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她还得再想想办法…

位于上海张江的龙建小区。

易键璋正在家中厨房里烙饼,外面响起敲门声。

“来了!来了!”他一边用抹布擦了擦手,一边打开房门。

眼前忽然多了一团滋啦滋啦响的东西。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叫道:“长安!”

那个袋子后面探着脑袋眉眼灵动的姑娘,不是长安是谁!

“师父,我来看您了。”长安笑嘻嘻地抬起手,“有礼物。”

易键璋让开身前位置,“快进来,快进来。”

长安进屋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她吸了吸鼻子,朝四下里望了望,“这什么味儿啊。”

易键璋面色一僵,忽地,拍了下大腿,“坏了!烙饼!”

他一边着急慌忙的朝厨房跑,一边冲长安摆手说:“你随意啊,随意。”

长安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她是真的开心,因为之前在电话里说得再好,也不如她亲眼看到生龙活虎的易键璋让她觉得踏实,觉得高兴。

看样子,易键璋术后恢复得很不错。

她把袋子放在实木餐桌上,掏出一堆适宜肺癌患者吃的营养品,最后她从袋子下面又拽出一个包着油纸袋的东西,快步走向厨房。

“师父,您看我买了啥?”长安献宝似的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易键璋挑起铁鏊里的面饼,啪地翻了个面,然后回头一瞧,不由得眼睛一亮,“大个烧鸡!嘿!你这丫头,怎么改行跑我肚子里当蛔虫了。”

长安皱眉,嫌弃地说:“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啥蛔虫啊,多脏啊。”

“哈哈哈…”易键璋神情愉悦地大笑。

长安忍不住也露出笑容,她走上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盘子,戴上商家送的一次性手套,然后站在易键璋旁边,把烧鸡撕成一块一块的,方便食用。

她拽下一块卤得黄灿灿的鸡肉,塞进易键璋的嘴里,“您尝尝,还是不是老味道。”

‘大个烧鸡’是她家乡那边的特产,几年前,张江这边也开了一家‘大个烧鸡’店,她尝过以后觉得惊艳,就买了一只送给当年在东华修路时迷上吃当地烧鸡的易键璋,从此师徒二人一发不可收拾,只要在上海,他们每周都要买只烧鸡大快朵颐一番。

易键璋一边咀嚼,一边竖起大拇指,“好吃。今天的肉格外入味。”

“是吗?我尝尝。”长安拽下烧鸡尾部的鸡翘,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易键璋看看她,笑着摇摇头,“你这爱好可真特别。居然爱吃鸡屁股。”

长安一脸满足地说:“听着不好听,可是吃起来香啊。”

“吃鸡屁股据说不好,因为那地方有很多腺体和毛囊,以后还是不要吃了。”易键璋看了看长安。

长安笑了笑,把手里的半个鸡翘扔进垃圾桶,“听您的,以后不吃了。”

易键璋笑道:“都是为你好。”

长安点点头,目光却在面目慈祥的易键璋身上停留了好久。

不止一次了,每当易键璋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心就会猛地揪那么一下,面前这位慈祥的老者,俨然和父亲的影像重合在一起。

她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易键璋的情景。

那天,在龙建集团人力资源部的会议室里,与她同期报到的新入职员工都被各部门领走了,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偌大的房间里数着窗外电线杆上起了又落的小鸟。

不知道等了多久,虚掩的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屋子里响起一连串饱含诚意的道歉声,“抱歉,抱歉,等着急了吧,对不起啊,临时被工地叫去了,来晚了,实在抱歉。”

她那时已经站了起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衣着朴素的一公司的领导。

他个子不高,面相清癯和善,头发花白,看起来便显得苍老。可一双眼睛却熠熠有神,清湛明亮,透着不加掩饰的真诚。

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她的心中莫名一动,对这位来接她的领导产生了亲人般的感觉。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脾气很好的老头儿就是龙建集团乃至全国建筑行业都赫赫有名的道桥工程师,易键璋。

“嗳!嗳!想什么呢,鸡块都要变成鸡丝了!”易键璋发现她走神,伸出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恍然回神,看着被她糟蹋得不像样子的鸡大胸肉,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起与您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哦?你还记得呢。”易键璋回忆道:“那次去晚了,让你一个人等了那么久,现在想想还觉得对不起你。”

长安摇摇头,“不,您言重了。您对于我,不仅仅是领导,不仅仅是恩师,您在我的心里,是亲人,是…父亲一样的人。”

易键璋怔住。

亲人,父亲?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索洛托共和国

两人一边聊着松林南三环工地上的事,一边就着卷饼夹菜和大个烧鸡,温馨融洽地吃了晚饭。

饭后,长安要去洗碗,却被易键璋指着书房,“你去看会儿书吧,这样,我家的碗碟还能多活几天。”

长安尴尬搓手,“我也没那么笨吧。”

易键璋一边拾掇碗筷,一边睃着她说:“在专业学习和工作上你无可挑剔,可是家务活儿嘛…”

还是算喽!

长安去了书房。

易键璋的家大概有七十多平,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客厅+餐厅组合。因为常年一人居住,又不经常在家,所以和她的宿舍一样,只做了简单装修。

易键璋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房子虽然不大,也不豪华,但是窗明几净,物品摆放井井有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书房。

书房足有十五平,是全屋最大的房间,也是全屋装修最用心的房间。

走进书房,俨然走进了一家小型图书馆。

整整三面墙齐着天花板的定制书柜让每一个初来者都心生敬畏之心,这里的藏书之多,品类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长安曾经摩挲着这些书和易键璋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把工资都拿来买书了。易键璋想了想,说他每月留五百块生活费,剩下的基本上用于购书。

长安瞠目结舌的看着易键璋,心想,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书痴,真的有靠着这些书就能活下去的人。

虽然她亦是爱书成瘾,可是同易键璋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书房里除了高大上的书柜,还放着一套很有年代感的黑檀木实木书桌椅,这是家里最贵的家什,可见易键璋对书房的重视程度。

长安边走边看,来到书桌前面。

镜面一般明亮的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摄影图册,图册上是几帧颜色靓丽的图片。

她轻声念着上面的文字说明,“非洲索洛托共和国…达菲部落…祭祀场面…”

索洛托共和国。

她从记忆库里,搜寻着这个国家所有的文字印象。

索洛托共和国是东非的一个小国,常年高温,传染病肆虐,国内政局动荡,民不聊生,总之一句话,提到索洛托共和国,就自动和落后、贫瘠、战乱等等字眼儿画上等号。

易键璋竟对这样一个贫穷的非洲国家感兴趣?

她随手翻动了一下书页,却不想把书里夹的一张信纸带了出来。

“长安,你尝尝张杰给我送的灵宝苹果,水分特别大,还没有渣儿,你尝…”易键璋端着水果盘,走进书房,可话刚说了一半,他却面色一变,自动停住。

长安面色发白地站在书桌后面,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表情变得不大自然的易键璋,慢慢抬起手里的信纸,“师父,这是什么?”

易键璋轻轻皱了皱眉头,走上前,放下果盘,去抓长安手里的信纸,“没什么,写着玩的。”

“写着玩?谁写着玩,会申请去非洲进行技术援助!”长安避到一边,大声质问道。

易键璋沉默不语。

长安的眼圈顿时红了,“您…您忘了您还是个病人吗,您在家歇着我还不放心,您却要去万里之外的非洲!您知道索洛托是个什么地方吗,那边兵荒马乱,缺医少药,连饮用水都成困难,您说,您要去那儿,您去那儿做什么?帮他们修路,还是架桥?他们现在除了打仗,有功夫去做这些事吗?”

“长安,你听我说。我就是先写个申请,上级能不能通过还不一定。”易键璋看着情绪激动的长安,焦急地安抚着她。

五月初,龙建集团将派驻一名技术工程师去东非索洛托共和国,针对当地道路施工中的难题进行技术援助。

“不行!我马上就去找王总,让他永远都不要批准你的申请!”她把信纸横放,双手一错,眼看着就要把它撕掉。

“长安!”易键璋忽然大喝一声。

长安身子一震,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容严肃且隐含怒气的易键璋冲上来,夺走她手里的信纸。

易键璋背对着她,瘦削的背影,肩膀垮了一半,看起来佝偻而又********父…”她喃喃叫道,泪盈于睫。

“我知道您是个闲不住的人,但是上海这么大,龙建的工程这么多,您想去哪一个都行啊,只要您不去条件恶劣的山区,不去我连声音都听不到的非洲,您去哪儿,我都会支持您,可是…”

可是您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索洛托。

书房里被一股凝重悲凉的气氛笼罩着,过了许久,易键璋叹了口气,慢慢转身,面含愧疚地看着长安,说:“对不起,长安,让你担心了。”

长安用力摇头。

易键璋指着檀木椅子,“你坐,我给你拿个东西。”

长安乖乖坐下,她看着易键璋打开西边书柜,踩着平常取书的凳子,从最高一层拿下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

他捧着深褐色的盒子,轻轻擦拭着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慢慢走到书桌前。

盒子平放在长安面前。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制储物盒。木料原本是淡褐色,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深褐色。朔阳徐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平常常妈妈用来放扣子和针线包之类的东西。

乍一看,易键璋拿来的这个盒子同徐家的没有差别,可仔细一看,却又发现面前的木盒光洁度极高,一看就知道这个盒子经常被主人擦拭呵护,才会呈现出镜面一样的效果。

“打开吧。”易键璋示意她开启木盒。

长安迟疑地伸出手,像打开潘多拉的黑暗魔盒似的,小心翼翼地拨开木盒上的铁质襻扣。

盒盖开启。

露出里面的东西。

长安的心咚咚狂跳,手指轻颤,从偌大的木盒里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

这是木盒里唯一的物件。

照片里记录的影像来自一位风华正茂,朝气阳光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医生袍,胳膊上印有红十字会的标识,她的身旁,站着一群肤色黝黑的非洲儿童,他们好奇地看着镜头,有的在做鬼脸,有的冲着镜头大笑,女医生揽着身边的黑人小孩儿,笑容自然而又惬意。

“她叫林蒹葭,1984年通过国际红十字会组织参加了索洛托共和国的医疗援助行动。这张照片就是她在索洛托工作时拍摄的,那年她27岁,而我,就是她的未婚夫。”易键璋看着长安手里的照片,目光深情而又悲伤地说道。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尊重

从易键璋家里出来,已是深夜十点,因为宿舍就在龙建小区西边,所以,她坚持要自己回去。

春夜的上海,风还是有些凉,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慢慢转身,朝三楼那个亮灯的房间望了过去。

那就是易键璋的书房,屋顶的白炽灯映衬在蓝色的窗帘上,呈现出淡黄色的暖光。

忽然,一道瘦削的人影出现在窗口。

是易键璋!

他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凝视着手里的东西,很久,很久没有换过姿势。

后来,他动了一下。

却只是抬起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手里的纸片…

长安猛地转身,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抑制住眼眶里不断涌出的酸涩。

她慢慢朝前走,脚像是灌了铅似的,同她的心情一样沉重。

刚才,易键璋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秘密。

易键璋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只知埋首工作的技术学究,他其实是一个多情的人,一个痴情的人,他对未婚妻的爱,早就超出了人们对爱情的想象范围,他一生只爱一个人,只爱过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早就与世长辞,化作天上的一颗无明星,他还是把全部的爱恋与不舍深埋在心底,从始至终,为她保留着这份完整无暇的感情。

林蒹葭。

蒹葭苍苍,白雾茫茫。有伊人,在水中央…

照片里那位温柔婉约的女子,在贫穷落后的索洛托共和国,用她的勇敢和坚强给她原本平凡的人生画上了浓墨重彩的句号。因为救治患者导致被感染的她去世后只能长眠在那片远离祖国的土地上,而紧接而来的战乱,竟没能让易键璋亲自到她的墓前祭拜,这成了易键璋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直到近几年,索洛托国内形势好转,政局趋稳,他那颗死掉的心脏才又重新跳了起来。尤其是当他查出肺癌之后,他想到索洛托看一看,走一走的愿望愈发强烈,所以一得到去非洲技术援建的消息之后,他想也没想就写下了那份申请。

王向春的工作他已经做通了,长安这边,他准备等一切木已成舟,等他去机场的时候,再告诉她不迟,可是没想到,竟让她无意中发现了那份申请。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长安还记得自己刚才告辞出门时,她对面含愧疚的易键璋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不同意。

真的,不同意,不能同意。

可她知道,易键璋看似慈祥和善,其实骨子里是一个比她还要固执,还要个性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拦他。更何况,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她若坚持留住易键璋,给他留下终生难以弥补的遗憾,那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但,就这样让师父走了…

她神色矛盾地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您好,宋连,我是长安,能麻烦您让严臻给我回个电话吗?”

宋连笑声爽朗地答应了,过了没多久,她的手机响了。

接起,“严臻?”

“是我。”

听到耳畔传来熟悉浑厚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她的眼眶忽然红了,仰起头,用手指蹭了下眼睑,哽着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几乎是立刻,他那边就听出异样,语气变得焦急,迭声问她:“怎么了,出啥事了?长安,你在哭吗?”

她捂着眼睛,平缓了一下情绪,说:“没有,你别瞎想。我就是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沉默几秒,声音暗哑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需要这种置身事外的呵护,要和我并肩去承担风雨,今天风雨来了,你却想把保护伞丢给我吗?”

长安愣住了。

是啊,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责备他那些粉饰太平的谎言,可换了她,她竟也是这样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咬着嘴唇,承认错误。

“接受道歉,但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出啥事了?”严臻的心里沉甸甸的,因为能让长安失去镇定和从容的事一定小不了。

长安找到路边供人休息的木椅坐下,把之前在易键璋家中发生的事一股脑地倾诉给严臻。

“我怎么可能让他去冒这个险,那是索洛托,一个连饮用水都喝不到的国家,他一个罹患重病的老头儿,去那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会后悔一辈子的。”长安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

严臻认真思忖着她讲的事情,半晌,他开口说:“我觉得,你还是要尊重易工的愿望。”

“你!”长安腾一下站了起来。

“你听我说啊,先别火大。”严臻安慰她,然后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既然国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龙建集团,说明索洛托共和国的局势已趋于稳定,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易工去索洛托不是游玩,而是为了工作,工作之余,他也想去看望长眠在索洛托的女友,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了却多年夙愿。我觉得,我们作为小辈,应该对易工的决定表示支持,毕竟,站在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和爱人重逢的机会。若是我们一味阻止,他留在国内,也不会觉得心安。而且,他的病…长安,你向来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相信,你的心里也该有一个正确的判断。”

“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可…师父这么走了…我的心又不安。”长安纠结地说。

“你想一想易工的心情吧。你难过的时候,会第一时间找我倾诉,可是易工呢,他难过的时候,思念恋人的时候,他怎么办?他能做的,只能向大洋彼岸的某一处角落遥寄哀思,或是用一张旧照片,在回忆里寻找些许安慰。长安,易工这一生爱得太苦了,他所经受的波折,应该得到弥补。”

长安莫名地想起之前在窗口看到的一幕。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的憧憧树影,“容我再想想…想想。”

挂电话前,严臻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长安,我妈这周末要来上海看你。”

看她?

长安紧张地眨眨眼,“谁让你告诉她我回来了。”

她还没准备好,又要见面。

严臻呵呵笑道:“我妈这不是想媳妇儿想得紧吗,天天给我打电话,我就告诉她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定婚期

周末的上海街头人潮汹涌,随处可见举着小旗的导游带着大批游客穿行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正值饭点儿,景区内饭店生意火爆。

“麻烦借过,谢谢。”长安脚步匆忙地绕开一个排队等位的食客,朝十几米开外一间挂着透明门帘的小饭店走了过去。

靠窗的卡座上,宋志娟正在专心致志地翻看菜单,一旁的服务员一脸不耐烦地盯着面前这位老气横秋的女士,笔尖不住地敲打着本子,藉此发泄内心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