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猛然有人回了头,是方才那个漂亮的小脑袋。小脑袋横眉怒目,扯着嗓子喊道:“顾军长,请您不要对我家大帅出言不逊!”

顾承喜问道:“你谁啊?”

小脑袋正颜厉色:“鄙人是大帅的副官长!”

顾承喜不屑于和小脑袋一般见识,又因为雨实在是大,所以就把嘴闭上了。

第132章 无赖

顾承喜感觉自己快要被大雨活活砸死了。雨大,风更大,雨伞根本打不住,油饼也是水淋淋的和雨吞。霍家的人兵分了好几路,有往上爬有往下溜的,还有东西南北钻野地的。雨水顺着山路滔滔的往下奔流,石阶都被淹没了,怎么走都是拖泥带水,皮鞋布鞋统一的一踩一咕唧。

顾承喜避开安德烈,和李天宝走成了一路。众人在风雨中闭了嘴眯了眼,天黑,能照亮路途的除了手中的风雨灯,就是空中的电闪雷鸣。谁也不说话,越走心中越恐怖。霍相贞嫌人多累赘,出门时只带了几名卫士。虽然他们个子高力量大,可是他们赤手空拳,一个失足就是死。但是想到“死”字,又都感觉很荒谬,因为死在山上死在雨里,都很没有价值;而霍相贞是个“死亦为鬼雄”的人,好像绝不该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送了命。

这些人一跐一滑的走,山路没完没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边隐隐透了一点光明,头顶黑云也渐渐的淡了,然而雨还是大。李天宝弯了腰,一步一叩首的顶着风走。走着走着,他脚步忽然一顿,竖着耳朵抬起了头。大风送来了似有似无的呼唤,依稀仿佛是“副官长”三个字,而他自己就正是个副官长。提起风雨灯向前望了望,他又是一惊,因为看到有人攀着路边一棵小松树,正在没死没活的向他招手。

“哎呀!”李天宝惊呼了:“刘德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大帅呢?”

刘德柱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卫士,然而双手搂着杯口粗的松树树干,他也只剩了挣命大喊的力气,风声雨声之中,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我正要回家给你们送信……大帅在那边儿的石头山上……下不来了……”

李天宝半蹲了身体向前迈步,怕自己顺着山路滚下去:“你松手!这个时候你抱树,想遭雷劈吗?”

刘德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往树下钻,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了,一松手就能向后倒仰过去。两条腿打着哆嗦移动了,他缓缓向后转身,一边转一边又喊:“快跟我走,那石头山可滑了!”

这一帮人走兽一般,蹲着走蹭着走,恨不能四脚着地,做激流中的砥柱。不出片刻的工夫,山路到了头,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石头山。那石头都如刀刃刀尖一般,纷纷的矗立着,又险又乱,让人简直无从下脚。而半山腰横着一道石梁,那石梁像条刀片子似的,薄薄的向上亮了刀锋。石梁上面骑了个人,遥遥的看着身形,正是霍相贞。

李天宝见了,又是一声“哎呀”,急得质问刘德柱:“大帅是怎么上去的?你们怎么不拦着呢?”

刘德柱累得将要吐血,这时候只能扯着嗓子回答:“大帅走得快,我们跟不上,一眼没瞧住,人就上去了!”

李天宝不敢高声呼唤霍相贞,因为那道石梁将有一桩大瓦房那么高,一旦摔下来,下方又都是乱石,不是闹着玩的。急得原地跺起了脚,他想往石头山上走,然而刚走了一步,他一只脚就陷进石头缝里去了。弯腰扶着石头用力拔出了脚,他两腿打着颤,简直不敢再动——被大雨浇过的石头地太滑了,一动就是一出溜。

正当此时,一直殿后的顾承喜有了动静。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俯身低头脱了鞋袜。再好的鞋底子也是隔了一层,真到了飞檐走壁的时候,还是自己的赤脚最灵活。石梁上的霍相贞已经被大雨浇得直晃,顾承喜想他半夜出门,翻山越岭的一直折腾到现在,必定是丝毫力气都不剩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乖乖的坐在石梁上一动不动。

不能等着霍相贞自己从石梁上一头栽下来,虽然这个栽法够狠,很可能把他摔成平安。起身迈出第一步,顾承喜腿长胳膊长,像只大猴子似的攀着石头,上山了。

霍顾两家的卫士也脱了鞋袜,想要随行,可是接二连三的全陷在了半路,这才发现猴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效仿得的,而顾军长这一番身手也的确了得,不是一般的淘气小子可以匹敌。手指脚趾全抓了石头,顾承喜加了万分的小心,生怕救人不成,再搭上自己这条珍贵的性命。双脚一上一下的蹬稳当了,他喘着粗气抬头往上望。天还是黑,雾气还是重,好在石梁太醒目,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目标。

随即低了头,他继续往上爬。从小顽劣到大,他爬墙爬树全是一把好手,能把一股子巧劲使得出神入化——然而,今天这石头实在是太滑了,大雨又浇得他要睁不开眼睛,并且还有狂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大蜘蛛,最令人头皮发麻的那一种,无边无垠的伸开长脚,把整座石头山都包住了。

手指扒住石坑,胸腹贴着石壁,他的脚趾四面八方的试探着,挑选着,像是长了眼睛,灵灵巧巧的避开石尖。总算蹬住了一块巨石,他喘着粗气向上伸手,终于够到了石梁的一端。忽然想起了十几岁那年,他也曾在一个雨天这么挣过命——那时候他已经没了爹娘,自己活成了一条小光棍,因为馋嘴,所以爬上一棵钻天的老树,一举端了三窝野鸟。回家之后把野鸟直接扔进灶坑,片刻之后刨出来,毛烧光了,肉烧熟了,是一团团焦黑的疙瘩。他用牙齿撕着表面一层薄薄的肉,当时也很幸福。

那一点小幸福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无端打动了他此刻的心。手足并用的攀援向上,他大功告成一半,骑马似的跨坐上了石梁。一坐上去,他骂了娘——石梁上窄下宽,几乎就是一道大棱子,着实是硌了他的尊臀。除此之外,兴许是上头还有巨石遮光的缘故,石梁表面苔藓斑驳,再配上大雨,简直滑溜溜的让人坐不住。顾承喜真不知道霍相贞是怎么爬出那么老远的,骑在这上头不受罪么?

双腿夹住石梁两侧,顾承喜开始一点一点的向前挪,挪得万分谨慎,生怕自己一滑一栽,掉下去摔成头破血流。头破血流还是好的,下方怪石嶙峋,摔碎了脑袋也很正常。挪了一段路途,他抬手一抹脸,发现霍相贞这回距离自己是真近了。坐在一团浓雾之中,霍相贞看起来面目模糊,似真似幻。顾承喜痴了一下,忽然想霍相贞若是方才摔死了,眼前这幅情景,就正好是一场还魂。

然后他瞬间狂喜了,因为霍相贞还活着。

双手撑着石梁,他继续一寸一寸的向前蹭。最后蹭到了霍相贞面前,他向前探身,一把抓住了霍相贞的手。霍相贞没有动,甚至没有表情,手指肚被雨水泡皱了,关节也是僵硬的。午夜出发,如今已经快到翌日中午,他饿过了劲,现在肠胃很平静,只是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仅有的力气全用在了两条大腿上,大腿紧紧夹着石梁,也酸痛得快要痉挛。在劈头盖脸的大风雨中,他眯着眼睛望向了顾承喜,知道顾承喜是来救他的,可是依着他的本心,他宁愿独自坐在石梁上等天晴。能上来,就能下去,不用旁人帮忙,尤其是不用顾承喜。

“过来!”顾承喜在风雨声中大喊:“到我这儿来!”

霍相贞想把手抽回来,然而顾承喜抓得很紧,指甲快要抠进他的肉里,石梁上又不是个拉拉扯扯的地方,单是坐着不动,已经很具有危险性。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他暂时看清了对方,随即又被雨水糊住了眼睛。谁的嗓门也没有风雨大,他须得气运丹田,吼着说话:“你下去,用不着你!”

顾承喜侧耳听清了,立刻转向了他,也开始吼:“霍静恒,你他妈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上来的?我是舍着性命上来的!我是专为救你上来的!”他在暴雨之中,喊得歇斯底里:“我不知道这时候在别墅里呆着舒服?我有冒雨卖命的瘾?我不是怕你死在外头吗?你给我过来!我他妈累得快要抽筋了,你就不能动弹动弹?”

霍相贞喘息着又一抹脸,一贯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偻了,他手扶石梁大声喊道:“我说了,用不着!”

顾承喜看他坚决不动,只好自己向前又蹭了两尺多远。这回两人真是面对面了,在幕天席地的暴雨中,他高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么对你,就是为了和你睡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一点儿真心也没有?”

霍相贞本来全神贯注的保持着平衡,还能勉强坚持;如今抬眼正视了咫尺之内的顾承喜,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怒不可遏的吼道:“顾承喜,你背叛我在先,侮辱我在后,现在还有什么脸来和我讲真心?你当我不识好歹,不懂什么叫做真心不成?我并不需要你出手相救,你若是感觉你那一片真心付诸东流了,尽可以立刻下去!”

这一段话说完,他明显的晃了几晃,吓得顾承喜连忙抓紧了他:“我下去?我怎么下去?我一抬腿滑下去,直接摔死在山下?”

霍相贞低头看着顾承喜的手,拧着两道眉毛怒道:“你爱怎么下就怎么下!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他的头顶心猛的受了一击。顾承喜抬头一瞧,登时变了脸色,同时又咬牙切齿的笑道:“看看,看看,你没良心,遭天谴了吧!”

此言一出,他的后脑勺也挨了一下子,正是风云突变,暴雨未停,冰雹又来了。

冰雹来得很急,个个都有黄豆大小,甚至还有杏子大的。霍相贞一手被顾承喜抓着,一手扶着石梁,只有低头挨砸的份。而顾承喜穿着一件细呢子西装,虽然也是湿透了的,但是只潦草系了几枚纽扣,倒是易穿易脱。暂时放开了霍相贞的手,他撕撕扯扯的脱了西装,随即又向前挪了挪。抬手撑起西装遮盖住了双方的头脸。

冰雹来得太急了,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把两个人都砸得老实了一些。西装料子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垂下来,人在其中,像是把脑袋伸进了暗箱。外界天翻地覆,仿佛全世界的大海全倒扣着悬了空,大水滔滔滚滚的落,越发衬托出了暗箱中脆弱的静谧与封闭。霍相贞微微垂了头,逃无可逃,所以神情是一种认命似的冷峻,看起来非常高傲,非常有理,非常倔强。

顾承喜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小一方昏暗中凝视着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静恒,我们讲和吧!”

双方距离得太近了,终于不必再嘶吼着说话。顾承喜眨了眨眼睛,看不够似的看他:“我承认你是静恒,我再也不叫你平安。就当你和我今天是第一次认识,咱们重新来,好不好?”

霍相贞抬眼看了他:“顾承喜,知道我年初为什么要冒险逃出北平吗?”

顾承喜闪烁了目光,没有说话。

霍相贞继续说道:“因为我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逃。”

顾承喜苦笑了:“静恒,你给我个改过的机会行不行?”

霍相贞摇了摇头:“顾承喜,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自认是看透了你,所以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顾承喜垂下眼帘,又开了口:“我也有好的时候,比如……现在。”

霍相贞仿佛是想冷笑,但是嘴角动了动,他没笑出来:“顾承喜,你想好就好,想坏就坏。坏的时候,让我想着你的好;好的时候,让我忘记你的坏。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巧妙。”

抬手拨开顾承喜的上衣,他在渐渐势弱的冰雹中又道:“我并不想在你身上多花心思,你也不必再和我翻旧账算利息。”

顾承喜不说话了,但是坚持用上衣又罩住了霍相贞的脑袋。大腿使劲又向前挪了挪,他在上衣的掩护下,忽然轻轻向前俯身,靠上了霍相贞的胸膛。而霍相贞骑在溜滑的石梁上,躲不得推不得,面无表情的挺直腰身,他只好充当了一堵潮湿冰冷的墙。

顾承喜侧脸枕了霍相贞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低低说话:“我是喜欢和你睡觉,特别喜欢,但也不是只为了睡觉,你那屁股又不是金子打的,我还不至于为了个屁股这么舍生忘死。我想和你做夫妻,别人我看不上,我就看上你了。你看着好看,睡着舒服,反正就是好。原来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也认了,那时候我是真不如你;可怎么现在你还不把我当个人看呢?真是邪性了!冷啊,真他妈冷,回去非感冒不可,病了也白病,你又不领我的情,气死我了,真想抱着你滚下去,一起摔死得了。”

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东一句西一句。霍相贞不为所动的听着,听到最后,开口说道:“冰雹停了。”

顾承喜放下了沉甸甸水淋淋的上衣,发现冰雹真是停了,天上的乌云也淡了,如果再来几阵风,大概它也就散了。

看着隐隐透出湛蓝的天空,顾承喜下意识的握住了霍相贞的手,两条垂下去的长腿来回悠荡了几下,赤脚被雨水冲刷成了惨白颜色,轻轻踢了霍相贞的小腿。

这一场大雨凶猛漫长,让人联想起末日或者绝境,所以一旦雨过天晴,就像是劫后余生。顾承喜暗暗生出了一点喜悦,但是仿佛出于惯性一般,他又嘀咕了一句:“气死我了。”

这句话说完,他忽然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格调不高,并且很像撒娇,然而若真是撒娇的话,未免又有些可怜,因为霍相贞并不惯着他。

霍相贞的确是不惯着他,甚至都懒得理他。看了看前后石梁,霍相贞心里有了数。等到雨水再干一干,应该就可以试着往下走了。

淡淡的云散了,太阳也出来了,一出来就是金光万丈。山下的人脱了鞋,试图往山上爬,石梁上的霍相贞脱了紧贴身的湿衣服,光了脊梁晒太阳。阳光晒哪哪热,光着膀子比裹着湿衣服要舒服得多。

顾承喜回顾来路,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不能想象自己在大雨中是怎么爬上来的。转过头向下再一看,他惊呼一声:“我的脚!”

霍相贞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发现他左脚的大脚趾甲翻了起来,兴许是上山的时候刮蹭着了,当时心慌意乱的没觉出疼,也不知道。这不算重伤,然而很痛苦,看在眼里,因为富有刺激性,所以格外是痛上加痛。顾承喜见石梁上的雨水在迅速蒸发,下山的路应该是有惊无险,所以心念一动,决定趁机讹上霍相贞,也不枉自己卖这一场苦力。

他倒退着向后慢慢挪,及至挪到了石梁的尽头,他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给霍相贞让了路。眼看霍相贞在石梁旁的一块石板上站稳当了,他俯下身,不由分说的用胳膊勒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哎哟。”

霍相贞背对着他,还不明就里;而他顺势趴上了对方的后背,又呻吟了一声:“哎哟。”

双腿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郑重其事的说道:“脚疼,一步都不能走了。我是为了你来的,你得把我背下去。”

霍相贞饿得像只空心大萝卜似的,不动都要头晕目眩,如今背负了偌大的一个顾承喜,两条腿登时打了晃。狠狠的一晃肩膀,他低声喝道:“下来!”

顾承喜拼着和他一起摔死,就是不松胳膊也不松腿。而霍相贞又不敢大晃不止,因为真怕一不小心,再从石板上跌下去。满心嫌恶的咬了咬牙,霍相贞就觉得心火“呼”的烧了起来,恨不能向后一撞,把顾承喜撞个稀烂:“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下来!让你的卫士上来接你!”

顾承喜动了动脚趾头,然后在他耳边说道:“恕难从命。”

霍相贞感觉自己是被一条蟒蛇五花大绑的缠住了,挣不开甩不脱,而对方的可恨可恶,也是已经无法言喻。

半蹲着伸下了一条腿,他在试着向下落脚之余,忽见远方的李天宝等人正在小虫似的往自己这边爬——爬得笨,而且全是不要退路的爬法,仿佛是专门要给自己碍事的,所以立刻喊道:“原地等着,别过来了!”

李天宝立刻停了动作,不敢动了。

顾承喜伏在了霍相贞的背上,趴得十分服帖稳当。霍相贞提着一口气,一路慢慢的向下走。后脑勺的短头发腾出湿热的水汽,暖洋洋的烘着顾承喜的脸。

顾承喜嘴不闲着,给霍相贞指路,一会儿让他踩这块石头,一会儿让他踩那块石头,说得全对。霍相贞不吭声,顺着他的指挥跳跃腾挪,有心使坏故意摔一跤,压他个神魂出窍,可是转念一想,又感觉这个念头本身就很无聊可笑。

费了天大的力气,霍相贞终于下了石头山。脚踏实地的站住了,他毫无预兆的出了手,扯胳膊掰腿的强行摆脱了顾承喜。

然后他带着李天宝等人,一言不发的踏上了归途。今天他对顾承喜又有了新的认识——顾承喜似乎是一天一出戏,层出不穷的向他袒露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共有几层。层层面目,各有各的邪,令人防不胜防,反正归根结底,终极目的就是要和他睡觉,而且是想多睡几觉——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会这么爱睡觉,大概也是花痴病的一种,如果不提往日恩仇的话,他愿意把顾承喜送进医院精神科里看一看,医生兴许能对他做出治疗矫正。不过恩仇就是恩仇,发生过了,摆在那里,挥之不去,所以正好省了他的事,将来有机会,直接把这家伙消灭掉也就是了。

霍相贞在有大事可想的时候,头脑往往是特别的一根筋,对待其余一切都像是无所谓。对于顾承喜其人其事,他认为自己今天想到这般程度也就可以了,所以趟着山溪一般的山路,他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饥饿。

李天宝平日养得身娇肉贵,今天遇了非常之事,吓得魂游天外,居然忘了累。紧跟慢赶的追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问道:“大帅,您怎么坐到那上头去了?吓死卑职了。”

霍相贞晒着太阳,感觉自己如同一株植物,身上一暖和,力气就恢复了许多:“顺着那道梁子走到头,能继续往上爬,结果走到半路就走不成了,太滑。”

李天宝颤声问道:“啊?您还在上面走路来着?”

霍相贞答道:“废话!我不走路,我飞上去?”

随即扶着路边一棵小树,他弯腰脱了脚上的鞋。鞋里存着雨水,冷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气温一上升,真是越走越难受。李天宝见状,连忙蹲下来又给他卷起裤管扒了袜子:“大帅就这么光着脚走?路上有小石头,这不硌得疼?”

霍相贞饿得发昏,这时候就不耐烦了:“我没那么嫩。”

李天宝不敢再多说,拎着两只鞋跟上了他。

顾承喜由自家的卫士背着,不声不响的随在后方。天越来越晴了,晴得可喜,让人没来由的想撒欢。前方的霍相贞打头阵,宽肩阔背全被太阳晒得泛了红,只有微凹收紧的后腰还缀着一片流光溢彩的水珠子。长裤湿漉漉的柔软宽松,全仗着一条牛皮腰带扎了,下面裤管一直卷到膝盖,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小腿,匀称的腿肚子上溅满了泥水点子。

顾承喜看着他,感觉他几乎是赤裸的。今天本来是想英雄救美,然而英雄没当成,因为石梁太滑,上去之后是进退两难,而且对方又不领情,看那意思,好像还颇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英雄没当成,无赖倒是当成了,讹着他缠着他,硬逼着他把自己背下了石头山。反正在霍相贞这里,他总是事与愿违,也破罐子破摔的习惯了。

第133章 机会

霍相贞背着双手,赤脚踏着石阶往上走。肠胃很安静,并没有叽里咕噜的作响,然而他紧咬牙关,感觉自己一旦张嘴,必要鲸吞天地——着实是饿狠他了。

拐了不知几个弯,前方的树木丛中有个小小的花影子一闪,是个小姑娘挑着个小担子,说是花,其实不过是穿了一件洗褪了色的红褂子,人在树影中一过,红绿相对比了,加之那还是个甩着辫子的丫头,所以就让人平白生出了鲜艳之感。

李天宝一眼看清了担子前后的大黄杏,立刻出言叫道:“哎,别跑!你那杏儿是不是卖的?给你十块钱,你把担子给我们撂下吧!”

小姑娘本是瑟缩着要往林子里退,如今听有钱拿,便试试探探的又出了来。霍相贞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破衣烂衫,但是个很秀丽的相貌,两道眉毛长长的,站直了也才到自己的胸口高。

霍相贞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好,所以看过一眼之后,又看了一眼。看完这第二眼,他很严肃的扭开了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暗想:“像摩尼。”

小姑娘被这帮军官吓坏了,匆匆留下两筐黄杏,她一手攥着钞票,一手扶着空扁担,惊弓之鸟一样蹿了个无影无踪。李天宝走近看了看,见那筐已经旧得稀烂,无怪乎小姑娘肯免费赠送。挑出一只最完美的黄杏,他用手擦了擦上面的雨水,随即将其奉向了霍相贞:“大帅,前头路还长着呢,吃几个杏儿垫垫肚子吧!”

霍相贞还严肃着,乍一看简直像是闹了脾气。抬手接过黄杏,他没说话。而李天宝抬眼看他,只见他一把就将黄杏揉进了嘴里。紧接着鼓起了一侧腮帮子,他低头吐出一枚大杏核,然后低声说道:“给顾军长分一筐。”

李天宝让人往后搬了一筐黄杏,殿后的顾家卫士便也开始动手挑杏,往顾承喜面前送。杏子经了雨水,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众人吃得没有顾虑,一枚接一枚的往嘴里填,一边吃一边夸这杏好,又大又甜,还没虫子眼。

队伍里一热闹,顾承喜反倒沉默了。骑马似的趴在卫士背上,他很秀气的啃着杏肉,虽然明知道霍相贞不过是却于情面,不好公然吃独食;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能和他编成一队,一边吃着甜杏一边往家里走,也是一桩令人愉快的好事。

总而言之,不虚此行,顶风冒雨也认了,冒险负伤也认了,不图别的,图他自己乐意。

下午时分,霍相贞一行人回到了苏家别墅。看房子的老头子迎了出来,见两位军长全是安然无恙,便唏嘘着将诸天神佛全感激了一遍,又问霍相贞到底去了哪里。霍相贞思索了一番,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是只想去玉皇顶看日出来着,结果看完日出,意犹未尽,由着性子越走越远,结果走进了一座石头山。老头子听了这话,先以为他是去了刀刃子山,可是一问路途长短,又觉得不像。而在这一问一答之时,李天宝已经让人预备好了热洗澡水,老头子也命令别墅听差端上了午饭。

霍相贞回房端起饭碗,正要狼吞虎咽,然而在动筷子之前,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安德烈呢?”

李天宝答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想必还在外头转悠着呢!”

霍相贞当即皱了眉毛,作势要放饭碗:“派个闲人出去,把他们全给我叫回来!”

李天宝答应一声,立刻去办,结果闲人刚出别墅大门,便和安德烈那一伙人走了个顶头碰。安德烈听闻霍相贞平安回来了,立刻撒腿就往东厢房里跑。推开房门之后,他又掀了几道帘子转了几道弯,末了在一间空屋子里,他看到了大浴桶中的霍相贞。

霍相贞是刚刚入水,如今见了安德烈,他不由得又一皱眉——安德烈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总之仿佛变了模样似的,带着一点口歪眼斜的意思,表情像是凝固在了最恐慌的一刻。

皱过眉毛之后,他笑了一下:“吓着啦?”

安德烈向前走了几步,大腿抵上浴桶边沿,他的肌肉是硬的,汗毛是竖的,外面的阳光已经很烈了,他流的却是冷汗。惶惶然的低头望着霍相贞,他轻声嘀咕道:“找不到你。”

然后他脱力似的慢慢蹲了下去,蹲到一半向后一栽,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抬起一只手搭上桶沿,他想借力起身,可是两条腿痉挛着打晃,已经不听了使唤。指尖没入温热的水中,他像得到了某种安慰或承诺似的,身体一歪,又跌坐了回去。

一只水淋淋的大手从天而降,在他的黄毛脑袋上摸了一大把:“丫头胆子。”

安德烈闭上眼睛,打了个很大的冷战。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大半天,吓死他了。

苏家别墅之中,霍顾两国的国民们,统一的先忙着吃饭后忙着洗澡。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凉席上,枕着双臂说道:“看你睡得正沉,就没叫你。谁知道心疼你一次,还把你惊着了。”

安德烈也吃饱喝足洗了澡。换上一身单薄的裤褂,他坐在霍相贞身边,用一条大毛巾擦他的短头发,兴许是心情安定下来的缘故,他那东奔西走的五官渐渐回复到了原位,看着又是一张金发碧眼红嘴唇的美人脸了。和他五官一起错位的,是他的中国话。他忽然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喃喃的重复“找不到”三个字,很忧伤很委屈的,像是小孩子刚刚做了个大噩梦,梦醒之后,又无人安慰。

霍相贞知道他是多么的护卫和依恋自己,所以看了他这模样,倒是生出了几份爱怜。忽然一抖身上的毯子,他大鹏展翅似的欠身张开臂膀,一把将安德烈裹进了毯子里。低头一嗅安德烈的后脖颈,他吸了一鼻子香皂留下的茶花香。把安德烈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低声笑道:“嗯,这个味儿好。”

他的胸膛太温暖了,所以安德烈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冷战。

霍相贞这一趟累去了半条命,如今得了安闲,立刻睡了个昏天黑地。与此同时,顾承喜倒是还有精神。披着一件真丝睡袍,他依着床头半躺半坐,受了伤的左脚一直蹬到了裴海生怀里。

翻起的大脚趾甲剪掉了,消毒药水也涂过了,现在只剩了包扎一项工作,可裴海生实在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虽然已经做了百般的努力,加了万分的小心,可还是连一条绷带都缠不好,不是紧了就是松了。后来终于不松不紧的成了功,顾承喜低头一看,却是气得要笑——裴海生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绷带,给他缠出了奇长奇粗的一根大脚趾头,直通通的向上翘成四十五度,简直如同炮筒一般。

“这他妈的……”他没骂完,余音袅袅,同时想起了小林。这活要是交到小林手里,他想小林绝不会给自己缠出一门炮。

裴海生低头看着他的赤脚,也叹了口气,随即扭头转向了他,开口问道:“军座,这值得吗?”

顾承喜从床边拿起镀金烟盒,打开之后拿起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抬眼望向裴海生,他漫不经心的一抬下巴:“火儿!”

裴海生把他的左腿搬到床上放好了,起身从窗台上拿来了洋火盒。轻巧利落的划燃一根火柴,他双手拢着火苗送到顾承喜面前。而顾承喜舌头一动,让香烟对准火苗灵活的一点头,很俏皮的把香烟吸燃了。

手指夹住香烟,顾承喜垂下眼帘不看他,只喷云吐雾的问道:“怎么?心疼了还是吃醋了?”

裴海生面无表情的一甩手,让火柴杆上的余焰迎风熄灭:“心疼。”

顾承喜向他仰起了脸,像怕吓着谁似的,压低声音笑问:“这么爱我啊?”

裴海生别开了脸,感觉这话没法回答。

顾承喜抓住他垂下的右手,先是使劲的握了握,又把那手背送到自己面颊上贴了贴,同时很亲热的笑道:“好宝贝儿,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

裴海生一点也不想真心对他,可是心闹了独立,自行朝着顾承喜扑过去了。

回握住了顾承喜的手,他低头看下去,只见顾承喜翘起了二郎腿,挂了彩的左脚来回摇晃着,仿佛还伤出得意了。脚那么活泼,脸却是平静,方才的笑容一发即收,显见是没什么诚意。

一言不发的移开了目光,裴海生想自己原来只当副官的时候,可没发现军座这么不禁端详。原来他看顾承喜,感觉对方有时候简直是丰神俊朗的,脸长得好,身姿也挺拔潇洒,一双眼睛尤其是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他那时候常想,世上难得有像军座这么才貌双全的男子汉。

他没想到自己会上了男子汉的床,然后对男子汉是越看越不顺眼。

转身走到窗台前,他放回了洋火盒,同时背对着顾承喜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军座今天的举动都是太冒险了。”

话音落下,勤务兵端进了水淋淋的一只果盘,盘子里滚动着几枚黄杏,是路上吃剩下的。顾承喜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拿了个黄杏,不吃,只是摆弄着看。

看了片刻,他忽然发了感慨:“记得那年是在哪儿来着?河南?好像是河南。我们打了一场胜仗,他骑马跑了几十里地,专门给我送了一口袋巧克力糖当犒劳。当时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巧克力糖还是马从戎的。马从戎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细长条子的小白脸儿,看着挺有派头,到咱家来过好几次。”

说到这里,他把黄杏送到鼻端嗅了嗅:“那时候他还带着伤呢,骑在马上一颠一颠的,能不疼?”

轻轻一吻手中的黄杏,他忽然惆怅了:“他也对我好过,好起来是真好,看我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现在他看我的眼神,也和看别人不一样,跟见了癞蛤蟆似的,好像恨不得一脚踩死我。我这么卖命去找他救他,他还是不领情,看那意思,还是想踩死我。”

一口气把半支香烟吸到了头,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后悔啊!悔之晚矣。”

然后他掐灭香烟,吃了黄杏。端过一杯茶漱了漱口,他往床里一滚,睡觉去了。

裴海生依旧望着窗外,心里爱他这一点深情,又恨他这深情不是给自己的。

苏家别墅静悄悄的,能睡的全睡了,直到傍晚时分,庭院里才又有了低低的人声。

霍相贞虽然自认为不嫩,但毕竟从来不曾打着赤脚走过长路,所以一觉醒来之后,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居然鼓出了满脚的血泡。

李天宝找来一根缝衣针,坐在床尾摆出绣花的架势,要将血泡尽数挑破。安德烈也醒了,披着毯子蹲在一旁发呆。呆了片刻,他轻声开了口:“大帅,疼不疼?”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答道:“不疼。”

李天宝感觉大帅这话很不客观,因为不疼才怪。可是等他大功告成之后,霍相贞趿拉着一双软底布鞋,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卧室,仿佛是真的不疼。

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李天宝对安德烈作势一戳:“爵爷,别跟我装小宝贝儿了,赶紧下床伺候大帅去!本副官长也得好好歇歇了,没事儿少叫我,听见没有?”

安德烈茫茫然的答应一声——同僚们挤兑他几句,他向来像听不懂似的,不往心里去。

晚饭还没有开,所以霍相贞穿着一身宽松裤褂,慢慢踱到了庭院一角的亭子里。这亭子高踞于山石之上,四周围了石栏,栏下砌着长条子石凳,要说精致,谈不上如何精致,可亭外就是无限青山无限云,在浩渺的风光之前,亭子的有无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霍相贞双脚疼痛,所以进入亭子之后,立刻坐上了石凳。侧身倚着石栏往外望,他恍恍惚惚的失了神,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来不及赶不上似的,纷纷扰扰的从他眼前一哄而过——全走了,然而也总有几个肯留下来的。自己抬手拍了拍大腿,他从山想到了雨,从雨想到了杏,从杏想到了卖杏的小姑娘,从小姑娘想到了白摩尼。

腿上很空虚,少了个白摩尼;除了白摩尼,也没有第二个人坐过他的大腿。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白摩尼弄回来。放到先前,这根本不算事,小弟不听话,自己满可以一个嘴巴把他抽回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小弟到底是怎么想的,小弟要是真不愿意,自己也不好强抢民女——不对,是民男。

当然,连毅也是个麻烦,若是没有连毅供着他,他没钱花,自然也不会鬼混得这么死心塌地。提起连毅,霍相贞心里翻腾了一下。连毅像和他有仇似的,自从他掌了霍家的权,连毅就开始挤兑他,其实当时陆永明也起过外心,但是那外心很不持久,一看他真站住了脚,也就罢了。连毅却是不然,几年如一日的整治他,四面八方的嚼舌头,硬说他是赵括,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勉强把心思从连毅身上拉了回来,霍相贞叹了口气,心想山上倒是真凉快,睡了一下午,一点汗也没出。

正在此时,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睡足一觉,醒来后听说霍相贞正坐在亭子里看风景,便浑身皮肉做痒。抄起一把大剪刀,他把自己左大脚趾的炮筒子截去一半,然后穿上拖鞋,一步一瘸的出了门。

及至走到了亭子下的石阶前,他抬头向上一看,却是看到了安德烈。安德烈居高临下的站住了,虎视眈眈的望着下方的顾承喜,绝无给他让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