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在书房里大兜圈子,兜着兜着停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皮鞋锃亮的,是前一阵子派人去了趟天津,专门从高级鞋庄里买回来的。合着男人的皮鞋也是一年一个样,跟着巴黎的潮流走。鞋样子好,脚长得也好,好鞋配上好脚,正是好上加好。顾承喜本来是心事沉沉,如今也不知怎的,忽然被自己的皮鞋迷住了,双手向上一扯裤管,他歪着脑袋弯了腰,前后左右的看了又看。看完之后又跺了跺脚,他因为感觉自己如今从头到脚都很体面,所以心中无端的有些高兴。

正当此时,裴海生推门进来,给他送了电报。把电文放到桌子上,他抬手堵嘴咳嗽了几声,然后哑着嗓子说道:“军座,泰安来了电报。”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一转身,步伐敏捷的走到了裴海生面前。抬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他低声笑道:“小可怜儿,还发着烧呢。”

裴海生低了头,一张脸隐隐的有些泛红:“没事儿,就是感冒。”

顾承喜抬手往窗外指:“你上我屋里歇着去,我屋里清静。现在天冷了,上床之后别忘了盖被——药吃了吗?”

裴海生前几天刚被他无缘无故的用皮带抽了一顿,本来是伤心欲绝的,然而军座是个狗脾气,坏的时候是没心没肺的坏,好的时候又是贴心贴肺的好,让裴海生无所适从,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是该恨还是该爱。

顾承喜见裴海生倔头倔脑的冷着一张脸,不是个能听话的模样,便亲自领着他进了卧室。催着他脱衣服上床躺好了,顾承喜站在床边,拿着个小药瓶仔细看。药瓶瓶身贴了纸标签,上面印着用法用量。顾承喜拧着眉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看得很费劲;裴海生望着他,知道他文化有限,读报纸都得拿出全副精神才行,所以见了他此刻的认真神情,一颗心便是不由得一软。

“一天吃两次。”他带着鼻音开了口:“上午的一份吃过了。”

顾承喜弯腰把药瓶放在了枕边,又望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下午的一份,睡醒了就吃,记住没有?”

裴海生点了点头:“记住了。”

顾承喜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身走出去了。裴海生盯着他的背影,一眼都不舍得眨。

顾承喜回了书房,把译好的电文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犯了嘀咕——霍相贞在电报中以着十万火急的口吻,让他立刻到泰安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心里想:“真把我当成他的部下调遣了?”

然后笑了一下,他知道霍相贞这么急着要见自己,必是有事相商,没事也想不起自己,只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忽然又想起了那位刚被自己送走的连军参谋,他抬手摸着下巴,心想:“莫非走漏了风声?”

随即他摇了头——应该不能,再说就算走漏了也没什么的,他顾军长想见谁就见谁,有这个自由,有这个权力,你霍静恒管不着!

顾承喜命人往泰安发了回电,然后一边想着“管不着”,一边兴致勃勃的点了卫队,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前呼后拥的就坐汽车往泰安去了。

顾承喜下午出发,天擦黑时才到了泰安。他精力充沛,尽管是刚刚经过了整半天的颠簸,然而依旧能够神采奕奕的对着霍相贞发笑:“静恒,你中午的电报,我傍晚就到。兄弟这个速度,够不够意思?”

霍相贞坐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将双臂环抱到了胸前。没接顾承喜的话茬,他只对着旁边的太师椅一伸手:“坐。”

顾承喜心安理得的一屁股坐了,一侧胳膊肘支上椅子扶手,他亲热的靠向了霍相贞:“说说吧,到底有什么大事儿,让你这么急着见我。”

霍相贞抬起了藏在手臂下的一只手,食指中指夹着一张折好的白纸,纸背隐隐透出青黑字迹。对着顾承喜一抬下巴,他开口说道:“你看一下。”

顾承喜见白纸类似信笺,便怀着好奇心接过来展开了。低头一看上面字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降了温度——白纸黑字,他全认识,好一张清清楚楚的委任状!

目光狠狠盯住了落款处的“蒋中正”三个字,顾承喜慢慢抬了头,一张面孔白得将要挂霜,一抹笑意也冻在了嘴唇上:“霍主席,厉害啊,兄弟恭喜你了!”

然后他向前探身,将委任状一把拍到了霍相贞的大腿上:“你有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怎么不提前在电报里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给你带几样贺礼呀!”

话音落下,他合拢五指,一抓霍相贞的大腿。而霍相贞平静的看着他,依旧是不接他的话茬。垂下眼帘拨开了他的手,霍相贞把委任状拿起来折好,向后递给了李天宝。

然后把双臂重新环抱到胸前,他抬眼望向了顾承喜:“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近期出发。”

顾承喜“哼”的笑了一声:“出发?往哪儿去?”

霍相贞定定的注视了他,同时答道:“跟我走,进安徽。”

顾承喜咧了咧嘴,神情介于大笑与大怒之间:“跟你走?你是省主席,我是什么?”随即他失控似的提高了声音:“那委任状上写的是你霍相贞!不是我顾承喜!”

霍相贞一拍椅子扶手,也瞪了眼睛:“你是我的人!我进安徽,你敢不进?”

顾承喜张着嘴看了他,看了片刻,他闭嘴长出了一口气,这回再说话,声音倒是温柔了些许:“静恒,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可是委任状摆在那里,上面就是没我的事儿嘛!”

霍相贞隐隐的拧了眉毛:“到了安徽,我给你官。”

顾承喜把两侧胳膊肘全架上了椅子扶手,人没坐直,看着就有了一点驼背耸肩的惫懒相。苦笑着面对了霍相贞,有句话存在心里,他没好意思说——我堂堂顾军长,用你给我官?你那官还不知道是怎么混到手的呢!

这话能想不能说,因为他不忍心。他的确是跃跃欲试的总想刺激刺激霍相贞,可是小刺怡情,大刺伤心;而霍相贞又是个特别要脸的人,自己拿话损他,也许本意只是开玩笑,然而他会真的生气。当了省主席,毕竟是桩喜事,所以姑且让他乐一乐吧,尽管自己已经嫉妒得红了眼睛,一把心火都直攻到天灵盖了。

“你给我官?”他嗤笑着问道:“你说了算?”

霍相贞向后一靠,显然也是不耐烦了:“我身为一省的主席,为什么说了不算?”

顾承喜看着他的横眉怒目,倒是不由得起了一点扯淡的闲心:“我就是问问,问问不行吗?你看你,一问就急,一点儿也没有省主席的涵养;再说你还比我大两岁呢,身为兄长,你哪能总对小兄弟玩儿狮子吼?”

话音落下,他把自己先逗笑了,可惜也只有他一个人笑。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并不捧他的场。

于是他很萧索的自己收了场,在褪尽了脸上的笑意之后,他听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

立刻抬头面对了他,顾承喜微微一偏脸,做了个聆听的姿态。

霍相贞垂下眼帘,沉声说道:“安徽是个大地方,我一个人控制不了,所以让你跟我一起去,咱俩想法子把它占住。到时候你我合成一家也好,各占一半地盘也好,总之比在山东这么混着强。”

顾承喜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我想和你合成一家。”

霍相贞登时抬头呵斥了他:“你正经说话!”

顾承喜委顿在了太师椅中,惫懒相又出来了:“挺正经的,没开玩笑。”

霍相贞收回了目光,片刻的无语过后,他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疲倦了:“还是各占一半吧,我看不惯你,合成一家迟早得出事儿。”

顾承喜欠了身,拖着椅子向他挪了挪,随即重新坐了,他坐没坐相的抬了脚,对着霍相贞的小腿踢了一下:“哎,你是不是谋算着把我当枪使换,让我到安徽帮你打仗?省主席可不是凭着一纸委任状就能当上的,到处都有地头蛇,安徽地界上,想必也有安徽的兵,是不是?”

话音落下,他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自己平地起了飞,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背过手捂着先着了地的尾巴骨,他挣扎着抬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太师椅一起被霍相贞狠踹了一脚,太师椅比他飞得还远,差一点就出了房门。

哼哼呀呀的坐起了身,他的脸上反而有了笑模样。霍相贞生气了,兴许是因为受了他的委屈,本来一片好意,结果被他说成了居心不良。其实他也知道霍相贞不是藏奸的人,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话,该敲打还得敲打。

他以手撑地,歪身揉着尾巴骨。霍相贞见他坐得还挺稳当,便开口说道:“起来。”

顾承喜答道:“你让别人出去,我有句话要对你讲。”

霍相贞抬手向外轻轻一挥,侍立在一旁的李天宝等人果然立刻退出去了。这回望向顾承喜,他端坐着问道:“你要说什么?”

顾承喜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拉我起来!”

霍相贞一瞪眼睛:“我问你要说什么,你和我扯什么淡?”

顾承喜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拉我起来!起来了,咱们好继续谈正事儿。”

霍相贞皱着眉毛起了立,同时咬牙切齿的低声怒道:“看你这副无赖的样子!”

顾承喜笑着不言语。霍相贞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伸出了一只手。他仰起脸,只见霍相贞对自己俯了身,一脸威武的凛凛然,连赌气都是英姿勃发的模样。

一手抓住了霍相贞的手,另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小腿,顾承喜感觉自己像一条藤,从霍相贞的脚下向上蜿蜒游动——是藤,不是蛇,因为根基深入地下一万里,基础坚实得不可撼动。手臂越伸越长、越长越软、越软越韧,匝匝缠勒过了霍相贞的大腿腰身,最后胸膛贴了胸膛,呼吸混了呼吸,他似笑非笑,眼中精光四射。

谁也不必迁就谁,他们可以互相平视。顾承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不是自己这样了不起的男子汉,也制不住霍相贞这样的大家伙,这实在是一场天作之合!

“我跟你去安徽。”他抛开了一切顾虑,舔嘴咂舌的轻声说道:“别说安徽了,龙潭虎穴我也一样的跟你去。咱们联手,打个天下出来!”

霍相贞抬手揪住了他的领口,不让他靠近,更不让他离开。目光直通通的,他一直看进了顾承喜的眼睛里:“记住你的话。龙潭虎穴,也一样的跟我去!”

顾承喜忽然有些激动:“我说话算话,这回跟定了你了。你发句话,咱们什么时候开拔?”

霍相贞缓缓的放开了他:“越快越好。现在对那边的情况,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所以咱们得先走一步,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大军进皖之后没着落。到了安徽,还是你的兵你管,我的兵我管。”

然后,他又审视了顾承喜:“你松手。”

顾承喜松了手,又低头笑了一下——刚才那一瞬间,他真是动了感情,真想和霍相贞并肩打个天下出来!

顾承喜在泰安住了一夜,翌日清晨便启程返回了济南。到家之后,他把自己的智囊团召集起来,把霍相贞的意思复述了一遍。众人听了,反应和昨晚的顾承喜差不多,都先是失落,后是兴奋。王参谋长捻着自己的胡须尖,很慎重的说道:“这回若是去了安徽,霍静恒那一边,我看我们是不用怕的,真要打起来,他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顾承喜的机要秘书赵良武,佝偻着蜷缩在了桌角。单手托着下巴,他笑眯眯的细声说道:“安徽也算富庶。”

王参谋长又道:“真得找个地方筹饷了,一个月好几十万的开销,只出不入可不行。”

顾承喜倒是摆出了一副淡然姿态:“有地有人就有饷,那不是问题。山东这地方,形势比较复杂,我看咱们留下来,也没有称王称霸的机会。既然打了南京政府的旗,那咱就跟着命令走吧!霍静恒说了,许我个全省保安总司令。当然,我并不稀罕这么个官职,不过总在山东这么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霍静恒要名,我要利,姑且先这么搭伙儿干着吧!”

顾承喜的兵全驻扎在了鲁北一带,想要全体调动,也不是件轻松事情。自己带了个警卫团,顾承喜先往泰安去了,临行之前,他对着卧病在床的裴海生笑道:“这没办法,你病得都下不了地了,可不是我故意不带着你。”

裴海生吃了几天的药,没吃好,昏昏沉沉的只能躺着。此刻听了顾承喜的话,他心里着急,急出了一串气喘吁吁的咳嗽。顾承喜见状,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你乖乖养着吧,到时候跟着参谋处走。咱们怀宁见,好不好?”

裴海生别无选择,只得气息奄奄的的答了一声:“好。”

在顾承喜前往泰安之时,霍相贞的军队因为是沿着铁路线驻扎的,所以在孙文雄的率领下,已经陆续登上了开往安徽的闷罐车。

雪冰留在泰安,暂时恢复了他警卫团长的旧职务。站在霍相贞身后,他弯下腰,低声问道:“大帅,要不然,索性在这里就动手吧!”

霍相贞在太师椅上坐成了一块磐石:“不,这儿离济南还是太近,一旦生变,我们容易陷在山东,被顾军缠住。”

话音落下,一身戎装的李克臣快步走了进来:“报告大帅,专列已经预备好了。”

未等霍相贞回答,李天宝也在门外喊了话:“报告大帅,顾军长的汽车队马上就要进县城了!”

霍相贞听到这里,一跃而起。从雪冰手中接过军帽戴好了,他昂首挺胸的迈步走向门外,要把顾承喜直接引去火车站。

第140章 各有决心

顾承喜的汽车队开到火车站,下了汽车直接上专列。他的警卫团和霍相贞的警卫团被统一的装进了闷罐车厢。他本人则是和霍相贞进了长官包厢。包厢是个宽宽敞敞的长条子形,有沙发椅,有半固定的折叠桌子,有遥遥相对着的两张靠墙小床。顾承喜一进来,就对着两张小床笑了:“我说,这火车得开多久?”

霍相贞径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解纽扣,把军装上衣脱下来挂上了墙壁钩子。然后抬手摘了军帽,他转向顾承喜答道:“先到徐州,再从徐州去怀宁,也不是很远的路。”

话音落下,他回手把帽子也挂好了。脚下忽然震动了一下,车窗外扯起了悠长的汽笛声音。霍相贞转身坐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抬头一瞧,却是发现顾承喜正在盯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他心平气和的下了命令:“到你那边儿坐着去!”

顾承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走神,这时被霍相贞一句话唤醒了,他自嘲一笑,也是感觉不可思议:“我那边儿?你连包厢都一分为二了?”

正当此时,小勤务兵推开拉门,送进了两壶新沏的热茶。当着勤务兵的面,霍相贞没说话,等到小勤务兵退出去了,他才开口答道:“分开好,利于和平。”

顾承喜也摘了军帽脱了上衣。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没叫副官进门伺候,自己抬腿弯腰,拔萝卜似的拔下了脚上马靴。然后抬腿往床上一放,他很自在的躺了下来。霍相贞端着一杯茶,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是你的床吗?”

顾承喜见他一只手是闲着的,便拉扯过来握住了,又仰起脸向他笑叹了一声:“唉,舒服!”

然后他翻身向外侧卧了,把霍相贞的手垫在了自己脸下,又快活的用面颊在那掌心上蹭了两下:“粗手大脚,说的就是你。”

霍相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顾承喜现在也养得细皮嫩肉了,脸皮是干干净净的白,年纪也轻,乍一看上去,正是个非常精神的好小伙子。无言的望着顾承喜,霍相贞忽然有些困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简直看不懂了。

看不懂,就不看了。霍相贞转向了前方,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顾承喜紧紧攥住了他的腕子,是个死活不放的架势。于是霍相贞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顾承喜的脑袋。迅速把心中“不懂”的成分全剔了出去,他的思路立刻重新恢复条理,又全“懂”了。

火车开了约有半天的光阴,傍晚时分到达了徐州。闷罐车中的两团人马纷纷下车,解手的解手透气的透气,顺带着领取一份饮食充饥。包厢里面垂了窗帘亮了电灯,霍相贞和顾承喜也开了晚饭。晚饭十分简单,是新鲜面包配了黄油果酱。顾承喜一边吃,一边笑着问道:“这一路上,怎么没见你那个小黄毛儿?”

霍相贞慢条斯理的往面包片上抹黄油:“他烦你。”

顾承喜笑出了声音:“那你烦不烦我?”

霍相贞一点头:“烦。”

顾承喜当即反问:“那你下午还摸我的脸?”

霍相贞很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不要和我胡闹!”

一声呵斥过后,霍相贞低头垂眼,咬了一大口面包。顾承喜刚想再逗他说几句话,然而未等开口,包厢门外忽然有人喊了报告,随即拉门一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先对着霍相贞行了个军礼,又对着顾承喜行了个军礼,然后开始向霍相贞朗朗的长篇大论。霍相贞和顾承喜一起听了片刻,末了全是听了个糊里糊涂。霍相贞咽下了口中的夹心面包,率先问道:“闷罐车坏了?”

然后他轻描淡写的直接下了命令:“坏了就修,修好之后另调个火车头,沿着铁路往怀宁追就是了。现在那好闷罐车还能装多少人?”

军官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的说不出具体数目。而霍相贞挥了挥手:“让顾军长的警卫团先上车,能装多少算多少。去吧!”

军官答应一声,领命而走。顾承喜饶有兴味的望着霍相贞,又有了话题:“真看出你是对我好了,连我的警卫团都受优待。”

霍相贞又咬了一大口面包,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火车已经在徐州站停了许久,怎么还不开动?

顾承喜用小毛巾擦了擦手,起身想要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番。霍相贞看在眼中,登时开了口:“顾承喜!”

顾承喜立刻回了头:“有吩咐?”

霍相贞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出去,要壶咖啡。”

顾承喜笑了:“是,大帅。”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了车窗,步伐轻快的走向了包厢房门。拉开房门向外招呼了一声,立刻就有勤务兵送来了热咖啡。顾承喜亲自给霍相贞倒了一杯,又加了两块方糖。自觉着是伺候妥当了,他下意识的站到了霍相贞身后,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就在这时,火车终于又开动了。月台上站满了两家警卫团的士兵,乱哄哄的很嘈杂。顾承喜本来想把自己的警卫团长叫过来问几句话,可是弯腰嗅了嗅霍相贞的短头发,他一时意乱情迷,忽然慵懒得什么都顾不上做了。鼻尖划过霍相贞的鬓角,顾承喜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这个夏天把霍相贞热瘦了,瘦在了脸上,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睫毛长长的垂下来——他是一尊魁梧伟岸的金石塑像,全靠这两排深藏不露的长睫毛,给他增添了几分柔和的多情相,可惜又是假相。他有多么的呆,顾承喜自认为是最了解的。

这回到了安徽,顾承喜盯着他想,又是一番新天地。新天地,新前途,也许随之就会生出新的机会。先前守着自己的军队,总是不肯实心实意的对他;这回自己洗心革面,和他联手开辟出个新局面,天长日久,总能哄得他回心转意,横竖他身边现在也没有别人,在感情一道上,他又是个呆子。马从戎都能笼络住他,自己不能?不能才怪!

顾承喜越想越对,越想越欢喜,霍相贞还在吃夹心面包,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吃。顾承喜一撅嘴就能亲到他了,但是忍着不撅嘴,忍着不亲。火车轰隆隆的驶入了夜色之中,那声音听久了,可以单调得让人忽略不计。顾承喜俯身搂着霍相贞的脖子,轻轻嗅着他的洁净味道,只觉身心肃然,仿佛有光从天而降照亮了他似的,他骤然回到了当年那片草原,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而他乖乖的跟着霍相贞,像个改邪归正的顽皮小子一样,决心从此做个好人。

火车这一回可是走得长久,最终到站之时,顾承喜已经断断续续的睡了好几觉。包厢里亮着电灯,越发显得窗外黑暗。朦朦胧胧之中,他感觉有人推搡自己,睁眼向上一看,正是霍相贞。

霍相贞已经穿戴整齐了,和顾承喜对视一眼之后,他催促道:“醒醒,该下车了。”

顾承喜打着哈欠起了身,又端起桌上一杯残茶,仰起头一饮而尽:“天还没亮?”

随即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他对着霍相贞笑道:“冷。”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戴上了军帽。顾承喜见状,也匆匆穿好了外衣。包厢外面已经响起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音,霍相贞走到门前推开拉门,然后回头望向了顾承喜:“走。”

顾承喜单手拿着军帽,懒洋洋的向前迈步。然而刚刚走到霍相贞跟前,他手上忽然一热,低头看时,竟是霍相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紧接着霍相贞迈了步,像怕他跑了似的,领着他直奔了火车门。顾承喜的睡意还没退,但是因为心中纳罕,所以强打精神紧跟慢赶,又极力的探头去看霍相贞:“哎,你急什么?”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是霍相贞已经把他带到了车门口。两人牵牵扯扯的下了火车,顾承喜左右望了望,发现月台特别空旷,只在近处站了几名军官。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哈欠,好像一下子把体内的热气全呼出去了似的,他打了个冷战,忽然感觉很不对劲。

回头向后又望了望,他心中想:“我的人呢?”

未等他出言相问,霍相贞毫无预兆的松了手。而几名军官一起拔枪,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一起对准了他。

顾承喜的动作一僵,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整列车厢全灭了灯,像一条死长虫似的静静卧着——一切都是阴谋,霍相贞根本是把他的警卫团卸在了徐州!

正在这时,相邻着的车厢也开了门,他的副官卫士们被人五花大绑堵了嘴,由全副武装的霍军士兵押了下来。

难以置信的转向了霍相贞,顾承喜猛的吼了一声:“霍静恒!”

他浑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尖锐锋利的刺着他的心。说什么都晚了,他恐慌愤怒的又吼了一声:“霍静恒!”

霍相贞转身面对了他,表情是一种一本正经的冷酷,和往常的态度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顾承喜目眦欲裂的瞪着他,想起那次他站在河边向自己扫射的时候,也是这样——也是这么无动于衷,仿佛自己只是万千小兵中的一员,仿佛自己连死亡都是没有价值的!

这时,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只是你的自由,恐怕暂时是要受到限制了。”

话音落下,月台四周开始涌出士兵,黑压压的兵,正是霍相贞那批先走一步的部队。顾承喜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很识相的任由对方缴了自己的枪,他被人连推带搡的押出火车站,塞进了一辆小汽车中。

汽车随即发动,在一大队骑兵的包围下,飞快的驶了个无影无踪。

第141章 囚徒

霍相贞到达安徽省会怀宁之后,一共做了两件事,第一是打仗,第二是筹饷。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已经被中央军捉到南京坐牢去了,主席坐牢,不能把主席的队伍也一并抓起来下监,所以霍相贞的第四军自从到达安徽之后,就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也不打大仗,但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外省军和本省军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打仗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筹饷的任务更是重中之重,霍相贞一边打,一边收编那些被自己打服了的零散队伍;人一多,不算其它的开销,首先吃的粮食就翻了倍,一个月没有四五十万的饷钱,简直维持不下来。幸而在收编败军的同时,也顺带着收编了败军的武器,倒是白得了许多枪支弹药。

霍相贞没有长久留在安徽的打算,他没有,雪冰等人也没有。平心而论,安徽绝不算坏,绝不至于让人呆不下来;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世界的中心是北平,玩的话是去天津。除了平津之外,再到哪里都像是权宜之计,哪怕是去南京上海,他也一样的不愿意。而且在到安徽之后,他自己想了想,感觉南京政府似乎也没有真把安徽永远划给自己的意思——以着当今这个形势,南京政府不过是顺谁推舟,毕竟他是中央一方面的人,把安徽交给他暂管,总比给别人强,而且他有兵,有实力控制住安徽;同时又安抚了他——他要一省的地盘,就真给了他一省的地盘,多么仁义。

霍相贞看透了这里里外外的前因后果,所以对于全省政务,并不多加干涉,一味的只是扩军。省政府部门齐全,运转得井井有条,他犯不上插手进去另搞一套,万一搞不好,反倒添乱害了地方。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是过了一个多月,霍相贞虽有内忧,却无外患。顾承喜的军队如今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山东江苏一带,因为军中没了主帅,偏偏部下将领又很忠心,并没有倒戈的意思,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参谋长都急疯了,几次三番的来和霍相贞办交涉——顾军虽然忠诚,但是队伍之中谁也不服谁,尤其是其中还有几位土匪发家的大爷,先前是在沂蒙山里讨生活的,那简直是粗豪到了人话不懂的地步,全军上下,唯有顾承喜能够日娘捣老子的和他们叫骂着交流。顾承喜总不回来,单是这几位大爷就让王参谋长吃不消——将领们不会倒戈,但是随时可能内讧呢。真内讧了,谁镇压得住?

王参谋长本来是不好意思见霍相贞的,可是如今不见不行了,他硬着头皮红着老脸,亲自跑来怀宁,想看顾承喜一眼。霍相贞倒是好说话,他要见,就让他见。于是王参谋长带着赵良武,在一队士兵的引领下乘坐汽车出了怀宁。颠簸许久之后,汽车进了一处村庄。村庄内外修了简易的公路,然而壕沟纵横,关卡林立,根本不允许汽车深入。于是王参谋长等人下了汽车,先是被盘问后是被搜身,及至看出他们真是赤手空拳了,一名军官才带着他们通过了关卡。

沿着道路又向内走了约有一里地,王参谋长看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宅院,若是盛夏时节前来,此处风景优美,还真堪称是一处胜地;然而如今时值深秋,看着便是冷森森的一片萧索。宅院内外全是卫兵,连房顶上都站着人。王参谋长和赵良武跟着军官进了大门往里走,终于在屋中见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已经在这宅子里住了一个多月,王参谋长进门时,他正披着一件夹袄,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猛的和王参谋长打了照面,他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双半闭着的眼睛立刻就睁圆了,从瞳孔里往外透出光芒。可是转眼见了霍军的军官,他垂下眼帘,又把光芒遮了大半。

很镇定的和王参谋长谈了几句话,当着军官的面,他告诉王参谋长:“让那帮家伙都给我老实点儿,听——听霍主席的话。咱们和霍主席是一家,霍主席现在对我也不赖,往后等时局缓和了,有我回去的时候,记住没有?”

王参谋长连连点头:“是,军座,我记住了。”

顾承喜抬眼看着王参谋长,恨不能从眼中说出话开出花:“你也回去吧,家里的事儿,我不在,你就得多管着点儿。等我将来回去了,咱们论功行赏。”

王参谋长只有点头的份,多余的话一句不敢说,怕自己这回多了嘴,下次就别想再见顾承喜。眼看顾承喜身体健康,情绪也稳,他略略的放了点心,带着赵良武离去了。

王参谋长和赵良武刚一走,顾承喜就下了床。双手揣进袖子里,他身上冷,心里热,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要急死了,他的前途,他的生命,他的兵——他要急死了!

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一头撞碎玻璃窗户飞回山东,拼着撞出满头满脸的血。然而他没有翅膀,而且有了翅膀也无用,房顶上的卫兵一枪就能把他打下来。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坎坷磨难,和这回相比,先前所受过的危险伤痛,全都不值一提了。

把部下军官们拉到心里排了队,他一个一个的考量思忖。这个是靠得住的,那个是靠不住的,这个是墙头草,那个有异心……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好一场庞大复杂的单方面考核,顾承喜抬手扶住了墙壁,手指往洋灰墙壁里抠,抠得指甲都泛了白。

他怕,他已经是军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军长!

王参谋长听了顾承喜的话,回去之后就传了命令,让各位师长们把军队开向了安徽——到了安徽,帮霍相贞去打地头蛇。可以假打,但是不能不打,因为军长现在像只小鸟似的,被霍相贞攥在了手里。霍相贞稍微一使劲,军长就有骨断筋折的危险;霍相贞再一使劲,也许军长的肠子都能流出来。

顾承喜虽然受着软禁,但是并没有与世隔绝,甚至偶尔可以和外界通信;如果他要的话,负责看守的军官也会向他提供最新的报纸。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拥着棉被,佝偻着腰低头读报。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和北方不是一种冷法。北平的冷是嘎嘣溜脆的,隆冬时节,直接把人往死里冻;皖西南的冷则是绵里藏针,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人的热量,不动声色的把人冻了个透。在北平,因为怕被冻死,所以人人都知道给自己弄个小炉子;而在皖西南,顾承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屋子里见过一星的火。

顾承喜一贯身强体壮,这回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怕冷,冷得久了,周身酸痛,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眼睛看着报纸上的小黑字,认识是全认识,然而不往脑子里进,不能领会那一句句话的意思。正是苦捱时光之时,窗外忽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音,震得他手一抖。猛的扭头望向窗外,他见一队士兵分列两排,在院子门前夹出了一条笔直道路,而道路尽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门一开,霍相贞探身走了下来。

这不是霍相贞第一次来,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窗子,顾承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见了妖魔鬼怪一般,周身的筋骨一起扭曲着收紧了。气血翻腾着顶到喉咙口,他恨不能一口血喷出去,喷个天地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