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周襄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四周静悄悄的,她感受着饿肚子的煎熬。

仔细回想今天一整天里,她就吃了一颗糖,一杯咖啡,和三明治。所以本该十分困倦的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饿的睡不着。

她愤愤的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连灯都不开,直接蹭着拖鞋走到厨房,手都按在冰箱门上了,才想起这是她第一天搬来,还没来得及去添置些粮食。打开冰箱,也只会有冷气。

靠着餐桌冷静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在当睡衣穿的T恤外随意的套上毛衣,再从衣架上扯了一件连帽外衣,就这么出门了。

她想,反正公寓区里就有超市,反正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灯光明亮,收银员正拿着手机看电影消磨时间。周襄将背后的帽子拉到头上,走了进去。果然,收银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到手机屏幕里。

周襄连货架都懒得去逛,笔直的走向卖关东煮的地方。大锅里是一个个方形的小格子,里面浸着竹签串起的丸子、鱼糕等等。

热气铺在玻璃隔板上,她咽了口口水。

不知道是困的昏头了,还是饿的眼花了,周襄从冰柜里拿出她以为是苏打水,其实是一罐啤酒付了钱,拎着一碗打包好的关东煮,出了便利店。

新公寓过分的有腔调是让她费解的,进公寓楼有两扇玻璃门,一个自动门,一个需要密码,或者按门铃才能打开。

周襄牙齿打颤的小跑进来,手指都冻得僵硬了,她哈了一口气在掌心。

在要按下密码时,她停了下来,缓缓歪下脑袋,视线从玻璃门透过去,落在那个站在电梯前,正在看墙上悬挂的电视机屏幕里广告的人。

他安静的站在那,很随意的将手放在口袋里,侧脸的轮廓很深,明明这些年来他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变化,却多了很多沉淀的味道。

眼前的玻璃泛起了雾气,模糊了视线,周襄往后退了半步,在按不按下密码之间犹豫。

Joey不是说他已经问过这栋楼里没有艺人的吗,那么吴鸿生出现在这又算怎么回事?

周襄长长的深呼吸,唇角微微上提,保持住这个她练习过无数遍的官方笑容,才敢去按密码。

嘀嘀——

是门应声解锁。吴鸿生下意识转头看向走来的人,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移走。

他眨两下眼,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又转回来看着周襄。

她说,“您好。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吴鸿生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可她名字的形状,在却很模糊。

她很快发现了他神情中的疑惑,一边扯下她的帽子,一边笑着说,“非常感谢前辈在伦敦时的照顾。”

于是,记忆缱绻胶卷,伴随着曾经在她发顶闻过,类似平装书的味道,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

他眉骨上扬,眼神里透着明朗。

周襄见他的表情应该是想起了她,礼貌的回以微笑。

没想到他突然开口,“你的……”

吴鸿生指着他自己的额头,问着她,“没问题了吗?”

周襄愣了一下,拐个弯才明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着,“已经没事了。”

他刚刚的动作加上语气,就像是在问她,她的脑袋有没有问题。

吴鸿生不解的看着她,却带着笑意,淡淡的问,“为什么笑,我是说了什么?”

周襄抿嘴压住笑容,望着他摇头。

总不能说,笑是因为他的国语表达能力,和她自己的笑点低吧。

周襄此刻尚未察觉,为什么她建立好的姿态,到了这个人面前,一秒打回原形。

后来她发现这个问题,为时已晚,他把困住她的荆棘全拔了,满手鲜血,换一个拥抱。

09

电梯门徐徐地闭合。

吴鸿生面向楼层键站着,先摁亮了数字十八,边问她,“到几层?”

周襄应答,“十六。”

电梯开始上升会一瞬间感觉失重,周襄眼前是光洁如镜的电梯门,她觉得吴鸿生没有及时认出她,这确实不怪他。

先不谈现在她是素颜,或是穿的有多随意,单说她刚剪了个刘海,自己看着都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周襄的嗅觉很敏感,在接近封闭的环境里,空气中夹杂着她的洗发水味道,吴鸿生身上很淡的香水,因为混着她手里拎的食物气味,闻不出他用的是什么香水。

这时,电梯门上的数字暗了。

“啊……”

周襄张着嘴发出一个单音,还没来得及纳闷,视野黑的毫无预兆,像被谁关了灯。

在过去的小半辈子里,她乘电梯上下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次,这是第一次中奖。而且奖品很丰厚,影帝一位。

吴鸿生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你有没有……”

顿了顿,他应该是想不起中文,于是说出了一个单词,“Claustrophobia?”

周襄费劲的在脑袋里的词典中搜索,结合情景,她猜是幽闭恐惧症的意思。

在等待她回应的几秒钟内,他的视觉已经能适应黑暗,可以看见她的轮廓。

她摇了摇头,“没有。”

看着吴鸿生转身,找到电梯的紧急呼叫铃,她鬼使神差的说——

不过,“我有抑郁症。”

话一出口,她的手比脑子快一步抬上来,想要捂住嘴,指尖碰了下唇,又缓缓垂了下去。

为什么她会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了,他会觉得她是随便说说吗,或者会觉得她口无遮拦很无聊吗。慌张的瞬间,思绪如同海潮翻涌而来。

吴鸿生似乎皱起了眉头,努力的想看清她,问着,“那这样的环境,你还可以吗?”

她愣了一下,耳蜗里的海浪声逐渐平静。

他的语气里是关切和担心,再没有别的情绪。

也许是吴鸿生这个人身上,有让人安定的气息,困在不到两步就能触及对方的空间里,周襄无力反抗,只能坦白从宽。

是开玩笑的,她该说这一句,到嘴边却变成了,“没关系,我挺喜欢暗一点的地方。”

话音落下,电梯里的灯意外的亮了。

光线来得突然,她下意识的眯起眼睛。

叮咚一声,头顶响起,接着是平淡如水的女声说着,“由于故障导致电梯停止运作,维修人员正在抢修中,请您不要慌张,耐心等候,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

这段话重复播放了两遍后,取而代之的,是交响乐版的蓝色多瑙河。

周襄回过神来,感慨着,“想得这么周到,看来物业费没白交啊。”

吴鸿生笑了,“电梯都停了,你还表扬它?”

周襄眨了眨眼,“我骂它也不会立刻就好啊。”

他薄唇一抿,眼中笑意不减,点头,“很有道理。”

时间滴答的走了几秒,电梯当然没有要恢复的迹象,趁此,她也知道有点冒昧,还是问了句,“前辈是住在这儿?”

吴鸿生今晚是被以前的经纪人叫来聚一聚,再过几天他前经纪人移民澳洲,能碰面的机会相对就少了,不免有些遗憾。

他走神片刻,对歪着脑袋看他的人笑说,“不是,我一个朋友,他住在这里。”

周襄无声的扬了扬下巴,口型是个哦字。想想也是,这里的公寓售价对她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可对吴鸿生而言,大概和买个厕所差不多吧。

转念,她又好奇吴鸿生口中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吴鸿生刚出道的那几年,为了提升演技,试过不停的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显而易见的肢体语言,到一个细微的眼神。

但是他没有那么神奇的读心术,只是猜测她此刻的想法。

“目前我没有女朋友。”他这么说着。

周襄愣了一会儿,微蹙着眉问他,“我有表现的很明显?”

吴鸿生低头,手背挡在鼻尖下,笑了出声。

他那有数不清的少女心遗落在上面的肩膀,轻轻颤着。

啤酒易拉罐上的水珠滑下,浸湿透明的超市塑料袋。

维修人员不知道是不是半路回家睡觉了,他们等到此时,早已经在电梯里坐下。

吴鸿生不是高高在上冷如霜的人,周襄也不是那种柔肠百转的性格。于是话题由正在热映的电影,自然的过渡到圣诞节,两个人聊天的氛围,彷如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多半是周襄在不急不慢的讲着,偶尔卡壳一下,吴鸿生却不打断,等她想起,接着讲下去。

可能是少女时期看过太多他的电影,到现在只要新闻里有他的名字出现,她还是会留意。

所以现在吴鸿生给她一种很熟稔的感觉。亲近的像是在深夜里起床,迷糊的走到厨房,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她最喜欢的那个水杯。

周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是零点过五分。

她抿了抿唇,饿的快胃疼了。

“前辈你介意,我在这里吃东西吗?”

吴鸿生随即注意到,她放在身侧印有超市字样的塑料袋里,包着一碗东西。怎么不早说,大概都冷了吧。

周襄抽出筷子掰开,在掌心搓了搓,再从袋子里端出关东煮,摸着还有点余温。

她揭开塑料碗盖,一手托着碗底,夹起一块白萝卜习惯性的吹了一下,想起应该不烫,就直接放进嘴里。

她吃饭的时候很专注,低着头,睫毛温顺的垂着。吴鸿生看着她柔软的头发藏在衣领中,有种想伸手去替她撩出来的冲动。

他曾经在香港投资过一间法国餐厅,初衷是为了给前女友一个惊喜,她是在法国长大的华裔。

他们分手了后,餐厅也继续经营了很长一段时间,原因是他对法国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有空会自己当chef,给人做菜,设计菜单。

他不是三分钟热度的人,如果有感兴趣的事,他会愿意花一辈子去研究。

后来餐厅歇业因为那段时间太忙,无暇顾及。另外,还有一点他自己任性的成分在其中。

食客绝大多数是冲着吴鸿生这个名字来的,所以他们不是很在乎菜品的质量,好像只是来拍张照纪念,到此一游。

餐厅变成景点,这对厨师来说,是一件挺令人遗憾的事。

也许,每一份深情都不是突如其来的,需要时间去日积月累。

但好感相对而言显得随意,可以是随机播放的音乐中,有那么一首简单的旋律,正好打动了他。

比如,她安静吃东西的样子,让他觉得舒服。

就像在寂静的夜里,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欣赏玻璃窗把车水马龙的嘈杂隔绝,留下繁华的灯景。

周襄好不容易戳中一粒在汤水中游走的丸子,就听见吴鸿生问她,“好吃吗?”

她不带犹豫的将筷子伸了过去,自己先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收回手,吴鸿生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嘴接过。

既然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周襄也松下肩膀,看他的眼神,是在询问味道如何。

有很久没有吃过速冻食品,再尝一次真的不怎么样,可他违心的说,“还不错。”

周襄撕开纸巾的封口,擦着嘴巴,将碗筷收进塑料袋里扎紧,以免味道跑出来。收拾完这些她转过头,正好和吴鸿生的眼睛对上,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吴鸿生没有迟疑的点头,留意到她自然的去掉了前辈这个称谓。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话问出了口,她有点忐忑的看着他。

吴鸿生没猜到她会问这个,顿了一会儿没立刻回答。

在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沮丧,正准备自我介绍时,他眼里夹着温软的笑意,看着她,“周襄。”

他的嗓音偏低沉,又略沙哑,在她的记忆中说过无数经典的台词,竟然没胜过他念的这个名字。

可惜下一秒,他接着说,“我有看到,关于你的新闻。”

周襄听着就蔫了,即便圈里不乏‘黑历史’比本人要红的案例,但她不想成为其中之一啊。

她抿了一下唇,慢慢问,“那……你相信吗?”

怕他不理解,又补充,“有一些新闻里的我,非常的……让人难以接受。”

吴鸿生没有直接给她答复,而是问她,“那都是真的吗?”

她坚定的否决,“不是。”

他笑着说,“我想也不是。”

她小声说,“谢谢。”

吴鸿生平时不太会讲大道理开解别人,现在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思索了一番,才说,“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艺人这份工作确实挺烦的,有时候一条捕风捉影的新闻,就可能把你辛苦几年的口碑都毁了,甚至不认识你的人,都来指责你的不对。所以,不必去理会攻击你的人,无动于衷是最好的武器。”

顿了顿,他说了这么多,最想表达的是,“你的好,看得见的人自然会知道。”

周襄圆了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出息的只能想到,“我们微博互粉吧。”

“我的手机不在身上,而且不经常玩微博。”

“没关系,前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行。”

是气氛太好,他的目光太温柔,才让她忘记了吴鸿生只是一个大写的人品好,不能因为多安慰她几句,就得寸进尺了。

听到她又把前辈搬了出来,他无奈的接着说,“所以,能给我你的电话吗?”

周襄有些惊讶的眨眨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恰好,等待已久的电梯门上的数字,重新亮起来,也唤醒了走神的周襄。

她急忙站起来,又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

“……我也不经常给别人号码。”

他笑了,“别紧张。”

他说,“我只是想先和你交个朋友。”

语气真挚,反倒显得周襄想得太多。可她要怎么理解,那个‘先’字。

她莫名的害怕,但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巧的是,她掏出手机,可屏幕没法按亮了。

她抬头,抱歉的说着,“我手机没电了。”

吴鸿生耸肩,淡淡的说,“那看来是我运气不好。”

她忽然觉得遗憾。虽然说不清,到底害怕的是什么,遗憾的又是什么。

叮的一声,电梯门在十六层打开。

她说,“再见。”

他点头,“再见。”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前一秒,吴鸿生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

他的感情观是理性的,在不稳定的情况下,不陷进去。在不确定的条件下,不刻意强求。

他不否认,他担心周襄或许会成为一个例外。所以他的运气不好,到底该庆幸,还是可惜。

吴鸿生抬手,按下关闭电梯门键。

突然间,一个易拉罐出现在即将合上的门缝中。电梯门又打开,他愣了一下。

她走了进来,在他面前。因为身高的差距,她需要稍稍扬起下巴,“如果我念一遍,你能记住吗?”

他有个不太好的预感,无关运气好坏,是他可能掌握不了自己。

吴鸿生故意拧起眉,“有点困难。”

她说,“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