现在光是脑补那画面,都有点受不了。

关清声音拉长, 透着冷清:“下人们认罪认罚,认跪认板子,反正生来命贱, 谁没受过罚?早习惯了, 还有少疼技巧。领完罚, 也不用伺候主子了,有家有亲的可以搬出去休养段日子,没有的干脆把事闹大,被赶去庄子,也能吃顿饱饭,不比在府里难挨的好?”

“咱们凌贵女就不一样了……”

关清连叹几声可惜:“见识到从未见识过的脏东西,长针眼,犯恶心,吐的比有喜的妇人还欢,不但吃不下东西,还气的连连砸屋子——”

“最新得到的消息,这位凌贵女摔杯碗碟盘上了瘾,忘了这些都是锋利玩意儿,不小心划到了自己手背,血流成河,伤口很深,可能会留疤哦。”

关清霸道清丽的话音落下,廊下一片寂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宋采唐和关婉仰着小脸,齐齐看向关清,眼睛里闪着光,满是佩服,大姐超厉害,超霸气!

关婉萌妹子性子偏软,有些担心:“那小小教训,也尽够了,凌芊芊伤了手,还落下疤,会不会……怪罪大姐,想要报复啊?”

“关我什么事?”关清冷笑,“我伤了她一丁点么?是她自己非要玩锋利玩意儿,还没那份本事,自作自受,蠢的透顶。”

宋采唐不管平时多硬,在关清这里是会撒娇的,眉眼弯弯甜甜一笑:“多谢大姐帮我!”

“谢个屁!”

关清团扇一甩,凶巴巴瞪她:“你以后再这么软,活该被人欺负!”

宋采唐摸摸鼻子,看一边:“……那我想不到么。”

关清秀眉挑的更高:“你哪是想不到,你是懒的想!长个聪明脑瓜不就是拿来用的么?怎么别的时候机灵,到这种事就犯懒不会了?我告诉你宋采唐,再不长点心,下回别指望我帮你!”

关婉小手捂嘴,圆圆眼睛看看关清,再看看宋采唐,偷笑的可美,好像非常欣赏这个表姐被训的画面。

关清立刻转头瞪她:“笑什么笑,还有你!”

关婉很懂,立刻束手垂头装乖,做认真倾听模样。

关清额角青筋直跳,可关婉实在软萌甜,憋了半天,憋不出别的:“你可长点心吧!”

关婉立刻顺竿爬:“大姐想吃点心了?我现在就去做!”

关清:……

磨了半天牙,压了好半天,才把心里怒火压下去。

关清眯起眼,短哼一声:“再敢做太甜,让祖母偷偷吃太多,接下来半个月,你别想再去厨房!”

关婉:QAQ

“大姐我错了,不要啊——”

“小孩一个,还想学大人跟我耍心眼?”

大姐铁石心肠,完全没有被萌化,哼了一声,霸气转身,大踏步离开。一等大丫鬟春红赶紧收拾好账本,冲关婉宋采唐行了个礼,匆匆跟上。

留下两个被训的小可怜默默对视。

有风穿过中庭,卷起一片柳叶,打着旋儿,从她们中间穿过。

宋采唐:……

关婉:QAQ

萌妹子泪眼蒙蒙,拉住宋采唐的手,颇有找革命战友的意思,神情真挚,话语走心:“表姐,你也讨厌大姐是不是?有时候特别想打她反抗她是不是?”

妹子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滑滑的,还带着奶香,宋采唐很想和妹子一个阵营,也非常感动,然而还是拒绝了。

“并不,大姐很好。”

关婉:QAQ

整个人愣住,似乎不相信发生了什么,呆萌呆萌的。

宋采唐手有点痒,揉了把萌妹子的头,顺便捏了下滑溜溜的小脸:“乖,姐姐疼你的。”

关婉顿了顿,红着脸垂下头:“我……我知道的。”

“好啦,不许不开心,”宋采唐安慰了妹子两句,指指自己水榭的方向,“我刚刚走太急,身上都是灰尘,要回去换衣服了哟。”

关婉用力点头。

宋采唐走出很远,身影都快消失的时候,关婉眼睛里的泪才流下来。

她知道,大姐疼爱她,从小到大都是,惯着她,宠着她,以一人之力撑起一片天,从来不叫累,不叫苦,还制止她瞎操心。

表姐……也是疼她的。

那日在香料店,凌芊芊推来的力道很猛,可凌芊芊又不会武功,动作并不太快,表姐就算位置不利出手还回去,怎么可能连躲都躲不过?

不躲,硬生生挨着,是因为她。

因为身边站着她。

表姐担心躲了,会撞着她,让她跌倒受伤,宁愿自己狠狠撞到门框……

她的姐姐,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关婉擦擦眼泪,抬头看天,等泪意过去,跑去水边照了照,觉得没问题,才跑向厨房。

她要做最好吃的点心,最好吃的饭菜,给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

宋采唐这天吃的很饱。

她真的不想长胖,真有一颗保持身材的决心,怎奈萌妹子做饭手艺着实了得,而且越来越捏得准她的脾胃,端上桌的没一样是她不爱吃的。

关清大概和她想法一致,饭桌上,两人目光总是在默契的时间,无比默契的对视,然后叹息着,拿起筷子——

吃!

饭后散了大半天步消食,宋采唐才舒服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经历太多,今天又着实放松,宋采唐夜里总是做梦。

支离破碎的梦,似乎没半点联系,却神奇的连在了一起。

她看到问香,看到了月桃。

两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比起冷冰冰的尸体鲜活了很多,问香在房间里调香,月桃在对面房间练舞,有蝴蝶在她们中间飞舞,有红的粉的薄纱缓缓飘荡。

她们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平静又怡然。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突然吵了起来,都要嫁给米高杰,米高杰还拿腔拿调不满意,说让她们俩斗舞,谁赢了娶谁。

两个人就斗了起来,你骂我,我骂你,你打掉我的蝴蝶发钗,我撕掉你裙腰香囊,场面渐渐变的紧绷刺激,旁观的人却越来越兴奋。

旁边一双双,一双双,全是男人的眼睛,□□的,兴奋的,阴冷的……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情绪突然变了,一个说这些男人好恶心,一说要不咱们杀了他们吧,然后两个人就变身成妖精,用丝钱和锯齿般的花苞枝叶,杀死了他们,一地的血……

一时梦里全是关家温馨,关清霸气霸道的训着她们,看似凶巴巴,其实内里都是温柔。关清一直是个披着铠甲的女孩,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也一样,最柔软的部分,总是留给最亲近的家人。

她被训,关婉就捂着嘴偷笑,看戏看的很开心,外祖母也跟着笑,然后眼疾手快,无比麻利的——偷糖吃。

一时又想起那夜花舫,被赵挚两只大手圈在船壁小小空间里,赵挚的话,赵挚的温度,赵挚的味道,赵挚给他的感觉……

还有那映在水面,又折身在眼前的暖暖烛光。

似乎有潮湿的气味萦绕在鼻间。

这一幕似乎也……

似曾相识?

水光,月色,温暖安心的感觉……

“呼——”

宋采唐陡然从梦中惊醒。

瞬间清醒,睡意全无。

梦里的东西一丁点没忘,全在脑子里。

太奇怪,这个梦这太奇怪。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确记挂案情,总觉得脑子里有个东西没抓住,这个梦……是不是潜意识在提醒她?

宋采唐披衣下床,走到窗边,仰头看着空中残月,控制不住的,努力回想所有与问香月桃有关的东西。

比如付六那天在花船里花说过的一切。

问香年纪略大,早出来接客几年,月桃底子好,发肓也好,老鸨打着主意好好调|教,想让她早出来按客,但都被问香给搞了破坏……

不让月桃学技艺,抢走所有客人,不让月桃接客,还扔首饰当面打脸挑衅,打击月桃信心。

这对花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少一个红牌,老鸨就少挣一份银子,不是问香多接客就能换回来的。

对月桃来说,似乎……结果并非不好。

至少她不用早早面对那些恶心事,能保持少女之心久一点。

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抢客人,竞争,看起来更有话题,更能挣银子,而且自己讨厌的客人,如果不想接,是不是能这么顺过去?

比如那米高杰,看上了问香,问香不想理睬,月桃一次次搞破坏,米高杰就没得手?

七夕这场堂会,是问香故意抢的月桃的机会,打扮的更好看,更重视,还高调送了盒脂粉给月桃,说:小姑娘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的好,大事还得姐姐们才能罩住,别以为自己身子长开点,就骨头轻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想上天,还差的远呢!

这话,是为什么?真没半点隐意吗?

这晚,问香没有回来。

月桃染了风寒,第二日不能见客,病好一点,听到问香没回来,说了句活该。

……

所有一切,付六的话,两个人的房间,形象,形成立体画面,历历在目。

宋采唐灵台一清,打了个激灵。

所有人都说问香和月桃是仇人,恨不得对方死,事实……真的就是如此吗?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就像她的大姐关清,说话永远不中听,总是在训人,可做出来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为家人好。

这两个……

会不会也这样?

一个想法猛的占据所有思路,宋采唐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情绪,突然间特别想找一个人来讨论。

她下意识回身翻柜子,找到赵挚送她的那把竹笛,放到唇间——

又放了下去。

还是太晚了。

她垂眼拂了拂短笛上的竹叶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