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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不是捋虎须的时机,还是姑且先屈服吧!他往外走了几步,刚跨出门,随即又折了回来,满脸认真的表情:“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朱祁钰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有些疑惑地蹙眉:“什么?”

“方才要不是翥儿突然闯进来,你——”他抬起眼,淡淡地问:“你会不会真的提枪上马,一逞?!”

“唐子搴!”

话一出口,唐子搴便施展轻功,飞身跃上屋顶,毫不理会身后那咬牙切齿的低吼。

朱祁钰有些疲倦地拍拍额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地上那方素白的肚兜,便立即俯身将它拾起。他将肚兜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指关节泛白,那攒紧的浓眉也不曾稍稍舒缓。站了许久,他终于颓然坐在椅子上,满脸无奈的苦笑。

尹素衣呀尹素衣,她可知道他为什没愿意欣然接受那天子之位?

尽管身在帝王之家,可他身上却掩藏着难以侵蚀的野。

他从不眷恋这浮华名利,更不在意皇权富贵。如若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他想必会若风湛雨一般,做任意翱翔天际的海冬青吧。可他与风湛雨不同,风湛雨所拥有自由的是他毕生可望而不可及的。若一旦真的登基为帝,他恐怕连最后的一点自由也无法再拥有,那九重宫阙就势必会变成一只硕大的鸟笼,一寸一寸慢慢将他的野磨蚀殆尽。身居高位,寒不胜寒,这人人羡的天子之位并没有想象的那般风光,不过是将野生的猛禽蜕变为驯养的雏鹰罢了。

她,可明白他的苦衷?

如果明白,可曾有过分毫在意?

应富有吧。

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是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莲眼·帝释天下篇 梦影青踪

素衣踉踉跄跄地自来路潜出郕王府,尽管身上裹着朱祁钰的披风,可心底却是袭上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

风在耳边怒吼,可她却仿似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木然地望前走。

这件披风上还带着朱祁钰的气息,不,不止是披风,她的每一寸肌肤上也都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他的亲吻,他的抚摸,他的挑逗,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在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她甚至还记得她当时因恐惧而颤抖的感觉,不住头皮发麻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就像师父教训的那样,她自下山以后就变得放浪形骸,已经把儿家的矜持都给抛诸脑后了?

又或者一切真如朱祁钰所说的那样,他要让她记住今晚的一切,一生一世也无法忘却,而她就真的将一切都烙印在记忆中了,再也不能抹去了吗?

他并不曾真的占有她的处子之身,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如此污秽不堪?当时,不是那么有信心地笃定自己可以承受舍身取义之苦吗?可为什么,她此时却发现,自己并没婴想中那般坚强呢?当年那个为了研习命理占卜之术而甘愿毁容破相的尹素衣还在吗?同样是面对抉择,为什么她如今却无法再做到真正的义无返顾?

是呵,朱祁钰说得很对,她毕竟只是尹素衣,不是观世音。

当年,她不顾师父反对,执意毁容破相以铭志,央求师父教她研习命理占卜之术。虽然最终师父感动于她的执着,决定教她,不过,师父也曾经无数次劝慰她荡荡无碍,告戒她以琴为嗜,甚至为她取佛号“澄心”,就是希望她明心静神,养德修身,自年少的执拗中超脱。

但最终,一切仍是徒劳。

若问她对年少时的抉择是否有悔恨之意,她其实也说不清。为了天下,她已被卷入这个是是非非的命运旋涡中,容不得有半点推脱与逃避。这不是游戏,被牵连在内的绝不仅仅是身边的人。如果她真的不曾插手,会有多少人的命数随着国破家亡而天翻地覆?会有多少条无辜人命在兵荒马乱中被践踏?届时,天下大乱。血雨腥风,徒增杀孽——这难道是她所乐见的吗?如果,她当年没有执念要做一个救天下的术士,那或许今日她也不会陷入这自己一手造成的桎梏中。如果,她能够对一切都冷眼旁观,那么,她也用不着如此委屈自己,也不会对不起七哥。如果朱祁钰今晚不曾放过她,真的污了她的身子,那从今往后,她又该要如何面对待她情深义重的七哥…

如果,如果,太多如果!

不过只是希望凭一己之力使天下生灵免遭涂炭,可为什么如此困难?

她从不是个喜欢寄情于假设的人。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罪孽所玷污了。如同下一局早已被宿命拟订的棋,分明是四面楚歌再无转机的局势,却在一计险棋之后“柳暗明又一村”,彻底扭转了成败输赢。而她,就是这一切的始作蛹者。虽然只不过是改变了一个人的命盘,但这个人却影响着天下无数人的命盘。这下,很可能该死的死不了,六道轮回便因此乱了套。世事原本早有定数,身为术士,师父和姑姑,甚至殷心都告戒过她该有所觉悟,不仅不可泄露天机,插手世事轮回,更不可擅自篡改紫薇帝王星的命盘,破坏天体运行之道。

可她,执拗地选择置若罔闻。

如今,尚不曾推衍出明日的变数,她却已自知是罪大恶极了。若是要由她承担一切的责任与后果的话,那么,她确信,她的下场必定是不得善终,轻则死后堕入阿鼻地狱,重则永不超生,世世受轮回之苦。

这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么?

素衣紧紧抓着披风,心中绕过百转千回的滋味。

而朱祁钰呢?

身为紫薇帝王星的他倘若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知道这一切皆是源于她从中作祟,必然会恨她至极吧。

他是应该怪她的。

如若不是她窥知了蟠龙珏上的箴言,私自篡改了他的命盘,那么,今日的朱祁钰依旧是独善其身的郕王,不会陷入这繁芜纷乱朝堂之争。她还记得,在他寝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迹清朗的颜体行草,上书宋人朱敦孺之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款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醉洛阳。

此词狷狂不羁,从中便可窥见他那傲视尘寰的不屑之态。身为皇族子弟,竟将如此露骨的词作置于自己的寝房中,分明就是孤高倨傲地宣告,他朱祁钰从来就没有把这大明天下置于眼中!

昔日荆楚三千岁神龟,死后被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于庙堂之上留骨而贵,可谁又知此神物宁愿在泥水中潜曳尾而生呢?若朱祁钰是向往自由的神龟,那么,自己与那愚蠢的楚王又有何分别呢?一切均为造物弄人!这个心不在其位的男人,竟然是挽救大明社稷的紫薇帝王星,这想必已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吧。

如今,她是各知不可而为之,还是明知不可而安之若命?

她长年研读佛经,受的是大爱之教,可她的大爱却仍是带着私心,明着说是为了天下安定,为了百姓安宁,可私下里,她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七哥眼中有那么凄楚的愤懑与惋惜。师父若是知道了,恐怕会痛心她的心有旁骛吧?她其实,是个如此不受教的子。只是,为了她这微不足道的私心便牺牲了朱祁钰一生自由,她又何其忍心?

一切皆是迫不得已。如果朱祁钰真的能够登基即位,扶大权于将倾,她宁愿以自己所积之福泽与所修之功德祷祝他一生无忧,尽力补偿对他的亏欠。

孽因,一切皆是孽因。

他不是说过么?他若真的登基为帝,那也是被她逼的,日后也定要拉她垫背陪葬。

她逼他?!

有么?

或许是有的吧。她和他的牵扯,这一生,只怕是注定纠缠不清了。

她以为,她的生命中只有七哥这一个男子,却从没有料到,朱祁钰会出现得如此突然。不过无妨,她的心中只有七哥。她的身子可以为了天下向他妥协,可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只有七哥。

绝不会再有别人。

虽然是为了救渡众生,却已经堕入执念,如今,即便已经无路可退,她也绝不放弃。生亦一执念,死亦一执念,皆毒如蛇虫,这乃是皈依修行的业障,若是无法消除,便不能超脱,自是落了下乘。反观自身,又岂止落了下乘?

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怀愁虑。枉她号为“澄心客”,可却始终只能在虚无缥缈的业障中挣扎!

是的,她是尹素衣,不是观世音。

她没那神通广大,有的,不过也就是执念罢了。

自小,她就从姑姑那里得知了一个道理:既然自己酿下了苦果,那么,也就由自己一口一口吞下去,再苦再难,也绝不发出半点怨言!

素衣蓦然抬起头,因雾而若隐若现的远星看起来竟是那般幽冷而凄楚,透着孤绝。不知为何,她甚至已经能预想到自己日后的处境了——

必然是孤军奋战,众叛亲离…

大战迫在眉睫,京师所有的名医均被户部召集了起来。

诸位医者通力合作,开方子的,挑选研磨药材的,熬煮汤剂的,一心要在大战之赶前制出止血解毒的药丸汤剂数种,以确保受伤的兵士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将伤亡减至最低。防守之责任既然已经全权地交给了兵部,那么,做好善后措施便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时时本着“医者父母心”之念的殷心自然也不会例外。

受于廷益所托,殷心已经数晚不眠不休地留在户部新建的药场上,与其他医者一起各司其职。当然,于廷益此举也是有其顾虑的。京师之中毕竟还混迹着瓦剌的细作,谁也料不准这医者中会不会也混杂着居心叵测之徒。虽然药场有重兵把守,但药丸汤剂这些东西然是人人都可辨得出真伪的,这些救治伤者命的东西,若是被人图谋不轨地做了手脚,那后果可实在是不堪设想。殷心不仅仅司医者之职,更是每每亲自试药。

如今,药场一撬作皆正常,可今晚子时,邝府大公子邝仪突然差人传来话,说其父邝埜的遗体很快就会被运送回京师,请殷心前往商讨丧礼的事宜。殷心一听说,什么也顾不上,即刻扔下手中的药材,立马往邝府赶。

如今正值宵,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殷心迫不及待地想早些赶回邝府,便抄捷径省时。可巧的是,刚要穿过狭窄的胡同,竟然发现素衣的踪影。殷心心中大喜,刚想出声唤她,却见素衣今晚似乎与平素不同,向来白衣示人的她竟然破天荒裹了件男子的貂裘披风,发丝散乱,神恍惚,连脚步也似乎颇有些不稳。

不仅如此,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名男在一路暗暗跟踪,而一向谨慎的素衣竟似乎完全没有觉察。

殷心不动声地跟在那男子后头。

那男子穿着蓝绣儒衫,身手似乎不错,隐约从身量样貌判断,应该不是风湛雨,也不是弑血盟的人。风吹过,殷心敏感地嗅到他的身上似乎有着药材的味道。可那药味然同一般,绝不是救死扶伤的灵丹,而是阎罗鬼差的催命符!

由此看来,这男子十有是不怀好意之徒!

眼见惦邝府越来越近,殷心暗暗提气追上去,想趁那男子还未对素衣有所不利之时先发制人,以银针攻他背部的灵台穴,将之擒住。说时迟,那是快,银针不过一闪,那男子后背如同长了眼一般,身形一闪,微微侧了侧身子,仅以两指便接下了殷心的银针。他借着晦暗的光线瞥了一眼那银针,脸上微露讶异之。

在这空档,殷心也细细打量着不远处的这个男人。当看到他指间缠绕的那条斑斓小蛇,殷心的警觉不由自主提到了最高点。那条小蛇分明是剧毒的“五彩瑶池”!普天之下,敢将如此毒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定然是出装毒王”门下。而此人面相斯文,英俊儒雅,除了“绝魂书生”唐子搴,不必再作他人想了!

她们师几个素来与毒王没有过节,也无交情,这唐子搴为何要跟踪素衣?难道,他是瓦剌人的细作?!

“半无人,要劳烦唐少侠一路上尽心尽力护送我师,尹殷心先在此谢过。”殷心面平静,镇定地开口,看似客气的措辞背后隐含着讥讽与警告。

“客气!客气!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子搴收起讶异之。刚才接下那“紫金涅磐针”时,他就知道这子不是个简单的角儿。真没想到,毒王费尽心思想一窥“妙手医”尹殷心的真面目,数年无法得偿所愿。而他竟有如此运气,于这般情况之下与这奇子打上照面。该说是狭路相逢,还是拥相会?“既然遇到了殷心姑娘,那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语毕,他双手抱拳,假假地作了个揖,而后,自她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脸上带着深沉的笑意。

殷心原本以为他会有所举动,心里时时提防他会出手袭击,直到确定他真的离开了,她才快步追上素衣。

“素衣,你这是怎么了?”殷心皱着眉头,轻轻拍向素衣的肩:“方才被不轨之徒跟踪了那么久竟然毫无觉察?”对于素衣的疏忽,她颇有几分狐疑。以素衣的修为,要躲过唐子搴绝非难事。手还不曾挨上素衣的肩膀,她便回转头来了。这一转头不打紧,可殷心却给震得心惊胆战!

素衣向阑曾离身的面苫见了,苍白无血的面容衬着恍惚无神的双眼,实在是一反常态!

“殷心…”她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句完整的话,身子就忽地一软,晕厥了过去。

“哎,你这是——”殷心急忙扶住她瘫软的身子,还不曾回过神来,却惊觉素衣披风下的身子不仅衣衫破损,全身上下更是炽烫如火。

素衣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殷心顾不上心底的疑问,立即将她带回了邝府。

回了邝府,尽管服用了汤药,可素衣还是没有立即苏醒。大约是最近太劳累,又受了风寒,她竟然发起烧来,不时呓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直到翌日巳时之后,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素衣一醒过来,顾不得口干舌燥,嗓音嘶哑,连药也没喝一口就急切地询问殊颜:“四儿,可有消息?”

殊颜根本不知道她所指的消息是什么,登时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找头模

“你先别急!”倒是殷心细致些,立即把刚煎好的汤药递给她,轻言软语地安抚着:“不管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你都得先把药喝了。”身租么虚弱,却还挂心着那些杂事,哎!

素衣不肯接药,拉扯着殊颜的袖子,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郕王府可有动静?朱祁钰可曾接旨登基?”

朱祁钰不是说今日便可以得知他的决定么?他到底是打算继续闭门不出,还是应允登基?

“还没有。”殊颜摇摇头:“衣,你不必担心,先养好身子。一旦发生什么事,于大人便会立刻派人送消息过来的。”

素衣怔怔地松开手,虽然默然不语,可脸上瞬息便闪过了无数种情绪,心里头却只剩空落落的感觉。

他果然还是不肯即位登基。

如此看来,昨晚,他要她献上身子的那番话应该都是出于戏弄吧。以他的皇族身份和擅变的子而言,又怎么可能真的希罕她的身子与贞洁?而她,竟然真的就那没知羞耻地打算与他…

担忧,失望,屈辱,一一加在一起,让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几乎没了血。

眼见得那宝蓝的貂裘皮风还挂在屏风上,可心里却如潮水一般涌上阵阵有些莫名的黯然酸楚。

怨不得他呵,是她太天真了,竟然炕透男人的心思,做出这等没脸的事来…

素衣低敛了眉目,脸如死灰一般。沉默了良久,她终于接过殷心手里的药碗,将那几乎满溢出来的苦涩药汁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去,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见素衣的脸一下子变了,殷心自然知道必然是与昨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殊颜一眼,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将她给支开了:“四儿,你去厨房看看,让厨娘熬点粥,你衣想必应该也饿了。”

天真迟钝的四儿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昨到底出了什么事?”待四儿一离开,殷心便接过素衣手中的空药碗,立刻不失时机地将心中的疑惑给倒了出来。“你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素衣觉得心上压着的东西似乎更重了些,沉得令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刚想躺下闭目假寐,理理思绪,不想,殷心突如其来的疑惑却如同一把冰冷的利箭,直直插入她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脑中。她满脸木然,嘴唇微微颤抖,只是低头不语。

“素衣,不要企图用装聋作哑来敷衍我。”殷心见她这模样,越发地有些急了。素衣昨晚那衣衫不整,神情恍惚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今,还想瞒她么?“我昨查看过你的身子,你虽不曾被人污了贞洁,可身上处处留有被人轻薄的痕迹。你告诉我,是那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做的?”

好个大胆的登徒子,竟敢在烟萝谷的人身上动歪脑筋,难道,真的是活腻了不成?殷心地紧紧握着手中的药碗,秀眉一竖,不怒自威:“难道是风湛雨?!”

若真的是风湛雨,那可就太令人失望了!即便师父不怎么待见他,只要他是真心对素衣,师父也不是那没通情理之人。再说了,一有机会,她着媒人也定会在师父面前替他说说好话,可他——他怎么能这么浮躁,如此不尊重素衣?!

“不,不是七哥!”见殷心误解了一切,素衣有些慌乱地出声辩解,随即,她发觉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激烈了,迟疑了一下,到嘴的话又给吞回了肚里。

“不是他,那是谁?!”她的态度令殷心越发起疑。“除了他,我可想不出还有谁!”

素衣心里突然莫名的好一阵心疼。她有些落寞的苦笑了笑,任凭殷心磨破了嘴皮也不再答腔。

“你不说?好!那我马上让四儿去把他给找来,要是没个交代,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殷心知道素衣的子,平日虽然不声不响,沉静柔顺,可实际上却是个烈子,一旦执拗起来,便是没人有能耐治得住。如今,惟有风湛雨是她的死穴,若是不使出这杀手锏,只怕素衣是什么也不肯说的!

“殷心,别。”素衣忽然慢慢的抬起头,面惨白地扯出个有些难堪的苦笑,甚至带着些微企求的意味,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凄楚。“这事和七哥无关。”

殷心伸出手,探了探素衣的额头,面不善地哼了一声:“真的不是他?”

“殷心,你就别问了。”素衣神志有些恍惚的摇了摇头,怔怔地望着屏风上的那件披风,心头有什么东西一涨一涨的发着酵,疼痛更觉男忍,就连眼前的东西也似乎全都在飘飘悠悠的打着转。“我心里都有数。”

“有数!?你心里若是真有个数,就不会像昨晚那样,将我和四儿吓得手忙脚乱!”殷心见她满脸从没有过的失魂落魄,颇觉得忧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嘴巴还是不饶人地数落着:“还好,师父这几天在相国寺和淳智禅师商议大战期间收容贫苦百姓之事,还不知道你遇上这等事端,要不然,看你如何向师父交代…”

素衣木然坐起身,睫毛轻轻颤了颤,神僵硬而混乱的扯了扯嘴角,用低沉嘶哑的声音缓缓道:“殷心,不要将此事告诉师父。”大约是正处病中,此时的她平添了几分忧郁与柔弱,一身白衣衬着苍白的脸,全然不像是平素那镇定淡然的模样。

这事,还是别让师父知道得好,并不是担心师父有所责备,而是,她隐隐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师父似乎刻意隐瞒了一些什么。

“既然你都不肯说,我更是懒得多管,免得平白落下个污名!”殷心有些气闷地重重搁下手里的药碗,在心里不断地埋怨着一干人等。

…那不要脸的登徒子,最好别让她知道他是谁,要不然,她非将他剥皮拆骨不可…这四儿也真是的,叫她去厨房看看,这么半天了还不回来,又不知去哪儿找耍子去了…还有那邝仪也是,邝伯伯的遗体分明要明日才能送回来,他却非要急着赶在今日劳师动众地摆设灵位…最可恶的便是那风湛雨,自个儿未过门的子遭人轻薄,受了风寒,他竟然不闻不问,就算是不知实情,也该有些心意相通吧?难道,非得叫个人去弑血盟的堂口添油加醋地通传一番,才请得动他这魁首的尊驾?枉费素衣对他如此偏袒…

正想着,房门外由远急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急事。瞬息之后,推门进来的人正是殊颜。

她似乎跑得又急又快,此刻抚着胸口不住地喘着粗气,半天也没缓过来,只好断断续续地道:“于大人…于大人派人送了…送了消息过来…郕…朱祁钰他…他已经接下了孙太后的懿旨,明日…明日便即位登基!”

莲眼·帝释天下篇 帝王本色

九月癸未日,是大明王朝新皇朱祁钰登基的大日子。

不过丑时,朱祁钰便已在宫娥侍奉之下于隆德池沐完毕。按照律例,登基的新皇必须立即前往谨身殿更换衮服,等待寅时的即位大典。

如今,整个谨身殿内一片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祁钰,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紫檀木的托盘上放置着赤云锦妆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和双龙戏珠纹金丝翼善冠。双龙戏珠金丝翼善冠自是不消说,那可是先祖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至宝金冠,而赤云锦妆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虽是赶制而出,可薄如蝉翼的赤纱底上闪耀着如意与灵芝纹,远远望去,恰似一片红光缭绕的云履,也华贵耀眼得令人咋舌。衮服前胸后背的纹均作柿蒂形,用真金线、孔雀毛、彩绒织出十二条龙,间以五如意云彩。除了肩上并绣着两条团龙,衣领交襟上绣着华虫,下摆两侧各有两条正龙对应,前身、后身上各有三条团龙盘桓戏珠,姿态彩各不相同。由于赤云锦妆纱透薄耀眼,十二条团龙仿若在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红云中浮游翻动,栩栩如生。不仅如此,衮服前后两侧均用金缕丝线绣有日月星辰、海水江牙、火珠云纹等十二章纹样,镀金点翠,富丽堂皇,那便是九五之尊“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明证。

若换作他人,恐怕是早早便换上衮服,沉浸于这权掌天下的喜悦中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郕王看起来竟似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只管眉头深锁地端坐,任凭随侍的太监宫娥们低头站在一牛

未来的皇上一脸的不舒坦,谨身殿里便是一片死寂。没人能摸清这未来皇上是什么脾气,众人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人敢先开口,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个不留神惊了圣驾,平白无辜地丢了脑袋。

“离即位大典还有一个时辰了,王——”兴安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可他随即转了转眼珠,在心里思量着“王爷”这个称呼于如今到底是适宜还是不适宜。若按照大明律法,储君只要未曾正式登基即位,百朝臣便一律不得私下以九五之尊称呼之。可事到如今,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深得群臣拥蹙,太后更是亲自下懿旨,授意其登基为新皇上,这一切难道还会有什妙池不郕?

咬咬牙,也不管妥不妥当,兴安索豁了出去,提高细细的声音恭恭敬敬高喊:“清皇上更换衮服!”

谨身殿中除了他,还有其他侍奉朱祁钰更换朝服的太监宫娥,有的看起来一脸青涩,不过十来岁,本就心惊胆战地候在那里,一听兴安高呼“皇上”,立马腿软一般扑啦啦地跪成一片。

朱祁钰依旧不吭声,似乎被什么难题一直困扰着,眉间打着死结。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玩着袖子上的石青片金绣,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应着:“你先下去吧,由他们伺候着就成了。”

“可是——”兴安看着他紧紧抿起的唇,深沉冷冽的眸与紧蹙的眉,知他心里必然是不痛快,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讷讷地道:“晨露重,您还是快些换上衮服吧。”

“本王心里有数。”对于将他称之为“皇上”的兴安,朱祁钰语气平和,可他的自称却还是“本王”,仿似一个时辰之后登基为帝的人不是他,表情漠然得不可思议。“下去吧。”他轻轻挥挥手,蹙起的眉角带着倦意。

兴安暗自叹口气,恭敬地退出谨身殿,仔细地掩上殿门。方才在隆德池随侍沐之时,他便看出了这贵为新皇的郕王颇有些不对劲。

倒也是,听说前几日太后懿旨郕王即位,郕王不仅拒不接受,甚至退避王府以身体不适为由避不见客,对接旨登基只字不提,直到昨日,才出府接旨,应允登基。由此看来,郕王必定是有所顾虑,才会这般谨慎行事吧。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即位大典了,如今,奉天殿上群臣聚集,救着新皇登基。他方才斗胆野皇上”相称也实在是无奈而为之。一来是借机提醒郕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二来,时候也不早了,若是新皇迟迟不更衣入朝,错过了即位登基的吉时,只怕朝堂之上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那些个平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员朝臣,一旦发起癫来,那可真是恁地吓人!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就忆起当日马顺被打死时满脸血污的惨相,他随即忍不住打个寒噤。

只求老天保佑,今日郕王的即位大典一切顺顺当当,千万别出什么事端才好!

兴安出去之后,整个谨身殿更是静得怕人。

朱祁钰扫了一眼谨身殿中的一干人等,只见个个都耷拉着头,不敢抬脸看他。他向来伪装得温和无害,即使是身边亲近之人,这么多年来也只道他是本如此。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当他凝神静静地瞅视一个人时,眼中的冰冷与深沉足以让人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