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它真的能名副其实,一踏进去,便忘记所有的忧愁,该有多 好。

万素飞仰靠在宫里的大床上,让半个身体都深深陷在软絮的棉被 中,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床顶繁复的雕花,半天也不眨一下,不知道 的,简直想上来探探鼻子下还有没有活气。 

她这样躺着已经有整整一天了,之前特地交代过,宫女太监没人敢靠近。 

不过,万素飞毕竟是万素飞,再怎么痛悔当初不该画蛇添足做了蠢事,她也不会去逢人便说“我后悔呀”赚几滴眼泪,或是一味沉溺于自伤自怜的情绪中,而是由于越深刻的痛苦,带来越深刻的反思,这一天中,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刻,是她所想通的东西,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且不说这件事情上她称得上自作自受,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件事,她和江轩又会怎么样? 

其实回头想去,竟是韩笑那句话说得最一针见血,当时两个栗暴,着实冤枉他了。 

自己和江轩,并不合适。 

江轩是个正人君子,恪守着传统的君子道德,但是,正因为这些东西多了,他自己的“心”相对就被压制了。 

他会喜欢她。可能一方面是在这边形单影只,连个说上话地人都没有,与她难免走得近些,另一方面,是觉得她有些特别,识史通兵,飞扬 肆,能够与他对等交流、并肩作战。 

可以说。这是产生自他“心”的部分,是作为人的自然萌动。 

但是,归根结底,“心”的部分,在他整个身体里是被压抑的。 

他被她的特别所吸引,但恰恰。潜意识里也畏惧着这种特别——那有太多不合道德标准。 

她相信,当一个人表达喜欢另一个时,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真心,然而,区别人和人,爱和爱的,是要看这些感情,需要与什么抗衡,又能与什么抗衡。 

与江轩内心所对峙地。是外在的道德。 

而哪一个会赢呢? 

万素飞闭起眼睛,苦笑了。还记得从通州回来。路遇一人妻母同时落水,他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了那人的老母,并且大声斥责那人不孝。

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可以很明确地看到他的选择了。 

现在他的母亲死了,但假如不死,而且反对他跟她在一起,那大约会造就一个翻版的陆游和唐婉地故事… 

他一刀相向的时候,开始她还有些委屈。纵然她犯下滔天大错,毕竟不是有意。他是亲口表达过对她感情的人,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她,好像十世的仇人,决裂得天崩地毁不留情面? 

可这样理顺了,就能理解,正因为他信任,才格外不能容忍。 

他喜欢她,却从未真正非常了解她,如果像周荣那么透彻,知道她曾弑君杀父,知道她曾缔结婚约,知道她为了一人私仇不惜搅动天下,大概早就对她敬而远之了吧… 

而她自己这边,又真的喜欢他么? 

不,她不讨厌他,甚至可以说有些好感,但如果说父亲的一切深入骨髓,周荣的名字刻在心室,江轩,最多不过住在她眼睛里。她对他,敬,多于情。 

她承认,前些天内心对江轩有所靠拢,可同时心里也一清二楚,那是因为与周荣发生了那么大的问题,她感到孤立、脆弱、彷徨、想要找一个依靠,而江轩正好是这么一个人罢了! 

其实这样想起来,觉得自己很无耻… 

以为是打马球么?一个队员受伤下了场,就换一个人补上来?周荣不能在一起,就找江轩,江轩不行,就找刀疤,刀疤再不行,甚至就找那个还不知道在哪的陆涛? 

她,万素飞,还没这么急着找男人要吧? 

她爱地人,在那里,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是她唯一所爱的人! 

这辈子,她没有信心,再遇到一个,哪怕一个,那样地灵魂伴 侣… 

她不是软弱的藤萝,不缠绕着大树,就活不下去;喜欢她地人也不该被当成膏药,为了弥补伤痛,拿来一通乱贴。 

所以,就这样吧。 

像面对以往任何问题一样,将这个问题面对过去。 

对江轩,如果她可以报偿,就报偿,对别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摇摇头,笑了一下,她差点犯傻了,想不 到,江轩这件事情居然也能有好处,就是把她从混乱的情绪泥潭中拔了出来,找回一个虽然伤口还在,却已经记起如何清洗如何包扎的万素 飞。

想着,她终于站起身,走向殿门,吱呀一声,白亮的阳光就流水一样泻进本有些昏暗的殿中,刺的她张不开眼睛。 

… 

很快的,下人们过来了,端上粥饭,饿了一天的万素飞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韩笑从外面跑进来了,老远就喊着:“姐姐,有人通报要见你!” 

“不是说了不见吗?” 

“这个人看起来凶凶地,脸上有疤,说跟姐姐很熟,一定想见姐姐呢!” 

“更不见!”,万素飞心里一刺,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遮住面庞的位置,用力摆动。 

“为什么?” 

为什么?万素飞心里回答着,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现在见他,只怕会忍不住靠在他肩上,可是一旦医好伤疼,却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当然,说出来地不可能这么多,只是含混的一句,“因为…不想让他…更深了。” 

“什么…深…?”,韩笑歪着脑袋问。 

“没什么,你让下人去回复就是”,万素飞已经后悔不小心溜出一句心里的话,忙道。 

少年突然咧嘴笑起来了,“姐姐就不怕我陷得更深?” 

万素飞斜了他一眼,伸出左手,用一只手指向他打勾。 

小东西就颠颠儿地傻笑着过来了,到了床前,冷不防两个嘴角却被一把捏住,向两边就扯。伴随着施虐者暴躁的吼声:“你丫个小兔崽 子,懂个屁!” 

第一零六章 海客  

周荣再见到万素飞时,看她精神抖擞的,倒显出吓了一跳的神色。

“怎么?你非等着看我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万素飞笑笑,拿话呛了他一下。 

“啊,哦——哪能呢”,周荣忙也尴尬地笑起来,眼中的担心却已悄悄缓解,万素飞还是万素飞,那就好。 

“对了,刚才我召集相关的人碰了下头,大家的意思,跟南边的一仗怕是远不了了。” 

万素飞眉间划过不易察觉的一丝落寞,这样的会议,原本她也是可以旁听的,想必是周荣为了让她不至于和江轩碰面,才特意在会后来跟她单独谈。 

不过她并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接着他的话,“我觉得也是。那战船什么的都准备如何了?” 

“说到这个,我还想问你”,周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江轩这次回来,提到一个消息。” 

“什么?” 

“他说打下旧吴,在那边沿海地方听到传言,有一名大海匪,叫什么甘涛的,手下数百大舰, 

以蜀地红锦为帆,围攻城池,抢掠财物,号称‘锦帆贼’。” 

“这也还好吧”,万素飞怪道,“百姓流言多半道听途说,夸大其词,既是贼军,多能有几千人?皇上何必以他们为虑。” 

周荣一口气说出许多话,一边吞了口茶一边摆手,让万素飞暂且不要打断他,“你说的有理,不过,据说他们所乘的船被叫做‘火毒 龙’,身披铁甲,发射喷火的大石,攻城时几下就轰塌城墙,威猛无 比。我想着,就算夸大,可能也是有点根据的,若是当真有这种船,我们能造出来,岂不是胜算大增。” 

听了这个,万素飞心里头突然想起在东齐初见‘炸炮’的时候了。当时那东西响一个,她最好的勇士就倒下一片,现在回忆还心有余悸。不过,反过来说,也让她认识到战争技术提升所带来的可怕威力,后来周军占领龙鼎,掌握了炸炮的制作方法,也在不少场合采用它作为防 御,节约了大量机动兵力。 

于是她沉吟一下,道,“按你形容这个,听着像跟炸炮原理有些类似,大约都是以火药为驱动的。若这么想,所谓大石喷火,轰塌城墙就并非天方夜谭了。不过皇上都只听个半耳朵,凭这个就想造出‘火毒 龙’船来,怕是不现实。” 

周荣笑笑,“我原以为你是晋人,说不定知道这个海贼,甚至知道这船的事情,既然你也不清楚,就先按下这条线,有机会再说吧。” 

万素飞嗯一声,将话题进行下去,“你们会上还说了什么?” 

“还说…还说到的问题你也没办法啊…” 

“是不是又没钱了?”,万素飞抬起眼睛,白了周荣一眼,“若是哪家的姑娘说给你,回头肯定跳着脚骂媒婆,‘说是个皇帝,嫁过来才知道天天哭穷的穷鬼’!” 

周荣大笑起来,两人都挑明之后,开些这样的玩笑,倒也大方,不会再有那些千回百转的纠结,知道互相都是心里最重的那一个,就可以了。

“别说,告诉你说不定我还真有办法”,万素飞一笑,伸手到衣襟里去掏摸些什么,最后索出一个玉坠,递在周荣手上,“你知道这是什么玉么?” 

周荣定睛,这坠子他见过的,忙道,“是这个?给你治伤的时候我就还奇怪,我也算见过些宝物的人,居然完全看不出这东西来历。你说是什么?” 

万素飞听说治伤,脸上一红,佯做无事   

,“我也不知道。” 

“你!…”,周荣才要生气,却看她并没有耍人玩的表情,不由也正色了,听她往下说。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从三四岁起我便带着。” 

“你没怎么听过我提母亲对不对?因为她去世得早,其实我对她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不过,还记得,她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你知道她是怎么成为我爹的妃子吗?” 

周荣摇摇头,心下咕哝,我怎知道。 

“那是一年我爹出巡,在海滩上发现她穿着奇怪的白衣服,晕倒在那里。” 

“大家第一反应她是附近渔民的女儿,但查了一下,当时,那个海滩荒无人烟,方圆几十里,没有渔家。于是就估计她是海难的幸存者,等醒转了,自然会自报家门,到时送回家去,也是德行一件。” 

“却没想到,她醒来时,满口所说的话,竟是没一个人能听懂 的!” 

“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我爹便戏言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正好虞鱼同音,她又是来自海里,这便成了她的名字。”

“一路同行间,我爹对她渐生情愫,便娶过来,先封美人,后晋宸妃。” 

“后来,她也学会我们的说话,我小的时候,还记得,她将汉话和她原来那种语言并列,教我互相翻译一点,可我凡问她什么,她常常是不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周荣的好奇心得到了很大满足,却突然想起正事来,忙高声打断 道,“说着国库,怎么扯到这里?” 

“别急啊,这就到正事了”,素飞笑道,“我这个坠子,曾经有珠宝店老板开价千两黄金,想要买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不,他不知道,他说他活了五十岁,走南闯北,从来没见过这个玉。” 

“他要这么大价钱买没见过的东西?”,周荣惊得双眼圆睁。 

“你要做生意得赔死”,万素飞冲他一呲牙,“若大家都见过,还有什么值钱!而这,也许是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件的东西!!” 

周荣若有所悟地眨眨眼睛,半晌,绕回原来的话题,“可它到底是何来历呢?” 

“你还不明白吗”,万素飞正视他,声音突然高亢,“这世界上,不只我们一个国家,即使大夏疆土那么广阔,隔着山,隔着海,都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我娘就是从那些地方漂来的,这坠子也是那边的产物!” 

“你是想…”,周荣恍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由张大了嘴。 

“对!自从攻下东齐和旧吴,我国也有很长的海疆和大港口了!如果能够找到那些还没人知道的国家,我们这里的货物,贸易过去,将他们那里的特产,船运过来,怕没有利润百倍?而我们只要与他们签订和约,独占航线,就可以独占这些利益所得,就算韩国、赵国想要追赶,至少也要滞后很长一段时间,到时还怕国库空虚吗!” 

周荣用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她的长发被风轻轻吹 动,尖俏的下巴微微上扬,用微仰的角度直视着他,清澈的眼底流动仿佛蕴有巨大能量的光芒,整个人好像散发着一种坚定的气场似的,让他的心脏也被煽动那般雀跃不休,不由自主地去认真思考这个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的建议。 

第一零七章 备航  

“你是做海上生意的?” 

“回大人,是。” 

“跑什么线?” 

“回大人,从曦州港到泉州港。” 

“多少年了?” 

“回大人,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七年” 

“讲讲帆的区别。” 

“回大人,帆有三角帆和四角帆,四角帆顺风的时候满速,逆风就比三角帆吃亏,三角帆相反,顺风时候没有方帆快,逆风的时候却要强些”

… 

“不错,初审通过,下一个!” 

/

“你是打渔的?” 

“是,是,老家在东海!” 

“出过远海吗?” 

“咋没出过!前唐有一年天灾,浅水的鱼都翻白了,小的带着几十号人,合伙租一条大船才到大深海里头去,龙眼风、排子浪,什么都经过,大人你看,这还有伤疤呢…” 

“出远海都要带什么?” 

“粮食、淡水、鱼叉、渔网、大索、帆绳、木炭、火镰、沙袋…哦,对对对,还得带只猫,冒不然把一窝耗子带上船去了,下的满船都是耗子,粮食可就遭殃了…” 

“好了好了,到那边侯着去吧,下一个!” 

/

… 

“这次招募的条件你知道?” 

“小人知道。” 

“重复一遍。” 

“就是…就是说,如果按官府的要求找到了蓬莱岛,能当上从七品的‘探远给事’,一辈子吃上公家的饭,若是找不到,给十两银子,哪来的回哪去,若是不幸死在海上了,官府供养小的家人到死。” 

“好,也过去吧。” 

… 

-

-

曦州港,九十月间最是秋高气爽。 

蔚蓝不染一丝纤尘的天空,下面是碧波万顷的大海,互相都如一块巨大的玉镜,却不知是谁倒映着谁。 

海的那一端,在极目处与天空渐渐融合,呈现一种瑰丽的蓝色,这一端,却牵系在一片金黄的沙滩之上,抹成柔和的弧线,俯瞰去,犹若一弯新月模样。 

不过,这片金黄有新月的形状,却绝无新月的安宁,民夫们抬着巨木,一排排黝黑粗壮的小腿赤足踏过,沙子被踩下去,一瞬间反上水 来,便形成五指分明的一个深坑,很快这些杂乱的脚印布满海滩,嗨哟嗨哟的号子亦响彻天地。 

万素飞同样立在金黄当中,海风打在脸上,有些微微的腥味。她看着民夫们忙碌的成果:几艘图纸上的大船,已经有了龙骨,形成漂亮的流线,船头高翘,从下仰望,显得格外雄伟,在整片如洗碧空的映衬 下,好似一条苍龙就要飞起,直上九霄。 

上次她的提案,周荣虽然有些震惊,但思量一下,中原的航海技术在大夏时期已经相当发达,与近海的一些国家也有贸易往来,所以说,她的建议想要实行,与其说是物质条件上有多大难度,不如说是因为这是没人做过甚至很少人想过的事情,让人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而随着交流的频繁,物产的本土化,加上居高不下的关税,近海贸易利润已经渐趋微薄,如果能发现新的航路,成的好处不必说,就算不成,最大的损失不过一小支船队,比起组织几十万人打仗,牺牲可以说是低太多 了。这使他最终下定决心,让万素飞详细来张罗这个事情。 

现在,万素飞就是在督造此次的航船,身边不断有人穿梭,报告情况或询问事宜,这会儿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老船工,佝偻着背,皮肤山岩般粗糙,已经缺了几颗牙的嘴里叼着一只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