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都气炸了。

赵挚仍然稳得住,慢条斯理一掀袍角,到主位坐下:“那说说吧,你的杀人过程,比如王氏。”

他不但稳得住,还捧起茶盏,呷了一口。

从容沉稳,自带气场:“什么时候动的手,怎么做的?”

祁言看着,深呼吸两口,平静下来,瞪了江绍元一眼。

江绍元脸色有些阴,不过态度并没有改,还是十分配合,赵挚问,他就说了:“我那晚并没有睡着,趁着凝烟睡过去,我悄悄起身,出来杀的人。”

祁言哼哼了一声。

他很想回敬一句,跟个小妖精大战三百回合,玩的那么狂野,小妖精都受不住睡着了,你的腿就不软?腰就不酸?还有力气杀人啊!

可他知道气氛不对,没有说话,只用转的溜溜快的眼珠子表达自己的气愤。

“我悄悄走进王氏房间,她已经晕过去了。”

赵挚没说话。

他摆出来的这姿态也不适合紧追,温元思便站出来,问话:“怎么晕的?你知道她会晕?”

“自然,”江绍元瞥了温元思一眼,“她中的水银毒气,之前不是说了,我逼玲珑帮我弄到的。”

“那中毒——”

“当然是我提前布置好的。”

被人当傻子鄙视,温元思仍然面不改色,继续问:“郑家内宅,主母院落,你如何进去的?”

江绍元嗤笑一声:“温大人这还是不信我啊。”

“我本人最喜欢信任关系,”温元思面带微笑,很是和善,“所以,啊。”

290.合理解释

“还请江大人为下官解惑。”

温元思气质谦雅, 哪怕皮笑肉不笑,也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你觉得温暖亲近, 想说心里话。他用这招, 不知道对付过多少场面, 回回用,回回有效。

可惜今日, 江绍元有备而来, 没入套。

“这有什么难的?我是郑方全下属, 直领下属, 官署日日相对, 郑家亦去过不知道多少次, 郑府的环境方位, 轮班制度, 乱七八糟的大秘密小秘密, 我怎会不熟悉?”江绍元相当自信, “当日小宴,主子忙,下人们更忙, 很多事顾不过来,被我挑个空子不要太简单。就算被人看到, 又有什么关系?郑家上下对我都很脸熟, 我只想随便编个瞎话, 就能糊弄过去。”

竟然……还很合理。

宋采唐问:“你进去时, 王氏是晕了,还是死了?”

江绍元啧了一声:“我刚刚不是说了?她晕了!”

“你确定?”

宋采唐一边眯眼问,一边注意着江绍元的表情。

江绍元停顿了一瞬,方才眼一横,咬住了之前说法:“就是晕了!我探过她鼻息,会喘气的!”

说的再笃定,这片刻的犹豫,已经暴露了他的不确定。

其实不确定很正常,受害者具体什么时候死,很多时候行凶的人也不知道。

宋采唐又问:“你进房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拉窗帘,屏息,通风,”江绍元又得意了,“房间里有毒气,我怎会没半点准备?”

祁言咬着拳头磨牙,又说对了,哪儿都说得通!

这案子怕不是——真是浙江绍元干的吧!

温元思:“之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拿花瓶砸了她后脑,我进去是想杀人的,自然得做好,”江绍元斜眼,“那个花瓶——你们不会那么笨,没有看到吧?就在床边,三足圆高几边上。”

不仅哪哪说的通,还能提供物品确切的位置。

这就很微妙了……

“为什么杀她?”

“因为她该死啊,”一提起王氏,江绍元就满脸怒气,像受过这个人带来的很多委屈,“身为女人,妇德不修,给丈夫戴绿帽子,跟公公扒灰,生的儿子都是丈夫的种!不要脸的贱人,□□□□,干出这么多事,竟然还能哄的郑方全把公务大事交给她,处处同我作对,拦我的路,我不杀她,怎能解心头之恨!”

温元思飞快的看了眼宋采唐,明白她的心意,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那为什么扒张氏的裙子?”

江绍元冷笑:“她不是生下来就觉得身上裙子就是被人扒的么?我成全她,有何不对?”

“那郑方全呢?为什么扒了他的裤子?”

“因为他们是一路货色!装的清高无匹,稳重可信,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脏的不行!”江绍元越说越气愤,“我不仅扒了他的裤子,我还在他屁股上尿了一泡呢,你们没发现?”

他说的样样合宜,哪都通,除了祁言,宋采唐三人也不着急,并没有被对方带着走,继续在你来我往里下套:“所以你杀完王氏,就离开了。”

“没有啊,”江绍元否定了,脸上笑意更深,“我被人撞破了。”

“谁?”

江绍元:“你们心里不是都有答案了?没错,就是玲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过来,找王氏有什么事,但她看到了我在杀人。整个人都吓傻了。”江绍元微笑,“我当时灵机一现,有了主意。不管有没有被人看到,我做了这么多案,肯定有破绽,为防哪一天被抓住,是时候准备起来了——”

祁言恍然大悟:“所以你欺负了玲珑!你还让她准备了黑袍,教她怎么出门,怎么表现,怎么抓着一个人证,说明有可疑人经过过!”

偏赵挚和宋采唐那么倒霉,正好被碰上了!

江绍元笑容更深:“一个风尘妓子,我还是能压得住的,她再怕,也不敢不听话。”

宋采唐不由和赵挚对视:准备的这么足,想的这么周到,可真是不容易。

但这些话说的越圆,边边角角照顾得越周到,就越可疑……

温元思有些不好的预感,今日问话,怕是不能顺利。

果然,一出话问完,大家都心累的很。

这江绍元就是有本事,把所有话,所有事都圆的非常好,不只是自己行踪,还有动机,人员名单。受害者是怎么选择的?因为都与盐运有关,跟郑方全王氏近,跟他不对付!跟他有仇!拦他的路!

还是合情合理,处处连上了。

他们怀疑这连环凶杀案与通敌叛国者有关,因为机关盒,因为金银运输通道,这两个,又的的确确都与盐的事有关,还真没法彻底排除江绍元嫌疑!

祁言更是直接信了,他们之前怕不是真想错了,这案子凶手就是江绍元!

江绍元大概也瞧出来了,越到最后越嚣张,一脸理直气壮,笑声张扬,好像在说: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狗咬王八,无处下嘴,怎么样!

……

他在这梗着脖子自首,各种叫嚣,不处理不行,赵挚叫来人:“带下去,暂行收押。”

只是这收押,不能算结果。

“接下来,我们可能更忙了。”

他看向房间中三人,眼神凝重。

宋采唐和温元思点了点头,很懂,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努力吧!

祁言不懂,不过没关系,大家会带着他走,慢慢的,他也会懂。

接下来,不但他们更忙,别处也忙。

江绍元这一自首认罪,江家整个都乱了,各种闹腾,这次不再要面子,指派关蓉蓉出来走动,江家大大小小,主子下人,但凡能动的,没一个消停,关家大门都快被砸烂了。

关蓉蓉这次装了病,直接装死不出来,江家闹也没关系,关清本事硬手段狠,她说不开门不让人,关家上下就能得到清静。

关清还花大价钱给宋采唐配了一队护卫,个个身材精壮武功高强,生怕她在外头走动时被人讹上,吃了亏。

为此赵挚有些不满。

是,他现在的确在百忙之中,但照顾自己的人,还是没问题的,哪用得着曹璋瞎操心!

是的,这队身材精壮武功高强的护卫,是关清‘花了大价钱’,曹璋找来的。

关清再能干,手段再厉害,找武功精湛的人,还是不如江湖人门面广。

案子没破好,还有别人给气受,赵挚心里憋着一把火,当然不可能对宋采唐发,对宋采唐,他只有更好,更体贴更温柔。因为哪怕一点做不到,都会有人记着,做的更好!

一次失误,两次失误……这般没用,小姑娘还要他做甚?

憋的没法时,他只有虐一虐自己的小弟。

演武场有下属,办案时有脑残祁。

压力加压迫下,不知怎么的,祁言脑子灵光了一回:“我们查不出江绍元和玲珑更多的漏洞,可江绍元对玲珑不是真爱?咱们要不要请玲珑过来,就说这案子还有内情,江绍元不愿意招,劝一劝他?”

越想越是这么个理,祁言扇子甩开,呼呼的甩,满眼都是亮光:“要是那玲珑不愿意,就是有问题!”

他差点都想夸夸自己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赵挚墨眉微挑,咂着嘴,点了点头:“你倒是长了些脑子。”

一边说着话,朝祁言撸后脑勺的动作也没轻半分。

祁言被他撸的嗓子都细了:“挚哥!你可放过我吧!我今天新用的白玉冠,要让唐唐看看呢!”

“你说谁?嗯?”赵挚凑近,气压更低。

祁言:……

“唐……我家……池塘……伺候的池塘小丫鬟!”

边说边跑,逃离大魔王的魔爪范围。

温元思和宋采唐来了,听到这个主意,也觉得可行,几人当下就准备,如果玲珑敢应,敢来,这事该怎么办,怎么旁边偷听……

一切做好,宋采唐和祁言温元思去请玲珑,让她去看看江绍元。

玲珑当下就答应了:“好。”

她柳眉微蹙,似愁烟轻笼:“我……其实都一直不愿意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也不知道在里面,他不吃得了那个苦。”

祁言眼一斜,跟个纨绔公子似的:“哟,瞧这戏演的,跟真的似的。”

他做这种态度,是事先设定好的。

官府会玲珑的态度,不能太体贴,那样反倒假了,适当的刺一刺,许能得到意外收获。

玲珑垂眸,也没有生气:“您是官家,有话吩咐,奴不敢违。但本案真凶已出,如此欺负奴,是不是……有损公子威望。”

她没说是不是不太好,直接转向,提醒名声。

祁言嗤笑一声,他有什么威望?他又要什么威望?有挚哥,有宋采唐,他狐假虎威,招摇过市就够了!

宋采唐深深看着玲珑:“这种连环凶杀案,果真同你无关?”

玲珑没有直接答是或不是,而是提醒对方:“宋姑娘,江大人已认罪。”

宋采唐直接挑明:“可我们怀疑另有隐情,可能他说了谎,有代人受过嫌疑。”

“代人受过?他怎会那么傻?”玲珑眼瞳微张,捂着嘴,一脸惊讶意外。

温元思微笑:“所以此次我几人相请,除了请玲珑姑娘去看望江大人,也想请姑娘劝一劝他,有什么话,不要藏着噎着,还是全说了的好。”

玲珑福身,欣然答应:“若能为几位,为官府尽些绵薄之力,玲珑荣幸之至。”

祁言让开路:“那咱们这就走吧?还是玲珑姑娘需得准备准备?”

玲珑不接他的刺,微笑道:“没什么好准备的,走吧。”

291.真假

牢房这边,专门提审江绍元的房间已经安排好。

玲珑一来, 就被请了进去, 宋采唐温元思祁言自然是和赵挚一起,轻车熟路的来到最佳地点,支着耳朵, 明目张胆的——

偷看加偷听。

做为犯人, 江绍元不可能人身自由, 他带着枷锁, 被安置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见到玲珑的瞬间,只能以眼神表达自己的激动:“你怎么来了?”

颓丧的牢房,不甚明亮的光线,微霉的气味,这一刻都显的不再那么重要,随着他这句话的语气, 气氛变得暧昧且微妙。

玲珑似乎也有些激动, 急走几步,眼圈有些红:“你怎么这么傻,隐瞒事实, 替人顶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非官府告知, 我都不知道!”

江绍元脸色一变, 咬牙切齿:“是他们跟你这么说的?”

许是他表情太可怕, 玲珑往后缩了缩:“难道……不是?那些人, 那所有人,都是你杀的?”

“自然!”江绍元猛的用戴着镣铐的手狠狠敲向桌子,“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案子就是我做的,少听他们胡说八道!”

玲珑听他说这话,似乎更害怕了,又往后退了退:“果真……是你做的?”

“别怕,”江绍元收了表情,柔柔看向玲珑,语带安慰,“大人疼你。虽大人干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但那是他们死该,不配活着,你是好的,大人不会害你。”

玲珑抬头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该……死?”

江绍元重重点头:“对!他们一肚子男盗女娼,私通,勾结,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杀人谋财,无恶不作,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

他音量提高,玲珑吓的一哆嗦。

他赶紧安慰:“别怕,大人不是对你。你怕不知道,那郑方全不是个好东西,一把年纪色心不改,不但勾搭自己儿媳妇,还在外头□□幼女,小丫头才十一,就被他玩死了,家人不答应,要闹,他干脆把人一家搞死了……还有那王氏,歹毒妇人,心如蛇蝎,你以为那丫头谁找的,就是她!她还插手朝廷公务,一个女人迎来送往,又是谋银子又是送身子,啊呸!再有……”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恶事丑闻,都事关本案受害者,他问玲珑:“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我杀了他们,是不是大快人心?我不杀他们,将来不知道还会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

玲珑似乎回过劲来了。

她烟眉散开,轻轻点头:“如此……那这些人是该死的。”

江绍元努力收拾着镣铐,想要摸摸玲珑的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做的恶,我认,该怎么判怎么判,但我不能连累别人。不能因为官府怀疑我另有隐情,替人顶罪,我就认了这个便宜,把人拖下水……”

他努力很久,也没成功,玲珑看着心酸,主动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送到他手上,轻轻摩娑。

“我不后悔……”

江绍元看着她,眼底有些湿润:“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只这一件,我觉得我做的对。你乖,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耳根子那么软,别人谁说话都信……我这要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玲珑看着他,眼圈微红,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你……你……也要好好的……”

江绍元似乎被泪水烫到,手颤抖了一下,而后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失态。

“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玲珑抱着他的手,泪眼朦胧,“我不劝你了……也不逼你,你说的没错,那些人该死……”

“可你不该死……江大人,大人……玲珑知道,你对玲珑好,比这世间任何人都好。你放心,黄泉路孤寂寒冷,玲珑绝不让你独走。玲珑本也身子不好,熬不了多久,那条路,玲珑绝不让你一人孤单……”

江绍元手指颤抖,似乎非常感动:“说什么傻话呢?我做这些……杀这些人,不敢说为民除害,伸张大义,至少想让我在意的人活的好好的。那些人都欺负过你,玲珑,你听大人的话,以后好好的活,长命百岁,福寿绵延,替我看一看这大好的岁月时光,知道吗?”

玲珑哭的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江绍元:“你听话!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

玲珑还是哭:“不……我不想……”

“你必须要!”

江绍元牙齿都要咬碎了。

旁边的宋采唐四人,齐齐沉默。

本来想看掉马事败,没想到看了一场情深大戏。

这两个人……竟是有真情的?

那之前江绍元自首,说了很多贬低玲珑的话,是故意,还是别有隐情?

但不管为什么,这一场戏发展到现在,有些东西很明显了。

这二人气氛,对话,看起来哪哪都对,可一细品,就会知道,随便一个眼神,随便一个话头,都隐意良多,带着很深的含义。她们看似说着没用的废话,其实从中交流了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东西。

相当敏感。

可偏偏,一条足以定罪的漏洞都没用!

祁言急得直咬手指甲:“怎么办怎么办?没用啊这!一点东西都没逼出来!”

他在这愁的不行,另外三个人脸色却微微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