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沉默片刻,又问:“走了?”

马从戎用手指为他理了理短头发:“半天不见他人,我想肯定是走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给我加一层被,冷。”

马从戎当真给他又盖了一层,又端起一小杯白开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大爷,不怕的,有我伺候您呢。麻疹就是开头凶,发出来就好了。”

霍相贞半睁着眼睛看他:“你?”

马从戎笑了,坐到床边伏下身去,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是大爷的上清丸吗?有我在,包大爷什么火都能退了。”

霍相贞又闭了眼睛,仿佛不屑于笑,但嘴角微微一动,还是笑了一下。

喝了几口水后,霍相贞又沉沉睡去。而在他沉睡的空当里,顾承喜回了来。他真成了白摩尼的驻霍府代表,从今天开始,他须得每天上午下午各下楼一次,向白摩尼通报霍相贞的病情。

蹲在地上守着火酒炉子,他垂着头,眼角余光扫着马从戎的一双脚。马从戎像个鬼似的,无声无息出来进去,来无影去无踪。

疹子发到第三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安如山听闻大帅发了疹子,登门想要探病。马从戎不得不露面敷衍一下,所以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了顾承喜。卧室的房门一关,顾承喜攥着毛巾站起了身,试试探探的走向了大床。

他大着胆子握住了霍相贞搭在床边的手。手指渐渐的合拢了,这一握,实在是久违。

有气无声的做了口型,他望着霍相贞唤道:“平安。”

霍相贞一直是昏睡,可是此刻却像是有了反应,口中喃喃的说了话。顾承喜慌忙俯身去听,一时听清了,心中却是一凉。

霍相贞所呼唤的,是“小弟”二字。

悻悻的直起了腰,他拉起霍相贞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霍相贞虽是一直卧床,然而被马从戎收拾得还算干净。吻过之后垂下眼帘,平安仔细的端详了他的手。手如其人,也带着点相貌堂堂的意思,只有食指带了一层薄茧,是用久了枪的痕迹。正是看着,霍相贞又有了动作——他缓缓的握住了顾承喜的手。

顾承喜不知道他要抓住的人是不是自己,但是情不自禁的,他出了声音:“平安?”

此言一出,霍相贞猛的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盯住了床边的顾承喜,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瞳孔中渐渐聚了亮,他神魂归窍一般,竟是一挺身坐了起来。

顾承喜真被他吓坏了,慌忙抬手推了他的肩膀:“平安,躺下,你现在不能见风!”他不由分说的把霍相贞摁回到床上:“乖,别动,求你别动……”

他急得语无伦次了,而霍相贞天旋地转的陷在被褥之中,双肩全被顾承喜压了个死紧。两道黑压压的剑眉下,他的眼睛瞪出了光,哑着嗓子嘶嘶的问:“顾承喜,你干什么?”

顾承喜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奴才,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已经堪称逾越和冒犯。他不放心,不敢松手:“我、我……我想给你擦擦手和脸。你躺久了,擦擦一定舒服。你别怕,我……我会小心的。”

霍相贞本就病得死去活来,如今又被个最怕见的人压了个一动不能动。头晕目眩的扭头面对了房门,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声:“马从戎!”

顾承喜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瞬间松了手。与此同时,房门应声而开,马从戎正好听到了霍相贞最后一声怒吼,也是惊得白了脸:“大爷,怎么了?”

霍相贞开始激烈的喘息,眼睛望着马从戎,他勉强抬了一只手去指顾承喜:“让他走……走……”

马从戎莫名其妙,但是立刻给顾承喜递了眼色:“走!”

顾承喜无言的起了立,转身真走了。

出了卧室进了走廊,他靠着墙壁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手很干净——他现在已经学会了讲卫生,尤其是进了霍府的门,尤其是要蹲在平安的房里当奴才,他更是恨不能扒了自己一层旧皮。

似笑非笑的呼出一口凉气,他问自己:“我他妈的是狗屎吗?碰都不能碰,看都不能看?撵我都要支使马从戎,我都不配听他说话了?”

顾承喜垂下了手,在裤子上来回反复的擦,一边擦一边又冷笑了一声。其实高贵的大帅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接连几天被汗水沤着,被药汤熏着,被厚被捂着。又酸又苦又臭的督理大人,也没什么资格嫌弃他!

第18章 升官发财

顾承喜不甘心灰溜溜的就此滚蛋。孤零零的站在走廊里,他屏住了一口气,几乎咬碎了牙——直到马从戎推门出了卧室。

像变脸似的,他立刻抬了头。人在暗处,他料想对方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详情。而马从戎先是抬手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随即走到了他的身边,揽了他的肩膀且行且说:“没大事,大帅说了,外人伺候他,他不习惯。”

顾承喜极力平顺了呼吸:“马副官,是不是我太笨了?”

马从戎微笑着摇头:“不怪你。大帅不痛快的时候,对待下面人的脾气是会暴躁一些。不是单对着你,谁来了都一样。不瞒你说,上个月我还挨过他老人家一个嘴巴呢,我这样的他都能打,何况你了。好啦,老弟,别往心里去。这些日子我是脱不开身回家了,你有事的话就来府里找我,没事的话,乐得清闲几天玩一玩,对不对?”

顾承喜低着头苦笑:“马副官,你看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马从戎持久的拍打着他:“老弟,实话对你说吧,大帅那一嗓子可能是吼给我听的。你不知道,大帅在我这里,性子是特别的急。我在他屋里连轴转了好几天,他不出声;我刚离开了几分钟,好嘛,他老人家就急眼了。真是的,大帅有时候也闹小孩脾气。没办法,哈哈,没办法啊!”

顾承喜心神不定的随着他笑,同时第一次感觉马从戎身上有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仿佛是在步步为营的霸占着平安,和白少爷还不一样。

平安,平安……其实世上又哪有什么平安?平安平安,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马从戎不能久离,所以送到楼梯口就停了步。顾承喜独自下了楼。踏过织着五龙捧日的大地毯,他一步一步的见了天日。站在台阶上做了个深呼吸,他忽然发现白摩尼押着两名便衣听差走了过来。听差一前一后,却是抬了一架木梯子。

快步下了台阶迎了上去,他对着白摩尼打了招呼:“白少爷!”

白摩尼劈头问道:“大哥今天怎么样?”

顾承喜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讪讪的答道:“大帅脸上的疹子还没退。另外……大帅把我撵出来了。”

白摩尼一瞪眼睛:“为什么?”

顾承喜压低了声音,一脸为难的嘁嘁喳喳:“大帅……只要马副官一个人。我想,可能是人家马副官伺候得好吧!”

白摩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他好个屁!妈的公狐狸精,老了就是第二个连毅!”然后他转身指挥听差往楼上架梯子:“我等不得了,不让我进楼,我隔着窗户瞧一眼总行吧?”

他是说到做到,抬了脚真要上梯子。卫兵不敢坐视白少爷登高上远,怕他摔着,慌忙去拦。在一片讨价还价的混乱声中,顾承喜悄悄的走了。

白摩尼力克万难,猴子似的攀援向上。小楼的举架很高,二楼的窗户已经颇具高度。白摩尼从小到大,活得比小姐家还要娇贵,如今算是破题第一遭的冒险。一鼓作气爬到顶,他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抬起来啪啪的拍玻璃窗,又把脸贴上窗子往里看。

霍相贞躺在床上,刚刚喘匀了气,冷不防的又受了惊动,胸膛中登时烦出了一团虚火,抓心挠肝的躺不住坐不起。马从戎正好进来了,迎面见了窗外的白摩尼,他在惊讶之余当即笑道:“哟,大爷,白少爷又淘气了,爬了梯子上二楼,正拍窗户叫您呢!”

然后他走到窗前,笑吟吟的挡住了白摩尼的视线。白摩尼急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让开!让我看看大哥!”

马从戎转过身,明知道霍相贞现在怕吵怕闹,但是故意大声问道:“大爷,白少爷想见您呢,要不然,我搀您下床过来,和白少爷说说话儿?”

这句话说得响亮,窗里窗外全听清楚了。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一股子虚火直攻入脑,烧得他太阳穴跳着疼。竭尽全力的抬手一拍床褥,他实在是说不出话了,只从鼻子里重重的呼出了两道热气。

于是马从戎一脸同情的对着白摩尼摇头一笑,随即伸手拉了窗帘。

白摩尼愣住了,下一秒,他开始疯狂的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大哥。不出半分钟的工夫,他连人、带梯子,全被卫兵抬走了。

小楼恢复了先前的清静。马从戎坐在床边,握着霍相贞的一只手。霍相贞彻底沉默了,也不再问白摩尼的下落了。

这天过后,霍相贞的疹子开始消退。在此期间留在楼中当差的人,从小杂役到大师傅,全受了赏赐。连门口站岗的卫兵们,都一人得了三百大洋。马从戎得了半天的假,乘着春风去找了顾承喜。顾承喜独自住着个小四合院,院子房子全收拾得挺利索。顾承喜请他到上房里坐,他不去,只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支票:“喏,全有份,大帅说了,也别把顾承喜落下。”

顾承喜接了这张小票子,知道它的价值,但是不知道它的来历:“哟,这玩意儿……不是能到银行里提钱的吗?大帅送给我的?”

马从戎善意的抬手一指他:“什么送,那叫赏。大帅的疹子是彻底退了,算是过了一大关。这一回凡是伺候过他老人家的人,全得了赏,你也不例外。两千块钱,拿着花去吧!”

顾承喜笑了:“这——我也没干什么啊!我就看了几天小炉子!”

马从戎呆不住,忙忙的要走:“要不然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呢!大帅给你优待,你就拿着吧!走了,改天再会。”

马从戎一阵风似的吹远了。顾承喜回了房,把支票往桌上一扔,有心感恩戴德,可惜实在是做不到。霍相贞在金钱上很大方,在感情上却又太吝啬。

之所以对他吝啬,想必因为他是“下面的人”,没有资格,不入流,不配。

又过了一天,他听说马从戎有了喜事。一个高级奴才一样的副官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督理公署的秘书长。

这个消息让顾承喜在家独坐了小半天。末了他告诫自己以后见了马从戎,要记得称一声“秘书长”,万万不能再提“马副官”三个字。

马从戎喜气洋洋的升了官,公然在家大摆筵席,宾客之中也有顾承喜一个。顾承喜搭了军需处长的汽车同行,处长问他:“我看你和秘书长好像很熟?”

顾承喜很痛快的答道:“是。当初大帅把我接到北京时,是秘书长给我预备的房子。秘书长体谅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处处照顾着我。要不然那时候——”他嗤嗤的发笑:“我连洋车都不会雇。”

军需处长也听说他救过大帅一命,所以此刻细细品味着他这答话:“秘书长对大帅也真是忠心耿耿,听说前些天大帅身体有恙,全是秘书长一手服侍大帅?”

顾承喜还是笑,仿佛觉得这都不值一提:“是,秘书长心细。我当时还想给秘书长帮帮忙呢,结果大帅不用我,嫌我笨。”

军需处长缓缓的点头,发现自己的处里藏龙卧虎。顾承喜能和秘书长称兄道弟,这是个人才啊!

处长忽然爱上了顾承喜。汽车开到马宅所在的胡同口,胡同里早已停了长长一溜汽车,处长的汽车肯定是进不去了,只能另找安身之处。处长带着顾承喜先下了汽车,很友爱的和他肩并着肩往里走,一路走一路谈笑风生。整条胡同都被东游西荡的大小士兵占据了,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副官。两人刚刚走到一半,身边的汽车车门忽然一开,正好拦住了处长的道路。处长往车中一看,紧接着大笑道:“连师长?有日子没见了,你怎么还住在天津总不回来了?”

顾承喜也跟着处长往车里看,结果只见一个小个子军人正在往外挪。一脚伸出来落了地,军人手扶车门往外探身,然而脚下没站稳,他未等钻出车门,先来了个踉跄。顾承喜个子大胳膊长,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处长也跟着说道:“连师长慢着点儿,这地上全是坑。”

连毅手摁车门站直了身。抬手摘下军帽,他先是美滋滋的对着处长一笑,随即上下打量了顾承喜。处长做了介绍:“处里新来的小顾,也是秘书长的小兄弟。”

顾承喜总听人提连师长,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对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个子,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干脆只敬了个军礼:“连师长。”

连毅一手将军帽合到胸前,一手攥了拳头,向着顾承喜的胸膛一敲:“嗬,真高。”

然后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溜光锃亮的背头,同时把顾承喜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顾承喜的确是高,导致他得仰着脑袋看。看完之后转向处长,他挑着眉毛一点头:“小兄弟很不错,秘书长的?”

处长眨巴眨巴眼睛,随即哈哈大笑:“人家是真兄弟,你以为是……”

连毅也嘿嘿的笑了:“不是我说,他这身量有点儿像咱们大帅。”

处长不敢再和他扯淡了。连毅可以信口胡说,但是处长不能。

第19章 狐假虎威

顾承喜跟着处长,处长陪着连毅。连毅把军帽向后扔给了卫士,让自己微秃的额发见了春风。一路笑谈到了马宅门口,马从戎正好从里往外走,与师长和处长走了个顶头碰。处长喜眉笑眼的刚要开口,却是慢了一步,被连毅拔了头筹:“马秘书长,我特地从天津过来给你道喜,你怎么招待我啊?”

马从戎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蓝长袍,看着素净而又沉稳。双手握住连毅的手摇了摇,他的面孔白中透亮,春风在他眉宇间打了旋儿:“连师长,万没想到您老能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了啊!”

连毅笑模笑样的攥着马从戎的手,好像攥得还挺享受:“大帅近来怎么样?刚到北京,还没来得及去府里问候请安。听说,前一阵子他发了疹子?”

马从戎笑着一点头:“可不是?大帅一闹病,可把我熬苦了。”

连毅摸了摸他的手背:“我的秘书长,苦尽甘来嘛!”

马从戎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不动声色的抽出了手,对着处长又一抱拳:“陈处长,今天您绝不白来,我叫了个戏班子,晚上在家唱几出好的,准能入您的耳。”

处长是个戏迷,听闻此言,脸上果然有了笑容。不等处长和师长再说话,马从戎轻轻巧巧的绕过他们,对着顾承喜一招手。随着双方关系的加密,顾承喜在他的嘴里,已经从“顾爷”变成了“承喜”:“承喜,你不该跟着处长一起到。我还指望你帮我张罗张罗呢,你别自居为客啊!”

顾承喜知道凭着马从戎如今秘书长的身份,叫自己一声承喜,已经是给了自己脸。笑呵呵的答应一声,他走到了马从戎面前,又问:“我干点儿什么?你发话吧!”

话音落下,他忽然生出了如芒刺背的感觉。下意识的回了头,他正对上了连毅的目光。连毅扬起了眉毛,正在笑吟吟的将他从头看到脚。莫名其妙的弯腰回了一礼,他转回了前方,对着马从戎暗暗一使眼色。

马从戎先不回答,等家里的招待员把处长和连毅领走了,他才低声笑道:“妈的,那老妖怪不分男女老少,是个人就能喜欢。看出来没有?他瞄上你了。”

顾承喜隐隐的明白了,但是又不能相信:“瞄上我了?”

马从戎一拍他的臂膀:“没事,他瞄也白瞄。不用大帅发话,凭我一个也能保得住你。你往里走吧,去给我检查检查戏台。我今天没空招待你,要是渴了饿了,自己去找吃找喝,听见没有?”

顾承喜很痛快的一点头:“哎,我知道了!”

顾承喜在马宅做了一阵子监工,晚上又吃了一顿不饱不饥的丰盛宴席。及至天色黑了,搭在里院的戏台下面扯出一溜电灯,照得满台通亮。这些日子十分和暖,入夜之后风也不凉,足可以让人安安稳稳的看场露天好戏。马从戎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本在听连毅说话,听着听着他被一名副官叫起了身。原地一个向后转,他双手抱拳迎向了院门:“安师长!”

安如山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是捏着鼻子来给马从戎捧场——他看不起马从戎,但是又不敢得罪马从戎。嘻嘻哈哈的坐到了连毅身边,连毅比他年长,还是霍老帅的学弟,照理来讲,不可不对其恭敬;然而他烦连毅烦得死去活来,硬是开不了口和对方寒暄。连毅沉着脸静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去了第二排。另挑了个空位坐下了,他一眼叨住了顾承喜。对着顾承喜一抬手,他出声叫道:“没地方?过来坐。”

顾承喜宁愿站着,也不愿陪着连毅长坐。但是心思略略转了一圈,他上前几步,坐到了连毅身边。

刚一坐下,连毅的手就搭上了他的大腿。来回摸了一遍,连毅喃喃骂道:“这腿,真他妈长!”

顾承喜竖起了一脊梁的寒毛,之所以硬挺着不肯逃,完全是因为连毅的师长身份。听说连毅一直和霍相贞不对付,但是马从戎一样的和他有联系;顾承喜嫉妒着马从戎,厌恶着马从戎,同时又学习着马从戎。两眼一抹黑是不行的,认识个师长,总比不认识强。至于连毅的手——权当自己是让只老兔子挠了吧!

他看出来了,在霍相贞那里,自己的赤胆忠心是一分钱都不值。自己想要和他平起平坐,除非一个上天,或者一个入地。

戏的确是好,主要是角儿硬,完全弥补了戏台的简陋和场地的狭窄。后半夜散了戏,马宅的三进院子一起开了锅,宾客太多了,并且大多带有随从。顾承喜成了马家的人,帮着马从戎张罗送客。及至送到连毅了,连毅在上汽车之前回头问他:“小顾,跟不跟我上天津玩去?”

顾承喜摇着头笑:“我……不敢当。”

连毅从车里掏出一根手杖。对着顾承喜的小肚子狠狠捅了一下,他哈哈笑着钻入车内:“小伙子,真精神。”

顾承喜疼得弯了腰,一脸懵懂的笑,心里则是骂遍了连毅的祖宗十八代。

一夜的热闹过后,翌日风平浪静,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生活。马从戎上午到了霍府,去书房里给霍相贞请安。敲开房门向内一进,他看见了白摩尼。

春天到了,白摩尼也跟着鲜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着一个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马从戎换了个角度,看到了白摩尼身后的霍相贞:“大爷,今天觉着怎么样?”

霍相贞坐在写字台后的沙发椅上,一张脸瘦得轮廓分明,显得眼窝凹陷,鼻梁挺直,五官几乎带了点西洋风格:“今天我还是只能喝粥?”

马从戎笑了:“当然不能总喝粥。我这就去给泰勒医生打电话,问他您现在吃什么饭菜最合适。”

白摩尼忽然开了口:“吃鸭子。”

然后他掰下一瓣橘子,转身趴到写字台上去喂霍相贞。霍相贞皱着眉头一扭脸,显然是对他的举动不以为然。然而他执着的伸着手不收回,当着马从戎的面,霍相贞败下阵来,张嘴接了那瓣橘子。咽下橘子之后,霍相贞对马从戎又开了口:“吃什么先放在一边。你如今既然做了公署的秘书长,就要负起秘书长的责任。不要以为把我一个人伺候好了,就算完成了你的任务。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楚得很。你若是敢狐假虎威的给我捅出大篓子,我对你轻则一撸到底,重则军法从事,记住了吗?”

马从戎立刻肃然垂首:“是。”

霍相贞又道:“往后,你白天就去北京这边的公署里办公吧!我不叫你,你不用来。”

马从戎一句不顶,全盘答应。然而退出书房之后,他照旧是给泰勒医生打了电话,又咨询了几位有名的大夫。原来白摩尼并非信口胡言,真是吃鸭子好,于是他派厨房里的大师傅出去买了鸭子回来。幽灵似的飘在府里,他根本没有走的打算。

到了傍晚,他见白摩尼对着霍相贞大出洋相,逗得霍相贞大笑不止,便很及时的凑上前去,愁眉苦脸的说道:“大爷,想起件事儿。连师长那边催饷呢,催了好几次。军需处没钱,给不出啊。”

霍相贞果然立刻就不笑了。握着身边白摩尼的手,他垂下眼帘想了想,末了问道:“钱是不是全在家里?”

马从戎答道:“是。”

霍相贞又想了想,最后答道:“你看着给吧,不要全给。我不怕他催,我只怕他不催。”

马从戎又问:“对于安师长和陆师长,我也按照此例一并办了?”

霍相贞一摇头:“安如山那边,该给的如数给。你不能拿他和连毅比。”

马从戎得了大概的旨意,见好就收,拨着自己的小算盘告退而出。白摩尼少了一根眼中钉,便又缠上了霍相贞打打闹闹。霍相贞虽是大病初愈,可治他的本事还有。拦腰把他横空抱起,霍相贞喘着笑道:“再闹,开窗户扔了你!”

白摩尼搂住了他的脖子:“扔了,还捡不捡?”

霍相贞低头看着他的粉白脸儿,越看越感觉他可怜可爱:“捡。”

白摩尼闭了眼睛向后一仰,笑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霍相贞看着他细嫩的脖子,恨不得去咬他一口。虽然在自己重病之时,白摩尼先是无影无踪,后是拍着窗户吵闹。但他本也不指望白摩尼会有用,所以失望得倒也有限。

他垂头嗅了嗅白摩尼的脸蛋,白摩尼很香,没什么正经的男子气味。

白摩尼一动不动,任着他嗅。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再干什么。去效仿马从戎“献身”吗?还不至于,他和大哥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第20章 上道

军需处是个肥地方,所以霍相贞派了个老实人当处长。处长不贪不甘,大贪不敢,有其名无其实,总是意意思思的张望着马从戎,马从戎发了话,他才像有了主心骨似的,敢大动干戈了。

因为安如山是真敢去找霍相贞告状的,所以马从戎不敢支使处长克扣安师的军饷;而连毅既不完全指望着军饷活,又是大帅的眼中钉,其中的关关节节,就有的活动了。处长直接找了秘书长求请示,秘书长胸有成竹,派了顾承喜去天津。

马从戎认为顾承喜是值得栽培的——第一,尽管大帅从来不提他,但是有了好事也从来不落了他,明里暗里的,他还是有面子;第二,他有股子精明强干的劲儿,而且谦逊,是个有出息的样子;第三,他没有根基,谁也不靠;跟了谁便是全心全意,自己收了他,起码当下不必怕他起外心。

既然顾承喜有着种种的好处,马从戎便教会了他一套话,然后让他上天津见连毅去了。正好,马从戎想,连毅还挺爱见他的。

马从戎的行动,霍相贞知道大部分,但是差一不二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肯管。出疹子的时候,马从戎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他十几天,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让他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旧病好了,新事又起了。他的老对头万国强卷土重来,从南向北发了兵。霍相贞没再提“御驾亲征”的话,他下了命令,让连师前去迎敌。连毅打好了,是应当应分;打不好,他正好得了机会整治连毅。

然而连毅稳坐钓鱼台,人在天津一动不动,只派出了部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团。先前的团长,他的爱将,刘子明,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新团长是霍相贞的人,十分的不驯,连毅恨不能撕了新团长下酒。

把新团长一竿子支远了,他稳稳当当的住在天津寓所里,招待秘书长的特使。顾承喜已经转达了马从戎的意思——想拿军饷,得先给秘书长上供;而秘书长又不想通过银行拿钱,怕露了痕迹,被大帅知道。

说这话时,他和连毅正躺在一张烟榻上。连毅没事的时候会玩两口烟,给他烧烟的人,是他力捧的小旦。小旦能有十七八岁了,一张脸搽得红红白白,不声不响的坐在烟盘子旁边。伺候顾承喜的人,是小旦的妹妹。妹妹比哥哥更好看,也是不声不响,翘着兰花指捏着烟签子,简直带了点斯文气。顾承喜对女人再不来劲,面对着此情此景,也瞧出了不公道——一对如花似玉的小男小女,一起陪着连毅鬼混,真是被糟蹋了。

他不想沾染嗜好,所以只敷衍着吸了几口。坐起身喝了口茶,他对连毅笑道:“连师长,既然事情完了,明天我就回北京去了。秘书长还等着我呢,我不能在天津住下不走啊!”

连毅推开了面前的烟枪,也跟着坐了起来,坐得紧挨着顾承喜。探头把下巴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哼哼一笑。顾承喜的肩膀宽而端正,男子汉长得好了,连毅也喜欢。

顾承喜垂下眼帘,先还想装傻充愣;可是转念一想,他换了主意。扭头给了连毅一个侧影,他也一笑。

连毅倒是没有胃口真吃了他,不过抬手抚摸了他的前胸后背,连毅喃喃的笑道:“让我仔细瞧瞧这秘书长的小兄弟。”

顾承喜转向前方笑道:“皮糙肉厚,没什么可瞧的。”

话音落下,连毅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口,亲完之后哈哈大笑:“完了,秘书长要找我算账了!”

顾承喜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低头捏了捏鼻梁,因为头疼。和连毅在一起,真是名符其实的“鬼混”,混得他胸中一片乌烟瘴气。

翌日上午,顾承喜乘坐快车回了北京,带着五万块钱,是连毅提前送给秘书长的“孝敬”。

他不辱使命,既把话说明白了,也把钱带回来了。又因为此事做得机密,只有马从戎和他两个人知道,所以不用天女散花似的多方分配,马从戎直接给他拿了一万。

顾承喜这一阵子的确是见了钱,但是还没一下子得过一万。携着一万块钱回了家,他关上门,坐在床上对着一万块钱发呆。先前弄个三块五块都是难于登天,如今成千上万的钱说来就来。顾承喜的心里激荡起了风雨。可是转念一想马从戎,他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马从戎得有多少家产?几十万总能有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霍相贞。

霍相贞的钱,大概没数。这次给部下四个师发饷,军饷总额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一百万全交给马从戎,霍相贞都不屑于亲自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