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两个战场

顾承喜到了山东之后,没和霍相贞正面打过大仗,至多只是虚晃一枪,晃完之后立刻退到主防线后,仿佛他的小兵全是黄花大姑娘,不能轻易让霍军看清楚了。

防线倒是很坚固的,防御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媲美连毅。仗着这么几道防线,顾承喜不动声色的保存了实力——他的队伍从安徽远道而来,一路全是急行军。小兵们也不是铁打的,如今怎么可能不累?让这么一帮疲惫不堪的东西往前冲锋,那不是静等着他们变炮灰吗?他们若是变了炮灰,他怎么办?没有军,哪来的军长?

对着如狼似虎的霍军,他是防御又防御,然而饶是如此,渐渐还是力不能支了;霍军内部又是铁板一块,没有人再肯给他闹一次兵变。一寸一寸的后退到了泰安,顾承喜往南京发去急电,请求政府派兵支援;可是现在整个的北中国都是战火纷飞,南京政府有心无力,对他是欲支援而无兵。

霍顾两军的阵地渐渐变得犬牙交错,其中霍军四面进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顾承喜无可奈何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下令把力量所及之处的铁路全部拆毁,然后布下层层火力线,让霍军只能凭着两只脚冲锋,而自己这边占据天险,再把机枪大炮一架,随你来几千几万人,全能打成肉泥。此举一出,还真奏效。而霍相贞见他只守不攻,所占地盘也很有限,便不和他穷耗,径自调头打济宁去了。

顾承喜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因为想回安徽已经是不能够,所以安下心来,静候援军。本来他对裴海生已经淡了,但是这些天裴海生为他鞍前马后的卖命效力,实在是拿出了出生入死的劲头,并且一句闲话不说,默默的就只是做。而顾承喜虽然时常缺德带冒烟,但是理智尚存,很知道好歹。裴海生对他这样赤胆忠心,他看在眼中,嘴里不说,心里清楚。

这天晚上,他坐在军部的房门前吃西瓜。军部是一溜青砖大瓦房,位于泰安的中心位置,如今被顾承喜征用了过来,既是办公处,也是居所。天气越来越热了,他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周身上下只留一条裤衩遮羞。裴海生倒是穿得齐整,像不知道冷热似的,沉着脸坐在一旁给他摇蒲扇。一边摇,一边又盯着他看——他那个吃法着实是不招人爱,一张嘴呼噜呼噜的简直是在西瓜瓤上来回蹭,一晃脑袋一瓣西瓜就没了;吃得倒是真痛快,下半张脸全是红的,眉毛上都沾着西瓜籽。

自顾自的吃了一大半西瓜,顾承喜直起腰打了个饱嗝,忽然意识到身边还陪着个裴海生。直眉瞪眼的望向对方,他对着身前的小方桌一抬下巴,理直气壮的说道:“吃啊!”

裴海生看着他这不体面的傻样,心中无端的有些难受:“我不吃,军座吃吧。”

顾承喜抄起一条雪白的湿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擦,又把汁水淋漓的双手也揩净了。从桌上端起一块鲜红的西瓜,他转身一直喂到了裴海生嘴边,又很认真的催促道:“张嘴,这瓜不错。”

裴海生犹豫一下,然后真张了嘴。低头咬下一口西瓜之后,他听顾承喜问自己:“是不是不错?”

他一点头:“嗯。”

顾承喜抓起他一只手,把西瓜放到了他的手中:“自己吃,别等我伺候你,多吃点儿。”

裴海生接过西瓜,又一点头:“嗯。”

入夜之后,裴海生留宿在了顾承喜的卧室中。这几天是反常的热,顾承喜出了一身的汗,所以也反常的清心寡欲了。屋子不是讲究屋子,全靠着墙壁上的一只小灯泡照明。顾承喜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裴海生说话,从战况说到战略,从自己的战略说到了对手的战略,从对手的战略又说到了对手本人。裴海生偎在他的身边——不是自愿的,他也嫌热,但是顾承喜喜欢让他偎着,他也就不言不语的靠了过去。

顾承喜那话说着说着就不成话了,仿佛是要津津有味的过干瘾一般,他低头对着裴海生笑道:“他和你不一样,你这小子看着像个人似的,其实背着人比谁都浪。”

裴海生知道他平时是不干事就睡不着觉的,没了自己,自然会找别人,玩得多了,也就有了比较。顾承喜有比较,他却是没比较,所以听了这话,隐隐的也有一点好奇:“他是什么样儿的?”

顾承喜嬉皮笑脸的答道:“他?他最高兴的时候也就是喘两声。”

裴海生冷言冷语的反问道:“那有意思?”

顾承喜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一下:“也有意思——各有各的意思。”

随即他欠身退了裤衩,又把裴海生的手拉扯到了自己的腿间:“你用手给我弄出来就行。大热的天,我也懒得动。”

裴海生恶狠狠的合拢手指,宛如一把攥住了顾承喜的命。顾承喜的命,也是他的宝贝:“看来这人提不得,一提你就不行了。”

顾承喜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懒洋洋的红了脸:“你别说,他真是有几样别人没有的好处,首先他那身骨头那身肉,一般人就长不出来,你知道他是多有劲儿?他扯着胳膊能把我抡起来!”紧接着他笑了,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后背:“没有这把力气,也不算是好爷们儿。小子,多吃多喝吧,我真看不上你这瘦猴子样儿。”

裴海生没接他的话茬,径自问道:“还有呢?”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还有……他皮肤好,汗毛轻;看着干净,摸着滑溜。平时烟酒不沾,味儿……挺香的。”

裴海生机械的运动着手:“看着好,摸着好,闻着好,干着好不好?”

顾承喜把身体向下沉了沉,极力想让自己坐得舒服:“好,当然好。”然后他抬手向下做了个手势:“不用干,只要把他往床上这么一摁,就够带劲儿了。”

低低的又笑了一声,他推心置腹的告诉裴海生:“可惜,统共也没干过他几次。干的时候,我和他从来都是面对面——喜欢他的脸,愿意一边看一边干。”

裴海生静静听着,听他什么都说,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了。负气似的开了口,他直通通的问道:“那他有不好的地方吗?”

顾承喜笑着想了想,想到最后,渐渐的不笑了:“有,怎么没有?太多了,都说不完。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告诉你,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也就是我命大,换了别人,早在他手里死过几个来回了!以后别让他落我手里,否则我非砸死他不可!”

话音落下,他一翻身压住了裴海生:“他妈的,越说越来火,干你一炮出出气!”

裴海生任他所为,心中犯着疑惑,不知道顾承喜为什么非要“砸死”霍相贞。毙就是毙,杀就是杀。“砸死”二字是怎么想起来的?

想着想着,他想不下去了,开始摇头摆尾的呻吟。顾承喜这一炮打得他浑身像是过了电,该柔软的柔软了,该勃发的勃发了,该酥麻的酥麻了。他飘飘然,如登极乐。顾承喜的汗珠子砸在他的脸上,可见是真热,也真卖了力气;对于顾承喜的热汗,他是一点也不嫌。在他心中,顾承喜是洁净的,汗水也洁净。

顾承喜表面镇定,内心也不动摇了,专心致志的等待援兵,同时庆幸自己赶了个好时候——这个季节,哪怕什么都没有,吃野菜野果也饿不死人,况且山东的确是富庶,起码在他所占据的这一片小地盘里,他是什么都有。

与此同时,山东全境炮火纷飞,从南到北到处都是战场。晋军正在打济南,霍相贞攻克济宁,向前又瞄上了顾承喜。连毅还在亳县里藏着,而顾承喜颇有连毅之风,缩在泰安也是坚决不出头。

霍相贞如今对待顾承喜,不讲私人恩怨,私人的账他不爱算,越算越乱,懒得算;他把顾承喜当成了纯粹的一件事或者一座城,现在他要解决这件事,或者攻下这座城。

对于一件事或者一座城,他因为不动感情,所以头脑格外清醒。在和顾承喜对峙的同时,他派孙文雄带兵秘密出发,意图绕到顾军的后方发动突袭。哪知孙文雄刚刚领命开拔,李克臣就汗涔涔的送来了一封急电:“大帅,您看,连军长来信儿了。”

霍相贞方才调兵遣将之时,抱着客观理智的态度,十分从容;如今一听“连军长”三个字,他的客观理智立刻有所动摇。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了一遍,他当即拧起两道眉毛,用食指将电报“啪”的一弹,又急促的叹了口气:“这他妈让我怎么办!”

连毅在电报中向他求援——不是求救援,因为现在亳县被中央军围得铁桶一般,而且霍相贞人在山东战场,也根本不可能调头去安徽给他解围;连毅向他索要的援助,乃是烟土。

但是现在别说烟土,就连一根针也送不进去,霍相贞思索了半晌,最后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捺——没招也得想招,不看僧面看佛面,摩尼还在那里头呢!

霍相贞自去设法,姑且不提;只说连毅人在亳县,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烟土上面又闹了饥荒。将一封电报发给霍相贞之后,他开始静候回音。

回音未到,白摩尼的怒气先到了——他后知后觉,刚刚听说连毅给霍相贞发了电报。坐在一张小铁床边,他恶狠狠的质问连毅:“你干什么?你这不是专门要让我大哥为难吗?全天下你除了他就不认识别人了?子明是干什么吃的?你怎么不找子明?”

连毅撤入亳县之时,李子明带着一个师驻扎在后方,所以并未随着连军大部队一起受困,目前还有自由。而连毅听了这话,便慢慢踱了过来,也在床边坐下了:“子明他进得来吗?他要是进得来,我也犯不上去找霍静恒。”

白摩尼当初糊里糊涂的被连毅带来了安徽,又糊里糊涂的随着连毅进了亳县。如今城外的尸首填平了道道壕沟,熏天的尸臭日夜不散。枪炮说响就响,一响就是山摇地动。从早到晚,空气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死亡和鲜血像鬼一般,虎视眈眈的窥视着所有人,包括白摩尼。白摩尼没受过这种煎熬,此刻唯有鸦片能够暂时安慰他的心神,然而鸦片也快耗尽了。

屋子很大很阴暗,他望着眼前的连毅,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昏,心中恨得像火烧一样——这老狐狸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和他同生共死,而他不想死,他还等着打完仗去找大哥。

这时,连毅笑眯眯的开了口:“儿子,别生气。饿我几天我不在乎,少一顿烟我都不行。我怕别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就直接联系了霍静恒。放心,你大哥是个有办法的人。我让他给我送点儿烟土,未必会难住了他。”

白摩尼并不想对着连毅发疯,可是一股气堵在心里,憋得他手脚冰凉,只想由着性子大闹一场:“怪不得你死活逼着我跟你上战场,合着我是你的人质,你早就存了利用我的心思!要是没有我,大哥也不会搭理你,对不对?你个老王八蛋,他妈的全天下的人都让你算计了,我操你个老不死的!”

骂到这里,他开始动手对着连毅又捶又打。他没力气,拳头也是个细骨头嫩肉的棉花锤,而连毅一身结结实实的骨头和肉,并不怕他的拳头。白摩尼看了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越发愤恨,于是转而伸手去解他的军装扣子。军装敞开了,衬衫也敞开了,白摩尼咬牙切齿的在他胸膛上挠了一把。

指甲是新剪的,薄而锋利,一爪子下去,登时留下了几道鲜红印迹。挠完一把不解恨,白摩尼没头没脑的又挠了他一把。

这一下挠完了,白摩尼抬眼直视了连毅,只见连毅很平静的望着自己,并没有反击的意思。

气咻咻的喘了良久,白摩尼的头脑渐渐降了温度,胸臆间也稍稍的松快了些许。微微垂眼望向连毅的胸膛,胸膛雪白的,然而红痕纵横,有几处破了油皮,已经隐隐的渗了血。

伸手抓住连毅的衣袖,他向前挪了挪,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对方,不是示弱道歉,是真的有些后悔。被围这件事情,总是无法提前预料到的,他感觉自己方才光顾着痛快嘴了,其实很不讲理,冤枉了连毅。

虽然连毅在不和他一般见识的时候,会是相当的宽容;然而不讲理总是不对的,挠出连毅的血珠子,更是不应该。弯腰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了连毅的肩膀,他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连毅手扶大腿,扭头望着窗外,难得的没有笑。笑的时候,他是一团和气;偶然不笑了,他像换了一张脸似的,神情忽然变得沧桑阴鸷;眼角眉梢本来淡不可见的细微皱纹,也骤然清晰深刻了。

他并不是战无不胜的人,一生中失败的时候太多了,所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结果会是如何。

良久之后,白摩尼松了手,胸中的火气是彻底消散了。

他为连毅一粒一粒系好了衬衫纽扣,纽扣是光灿灿的小金花,金是纯金,工也精细。系完衬衫,他低声说道:“外衣脱了吧,怪热的。”

连毅对着他笑了一下:“又好了?狗脾气!”

白摩尼没接他这句话,只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脱了吧,怪热的。兵没进湖北,你先捂汗了。”

连毅曾对白摩尼说过自己要进湖北打武汉,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留了心,居然一直记着。抬手脱了军装外衣,他爬上小床盘腿坐了,心里空落落的发虚。探身从床头拿过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鸦片烟不敢由着性子抽了,在瘾头要来没来的时候,他拿香烟先哄哄自己。

咬着香烟深吸了一口,他抬起头,见白摩尼正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像是出了神。于是又笑了一下,他把床尾的烟盘子向前一推:“自己烧几口烟吧!”

白摩尼伸手从他嘴里抢过香烟,三口两口的吸到了头。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长长的呼出了一道烟雾:“算了,再等一等,我还不急。”

第151章 援助

凌晨时分,白摩尼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的似睡非睡。这几天夜里特别热,热得连蚊帐都挂不住,然而蚊子又是来势汹汹,所以只能排兵布阵似的在地上点几盘蚊香,蚊香质量不好,烧起来像狼烟似的,人仿佛睡在了香炉里,呛得越发烦躁。

天要亮没亮的时候,空气中倒是有了一点凉意。白摩尼穿着短衣短裤,终于能够暂时的躺安稳了。睡不着,又疲倦,也许是因为夜里欠了几口好鸦片烟,但是如今得把鸦片烟当药那么珍惜着用了,不能没事就烧两口做消遣。

睡意探头探脑的来了,他的眼皮也有了分量,正是将要一头扎进梦乡里时,身后的连毅却又翻来覆去的有了动静。白摩尼在梦乡的边缘徘徊着,刚要睡连毅就动,刚要睡连毅就动,他忍了又忍,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回过头,他气急败坏的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胡折腾什么?”

连毅抽筋拔骨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白摩尼哼哼道:“你睡你的。”

白摩尼转向了他,对着他的光脊梁挥出一拳:“你在我旁边烙烧饼,让我怎么睡?看你这个抓心挠肝的样儿,你是不是屁股痒痒想子明了?”

连毅笑了一声:“别他妈扯淡。”

白摩尼怒道:“那你就别乱动!”

连毅没言语,然而安静了没有几分钟的工夫,他又不老实了。而白摩尼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连毅和自己犯的是一个毛病,不缺别的,缺一顿饱足的鸦片烟。

他心里明白了,但是嘴上不敢说。瘾这个东西是不能提的,一提就发作,比钟表还准。眼看连毅仰面朝天的翻过来了,他把堆在两人中间的薄毯子蹬到床尾,然后合身压上了连毅的胸膛。

抬手拍了拍连毅的脸,他没话找话的调笑道:“哎,你说在上面好,还是在下面好?”

连毅枕了双臂,低声答道:“各有各的好。”

白摩尼向下伸手,去扒他的裤衩:“脱了脱了,今天我替子明,让你舒服舒服。”

连毅当即笑了:“小兔崽子,滚下去,少跟我蹬鼻子上脸。”

白摩尼立刻反问道:“我不是男的?还是你认为我缺了零件?”

连毅抬起一只手,搂住了白摩尼:“我用不着你那小玩意儿,你乖乖的给我躺着吧!”

白摩尼又气又笑:“看出来了,你是只认李记的棒槌。”

连毅把手伸进白摩尼的小褂里面,缓缓抚摸对方的细皮嫩肉。忽然停了动作,他毫无预兆的开口说道:“儿子,去,把烟盘子端过来。”

白摩尼胡说八道的挤兑了他半天,就是想引着他和自己说笑一番,免得一个人难熬,然而胡说八道的力量,终究是抵不过一口鸦片烟。起身下床趿了拖鞋,他没拄手杖,扶着墙壁走到桌前,把整套的烟具端回了床上。烟膏子只剩一瓶了,瓶子是个描龙画凤的瓷瓶,平时看着挺有分量的,然而今天借着窗外的灯光一瞧,白摩尼忽然发现它很小,小得像个幼童的拳头。

拧开床头的一盏昏暗壁灯,白摩尼点了烟灯开始烧烟。鸦片烟的气味一起,他打了个冷战,心和手一起哆嗦,嘴里口水津津,竟是骤然有了点垂涎三尺的意思。然而把烧好的烟泡挑进烟斗了,他却是把烟枪直接送到了连毅面前:“来吧。”

连毅探头凑上烟嘴,深深的吸了一大口鸦片烟。烟还没咽进肚,他已经把烟枪调转向了白摩尼。白摩尼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勉强笑了一下,他横下一条心,把烟枪又推给了连毅:“我不要,全是你的。”

连毅有些诧异:“怎么不要?”

白摩尼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不是要哭,是不由自主的要涕泪横流:“我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我把它戒了得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说道:“戒它干什么,又不是抽不起。”

白摩尼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鼻子,然后低声答道:“毕竟不是好东西,戒了也不可惜。”

连毅听到这里,不再说话。扶着烟枪又吸了一口烟,他忽然起身把白摩尼摁在床上,随即俯身低头,嘴对嘴的将那一口烟硬喂给了白摩尼。白摩尼本来是在竭尽全力的抵抗着诱惑,竭尽全力都已经快要抵抗不住,又怎禁得起连毅这么一摁一喂?而连毅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扭过脸一口气吸光了一个烟泡,他用鸦片烟再次堵住了白摩尼的嘴。

白摩尼的身体渐渐软化了,戒烟的念头随之消散到了九霄云外。有气无力的被连毅搂着抱着,他半闭了眼睛,和连毅一人一口的分享鸦片烟。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白摩尼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连毅早起床了,卧室里就只剩了他自己。

披了衣服叫了勤务兵,他慢吞吞的洗漱了,然后拄着手杖想出门透透气。可是未等他迈过门槛,远方忽然隐隐的起了巨响,他下意识的一惊,以为是城外又开了炮,然而巨响越来越近,单只是响,并无爆炸。与此同时,连毅带着几个卫士从大门外跑了进来。停在白摩尼身边仰起头,连毅兴高采烈的大声喊道:“飞机!妈的霍静恒是够意思,儿子,瞧见没有,飞机,给咱们送烟土来了!”

白摩尼立刻望向天空,果然看到一架飞机掠过县城天空,一边飞一边下蛋似的往下投掷箱子。兴许是怕被敌军炮轰的缘故,飞机飞得很高,空投没有准头,箱子扔得城里也有,城外也有。士兵满城搜寻,一趟一趟的往院子里搬箱子,箱子是厚实的铁皮箱子,棱角都摔得变了形,有的还染着血,不知道是落地时砸死了什么活物。及至箱子打开了,阳光照耀之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码了银条,仔细再瞧,却又不是银条,而是用锡箔纸包裹而成的长条烟膏,正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高级土。

连毅对于烟土素来十分挑剔,一贯只吸最好的印度大土,所以见了箱子里的锡条货,便是十分满意。 抬手揽住白摩尼的肩膀,他笑眯眯的正要说话,可是扭头一瞧,他发现白摩尼还在追着天上的飞机看。

顺势拍了拍白摩尼的肩膀,连毅笑问道:“儿子,没看过飞机啊?”

白摩尼立刻低了头,很不服气的说道:“谁说我没看过?我还坐过呢!”

连毅有了烟土,底气十足,不和他一般见识:“哈哈,厉害啊!将来有机会,我也坐一次。”

然后他单手插着裤兜,又美滋滋的慨叹道:“算我押对了宝。当今这个时候,非得霍静恒之流才能调动飞机,换了旁人,有心也是无力啊!”

白摩尼横了他一眼:“少为你的废物子明开脱了,往后不许你再贫嘴恶舌的欺负我大哥。”

霍相贞一心二用,既给连毅空投了烟土,又采取前后夹攻的战术,击破了顾承喜的层层防线。顾承喜等了又等,连援军的毛也没等到一根,反倒误了许多战机,可叹他本来也算是一块大石头,结果生生的等成了卵。

他是石头的时候,都不想和霍相贞硬碰硬,如今成了卵,更没有以卵击石的道理。好在他是个伶俐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把南京政府的军令往脑后一扔,他带着队伍撒腿就往东逃,一鼓作气冲进了潍县。潍县是座繁华的古城,顾承喜在城内缓过一口气之后,越想越悔,恨自己没有早作打算。事到如今,还击也不成,投降也不对,简直没了活路。长促短叹的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他心情沉重,苦着脸和王参谋长说体己话:“实在不行,咱们开进蒙山,打游击去吧!”

王参谋长感觉他这是一条悲观的下策,忍不住就摇了头:“咱们好几万兵,到山里打游击?军座,你别愁,咱们再等等看。等南京政府真不行了,咱们再说进山的话。”

顾承喜和王参谋长战战兢兢的,等待霍军对自己再次发动总攻。然而等了又等,却是连一枪一炮都没有等到。

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自己的总指挥部里,那种气哼哼的表情,并不比顾承喜的愁眉苦脸更好看。阎锡山言出必行,果然给了他一张山东省主席的委任状,然而除了一张委任状之外,再无其它。省中一切事务,全被阎派人物把持着,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合着他舍生忘死的拼了两个月的命,最后就只得了个省主席的空头名分。

霍相贞感觉这委屈受得真是太委屈了,自己简直是被人当成了枪使。合作就是合作,一点诚意都没有,胜利刚刚在望就耍起了心眼,这算什么合作?

李克臣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他们要是这么干的话,那这仗就打得没意思了。现在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想架空大帅;将来真要是全国统一了,阎总司令还不直接吞了咱们?”

霍相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军饷也给得不痛快了,炮兵团最近都不敢开炮,没炮弹!”

李克臣思忖片刻,然后试试探探的做了建议:“大帅,要不然,咱们和东北的少帅通通气?”

霍相贞原本看在张老帅的面子上,尊称老帅之子一声少帅;但是这几年冷眼旁观,他见少帅吃喝嫖赌,越来越不成人,和老帅一比,真堪称是虎父犬子的典范,故而敬意荡然无存。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当即嗤之以鼻:“小张?哼!”

李克臣明白霍相贞的心思,故而这时就笑了:“大帅,现在全国上下的力量,从阎到蒋,可都等着小张发话呢!”

霍相贞听闻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声:“哼!”

第152章 异心

安德烈在雨后斜阳的好风光里看花看草看树,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进了泥水坑里,扭伤了一只脚。他当时是单枪匹马,受了伤之后一点依靠也没有,只能像只大泥猴似的,单腿蹦回了总指挥部。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受了伤的左脚脚踝肿得发亮,已经疼得不能动。李天宝不情不愿的的给他涂抹药酒,因为自从升了副官长之后,李天宝一贯是横草不拈竖草不动,所以疗过这一次伤之后,他又说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说呛红了自己的眼,把药酒瓶子往安德烈手里一塞,李天宝懒散成性,坚决不再伺候他了。

安德烈这回行动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里去都不合适,个子又大,干坐着不动也是碍眼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贞身边。霍相贞将一间背阴的宽敞房间做为办公室,屋子里打扫得十分洁净,溜光水滑的地砖能够照出人影。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写字台前不断的来人。安德烈在霍相贞的腿边席地而坐,来客乍一进门,绝不会想到写字台后还有个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着,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着脑袋去枕霍相贞的膝盖。一双蓝眼睛半睁半闭,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只巨大的非人的生灵,从天而降,疲倦的栖息在了这里。

霍相贞不理他,自顾自的和人谈话。雪冰笔直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小兵们前一阵子还能吃到窝头咸菜,这一阵子连窝头咸菜都要断顿了。待遇恶劣至此,不怪军队士气消沉。

安德烈用手臂松松的挽住了霍相贞的小腿,同时听霍相贞在上方和雪冰一问一答的说话。霍相贞像是无所不能,总有办法主意,没窝头找窝头,没咸菜找咸菜,头头是道的把雪冰打发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门了,安德烈终于听到霍相贞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新剃的短头发,一边摸,一边又有评语:“小老毛子!”

这四个字来得低沉,听着也像是一声慨叹。安德烈彻底闭了眼睛,感觉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静的依偎在父亲膝前。

前方的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听两个声音在屋子里诡秘的回旋,一会儿是小张如何如何了,一会儿是老阎如何如何了,非常紧张,非常复杂。霍相贞的腿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这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贞忙里偷闲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不动了,抬头继续和李克臣说话:“我给你五万元经费,你明天就出发。到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办,但有一点要记住——”他仰脸望着李克臣的眼睛,同时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李克臣连连点头:“是,大帅,我记住了。这事儿还没眉目呢,咱们是不能大张旗鼓的干。”

霍相贞向外一挥手:“去吧,自己挑几个人带上。”

李克臣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霍相贞在写字台后正襟危坐,心中却是风一阵雨一阵,敲锣打鼓热闹得很。

怎么走都是险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毙。当初开幕战打得那么漂亮,哪知道干到后来会这么憋气。谁也不是三岁孩子,有话可以明说,开张空头支票唬人就不对了。省主席的委任状,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为真、真为它卖上命了。

霍相贞越想越有怨气。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写字台前又添了人,是军需处长和军械处长联袂而来,呱呱的告诉他军饷上闹饥荒,军械上也闹了饥荒。两位处长全讲得一口标准国语,无线电广播似的侃侃而谈,要多有理有多有理。霍相贞把手臂横撂在了写字台上,双手十指交叉,脑子里想象自己面前有个开关,一指头“啪”的摁下去,把这两台大无线电一起关掉。

然而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关,而且没粮食是真的,没子弹也是真的,即便把两位处长撵出去,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顾承喜的兵缩在潍县,乌龟一般,连头都不敢露,他一使劲就能攻进去了,可是小兵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使劲?

霍相贞心里火烧火燎的,从上到下,看谁都是废物,包括自己,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了。通达大道摆在眼前,明明可以长驱直入的走到头,然而路边遍布捣蛋鬼,东绊一脚西插一腿,就是不许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让他干着急、没办法。

安德烈被两位处长吵得睡不着,于是睁了眼睛偏了脸,眼睁睁的去仰望霍相贞。目光顺着喉结往下走,最后落到了裤裆上。裤裆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让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霍相贞的小兄弟最近闹了独立,也不分个时间场合,说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贞本人虽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安德烈隐隐感觉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气味——春天的气味,躁热的气味,一匹健壮的雄马的气味。

收回目光又闭了眼睛,安德烈想秘书长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战争这样激烈,大帅简直不许秘书长出天津。

翌日清晨,李克臣出发北上,往北平去了。霍相贞现在很看重他,认为他笔上嘴上都来得,才华虽然有限,然而全长在了节骨眼上,而且脑筋活络,是个真能干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锋,代表自己去联系了东北军。五毒俱全的小张很狡猾,中原大战都打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是只观望、不说话。不过正所谓“贵人语迟”,霍相贞想凭着当今的形势,小张若是发了话,也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霍相贞看不上小张,看不上老阎,尤其鄙视老冯,和蒋更是有仇,唯独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藏在潍县里的顾承喜,则是根本没入他的眼——算起旧账的话,顾承喜真是和他有着不少仇,然而很奇怪,只要这个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人忘到脑后,旁人不提,他就绝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顾承喜,但是能想起连毅,也许是因为连毅身边有着白摩尼。连毅也算大战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满三个月了,他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居然还在亳县没出来。合着中原各地炮火开花,而他除了亳县,哪也没去。

李克臣到了北平,开始和东北军方面进行接触,这也不是件着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贞的命令,他着手建立起了驻平办事处。与此同时,南方桂军大败,中央军有了余力,开始源源不断的走海路开进山东,和晋军打了个不亦乐乎。

霍相贞,因为没有受到攻击,故而按兵不动,由着这一对冤家捉对厮杀,自己很冷静的作壁上观。而躲在潍县的顾承喜,本来都要筹划着竖白旗了,见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后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军再晚来一个礼拜,他就要自作主张的改换门庭了!

让炊事班预备了几样精致酒菜,顾承喜独自坐在炕上,守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声不响的熬过了一劫。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气并不是很热,可他无端的汗出如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着小酒盅,仰头自己干了杯;随即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低下头“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气。

从进山东到现在,他满打满算,好日子都没过满十天。每日都是担惊受怕走投无路,小兵们被霍相贞的队伍打怯了,越怯越输,越输越怯。带兵打仗就怕这个,小兵们要是没了士气,长官们真没招。

他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把连毅视为榜样。连毅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赌桌上,输了赢了都是笑眯眯,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意思;他学习连毅,也想潇洒一点,胜不骄败不馁,可是败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很痛心的发现自己馁了。

一小壶酒喝光了,他扯着嗓子喊海生,让对方给自己再上一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

裴海生进门端走空酒壶,倒满了酒再送回来。见顾承喜美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无声的笑了一下,出门又拧来了一把湿毛巾。把毛巾往手上一缠,他直接弯腰给顾承喜擦了汗。顾承喜光着膀子盘着腿,坐没坐相,被他擦了个东倒西歪,然而醉醺醺的很乖。裴海生擦完他的头脸,出门洗了一把毛巾,回来再擦他的前胸后背。及至扯着胳膊把腋窝都擦到了,裴海生站在炕边放下毛巾,将他揽到了自己身前。

顾承喜昏昏沉沉的笑着,一壶酒把他喝醉了。而裴海生低头望着他,忽然感觉他是极端复杂、不可捉摸的。他粗俗好色、性情暴戾;他也温柔多情、洁净天真。两个极端,全都是他,他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此刻他红着脸偎在自己身前,又是一个新面目,柔顺安静,也很动人。

裴海生长久的站着,一只手轻轻拢着顾承喜的脑袋。半开的木格子窗被风吹了,一下一下磕打着青砖墙壁;风经过了窗外的一丛野玫瑰,染上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芬芳。

裴海生感觉此时此刻十分美好,愿意永远这么静静的站下去,直到顾承喜忽然放了个无色无味的响屁。此屁十分之响,“咣”的一声,把裴海生吓得一哆嗦,窗外檐下也随之扑棱棱惊起了两只花尾巴雀。

裴海生勃然变色,随即把顾承喜往前一推,像受了冒犯似的,捡起毛巾就走了。

中央军往山东越开越多,很快便把晋军打成了屁滚尿流。而顾承喜趁着这个势头离开潍县,也跟着攻向了济南方向——没敢动霍相贞,霍相贞是自成一派的力量,和晋军那种大家大业的散沙还不一样。

霍相贞还是按兵不动,一是物资匮乏,动不起;二是形势不明,他还在等待小张表态。老阎又不是他的爹,他犯不上给对方胡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