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温至臻的约会依旧如故,一周固定的一两次。但她从未去过他独居的公寓。

周一的早间,温至臻没有去公司。

电话响了很久,久得熹雯以为没有人接的时候,传来温至臻的略带沙哑的声音。熹雯问:“你生病了?”温至臻清了清嗓子说:“有点头晕。”以熹雯对他的了解,应当有些严重吧,要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不来公司。熹雯说:“我过去看你吧,小柯说,有一份文件需要你签署。”她学乖了,让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熹雯去的时候,钟点阿姨打扫完房间,准备离开。她为熹雯开门,说一口听不懂的地方话,熹雯只得微笑以对。

窗帘关起来,显得整个套间幽暗不明,黑底的大块玻璃马赛克镶在墙上,投出无数个人影。翘首的雕花靠椅,是中古的味道。黑色配着中古风格,整个房间显出有一种别样的古板。

熹雯拉开了窗帘,阳光倾泻进来,她一转头,房间那低垂的水晶灯的每一颗水晶仿佛都折射出炫目光彩。这房间有纯男性的硬朗,又有女子的别样细致,那样的细致落在每一个投影、每一丝光彩里,还垂在每一处黑色珠帘上——这显然不是温至臻的风格。

温至臻在房里睡着了,熹雯中途去看过他一次,他睡得很熟。熹雯就半跪在他的床边,这感觉十分生疏,她却相当喜欢。他的睫毛长而直,使她想起他吻她的那个晚上。

熹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温至臻没有任何反应。熹雯又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好像有一点发烧。他这时微微一动,咕隆了一句,说:“不要闹。”是梦话。另有一种可能,熹雯万万不会想到,也许是——习惯。

他这一睡,一直睡到傍晚。

温至臻醒来的时候,房间幽暗,不辨时间。头还有一点点痛,也许是生病,也许是昨天晚上的酒精,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窗帘不知何时被人打开,落地窗视线宽广,窗外是混沌不明的天空和天空底下亮起的万家灯火。这使人有一点怅然,但也有一点不知名的欣喜。

厨房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哎哟。”温至臻走了过去,他在门边看到熹雯。熹雯今天没有扎马尾,头发半垂了下来。那半垂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并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在这里?”温至臻问,初初开口说话,显得有些生涩。

“你醒了?”熹雯忙站了起来,温至臻这才看到她手被烫伤,吮着指尖。灯光半明半暗地打在她的脸上,可能是他才睡醒,人有点糊里糊涂,他突然心下一动,走上前去问:“你在做什么?”

熹雯便献宝似的把她的成果拿给他看。她说:“排骨粥哦。吃药了吗,你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关切地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一摸。夜色刚来,喧嚣都沉淀下来,也许连人心都沉淀下来。温至臻呆呆地站在原地,凝望着她。

熹雯说:“你一定饿了吧。”她为他盛了一碗粥。

后来,洗碗的时候,温至臻又进到厨房来,突然问了一句:“两个人结婚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盥洗槽内自来水哗哗地流下来,打在熹雯的手背上。“嗯,差不多吧。”熹雯屏住呼吸回答。她的心里仿佛被那一波一波的流水紧紧缠住,不能呼吸。

客厅里传来电话铃声。熹雯说:“对了,你睡着的时候,有几通电话打来。我没有接,有留言。”温至臻问:“谁打来的?”

“我也不知道,有好几个。”

温至臻接起了电话,熹雯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温至臻握着电话沉默地听着,随后,他说:“她昨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了,随她吧。”又是一阵沉默,他问:“她要我去的吗?”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熹雯洗了水果进来,见温至臻坐在沙发上揉额头。熹雯说:“怎么,头还晕?”温至臻低下头,这一刻,平日的意气风发,在她面前不设防地卸了下来。

熹雯问:“发生什么事了?”温至臻说:“有人要结婚。”熹雯笑着说:“那是一件好事情。”

熹雯突然想起一个段子,坐在温至臻旁边,对他说:“给你讲一个好玩的。”温至臻说:“什么?”他偏过身子,一只手肘撑在沙发上,专心听她说话。

“有一天呢,荷西问三毛,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三毛想了想就对他说,如果我不喜欢,百万富翁我都不嫁。如果我喜欢,千万富翁我都要嫁。荷西又问,那如果是我呢?三毛说,那么我可以少吃一点。”

真是一个冷段子,熹雯说完,温至臻竟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望着她。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有点失败。

熹雯干笑,说:“我今天买了奇异果,要不要吃一颗,我去拿刀来切。”

她刚起身,温至臻突然问她:“你呢,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自熹雯心里升起,她想说:“我想嫁给你。”她害怕会吓到他,只得笑了笑,“还好啦。”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如果是我呢?”

“啊?”熹雯怔了一怔,她眼里闪闪烁烁对应着窗外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也许都有一个故事,熹雯的故事自此开始。

她说:“那我也可以少吃一点。”温至臻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会意,不由得笑起来,轻轻一拉,熹雯落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仿佛南柯一梦。熹雯后来无数次地追问他:“你那时候问我‘如果是我呢’是想向我求婚吗?”虽然突如其来,却犹显得情到深处,更为真挚。

他为她筑起一个梦境,瞒得住一生一世的真相,也是一种幸福。

然后,像所有求婚中常说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也庸俗化了一回。她说:“可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她与他交往不过几个月。她天真得没有细想,为什么是她呢。即使她细想,也会给它一个罗曼蒂克的解释——于千万人中,偏偏是她,可不是爱情吗!

“有些人相识三天可以私定终身,有些人相识三十年也离了婚,可见时间并不重要。”他开始说服她,她承认他说得有理,可她还有疑惑:“我们还并没有完全了解对方。”

倘若婚后,他方觉得她不是理想情人,该如何是好?

怎么那时,不是想到这一句——倘若婚后,她方觉得他不是理想情人,该如何是好?

温至臻仿佛笃定她有此一问,她忘了,谈判予他如家常便饭,他答道:“你家里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父亲谢正兴,母亲褚新娟,姨妈和姨父同住一片小区。你父亲与几个兄弟合伙开一家船舶公司,虽不是大富大贵,可是还算尚可。”

熹雯微笑,定定地望着温至臻:“那你呢?”温至臻说:“你想知道什么?”熹雯随口问:“嗯,例如…为什么以前不交女朋友?”温至臻缓缓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后来她离开了,大概不忍心伤害我,想给我留一点希望,所以,临走时她对我说过,等有一天,我赚了足够多的钱,无论她在哪里,都会立刻回来,所以我努力工作。”熹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说:“这故事老梗又老套。”温至臻也笑,对熹雯说:“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全部?”

“全部。”

其实女人最是浪漫,问的全不是实际问题。例如这一位,她问道:“那你喜欢我什么?”这仿佛有一点难倒他,温至臻微微思量说:“你很善良。”他握住了她的手,电流仿佛自手尖传到她的心脏。熹雯屏住呼吸。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自在,就像家人,即使外面的天地日新月异,但这一角落里却是可以天长地久。”他说,“熹雯,我们做家人。”

这也许是她听过的,他说过的,最委婉的情话。

而房间的灯光正好,她自他的眼眸处看出诚恳。

他和她去登记结婚的那一天,是个阴天。他们办完手续出来,熹雯突然说:“我们走一走吧。”九月底的天气,适合散步。在他犹豫不决时,她已走到街边的一棵榕树下,他跟了上去。他偏头对她笑了一笑,她也在笑,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可是后来,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细雨。他们在百货商场避雨,温至臻说:“我去买伞。”熹雯说的却是其他的事:“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她手指的方向,是街对面那个不起眼的招牌,是家江南菜馆。

那家餐厅,迎门左右一对一人高的青花瓶,和一张六扇门的锦缎屏风。熹雯还记得,那青花是水墨蓝的,屏风依稀最古老的檀香木。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自己也十分惊讶,能记得这么琐碎的事情。

其实她心里很担心,虽然早上去登记之前,告诉过温老太太,但是温家父母,因为在国外,并没有见到,不知道是否会喜欢她,她私心想讨好温至臻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有些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就好像有人喜欢你,必然有人会不喜欢你一样。

这婚结得太突然,打越洋电话过去,以为是过愚人节,但温家二老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飞机抵达的当天晚上,不顾风尘仆仆,温家安排了一场见面。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准的,熹雯只一个眼神接触,就知道,这位温夫人并不喜欢她,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但看到温老太太的面子上,给足熹雯颜面,并不当面甩脸色。

熹雯从洗手间回来,推门时听到温母埋怨,她说:“真不明白,你看上她那一点,她连苏凝的一半都比不上。”熹雯身后服务生上菜,推开门,她随同进去,落座在温至臻身边。场面有一点小尴尬,只有服务生将碗碟搁在玻璃表面的清脆声响。

温母低头吃菜,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她问熹雯的喜好,一一对答,半点瑕疵也找不出来。温母问:“晚上会跟朋友玩到几点?”熹雯的生活习惯规律,早早入睡,连这也不是问题。温至臻这时说:“妈,你审犯人呢?”温母微怒说:“不是说要增进了解,你这孩子。”温至臻说:“就算是出去玩,早上还要上班呢,能折腾到几点?”

“还在工作?”温母说,“怎么还在工作,至臻的工作本来就忙,没人照顾,娶个太太,可不是要娶女强人,趁早离职。”

熹雯吃鱼,一根刺含在嘴里,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温至臻说:“最近太忙,下周再去办离职。”虽然替熹雯解了围,但熹雯心里增加另一层担忧。熹雯知道温至臻很有原则,结婚之后,再不能待在立新上班,原来不止立新,是做全职太太,不必工作,世界只围着他转。

餐桌上突然变得无声,大约只有温老太太和家馨知道缘由。毕业时的理想是,每天打扮得美美的去上班,做职场OL,也可独当一面。温至臻未必了解她,原来,爱和了解并非相辅相成的。他若不了解她,那他爱她什么呢?这念头几乎是电光石火般闪现的,快得熹雯来不及消化。

温至臻小声提点她:“熹雯,你不是有准备礼物吗?”迷糊的她差点忘记了,从身边拿出一个礼盒。熹雯双手递给温母,温母没有接,是温父温建国接过去的,让她不至于尴尬。

温父是一张国字脸,不爱言笑,有一种父亲式的深沉。

温母接过礼物,没有折,也没有多问,弄得熹雯有点难堪。倒是温老太太问她:“熹雯,买什么了?”熹雯说:“是一对翡翠玉镯。”既然熹雯这样说了,温母也不能总是耷拉着脸,便说:“我今天来得匆忙,也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熹雯忙说:“不用。”温老太太圆场:“干吗这么客气,以后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熹雯吃菜。”

熹雯之前听母亲说过,温家上一辈是在本市做过钢材生意的,谢家造船的时候,少不得打过一些交道。温家人有一些倨傲的,特别是这一位温夫人。熹雯心想,好在温至臻有自己的公寓,两位长辈不常居国内,结婚不必住在公婆家。她这时斜斜地向温至臻望去,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这一笑,熹雯便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值得了。

温母却觉得两人眉来眼去有点不喜欢,起身出去,说是去洗手间。熹雯低声对温至臻说:“怎么办,你妈妈好像不喜欢我。”温至臻说:“以后要改口叫妈妈。”他又安慰她,“你嫁给我,又不是嫁给她,怕什么?”他这样一说,熹雯便笑了。

温至臻自然地说:“除了苏凝,谁都讨不了她欢心的。”熹雯问:“苏凝是谁?”

温至臻怔了一怔,说:“我…妹妹。”熹雯只知道温至臻有家馨这个妹妹,并不知道还有一位苏姓的妹妹,心里猜想,可能是不常往来的远方表妹。温老太太夹菜到熹雯碗中,她说:“熹雯吃菜。”温家馨凑过来问:“大嫂,你的婚戒好漂亮。”

那晚乱哄哄地过去了,熹雯对苏凝这个名字,却记忆深刻,总想着,以后如果遇到,细心求教,是想着要讨婆婆的欢心。

温至臻很有原则,熹雯结婚之后,再不能待在立新上班。她去跟沈析辞职,沈析那日说得对极了,爱了就爱了,怕什么,你看,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析一脸不可置信:“结婚?”熹雯说:“怎么,你不为我高兴?”沈析说:“十几年寒窗,好不容易大学才刚毕业,就要嫁给某某某,以后贴上温太太的标签,是不是挺可惜?”倘若那人是温至臻,熹雯甘之如饴。

你看这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老话是怎么说来着,爱有多伟大,牺牲就有多伟大。刚开始那会儿,是谁口口声声说要独立又自主,做都市女子,一转头,爱情骤然来临,电闪雷鸣,甘心洗手做羹汤。

“将来不会后悔?”

熹雯甜蜜保证:“绝不后悔。”若不嫁给他,不等到将来,现在就要后悔死。

沈析说:“熹雯,我祝你永远幸福。”

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这样的事情。

许多年后的某个晚上,熹雯有一晚从梦中惊醒,是在夜里三点。她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那时因为忙着筹备姜祥真同学的婚礼,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中竟是她和温至臻的婚礼。在梦里真是可天马行空的畅想,从前的遗憾全都圆满起来。他对她说,我爱你,绵绵细语,脉脉情深。

冷汗涔涔,熹雯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想起从来的事来,她与他婚后,也有一段温馨时光——

有一日晚间,熹雯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哼着歌曲。温至臻从书房里出来倒了一杯水,问:“咖啡放在哪里?”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乐呵呵地跑过去,可也不免有点责备:“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下一句却又迎合着他,“我泡好了端给你。”

温至臻在家里换了休闲的衣物,看上去有一点慵懒,他突然伸手揉了揉熹雯的头发,说:“还有,是上xian月,不是上xuan月。”熹雯有一点囧,第一个反应是:“我吵到你了?”他说:“没有。”只是刚才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

熹雯泡好咖啡,搁在温至臻的书桌上。落地的工作灯照得书桌上一片明亮,她就半靠在书桌边上,一杯牛奶放在自己的面前,两个杯子放在一起。熹雯问:“你在看什么?”温至臻“嗯”了一声,向着电脑的方向抬了抬下颚。

两人有十分的默契。她并不是真想知道,他也并不是真答。

熹雯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她跟这个男人结了婚,而她这样看着他,仿佛又觉得有一些不真实。画面在脑子里闪烁。好像他从雨天走进咖啡馆的那个傍晚,天色欲暗未暗;又好像他送她回家时,街灯下他睫毛的轮廓。这个男人的一切,不论是好的坏的,她总觉得是最好的。仍有一点遗憾,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即使他们已经结婚。

直到温至臻转过头问:“你看什么?”熹雯回过神来,说:“你很会念字吗?”温至臻说:“也许是你没有常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熹雯反击,指着电脑上打开的文件说:“温先生,你很有常识呢,这个字打错了,是开幕。”打得太快了,竟然写成了“开幂”,熹雯微微一笑。温至臻极力澄清,是助理小柯打出来的文件。熹雯指着屏幕问他:“那你说,这个字念什么?”温至臻只差没有翻白眼的冲动了。他说:“幂。”

“这个呢?”熹雯又找到另一个字问他。

“潜…骤…我…你…”这是一个简单游戏,是夫妻情趣。

那字越来越简单,温至臻突然停了下来。熹雯却指着另一个字问他:“这个呢?”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害怕他看出端倪,熹雯站直了身子,慌乱地喝了一口牛奶。

最后,却是温至臻打破这尴尬。温至臻说:“林沛明说想开一家超市,这是定图。”熹雯在婚宴上见过他一些朋友,婚宴请的人不多,所以她对林沛明还有些印象。

熹雯惊奇地问道:“你会弄这个吗?”温至臻笑着说:“你忘了我原来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熹雯问:“那你怎么做起VC投资来了?”温至臻滑头地说:“我也做PE啊。”

熹雯笑了一笑,对他生出一种崇拜,她靠近说:“那给我看一看。”温至臻将图纸向她面前一倾,一边给她讲解,“这里是两个主要的走廊,自东向西。这里呢,是家电区。”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熹雯看了看,说:“太不方便了。”温至臻偏头问她:“哪里?”熹雯说指着生活区说:“这里啊,你看从大门到生活区要走到底,多浪费时间。去超市的客人,奔着生活区去的多吧。”

温至臻笑着说:“你很有天分,一下子就找到问题的关键。不过,这是故意的。”熹雯问:“为什么?这样每个来超市的客人都要走完超市才能到生活区,不是很麻烦吗?”温至臻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每个来超市的客人都要走完超市才能到生活区,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熹雯恍然大悟,抬头问他:“你很懂别人的心理吗?”

“别人的我不敢说。”他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这温柔如水的眼里,让熹雯有一种错觉,他没有说出来的下一句应当是——不过她的心思,他倒是全明白的。

熹雯脸色一红,伸手去拿他喝完的咖啡杯,说:“我拿回厨房去了。”她起身,拖鞋一个不稳,倾身就要摔倒。温至臻伸手将她扶住,熹雯却跌坐在他怀中。熹雯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温至臻自己显然也愣住了,却淡淡地说:“小心点。”他一只手搁在她的腰上,低头看她的脚踝,“脚没事吧?”眼里是十分的关心。

熹雯圈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温至臻一动也没有动,熹雯觉得自己十分失策,她抿着唇,不敢看他,极亲密的姿态低下头。咖啡杯在她不小心跌倒的时候,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正静静地倒在墙角。熹雯说:“我去洗杯子。”她试着站起来,温至臻放在她腰间的手不曾松开,他也站了起来。

他与她面对面地站着,他突然低下头,回吻了她。

熹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卧室,他吻她时,她有点站不稳,伸手撑在书桌上,她的手一扫,她的牛奶杯也扫在地毯上。温至臻抱着她进了房间,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朦胧如最圆满的月亮,他伸手将灯按灭。

第三章

人的一生中不知道会有多少难忘的时刻。拿下一宗大生意、乔迁新居、升职加薪,或是暗恋时,心仪的那个人,突然向自己表白。人生虽短,但意外真是不少。

初初见面时,大约不曾料想,有一日,熹雯她会与我肩并肩,一纸婚约,白框红底的证件照片,永远框住两个人的一生。她亦有让我心动的时候,为我买衫,熨烫衣物,一丝不苟。

我与熹雯的生活不够浓烈,于生活琐碎之中累积温情,日子踏实而宁静。但我心底隐有一丝不安,如定时炸弹。永恒完美的恋情,已盛开过了,凋零了,衰萎了。今时今日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浮躁,沉着耐心,天性的烈火热情,好像与我相冲突。

因为要给的,曾经都已默默给了出去,却是爱恋不能。

我想唯有熹雯这样的性子,不争不闹,才能与我相处得这样妙,日复一日,恰如其分地相互依偎,相互照顾。

但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温至臻

熹雯与苏凝见面是个意外,全无准备,是在婚后一个月,温至臻出差归来的那一天。

熹雯离职之后,任全职太太。结婚之后,改天换地,突然多出许多事情要操持。熹雯不想当米虫,也与温至臻约好,等忙过这阵子,再求职。但熹雯那时并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一拖数十月。

熹雯结婚后搬到温至臻公寓,诸事从简。她对温至臻的公事也从不多问。他出差的那个早上,问熹雯怎么不问他去哪里?熹雯正在煎鸡蛋,笑着说:“想一想如果我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人打电话来追问,反反复复,我肯定会受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温至臻浅笑,问她:“心里话吗?”熹雯不解,偏头追问:“什么?”温至臻说:“希望我每到一个地方给你一个电话。”锅里的油珠飞溅到她的手上,熹雯翻着鸡蛋,不敢看他,反问:“你会吗?”温至臻说:“试试看,如果我没有忘记。”

他昨天晚上打电话回家,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他说:“熹雯,晚上回家,我想吃鱼。”

那日早间自睡梦中醒来,阳光爬上床头,熹雯悠悠睁开眼睛,想起温至臻的这句话来。她伸出手来挡住日光,手背下嘴角浅浅露出一个笑意。熹雯决定做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等待温至臻回家。

快中午的时候,有电话响起来,熹雯心心念念以为是温至臻,飞奔过去,电话里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极熟悉地道:“至臻?”熹雯怔了一怔,说:“他不在,他出差了。”女子追问:“你是谁?”熹雯回答:“我是他太太。”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真奇怪的电话,熹雯对着电话出神。可是熹雯不甚在意,她买了各色菜品,皆是温至臻的最爱。一切就绪,只等他回来,这一等,等到傍晚,天色昏昏暗暗,熹雯没有开灯,就坐在内阳台上,起先还看着楼下一辆一辆的车驶入驶出,心里面想着,不是这一辆,不是那一辆。到后来,因为等得太久,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渐起的霓虹、车水马龙,渐渐地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

厨房传来微波炉的叮当响声,数不清热了几次。熹雯拨了温至臻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好半天,是个女声接起来。熹雯的心里一惊,莫名整个人坐直了起来。听到是温母的声音,熹雯的心又松下来,简直一惊一乍。好在别人并不知情。

熹雯问:“妈,至臻在你们那里?”原来他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先回他们的小家而已。温母说:“嗳,他下午到的。”电话的效果并不太好,但是熹雯还是听到电话里传来一连串摔东西的声音。温母说:“怎么回事,小嫒,上楼去看看。”显然不是对熹雯说的。温母回国之后,打算再逗留两三月,请了从前做工的保姆,叫小嫒。

熹雯打车到温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温家是联排别墅,熹雯下了车,隔得远远看到二楼亮着灯光,一个熟悉的人影投在窗帘上。小嫒来给她开门,客厅里坐着温母和温父,温母时而传头看看楼上,相较于温母焦躁的动作,温父倒十分淡定,只是翻看着这一期商务杂志。

楼上传来的声音,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子——熹雯听出来了——正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你可以,而我不可以?”另一个较小的声音是温至臻的,仿佛有一点激动,可是他努力压抑着:“不要闹了,我们都只是为你好。”

水晶玻璃扶手的楼梯上,大步地走下来一个人,是温至臻。

他见到熹雯,有一点惊讶,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一些,直至停顿。他身后慢慢跟下来另一个人,穿了一件蝙蝠袖的针织衫,一条白底黑点的纱织长围巾。针织衫是常人穿不了的翠绿色,在她身上却是十分好看。这是熹雯对苏凝的第一印象。

温母在电话里面已经对她说过,苏凝回来了。熹雯心里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温母说:“没有什么大事,你别来。”她越是这样说,熹雯倒是越想来温家看看。熹雯进来的时候,温母已经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半天的话。其实温母与熹雯,即使是婆媳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关系,大约是因为楼上在吵架,吵得她也不安起来,所以她拉着熹雯说话。

熹雯从前也觉得很奇怪,温至臻说,她是他妹妹,可是他们一个姓温,一个姓苏。熹雯现在知道了,苏凝的母亲自小和温母是好姐妹,两人生下一子一女,苏凝的父母在一场雪崩中双双去世,温家收养了年幼的苏凝。

熹雯见到苏凝,明白了温母为什么会喜欢她的原因,她是一个看上去倔犟又有主见的女子。苏凝跟在温至臻的身后下了楼,她的目光全落在温至臻身上,并没有看到熹雯,自顾自地说:“那你…”

温至臻看着熹雯,却是拉扯了一下苏凝的手臂,不让她说下去。温母在楼下说:“苏苏,有外人在这里,你吵什么!”苏凝这才转头,看到了熹雯,一屋子的人都僵了。

熹雯以前见过她的,说不吃惊,是假话。那晚在影院,她与她换衫。她从不知道温至臻的妹妹,是名模Roza。但熹雯出神是因为温母说,她是一个外人。温至臻是没有想到她会来。

好半天,熹雯略带着一点笑意,上前对苏凝说:“你好,结婚的时候你没有来…”苏凝转身风风火火地上了楼,熹雯的笑也挂不住了,温至臻从楼梯上走下来,安慰熹雯说:“她脾气不好。”是为她向熹雯道歉,熹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一时全无头绪。

温母对保姆小嫒说:“上去看一看。”还不等小嫒上去,苏凝却自己下来了,提了一个行李箱,拖在楼梯上惊天动地地响。

温母站在楼梯的底部,伸手压住苏凝拉着的行李箱,神情焦急地问:“你这是做什么,不是才回来吗?”苏凝斜斜地看了一眼温至臻,他正在低头点烟,当她透明。熹雯偏过身子,倒是焦虑地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熹雯见苏凝仿佛笑了一笑,带一点冷意。熹雯有点不安,站起来,想帮着温母劝苏凝。

出其不意,温至臻突然拉了熹雯一下,熹雯又跌坐回沙发上去,一脸的茫然。温至臻说:“别管她。”声音虽然不大,却是人人都听到了。

苏凝脸上还挂着泪水,这时挣脱开温母,拖着行李,走到电话旁,拨到航空售票处的电话,说要订一张到洛杉矶的机票。

温母一手压在电话上,电话断了线。她一脸担忧:“洛杉矶你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去那儿做什么!”这仿佛说到苏凝的痛处,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温至臻一直没有抬头,在烟缸里弹灰白的烟灰。熹雯坐在他的旁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

温父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开口说话之前,看了一眼熹雯,对苏凝说:“苏苏,我们也总是为你好,你现在说要嫁给那个谁谁,一时冲动,将来难保不会后悔,你和他认识多久,你了解他多少?对一个不了解的男人托付了终身…”

“他们结婚也不见得认识多久。”温父的话还没有说完,被苏凝打断了,虽没有指名道姓,熹雯的心里却是不由得狠狠地一阵心悸。

温父提高了声音,拿出长辈的威严,又说:“我不管美国的规矩是什么,既然你们准备结婚,那个谁也应当到我们家来看看吧。至臻和熹雯结婚的时候,你也没有回来。”这回苏凝再没有回应,总是在长辈面前,维持着应有的教养。温母暗里向温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自己半哄半推地把苏凝拉上了楼去。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温父抖了抖杂志,这才说:“都是让你妈给惯的。”

惶惶的夜晚,这一句话中落下了帷幕。

熹雯后来倒再也没有见过苏凝。报上有她的小道消息,拍到她在机场候机,也不知要去哪儿了。但她这样的名模,飞来飞去,司空见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记者专业,拍出来的照片,照出她的侧脸,独自一个人在候机厅默默流泪,黯然神伤的表情,仿佛失去全世界。

熹雯与温至臻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苏凝的回来有一丝的改变。

周四上午,母亲褚新娟叫她和温至臻回家吃饭。熹雯打电话给温至臻,可是电话无人接听,熹雯心思他或许在开会,心血来潮,突然想去看他。她挑了件粉色的中袖外套出门,临行前在玄关的镜子处看到自己,又觉得有点幼稚,换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熹雯准备到温至臻的公司楼下,再拨手机给他,多浪漫的情节。

似浪漫韩剧——她说:“猜猜我在哪里?”电梯门打开,她迈出来,站在他面前,给他惊喜。

但现实版是——熹雯问:“在办公室吗?”温至臻问:“怎么了?”冰冷语气,仿佛公事。熹雯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说:“我妈妈说今天晚上…”熹雯还没有说完。温至臻突然说:“我现在不在公司,不方便接听电话,熹雯,我等会儿回你电话。”

他说得又快又急,是真有急事。熹雯坐在计程车上显得略有一些失望,他冷冷的语气,已将她的心火扑灭。

熹雯转头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大厦,正想对出租车师傅说回去,却看见对街,温至臻拉着一个人自大厦出来。熹雯的心猛然一怔,良久说不出一句话。他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熹雯听到他在手机里的声音:“或者,有什么事吗,能在电话里说吗?”真该表扬他的心细,他知道她不会无故致电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