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毅一点头:“好,那方便了,主意我们两个定,不用再问别人。”

帘子一掀,守在外间的李子明站到门口,伸长胳膊递给了他一杯茶。连毅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同时听顾承喜说了话:“连师长,你说咱们这么一支队伍,是不是也该有个正经名字?”

连毅又一点头:“没错,你有想法?”

顾承喜近来博览群报,人在济宁县,心知天下事:“南边不是又闹了革命吗?咱们也凑个热闹,就叫革命军,行不行?”

连毅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及至大半杯茶入了肚,他停在了顾承喜身边:“不好。四面八方都没有革命的,单咱们一家挑革命的旗,树大招风,容易惹事。换个名字,比如安国军保国军护国军,四平八稳的,多好。

顾承喜自以为主意新颖绝妙而且摩登,没想到刚出口便被连毅驳了回来。哑口无言的又吸了口烟,他把烟蒂扔在了地上:“也对。”

连毅垂下眼帘,抬脚踢了踢顾承喜那东一条西一条的一双长腿。顾承喜不明所以的把腿并整齐了,结果只见连毅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随即一个转身,老实不客气的坐上了自己的大腿。

一侧手肘架上桌面,连毅压着顾承喜的腿,看着白摩尼的脸,想着万国强的事,喝着李子明的茶:“小老弟,还有件事儿,咱们事先说明白了。我的兵多,地方小了驻扎不下。”

顾承喜心中一凛,知道他是想要提前和自己分割地盘。抬手用手背蹭过了连毅的脊梁,他拿出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明白。谁打下来的地盘归谁管。你们兵多,自然比我们厉害。这个,我们不能眼红。”

连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是想把万国强的势力范围统一的重新分配;可顾承喜却要凭着力量,各自去抢。“抢”总是带有未知性的,不过,也没关系。连毅认为即便是抢,自己也会一样的占上风。

顾承喜和连毅开了个亲密无间的秘密会议,连毅看着小而苗条,可是不知怎的,居然很沉重,压得顾承喜双腿酸麻。及至这二人散会之后,顾承喜扶着桌子站了半天,死活迈不动步。

这天下午,他打算出门去瞧瞧自己的队伍。可是在要走未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白摩尼回来了。

推门进了白摩尼的屋,他见白摩尼正坐在一床的绸缎衣裤中翻翻捡捡。关门走到床边坐下了,他开口问道:“干什么呢?”

白摩尼心不在焉的挑出了一件湖色小褂,双手拎着小褂肩膀抖了抖:“找两件衣裳,带到那边儿去穿。”

顾承喜知道“那边儿”是哪里。沉默了片刻过后,他低声又问:“昨夜,连毅真动你了?”

白摩尼把小褂摊平了,笨手笨脚的先叠袖子:“动了。”

顾承喜又是半晌没说话。末了,他一横心:“行了,别收拾了。你老老实实的在我这儿呆着,以后不去他那儿了!”

白摩尼神情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其实连毅也没什么不好,老是老了点儿,但也没老到没法看。我觉得陪连毅睡觉唱戏,比在这冷屋子里听小林骂街有趣得多。”

顾承喜转身正视了他:“你看上连毅了?”

白摩尼的白脸挂着霜,对着顾承喜冷飕飕的一笑:“不是我看上了连毅,是连毅看上了我。当然,不用你说,我知道,有朝一日,他自然还会玩腻了我。腻就腻,大不了我回来继续吃你喝你,想你也不会把我推出去饿死冻死。”

顾承喜很硬的笑了一声:“真他妈贱!”

白摩尼连连点头:“我同意,很同意。”

顾承喜霍然起身,抛下白摩尼出了门。事情有些复杂了,白摩尼先前缩在厢房里半死不活,他看着是又恨又烦;现在白摩尼行尸走肉一样的能说能笑了,他看着白摩尼,却又想起了当初在北京时,白摩尼坐在满床的画报之中,欢天喜地喊自己“小顾”的样子。

对于平安,那没说的,就只是爱,往死里爱,一点掺杂都没有;可是对于白摩尼,顾承喜越来越感觉乱。如今一看见白摩尼,他就颇想把自己开了膛,用块大石头换了自己的心。

带着一群卫士走出宅门,他一边上马,一边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妈的,掐死他得了!”

一天过后,连师的士兵上了前线,开始和顾团围攻万国强部。不出十天,万国强部一败涂地,而万国强的弟弟万国盛因为走投无路,又不想和冤家哥哥同生共死,所以索性带着卫队突了围,一路北上进了直隶。

结果刚进直隶地界,万国盛和他的卫队便被陆永明的部下缴了械。万国盛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并且逼近不惑,但是在陆师士兵的枪口下,他哭天抢地,死活非要到北京见静帅。哥哥是结巴,弟弟也是结巴,并且语速极快,仿佛嘴里住了一大队议员,七嘴八舌的同时抢话。

陆师士兵被万国盛闹傻了眼,不得不向上头发了电报请示。三天之后北京给了回话。万国盛当真被士兵押上火车,见静帅去了。

第81章 九霄云外

霍相贞在小客厅里正襟危坐,左太阳穴上蹭着一抹黑,是方才贴了一块膏药又揭了下去,留了一点遗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杯中水面闪闪烁烁的倒映了上方吊灯光芒,要喝不喝的吹开了一层滚烫热汽,他的手和脑仁在一起颤抖。而近在咫尺的万国盛义愤填膺,还在发表高论,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快要开锅。

万国盛不过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很端正的长圆脸,五官偏于疏淡,有种轻描淡写的顺眼,并且穿笔挺西装,戴金丝眼镜,乍一看绝不像军头,而像一位银行家。身为霍平川的大学长,他理直气壮的抓住了霍相贞这条救命绳。如果霍相贞宰了他,他没的说,因为霍万两军打了好些年,如今宰了他也不算错,况且即便是霍相贞不宰他,连毅也会对他动刀子。双手按在大腿上,他是个快结巴,一句话的字数要比旁人至少多一倍,所需时间却至多只要旁人的一半,唾沫星子大规模的喷向霍相贞,他说出了满头大汗,并不顾忌霍相贞是否能承受他滔滔的语言。

霍相贞本来是视万氏如眼中钉,必要除之而后快。可万氏如今既然已经落魄,而他又绝不会干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所以勉强压下性子,他由着万国盛说了个痛快。及至万国盛终于闭嘴了,他派卫队护送万国盛去了霍平川家中居住,又把马从戎叫到了客厅里,声音很低的吩咐道:“给万三找处房子,让他住下。另外每个月给他一千块钱,做生活费。”

万国盛在家排行第三,看在万国强的面子上,众人常称他一声三帅。马从戎听明白了,先是点头答应,随即笑道:“大爷其实不用管他,让他投奔侄少爷去得了。”

霍相贞紧闭双眼向后靠了,人像是瘫在了沙发里,结结实实的大个子要散架。不大耐烦的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他懒得作答。他对万国盛当然是没什么义务,但万国盛先前一直不大管事,没有直接和他开过仗,如今又是哭哭啼啼求过来了,霍相贞自比孟尝,愿意收容这位走投无路的三帅。

马从戎看他气色不对,当即换了话题:“大爷,还是头疼?”

霍相贞点了点头。当年他被万国强的一炮轰出了后遗症,前些日子又被聂人雄在脸上抽出了一声雷。虽然他当场加倍的报了仇,可是从国会一到家,他就不行了。脑壳里像是发生了大地震,翻江倒海的疼。去外国医院拍了爱克斯光片一看,却又看不出问题。马从戎让他按方服药休息了几日,症状倒是明显的有了缓解;然而天下大势并不允许霍相贞安安生生的在家吃药睡觉。脑子里刚刚风平浪静了,他便自作主张的终止了休养。

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发展,怕什么来什么。早就知道顾承喜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没想到这家伙当真泼出了满地的火。顾承喜那个团在山东扩了又扩,现在有多少人了?不知道,万国盛也说不清楚。成千上万的顾团,再加上几万人马的连师,这两位凑成了一支什么护国军,连毅做总司令,顾承喜做副总司令。盘踞在山东河南之间,足可以和任何力量对峙。护国军不动,他和段中天的直鲁联军也不敢妄动。国民革命军在南方是一仗接一仗的胜,吴佩孚都被他们打成了稀里哗啦。他和段中天凑起来的二十多万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乌合之众,怎敢不韬光养晦的保存实力?

霍相贞的脑子是日夜的转,除非睡着了,否则只在和元满舞刀弄枪的时候能休息片刻。如此转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又犯了头疼病。喝汤药是无用,贴膏药也没效果。昏昏沉沉的歪在了沙发上,他把两条腿向外伸成了奇长。

他很少这样坐没坐相,所以马从戎上前几步坐下了,扶了他往自己怀里靠:“大爷,今晚儿肯定是没大事了,您上睡去!”

霍相贞的脑袋有了千斤重,晃晃荡荡的往下垂,一直垂到了马从戎的大腿上。待到枕踏实了,他把两条长腿抬上沙发,仰面朝天的又翻了个身。马从戎愣了愣,哭笑不得的低了头:“大爷,要睡也得回屋啊!”

霍相贞含糊的嘀咕了一声:“不。”

然后他自顾自的打了个哈欠,一口气呼出去,再吸回去时便成了个小呼噜。一瞬间的工夫,他睡着了。

后半夜,霍相贞睡醒了。睁开眼睛向上一望,他看到了辉煌的吊灯。

迷迷糊糊的坐起了身,他转身再看,看到了马从戎。马从戎本是向后仰靠着也在睡,然而霍相贞略微一动,他便醒了。眯着眼睛望向霍相贞,他没说话;霍相贞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睡糊涂了,也不言语。

于是马从戎起了身,握了他的手臂往起搀:“大爷,下冷,咱们上睡。”

霍相贞跟着他起了立,脑子里没生出什么思想,梦游似的随着他走了。

马从戎把霍相贞扶进卧室哄上了床。等到霍相贞在被窝里躺好了,马从戎以手撑床俯了身,凑到他的耳边问话:“大爷,我也在您床上躺一会儿成不成?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亮了,天亮之后,我好直接伺候您起来。”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把眼睛闭上了:“你跟我挤什么?回你自己屋去!”

马从戎面不改色:“那我走了,大爷有事儿就摁铃。”

出了卧室关了房门。马从戎弯了腰一手扶墙,一手捶了捶自己的腿。两条腿被霍相贞的脑袋压了大半夜,尽管已经上下的走了一阵子,然而血脉还像是不大通。一边捶,他一边在心里骂起了一墙之隔的霍相贞。妈的太不疼人了,自己给他垫了大半夜的脑袋,结果连他的床都上不去。对于这么一头高高在上的活驴,实在不应该动感情;马从戎大踏步的往下走,气得头脑一片清明,真是醒透彻了。

然而,待到钻进了他的冷被窝,他百无聊赖的翻了几个身,心里还是没能把霍相贞完全放下。关了电灯闭了眼睛,他想睡,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末了掀了棉被坐起身,他摸索着穿了拖鞋又下了床。推门出去上了,他一路往霍相贞的卧室里走,走到半路,他发现书房里亮了灯。

于是,他半路转了方向。走到书房门口,他轻轻一推房门:“大爷?”

霍相贞站在大写字台后,正在低头研究一张无边无际的辽阔蓝图。抬头见他来了,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去沏壶茶,要热的。”

马从戎被他的话堵在了门外。转身又下了,马从戎当真是端上了一壶滚烫的茶。倒了一杯送到霍相贞的手中,马从戎见他是用双手捧着茶杯,仿佛害了冷,要靠着一杯热茶取暖。

“家里的暖气是不是不够热?”马从戎悄声的问:“我给大爷拿件衣裳过来披一披?”

霍相贞盯着图纸摇了头,显然心思不在他的身上。

马从戎忍不住的想和他说话,想要他的一点反应:“这不是装甲列车的图纸吗?列车都报废了,大爷怎么把它又翻出来了?”

这句话问得好,霍相贞终于有了正经的回答:“设计装甲列车的人,就是个神经病!”

马从戎笑了一下:“那大爷现在这是看什么呢?”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我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把它改进一下。”

马从戎和声细语的逗着他:“改进好了,不也还是装甲列车吗?”

霍相贞弯腰低头,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执笔在图纸上做了个记号:“你懂个屁!”

马从戎冷眼旁观,心想陪着这么个人过一辈子,那日子可怎么熬啊!

一堵墙似的,什么好听话说给他,结果都是撞个粉碎。只能给他预备吃穿,然而他又是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预备出花了,也未必能博得他的一声好。

后半夜了,寒气不知是怎么突破重围渗进书房的,让马从戎不住的想打哆嗦。拢着睡袍前襟后退几步,他在屋角的一架小沙发上坐了。拱肩缩背的垂了头,他看自己的脚。光脚穿着拖鞋,露出了一排脚趾头。他白,从脸蛋白到脚趾头。脚趾头冷得白中透青,很有控制的打了个哈欠,他发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凉的。

抬眼再看霍相贞,他心里憋闷着,有一肚子的闲话要讲:“大爷,真的,您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霍相贞俯身把胳膊肘架在了写字台面上,听了这话,便头也不抬的反问:“你有人选?”

马从戎笑了一下:“没有,您不得慢慢找吗?”

霍相贞用铅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我找谁去?”

然后他直起了身,用铅笔尾巴向沙发一指:“马从戎,你少敲打我。我要是真有了夫人,咱家也就用不着你管了。”

马从戎蜷了双腿抱了膝盖,让一双赤脚踩上了沙发:“大爷,我不放权。”

霍相贞把铅笔扔到了写字台上,端起茶杯专心致志的喝茶:“要是我让你放呢?”

马从戎又是冰冷的一笑:“那我就走。”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威胁我?”

马从戎迎着他的目光摇了头:“不是,是我受不了。”

霍相贞放下茶杯,又拿了铅笔:“抽你一顿,你就受得了了。”

马从戎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然感觉很亲切。白少爷一滚蛋,家里就剩下他和大爷了。元满虽然也有脸面,但是来得太晚,终究比不了他的地位。静静的望着霍相贞,他生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安然。

霍相贞一句话把马从戎说高兴了,马从戎就决定为大爷多花一点力气。蓄好了一池子热水,他让霍相贞下去泡个澡。及至霍相贞真下了水,他又用毛巾缠了手,吭哧吭哧的把霍相贞搓得遍体通红。搓着搓着,他忽然笑道:“大爷成虾了!”

霍相贞趴在池子边沿,呼吸着温暖的水汽,不出声。

马从戎又问:“舒不舒服?”

霍相贞“嗯”了一声:“舒服。”

然后他扭头去看马从戎,马从戎也是光着屁股,正在对他咬牙切齿的卖苦力。看了能有几秒钟,霍相贞自作主张的起了身,一言不发的伸手要去搂他。马从戎手里还拿着毛巾,此时怔了怔,紧接着下意识的也去拥抱了霍相贞。可未等他收紧双臂,霍相贞忽然又推开了他:“不对,你向后转。”

马从戎苦笑了,知道自己总是自作多情。丢下毛巾纵身一扑,他抱着霍相贞滚进了水中。池子里面立时激起了大浪,而他像个小玩意似的受了霍相贞的摆弄,不由自主的还是“向后转”了。

背对着霍相贞扶了池子沿,他紧闭双眼垂了头。股间猛的钝痛了,他开始受一场极乐的酷刑。他被束缚被碾压,被洞穿被捣碎。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霍相贞的呼吸在他耳边山呼海啸。扶着池子沿的双手滑落下来,他在霍相贞的怀中随波逐流。他虚弱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下一秒便会死。可是想到自己死得这样惨烈旖旎,他又激动的战栗复活了。

最后关头,他挣扎着回头去看霍相贞的脸。霍相贞把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道湿漉漉的浓眉拧了,也是在毫无保留的对着他拼命。忽然察觉到了马从戎的目光,霍相贞伸手托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把脸又转回了前方。

霍相贞泡了个热水澡,又在热水里出了一身的透汗。上回房睡了几个小时,再清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像是老机器除了锈上了油一般,他一身轻松的起了床,也不头疼了。身体祛了病痛,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前几日的悲观一扫而空,他又摆出了踌躇满志的派头。

吃过早饭之后,安如山来了,并且运来了一辆美国哈雷摩托车。摩托车被人放到了后花园的网球场上。打网球的季节已然过了,场上的网子撤下来,正好留下一大片平整空地。安如山围着摩托车转,仔仔细细的做了一番讲解。而霍相贞是个马裤长靴的利落打扮。抬腿跨坐上了摩托车,他上下颠了颠,同时正色说道:“听说这玩意儿的速度很快,我先骑着试试。如果好,可以买它几十辆,训练一批摩托车兵。”

安如山从元满身边挤上前去:“大帅,它的确是快,您可得小心着点儿——”

话未说完,霍相贞已经拧了油门。众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定睛再瞧,霍相贞居然是连人带车,一起消失了。

安如山最先回过了神。半蹲了身体一拍大腿,他大叫一声:“啊!大帅跑哪儿去了?”

马从戎白了脸,大声喊道:“追!”

元满身先士卒的开始狂奔:“追啊!”

元满领了头,安如山紧随其后,带着长长的一队人马往网球场外冲。花园子里自然花木最多,而入秋之后,园子便是荒着没人管,所以丛丛花木枝叶横生,十分的挡道,并且能刮人脸。元满披荆斩棘的往前走,越走越是发慌。安如山在后头扯起大嗓门,对着四面八方呼喊大帅。可是他们沿着小路走了良久,却是连霍相贞的毛也没能找到一根。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乱了阵脚。骑马都有摔死的,何况骑摩托车?元满走在前方,呼哧呼哧的喘;安如山喊得走腔变调,如同驴叫;马从戎紧跟了他们,一张脸干脆白成了纸——怎么回事?大爷一下子窜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82章 新年

在花园的尽头,靠着后墙的地方,元满终于第一个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稳稳当当的趴在一处老树杈上,脑袋四肢全都软绵绵的往下垂。摩托车摔在几米开外,前后两个轮子还在悠悠的转。他是怎么上去的,没人知道,元满站在树下仰头喊他,他也没反应。元满和安如山一起爬着梯子上了树——霍相贞个子太大,非得两人合作,才能把他从树上摘下来。

及至他落了地,马从戎先凑上去蹲下了。霍相贞双目紧闭,脸上身上都挺干净,看不出伤。马从戎把手指伸到他的鼻端试了试,感觉呼吸也挺平稳。安如山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晕过去了?”

马从戎也不知道,只能是让人先把霍相贞抬回前头里。元满轻轻扶起霍相贞的上半身,扶到一半,他忽然颤悠悠的出了声:“秘书长,看哪!大帅是不是摔出内伤了?”

马从戎睁大了眼睛,只见霍相贞的嘴角流下了一线鲜血。

元满和副官们用担架抬走了霍相贞,一直把他送进了医院。当天晚上,霍相贞恢复清醒,得知自己断了一根肋骨,并且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安如山,马从戎以及元满,三个人并肩站在窗前,统一的望着他微笑,笑得神情安详,目光虔诚,因为三个人全在后怕,庆幸他是大难不死。

他是不能死的,他要是死了,三个人的日子全得天翻地覆。三个人对他都有感情,但是三个人所担心的,又并非只是他的性命。他的权势与地位让三个人没法子只拿他当个纯粹的“人”来看待。起码,安如山想起了华北的形势与自己的兵,马从戎想起了自己的财产与官职,元满也想起了副官长的俸禄与特权。

霍相贞舌头疼,说不出话。胸膛更疼,呼吸都须得加着小心。对着床边这三位亲近人,他张了嘴,从喉咙里往外咕噜了一声。

只有马从戎听懂了,他对着其余两人翻译道:“大帅让咱们不要对外声张。”

安如山和元满立刻点了头。

然后三个人继续向他满足的微笑,仿佛信徒见了大活佛。

霍相贞回家休养,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元旦。他忙惯了,犯了头疼病的时候也闲不住;如今一躺躺了个没完没了,他烦得心中冒火,变得十分难伺候。马从戎惹不起躲得起,但是也有躲不开的时候,躲不开了,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侧身坐在床边,他给霍相贞剪指甲。这些细致的小事,一直都是他的活儿。他不在,霍相贞自己也能干;他在了,因为干得好,所以霍相贞就把自己又全交给了他。手里握着个小小的指甲锉,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干活,一边没话找话的闲聊:“大爷,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赶早不赶晚,我现在可就开始张罗准备了。”

霍相贞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单手拿着一本旧书在看。马从戎半天没出声,如今刚说了一句话,他便盯着书页重重的呼出了一股子气流,表示不耐烦。

马从戎瞪了他一眼,随即换了话题:“听说,护国军近来和冯氏的联系很密切。”

霍相贞果然放下了手中的旧书:“他们如果合作的话,倒是很般配的。”

马从戎笑了一下,知道霍相贞一直很看不上冯玉祥,说他是个两面三刀的虚伪货色,朝三暮四,专擅倒戈。

“但是……”他思索着又开了口,极力的想要表现出一点政治上的头脑:“冯现在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霍相贞冷笑一声:“那种人即便是当了皇帝,我也不把他往眼里放。”

马从戎见自己说出他的情绪了,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大爷,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一件事儿。前一阵子您不是收编了两个师吗?这饷钱到底是怎么出?我向陆军部问了好几次,人家一直不给啊!”

霍相贞想了想,同时把旧书彻底放到了一旁:“这是我私人招的兵,他们不出钱,我自己出!一个师给十万,先让他们把年过了,明年再说明年的话。”

马从戎笑道:“十万可能是不大够。”

霍相贞毫不犹豫,直接说道:“那就二十万。”

马从戎把他的手放到了床沿上,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得,大爷,您一下子干出去四十万。要不然,还是让我替您做主。我忖度着给,不给十万,也不给二十万,反正不亏待他们就是。”

霍相贞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低声威胁道:“过年有你的红包,别克扣小兵的口粮!因为军饷,你给我惹出过多少乱子?再有一次,我抽死你!”

马从戎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大爷,您提前告诉我,今年给我多大的红包?”

霍相贞抽出了手,又不耐烦了:“你想怎么着?还要跟我讨价还价不成?”

马从戎向他挪了挪:“不是,大爷,您早早的告诉我,我不是能多高兴几天吗?”

霍相贞把另一只手伸向了他:“别扯淡了!一只手让你摆弄了整一上午,你这是伺候我来了,还是拿我消遣来了?你快点儿干,干完了我好下溜达溜达。”

马从戎慢条斯理的说道:“大爷别急啊,还有两只脚呢!”

霍相贞当即向后一靠,拖着长声叹道:“唉……”

马从戎看他急得直蹬腿,立刻忍笑低下了头,继续给他剪指甲。

转眼之间,春节来到。霍府虽然只有一位正经主子,然而人丁却是要多少有多少。马从戎按照往年的惯例,用松柏青枝和彩色电灯装点了整座府邸,大红灯笼和彩带花球自然也不缺少。廊檐下面挂着长串的万国旗,随着寒风轻轻的飘。入夜时分,灯光全开,整座霍府明亮缤纷,如同琉璃世界一般。

守岁的时候,霍相贞下了,站在旁的游廊中向远处望。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马从戎。其余的副官勤务兵,包括元满,年纪轻轻的全带着孩子心性,刚进腊月就惦记上了秘书长运送回来的烟花爆竹。烟花爆竹全是专门定制的,出了霍府的门,他们有钱都没处买去。大过年的,霍相贞希望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所以早早的发了话,让他们自己玩去。

他不爱玩,仿佛生下来就成了年,一辈子没天真烂漫过,不知道“玩”的好处。远方升起了一颗颗火流星,飞到半空炸成一朵朵红牡丹。红牡丹年年看,也看不出特别的美,不过正因为是年年看,所以即便不美也得看,不看总像是没过年。

霍相贞默默的看了良久,红牡丹还在一朵一朵的开,鲜艳的硝烟弥漫了夜空,夜空也被花朵的余光染成了大红色。忽然对着马从戎一侧身,他从黑大氅中伸出了一只手,指间夹着个薄薄的红纸包:“你的。”

马从戎微笑着呼出了一口白气:“谢谢大爷。”

然后他接过红包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支票。展开支票看了看,他笑得有些心神不定——空白支票。

霍相贞转向前方,低声开了口:“自己填。”

马从戎捏着支票,声音有一点颤:“大爷……”

霍相贞望着漆黑天幕上的红牡丹,心里很坦然,感觉自己对得起一切人。夜风凛凛的扑面而来,他纹丝不动,黑色大氅随风飘起,柔曼的拂过了马从戎的手背。马从戎反手想要去抓,可是手指冻僵了,只抓了个空。

春节过得喜气洋洋,霍相贞吃得好睡得好,肋骨长结实了,也不再隔三差五的闹头痛。如此到了四月份,北京刚刚有了春暖花开的意思,战火却是已经迫到了眉睫。如今控制政府总揽全局的人,乃是奉天的张老帅。霍相贞是绝不敢和老帅抗衡的,老帅一发令,直鲁联军立时开始举兵南下,直奔了江苏安徽——再不有所行动,国民革命军就要打进山东了!

当初结盟之时,霍相贞请段中天出任了联军总司令。如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段中天责无旁贷,自然也是挑起总司令的大旗,先人一步的进了江苏。

霍相贞落后了一步,亲自率领了一个军。近一年他是疯狂的招兵,安如山和陆永明全都升了军长,他的宝贝第四旅也先成第四师,再成第四军。有的军是名副其实,有的军则是东拼西凑。东拼西凑的,被他派给段中天了,名副其实的,比如安如山部,则是留在了家里坐镇。而他既然亲自兼了第四军的军长,第四军自然得分秒不离的跟着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他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而在他进入山东地界的第一天,护国军的总司令连毅和副总司令顾承喜联名发表通电,宣布“革命”!

于是第四军的南下路线略作调整,对护国军宣了战。

宣战的当天,顾承喜正在济宁县的家中吃午饭。革命的成本并不算高,连毅花了几万块钱,把全军的领章帽徽旗帜全换成了青天白日,然后通电一发,开始革命。

对于革命一事,顾承喜始终是有些懵懂,并且不甚痛快,因为连毅的一言堂越搞越大,对自己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威胁性。到底革不革命,他其实还没有考虑清楚;然而连毅斩钉截铁的直接替他做了主。在北京政府的地盘上闹革命,那不是明摆着找打?果不其然,霍相贞的炮口对准他们了。

顾承喜心事重重的往嘴里扒饭,革命尚未成功,这时候闹窝里反,当然是不明智。可若让他和霍相贞对阵,他也真下不了手。他藏了一肚子生机勃勃的野心,对谁都不是心悦诚服,唯独一想起霍相贞,他就贱兮兮的要腿软。他给霍相贞下过跪,跪了好几次,哪次跪得都不委屈。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黄金哪比得上他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