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族中要职尽皆被烛龙党羽把握,忠良义士非死即囚,能委以重任、相商举事的寥寥无几。无奈之下,陛下决定倚重尸蛊鬼兵,同时定下连环计,策动各族反抗烛龙。大荒诸族之中,金族势力极强,白帝与王母又素有威望,如能劝使金族共抗烛真神,必当事半功倍。但金族又素来中立自重,绝不插手他族之事,所以……所以……”螓首轻摇,叹息不语。

西王母玉靥泛起奇异的红晕,淡淡道:“所以你们便想出这般无耻伎俩,挑拨离间,甚至不惜杀死黄帝陛下,屠戮天下英雄吗?”

乌丝兰玛“啊”地一声,俏脸倏地苍白,连连摇头道:“水香妹子,我……我实是不曾料到陛下蒙冤数十载,仇恨植心;又因修练‘摄神御鬼大法’泯灭良性,早已不是从前那宽厚仁慈的陛下了!他告诉我这些计划时,从未说过当真要刺杀黄帝,更未说过要将五族群雄放蛊魔化,斩尽杀绝。倘若我早些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就算是魂飞魄散,也绝不会蒙昧良心,为其爪牙。”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是吗?那我可真看走眼啦!”

乌丝兰玛面色微变,碧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水香妹子何必冷嘲热讽?倘若我当真想趁火打劫,剿灭各族英豪,昨夜又何必反抗陛下,转而与你们并肩作战?当时只要我反戈一击,杀了你水香妹子,五角星阵不攻自破,五族英雄早已死绝于鬼军刀下!”

拓拔野心下一动,颇以为然。昨夜五族英雄之中,只有他、姬远玄、姑射仙子三人未染蛊毒,真元无损;乌丝兰玛既是黑帝盟友,自然也不曾中蛊,那时她若真想袭杀西王母,破坏五角星阵,确实不过举手之劳。

乌丝兰玛瞟了科汗淮一眼,冷冷道:“不错,从前我对龙牙侯和你,确有刻骨之恨,但那只是少女时候的心事。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淡忘磨灭了。现下唯一关心的,便是剿灭烛龙叛党,正本清源,中兴水族。当夜在雁门山下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激你动怒、敌对烛真神的胡诌言语,否则昨夜烛真神质疑你与龙牙侯之事时,我又何必千方百计为你们遮挡、开脱?”

顿了顿,又道:“如若不信,乌丝兰玛今日可以对天发誓——倘若我对你和龙牙侯还有一丝恨意,倘若我当真以此要挟你们,破坏西王母清誉,乌丝兰玛愿受五雷轰顶,百刑加身,永受冥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最后一句毒誓说得斩钉截铁,铿锵狠辣,令人不由得不信。

黄姖耸然动容,杀意渐消。西王母却淡无表情,一言不发。

科汗淮淡然道:“希望圣女殿下永远记得今日誓言。”起身凝视西王母、胡子轻轻上翘,微微一笑,落寞的眼中忽然闪过悲喜交织的怅惘神色,徐徐道:“王母娘娘,那夜在雁门山下,科汗淮便已经死了。今日在你眼前的,不过是脱胎换骨的另一个科汗淮。从前之事,今后之事,都与他再无关系了。明日一早,科汗淮便离开昆仑,远赴东海,今生绝不踏入大荒半步。你们放心,从今往后,天下再无断浪刀。”

西王母一震,玉胜呛然摇曳,樱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远处水潭中,拓拔野、雨师妾亦是惊讶震骇,莫可名状。

拓拔野忽然明白先前科汗淮所说的“只要科某消失不见,流言辈语终究也只是流言辈语”是什么意思了,脑中一阵迷惘,心道:“科大侠为了王母竟甘心自我流放!今后,他想要见纤纤一面岂不是也难如登天吗……”登时一阵难过。

想到当年被天下英雄视为“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的风流人物竟选择如此结局,更是说不出的苍凉怅惘。

雨师妾眼波荡漾,泪水盈盈,忽然温柔地笑了起来,传意道:“傻瓜,别难过了!对于科大哥,这倒未尝不是一个解脱呢!”

拓拔野微微一震,又想:“是了,科大侠原本就无称霸天下的野心,什么‘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的名号与他又有何益?这些年来,他为情所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只怕早已疲惫不堪了。娘亲对他情深一往,更胜王母,今后他能远离大荒纷争,与娘亲一起隐居东海,岂不逍遥自在?他若是想念纤纤,我便将她带到东海相见便是。”一念及此,稍感释然。

科汗淮淡淡道:“心事已了,百无牵挂,只是纤纤仍有些放心不下。今后只能请王母、白帝代加管教了。她性情娇蛮任性,还请王母不要太过宠溺才好。”

西王母怔怔地凝视着科汗淮,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眶突然红了。

科汗淮吁了口气,微笑道:“科某真元未复,神乏体困,不能久陪。明日还要起早赶路,就此先行告辞了。今日一别,恐再无相会之期,各位珍重。”朝黄姖三人微一行礼,最后望了西王母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大步而去。

青衣飘舞,白发卷扬,形影孤单寥落,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风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西王母的心里空空荡荡,混混沌沌,如在梦里云端。这情景在梦中似乎见过许多回了,但这一刻,她竟忽然分辨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大风呼啸,林海起伏,漫天雪花悠扬卷舞。那声声天籁渐渐幻化为清越的笛音,萦绕在她的耳际,宛如那最初相遇时的乐曲……

那时他一袭青衣,半支竹笛,笑容清俊如画,站在六月昆仑清亮的月华里,映衬着湛蓝的夜空、莹亮的雪色,光彩熠熠。

那时他正年少。飘扬的黑发,明亮的眼睛,手指间翻转飞舞的竹笛……整个人便如同一首清越的笛曲……

她恍惚地想着,那淡青色的身影在缤纷的雪花中越来越模糊飘渺。

耳畔,那虚无的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欢悦高昂,仿佛星夜里两人携手涉过的溪流,仿佛他微笑时拂过柳梢的春风,仿佛甜蜜的呼吸,仿佛紧张的心跳,仿佛那夜冰洞里两人一次比一次更为激烈的吻,仿佛分别后腊泪垂流、光芒跳跃的烛灯……

万千往事纷乱而飘忽地闪烁着!如雪花似的飞舞扑面,如雪花似的缓缓消融。冷风呼号,仿佛又幻化为那首歌谣;从前每次分别,她都会执着他手,低低地唱着的那首歌谣:“春来秋去,花落花开,何日君再来……”

当他终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苍茫里,再不可见,她突然如梦初醒:这一次他是永不会回来了!心针扎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剧烈的抽痛起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笼罩全身。滚烫的泪珠摇晃抖动着,险些便欲夺眶而出。

这时,她听见黄姖轻轻咳了一声,心中一凛,蓦地清醒。

刹那之间,她又恢复为威严而圣洁的西方金王圣母,徐徐挺直了腰身,蒸腾了泪水,脸容如冰雪凝结,淡淡道:“神上,走吧,将金神与长留仙子带回宫里救治。”

彤云翻滚,雪花纷飞,几道身影终于消隐不见。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地小了,云层渐薄,银装素裹的昆仑群山若隐若现,瞧不真切,看不分明。

唯有拓拔野、雨师妾依旧沉浮在温热的潭水里,两两相望,悲欣交集。

※※※

等到两人的经脉重转通畅之时,已是入夜时分。

风雪已止,天空露出一角晴空,星辰寥落,璨璨生光,远处雪山连绵,碧水蜿蜒,景物清寒明丽。拓拔野二人无心赏看,解印太阳乌,乘鸟并飞,迳直回到玉螺宫。

众人正自焦急忧虑,见他们平安归来,无不大喜。问起去了何处,两人不敢道出实情,只说终日寻找科汗淮,在风雪里迷失方向,是以迟迟未归。群雄信以为真,也不追问。

这一日短暂而又漫长,发生了诸多奇妙之事。最令众人欢欣鼓舞的,莫过于黑帝元神受困炼神鼎,灰飞湮灭。黑帝元神既殁,蛊源自然断绝,群雄体内蛊虫虽仍未除尽,亦已不足为患。

黑帝魂飞魄散之后,灵山十巫为了遵守诺言,老大不情愿地取出“伏羲牙”为蚩尤脱胎换骨。他们在炼神鼎中放入九九八十一种勾魂毒草、灵丹仙药,以“三昧真火”、“飞英紫炎”、“黑炽石”烘烧成“回魂汤”,再将元魂珠置入蚩尤丹田,将“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而后将他封入炼神鼎回魂汤中,施法医治。

“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时,其痛如裂魂挫骨,疼不可遏;勇悍如蚩尤,亦忍不住嘶声狂吼,体内万千妖灵发疯似的四下冲涌,碧光翠芒眼花缭乱。晏紫苏心下不忍,瞧得心惊胆战,宛如那疼痛都加诸己身一般。

待到拓拔野二人回来时,蚩尤己过了最为凶险的时刻,正静静地躺在鼎中沉睡,体内妖灵从其心脑经络丝丝缕缕地吸纳入“伏羲牙”;而他的本真元神则被分流引入元魂珠中。

如此再过六日七夜,那些妖灵邪魄便可尽数从蚩尤的神识中剥离而出,封印锁入神牙椎骨,再也不能干扰他的本真神识了。拓拔野见他渐转无恙,心中大安,极是欢喜。

※※※

当夜,昆仑山再度设宴欢庆,同时也为各路援兵接风洗尘。群雄毕集,只有科汗淮、晏紫苏与灵山十巫为照看龙神与蚩尤,未去赴宴。流沙仙子则已消失无踪,不知所往。

乌丝兰玛瞧见拓拔野二人,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笑吟吟毫不慌乱,仿佛浑然不知今日之事。拓拔野、雨师妾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但虑及大局,为了能团结众人一齐抗击烛龙同盟,决定暂不拆穿。

昆仑宫笙歌溺溺,舞蹈翩翩,斛杯同丝竹交奏,笑语与金钟共鸣,灯红酒绿,人影错落,极是热闹。

殿中众人唯有夸父最不安分,坐立不安,忽而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忽而东张西望捉弄旁人,引得四席侧目观望。拓拔野无奈,当下故意说与他比酒,谁先喝完一百坛谁便是胜者。夸父一听与他比斗,登时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只顾捧着一大坛酒咕咕直灌,一坛既毕,复来一坛,胀红了脸,腆着肚子,一双眼紧张地瞄着拓拔野,连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又败给了他。

酒过三巡,众人微有醉意,说起历届蟠桃会趣闻韵事,更加兴致高昂。

白帝环顾四席,心下感慨,叹道:“百年前的蟠桃会恍如昨日,那时的少年红颜却已成了今日白头。当真是光阴似电,白云苍狗。”

席中祝融、应龙、计蒙等曾经历过百年前蟠桃会的各族前辈心有戚戚,微觉感伤。计蒙哂然道:“那时风头最健的便是赤松子了!孤身与天下雨师斗法,谈笑间击败五族英豪,便连堂堂青帝,也被他气得拂袖而走。”

时至今日,群雄对赤松子己无敌视鄙薄之意,火族英豪甚至将其视为本族传奇英雄,是以听到此言,众人无不会心一笑。

赤松子想到南阳仙子,心中刺痛难已。自她死后,那狂傲之心早已大敛,争雄斗勇的心气也已少了许多,哈哈一笑道:“长江一浪推一浪,昆仑冰川叠冰川,赤松子早就老啦。现在满殿少年英雄,哪位风头不在我当年之上?”

众人齐笑,目光四扫,拓拔野、姬远玄、烈炎、烈烟石……个个英姿勃勃,神采照人,俱是一时龙凤,不由得暗自激赏欣羡;殿中众女更是芳心荡漾,暗自比较。

赤松子斜睨拓拔野,笑道:“尤其是拓拔小子,不发一招,竟就将双头老祖生生震死,便连那张狂不可一世的汁光纪老儿也被他杀得一败涂地,二败归天,比我当年那可是厉害得多啦!”

众人尽皆轰然,掌声四起。本次蟠桃会上,拓拔野大放异彩,风头一时无两,若非他挺身而出,与黑帝殊死周旋,进而大破五行鬼阵,五族群雄只怕早已抵受不住尸蛊、鬼兵的双重夹击,一溃千里了!是以对这新近崛起的传奇少年,群雄无不心服口服。

雨师妾眼波温柔,微笑凝视着身边爱郎,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甜蜜。

拓拔野笑道:“说来惭愧,我那不过是沾了几位前辈的光,侥幸取胜而己。”当下将自己如何在南渊谷底了悟前世,稀里糊涂以“天元诀”击败双头老祖;如何阴差阳错吸了白帝、赤松子、风伯、雨师妾的真气,莫名其妙地将禺强、禺京震死;如何重回南渊,邂逅石夷、长留仙子,又是如何以五德之身融合五行真气,施展天元刀法打退白阿斐,攻破五行鬼阵之事一一道来。

此中颇多离奇古怪之事,近于荒唐,又涉及前生往事,八百年情仇恩怨,颇为错综复杂;但由他坦坦荡荡、侃侃说来,有条不紊,脉络分明,不由得人不信。古元坎、螭羽仙子、白阿斐、天元逆刃……无一不是大荒悬案,众人直听得惊心动魄,时悲时喜,时惊时叹。

拓拔野述完来龙去脉之后,众人犹自啧啧称奇,嗟叹不已;想到一代奇侠古元坎被恶人陷害,蒙冤数百年,更是唏嘘感伤。

白帝叹道:“难怪当年西海一役后,紫电光神也随之下落不明,原来如此!多谢拓拔太子为我族澄清八百年谜案,还复古前辈清白声誉。”

少昊哈哈笑道:“父王此言差矣,拓拔兄弟是古大侠转世,他这也是为自己昭雪平反哩,嘿嘿,当日我与拓拔兄弟一见如故,早知有缘!不想竟是一家人,妙极妙极!”

金族群雄对拓拔野极具好感,这几日来早已猜到他多半是古元坎转世,更觉大为亲近;此刻得以印证,尽皆大喜,当下纷纷轰然附应。

拓拔野取下腰间天元逆刃,双手捧住,起身上前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这神器是金族宝物,拓拔当时担心被紫电光神所据,这才妄自做主,带在身边。现在正当物还原主。”

群雄轰然,天下人尽知天元逆刃上刻有“回光神诀”,乃是大荒人人梦寐以求的神物,拓拔野适才将诸多秘密毫无隐瞒地一一道来,其磊落心胸已令众人肃然起敬,想不到他对这天下第一利刃竟毫无吞藏之念,坦荡交出,更让人敬服。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然道:“天元逆刃虽是本族神器,却也是古大侠的佩刀。拓拔太子既是古大侠转世,不如就由太子收着吧!”

众人愕然,想不到西王母竟如此慷慨!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拓拔野大感意外,道:“这……”

白帝微笑道:“巫语有云:‘天赐大任,神器选人’。天元逆刃失踪八百年,多少豪杰寻之不得,却被拓拔太子无意得到,可见此刀与你的缘分实属天定。况且太子与我族公主渊源甚深,又屡有大恩,这宝刀就当作白金天神送与你的回礼便是,太子不必推却了。”金族群雄齐声附和。

拓拔野推托几次不得,颇感为难。但他对这宝刀却又委实颇为喜欢,沉吟片刻,灿然一笑,大声道:“既然如此,拓拔野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白帝、王母与金族上下的美意了!”抱刀朝金族众人行了个大礼,退回席中。

众人轰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天元逆刃,心中不免有些艳羡。

武罗仙子忽地嫣然一笑,叹道:“拓拔太子与天元逆刃有三世缘分,与龙女也是情定三生,怪不得能共历患难,真情如逆刃神刀,历炼弥坚了。”

雨师妾与她素有芥蒂,听到此言,却忍不住心中甜蜜欢喜,微感羞涩;拓拔野与她相视一笑,悄悄握了握她的柔滑素手,心下怦然。众女瞧见了,尽皆又羡又妒。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附应,六侯爷等人纷纷笑道:“这便叫作守得云开见月明,情定三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雨师妾从前虽广蓄面首,荡名昭著,但自与拓拔野相恋,便脱胎换骨,守身如玉,甚至不惜离亲叛族、毁容为奴,痴情厚意,令天下人刮目、动容。如今苦尽甘来,群雄无不由衷地为他们欢喜。

姑射仙子听到“情定三生”,芳心一颤,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楚,心道:“原来他与龙女才是三生之缘。那三生石中的幻象竟不是真的。我身为木族圣女,这些日子却惑于心魔,终日胡思乱想,当真有些傻啦!”想到此处,羞意大作,双颊酡红如醉,火辣辣地烧得慌乱。

她怔怔地凝视着拓拔野,望着他谈笑风生,与雨师妾脉脉传情,一颗心怦怦乱跳,周围的声音渐渐听不着了,但那酸楚苦涩的感觉却渐渐地弥泛开来,空空洞洞,冰冰凉凉,麻麻苦苦,说不出的怅然难过。

这滋味奇怪已极,生平从未尝过,就像是喝了腊月的雪水,吃了酸涩的柿子,又像是被玫瑰刺痛了指尖,锥心地抽搐着。

她蹙起眉尖,越发害怕慌乱起来,想要移转目光,但不知何以,眼睛却如磁石吸铁,痴痴地凝视着拓拔野灿然温暖的笑容,分毫无法动弹。

她自幼居于姑射山上,饮冰雪,食花露,飘然出尘,单纯如冰霜雪露,浑然不知男女情事。在她心底,自己身为圣女,洁身终老,乃是天经地义,再也正常不过之事。但自与拓拔野相遇之后,那尘封的心弦如被春风拂动,时而跳跃出欢悦而变调的颤音。

玉屏峰顶笛箫共鸣的初逢;密山冰洞旖旎缠绵的春梦;三生玄石惊心动魄的幻景;章莪天湖如梦如幻的蜜吻……如大潮汹涌,海啸奔腾,一重重、一阵阵地冲垮了她的心门堤坝。

当拓拔野不顾一切地大喊:“我喜欢她,愿意为她而死!”当他的舌尖狂野而放肆地撬开她的唇齿,当他以“天璇灵韵”为曲,在天下英雄面前高声读出她心底的秘密,她的心已融化为一江春水,汹汹奔流,虽有蜿蜒曲折,却再也收不回、挡不住了在她耳边,反反覆覆地响彻着那《刹那芳华》曲,想着:“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一时心乱如麻,脸红如醉,不由得痴了。

第六章 脱胎换骨

姑射仙子心神恍惚,游移不定时,十丈之外,纤纤正木无表情地望着案上玉杯,对周遭一切惘然不闻,一言不发。

廊风穿窗,烛火跳跃,杯中美酒轻轻晃荡,倒映着她苍白而俏丽的脸容,变幻不定。

渐渐地,那琥珀色的酒水变幻作翡翠般淡绿而纯净的海水,月华在海浪里漾开道道银亮的光漪……

海风徐徐,她与拓拔野、蚩尤坐卧在雪白的沙滩上,围着跳跃闪烁的篝火,仰望闪闪的星群,聆听远处树叶沙沙的响声、海鸟若有若无的鸣啼。

她仿佛看见拓拔野与蚩尤抱滚一团,嘻哈缠斗,白龙鹿歪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她的身侧……

篝火渐渐地熄灭了,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涌过她的赤足,拓拔野忽然笑着将她抱起,顺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不顾她挣扎反抗,扛在肩上,与蚩尤一起并肩朝岛上的小屋走去。

月光迷离,四周的景物影影绰绰,淡蓝、混沌而模糊,但却又是如此真实鲜明,每一次呼吸,都能闻着拓拔野阳光似的气味,甚至还能感觉到那坚实的肌肉、稳定而清晰的心跳。

她软绵绵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怀里,双颊滚烫,透过眼睫的缝隙,悄悄打量他俊秀开朗的脸容,那感觉如此幸福、满足而又温馨、甜蜜……

突然,一颗碧色的椰子铿然掉落,击碎一湾莹亮的月色。波光激荡,所有的景物登时迷蒙起来,那碧翠的侮水又渐渐幻化为琥珀色的果酒,轻轻摇荡……

她怔怔地凝视着,心痛如割,木无表情,又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倏然掉入玉杯中,将那迷蒙的倒影再次击碎。

这时,夸父忽然放下坛子,打了个奇响无比的酒嗝,直薰得周围众人晕乎昏花,险些仆倒。

他喘着气哈哈怪笑,醉意惺忪地瞪着拓拔野,卷着舌头,嘟嘟囔囔地叫道:“哈哈,拓拔小子,这回你输定啦!我已经喝了九十九……九十九坛啦,我……我……”话音未落,突然摇摇晃晃,一头栽倒,鼾声大作。

众人莞尔,陆吾笑道:“拓拔太子为人光明磊落,谦和亲切,难怪便连桀骜难驯的夸父前辈也与你成了至交。”

群雄纷纷点头,均想,这痴痴癫癫的疯猴子除了拓拔野,恐怕当真谁也无法收治。拓拔野苦笑不已,大感惭愧,他对夸父乃是连哄带骗,实在谈不上“光明磊落”,但这疯猴子却偏偏与他颇为投缘,黏缠不放。

烈炎笑道:“陆虎神所言极是。拓拔兄弟侠义正直,坦荡无私,不过短短数月,已恩泽五族,得天下英雄拥戴,实是难得之至。当年神帝陛下托他重任,果然高瞻远瞩,慧眼识珠。”

众人正自附应,听到最后一句,大感尴尬,纷纷饮酒挟菜以作掩饰。乌丝兰玛等水族贵侯更是微微变色。

昔日朝阳谷水妖大举围攻蜃楼城,其他四族基于种种原因袖手旁观,未发一兵一卒,终使得大荒自由之城毁于一旦,可谓见死不救。眼下各族受烛龙野心阴谋所害,同仇敌忾,对当年之事虽已暗自悔悟,但这般明揭伤疤,不免仍有些刺痛难耐。

烈炎心直口快,一时倒没有想到许多,眼见众人变色,方知所言不妥,颇为尴尬。

姬远玄咳嗽一声,笑道:“炎帝陛下,依我看来,神帝挑选拓拔兄弟,除了他是五德之身,侠义心肠之外,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原因:他并非五族中人。蜃楼城分裂出木族之后,便不再是大荒城邦,根据《大荒书》所约,其他各族自然不好插手相管;虽然都想派遣救兵,奈何师出无名。而由拓拔兄弟做为圣使,迫使天吴退兵,再为合适不过。当年听说神帝使者抵达蜃楼城,朝阳谷被迫退兵,我们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轻轻拍了拍案桌,摇头道:“谁想烛龙、天吴胆大妄为,奸歹如此,竟乘着天下人麻痹大意时,突袭蜃楼城,来了个先斩后奏。我们想要相助,也为时晚矣!”叹息不已。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直锲入众人心里去了,群雄纷纷展颜附应。

雨师妾微微一笑,柔声道:“姬公子说的极是,当时各族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拓拔太子与蚩尤公子也断无怪责各族的意味,否则又何必一再拔刀相助?事过境迁,深究无益。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大家同心协力,打败烛龙,平定族内叛乱,恢复大荒和平。”

乌丝兰玛碧眼凝视着拓拔野,忽然微笑道:“不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此事的罪魁是烛真神,这些年大荒动荡的祸首也是烛真神,他为了一己野心,党同伐异,涂炭生灵,实是大荒公敌。我们大家都应尽释前嫌,精诚团结才是,万万不可节外生枝,自行分裂。只要打败了烛真神,不但各族可恢复安定,蚩尤公子与拓拔太子也可重建蜃楼城,完成神帝陛下的遗愿。拓拔太子,你说是吗?”

拓拔野知她弦外有音,乃是藉题发挥,与自己求和,微微一笑道:“‘尽释前嫌,精诚团结’这八字说得妙极……”眼角正好瞥见盘谷、成猴子等人,心中一动,朗声道:“烛龙神通广大,爪牙甚众,又和烈碧光晟、句芒等人朋比为奸,势力极强。我们要想取胜,必须尽释前嫌,不计恩怨,团结四海志士……”

五族豪贵最怕他咬着蜃楼城之事不松口,见他无意纠缠于此,无不暗自松了口气,他每说一句,群雄便轰然称是。

拓拔野道:“……东海汤谷的四族流囚,当年虽然犯了大过,但流放海外这么多年,悔过自新,惩罚得也已够了;倒不若还他们自由,收为义师,一同对抗烛龙老妖。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盘谷、成猴子等人失声低呼,又惊又喜又忧又惧,屏息凝神,四下观望,心底不住暗暗祈祷。众人愕然,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言,面面相觑,沉吟不语。

武罗仙子蹙眉道:“拓拔太子此言只怕有失轻率。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狂徒凶人,桀骜不逊,阴狠毒辣。若非无可救药,各族又怎会将他们送往汤谷?倘若将他们放回大荒,无异养虎为患。依我瞧来,这些人多半反会与烛龙沆瀣一气,为非作歹,反咬我们一口,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众人纷纷点头附应。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想再行劝说,忽听西王母沉吟道:“我倒觉得拓拔太子的建议颇有些道理。汤谷流囚虽然多是桀骜狂人,但在岛上待了这么多年,凶性大减,想来也不敢再以自由为赌注,自毁前程。若能将他们招至麾下,一来可以壮大声势,吸引、团结天下志士;二来可以诱降烛龙阵营,分而化之。试想,连这些罪不可赦的恶贼我们都可既往不咎,烛真神的那些党羽还顾虑什么呢?”

众人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姬远玄微笑道:“王母高瞻远瞩,实非小侄所能企及。远玄愿听从王母与拓拔兄弟之言,赦免汤谷土囚之罪。”

其他各族首领见状,亦纷纷表态赦免本族流囚。拓拔野大喜道:“多谢列位成全!”成猴子等人心花怒放,流亡东海数十载,时至今日,才算真正重获自由;狂喜之下竟险些痛哭失声。

西王母忽道:“且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殿中寂然,成猴子等人蓦地顿住叫声,心仿佛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又是紧张又是难受。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珠冷冰冰地凝视着拓拔野,微笑道:“这些人既是拓拔太子所救,归于太子麾下,便当由太子约束节制。倘若他日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便唯太子是问。不知太子愿意负此重责吗?”

拓拔野心下一凛,汤谷群雄良莠不齐,难保将来不捅出什么漏子。迟疑间,眼前蓦地闪过汤谷群雄那殷切渴望的脸容,忖道:“我既已答应恢复他们自由之身,岂能只管自己周全,置他们于不顾?”当下猛一咬牙,朗声应诺。

雨师妾微微一颤,杯中的果酒险些泼了出来,柳眉轻蹙,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殿中轰然,欢呼、掌声雷动鼓舞,与金石鼓乐竞相并奏。

当夜,众人尽兴欢宴,大醉而归。

※※※

次日黎明,天幕如海,晨星寥落,雪山白光闪烁。科汗淮与龙神、六侯爷等龙族群雄离开贵宾馆,决意乘着众人犹自熟睡之时不告而别,悄悄返回东海。

昆仑守军已从西王母处得到旨令,早早大开山门,横空辟道,八百飞骑夹行相送经过昆仑宫时,众人骑鸟盘旋,墙外等候;科汗淮则只身进入玉螺宫,在纤纤闺房外隔窗默默道别。

丝帏低垂,人影朦胧,瞧不清她的脸容。想到从此与女儿相隔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杳无相见之期,科汗淮心如刀剜,难过已极。有一刹那,几想唤醒女儿,带她一同离去。但他心中却又历历分明:纤纤既已贵为公主,又与未来黄帝订立婚约,唯有留在昆仑,才有似锦前程。

彷徨良久,眼见东方鱼肚翻白,暗霞涌动,将是破晓时刻,科汗淮方才强按不舍、感伤,黯然离去。

等到纤纤午后前往贵宾馆寻找父亲时,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几张羊皮信笺钉在墙上,随风轻轻翻舞。

她颤抖着取下信纸,读了几行,惊愕迷茫,周身冰冷,却喘不过气,哭不出声。一日之间,她竟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先后遗弃了!当辛九姑含着泪,紧紧地将她抱住,她才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苦,泪如泉涌。

此后几日,纤纤一直闭门不出,郁郁寡欢;虽有琼浆玉露、龙肉凤脯,亦不沾一口。西王母见她形容憔悴,极是担心,却深知其心病根源,无可奈何,唯有让辛九姑日夜陪伴其侧,劝导开怀。

过了三日,“冰钩蚕蛭”结茧产卵,陆吾等人依照流沙仙子之言,将虫卵混合冰水,注入群雄血脉,清除残余的九冥尸蛊。

“冰钩蚕蛭”乃至阴至毒之蛊,一经孵化,立时破入九冥尸蛊的虫卵,吸食浆液,寄体生存;众人剧痛欲狂,如万千蚁虫疯狂咬噬,一日之内竟腹泻数十次,周身虚脱无力,心下惊惧懊悔,只怕中了流沙仙子毒计,饮鸩止渴,命不久长。

所幸如此过了两日,痛楚渐消,神智清明,所有尸蛊虫卵果然清除干净。众人大喜,疑虑尽去。

蟠桃会后,大荒动荡、对峙之势已不可逆转,为防止烛龙、烈碧光晟等人乘隙袭击,第六日起,群雄陆续辞别昆仑,返回各族境内。

拓拔野等人则在昆仑多盘桓了数日,候守蚩尤脱胎换骨,完全还复本真神识。

拓拔野以五行相生之法次第激生真气,经脉复原颇快,但体内的另外四属真气却果然如白帝、西王母等人所言,日渐逸散消失,只余下小半残留于经脉之内,困囿不出。五日之后,他体内的真气已不过是“小神级”,远不如那夜激战黑帝时惊人强沛。金族群雄大感可惜,但他自己却并不如何在意,对他而言,是否天下第一殊无所谓,眼下更为重要的乃是蚩尤的安危,以及如何修复雨师妾的容貌,减消她心底的自卑之意。

拓拔野悄悄央请灵山十巫为雨师妾整颜复容,巫姑、巫真虽对雨师妾妒恨交加,赌气不从,但又耐不住拓拔野一再软语央求,气鼓鼓地答允应承。

雨师妾先是中了烛龙的“北海千仙蛊”,又受双头老祖“千虫鼎”内的万千毒虫咬噬,而后再被老妖以九十九种剧毒草药刺字染色。可谓千伤百毁,严重已极。

十巫逼出她体内的千仙蛊虫后,又以数千种养颜神药融合西海泥、火山灰、玲珑冰等大荒奇物,制成绝顶美容药膏,供雨师妾敷肤治疗。

但她毕竟毁伤严重,虽有不世奇药,亦远非一夕一旦可奏之功。以巫姑、巫真的话来说,那便是:“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哼,我怎么知道?说不定等这些疤痕瞧不见时,她已经满脸皱纹啦,哈哈!”

眼见天下第一至第十神医也无万全良计,雨师妾心底不免黯然失望,但外表却是笑语晏晏,殊不在意。

拓拔野见了,心下越发难过,暗暗打定主章。无论如何,定要从《百草注》中寻得妙方,彻底恢复龙女那颠倒众生的绝世容颜。

※※※

晴空澄碧,晚霞流舞,又是夕阳红。东海万里,金光闪耀,海鸥欢鸣飞舞,冲波逐浪。

险峻高崖临海迎风,峭立绵连,山脚礁石密集,黝黑错落,蜿蜒十里,蔚然壮观。无数海鸟栖息于此,在礁石岩洞之间横飞跳跃,睥睨旁顾,啼声如浪起伏。

波涛翻涌,层叠推进,轰然撞击在礁岩上。碧浪迸碎,白沫喷舞,群鸟冲天飞起,乌云似的盘旋飞舞。

当空突然响起“哈哈一笑声,如惊雷迸爆,地震山洪,近千只海鸟惨叫悲啼,簌簌如雨坠落,掉入鼓舞奔涌的波涛之中。

一个十二尺高的巨汉蓦地从石隙之间蹦了出来,连翻筋斗,哈哈狂笑道:“九百八十七!我笑死了九百八十七只!小丫头,这回你可输定啦!”

只听巨石后传来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格格笑道:“那可未必。”一个黑衣女子翩然起身,转过脸来。红发胜火,秋波如水,黑丝面纱随风拂动,隐约可以瞧见妖娆娇媚的笑靥。虽瞧不见真容,但那眼角眉梢的妖冶风情已足让晚霞失色,海浪失声。

又听一个女子笑道:“雨师姐姐可别让他,否则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姿容俏丽,紫裳飘舞,从礁石之间款款走出。

“嗷——呜!”一只似龙似鹿的怪兽随之跳出,在两女身边溜溜打转,甚是亲昵;抬头不屑地斜睨巨汉,哈哈冷笑嘶鸣。

那黑衣女子嫣然一笑,斜举淡青色的透明弯龙角,“呜呜”吹响!曲调苍凉诡异。漫空海鸟惊恐号啼,发狂似的四下乱撞,如黑云翻滚,怒浪叠陈,渐渐化为几个巨大字阵,在空中摇摆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