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笑意愈深,“嗯,也好。如此,有劳你了。”说罢,优雅地转身,朝红玉走去。
我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走进景泰殿,看到御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跟范公公说话。那人背对着我,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没熟悉到一眼就能认出来。
笑着朝范公公点点头,便要走开,那人却突然回过身来——竟然是青剑!
青剑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平王回来了。
那么国师呢,他也回来了么?
37皇后格
刚要询问,御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平王面沉如水,阔步而出,门口当值的众人慌忙行礼。
他的视线逡巡一圈,落在我脸上,眼中涌动的情绪太多,教我一时分辨不清。
他神情冷峻,沉声吩咐青剑:“明天国师在纤云宫做法事,你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青剑忙应着,“是”。
国师果然回来了。
长久以来忐忑的心反而放松下来,事到临头,那就坦然面对吧。
让我担忧的是平王,他并非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样少见的冷凛是因此行办事不顺还是方才受到了责骂?
许是看出我的心思,他的脸色缓了缓,几不可见地冲我扯出个笑容,昂首走了。
纤云宫的法事正赶上清明节,足足做了七天。七天后,纤云宫骤然热闹起来,宫女太监穿梭往来,收拾器皿清扫房舍,显出极少见的喧哗。
整理贤妃的遗物时,平王跟刘成烨各取了几样私物,其余皇上多年赏赐的珠宝首饰仍归回了库里。至于宫女房里的物品,除了大件摆设外,均运出宫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贤妃过世不过半年,宫里已没了她的痕迹。
这些天,我常常跟眉绣讨论纤云宫的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明白皇上如此大张旗鼓地折腾是为了什么。
风吹湖水皱,平添桃花波。
时值仲春,纤云宫旁的桃花开得极盛,放眼望去,灼灼芳华。
皇上难得有闲情,让人备了桃花酿,到桃林观桃花。地上草芽新绿,枝头桃花正红,更兼天蓝日暖,鸟鸣蝶舞,令人心旷神怡。
皇上喝多了桃花酿,面红如桃花,看向我的眼也柔柔地,如同眼前娇嫩的桃花,泛着春意。我心一慌,微微侧了身子,恰见一形相清癯萧疏轩举的道士闲庭信步般徐徐而来。春风起,桃花纷飞如落雨,洒上他灰蓝色的道袍。
范公公躬身回禀:“皇上,国师来了。”
皇上忙道:“快请。”
说话间,国师已来到近前,顿首行礼。
皇上请国师就坐,挥挥手示意大家退下。
我刚要举步,只听皇上沉声道:“阿浅留下!”
我愣了下,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一起。
范公公领着宫女太监战战兢兢地退至一丈开外。
国师上前,用拂尘托着我的下颚,强迫我抬起头来。
无可避免地,我对上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白多,瞳仁小,可眼神却犀利如鹰隼,似是要将我看透一样。我不由垂眸,视线落在他道袍前襟金线绣成的八卦图上,针脚匀称细密。
刺绣之人定然是心如止水吧?
不知为何,心骤然静了下来。
直视着国师,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
国师表情肃穆,凝神打量着我,眸光深似寒潭,并不能窥得半分玄机。看过面相,他又抓起我的右手,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才睁开眼,正对我的双眸,似乎有些疑惑。
紧咬着下唇,又开始紧张起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国师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皇上作揖,“恭喜圣上!”
皇上唇角露出淡淡笑意,“有劳国师了,还请国师费心择个良辰吉日。”
国师点头应道:“此乃贫道分内之事,贫道自当尽力而为。”
“如此甚好!”皇上颌首,站了起来。
远处的范公公见状,一溜小跑地赶过来,高声唱道:“起驾!”
高亢嘹亮的“起驾”声层层传扬出去,太监已备好御辇等在林外。
待皇上上了御辇,我悄悄扯了下范公公的衣袖,“我有点事,很快就回去。”
范公公叮嘱道:“别太久,否则我也兜不住。”
眉绣关切地问:“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没事,你快走吧。”我努努嘴,皇上的御辇已走出一丈开外。眉绣笑笑,赶紧追了上去。
国师仍在林间漫步,神情悠闲,步履轻快。身为道士,明明应该避世修行,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却自甘落俗与朝廷勾结。
应该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所求又是什么呢?
深吸口气,急步赶上他,“我有一事不明,请国师解惑。”
国师带着明了的笑,捋须点头,“请讲。”
“国师适才相面摸骨看出什么了?这世间真有人生来就是做皇后的命?”
国师凝重地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贫道曾提到凤身,就算世上根本没有人是凤身,贫道也得找出个凤身来。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是,我明白,国师说有,那么一定就得有。否则就是欺君,否则就是妄言,以后谁还会信赖万众景仰的国师?
“为什么选我?”我既无显赫门第,又非天生聪明学识非凡之人。
国师淡然地道:“一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要娶你,缺少了名目;二来,你的命相确实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国师为何不说是大富大贵?”我自嘲地笑。
“我说过。”国师回答,又问:“你以前住在惜福镇,院中有棵玉兰树?”
“是。”我错愕地抬头。
“去年正月,我曾路过惜福镇,就说过你家风水极好,日后定会大富大贵。”
我终于控制不住,讥笑出声,“国师有所不知,当时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连米粮都是借的。”
国师却不以为忤,“街坊也这样说,可如今,你即将成为一国之母,谁敢说你不富贵?”
我呆呆地看着他,有什么事情昭然若揭。
去年正月…难怪?!
那年,家里莫名来了好几个提亲的人,吴勉就是其中之一。
爹突然说要搬家,离开惜福镇。
可家徒四壁,并无银粮,爹便拼命干活,终于积劳成疾…
原来,这一切都源自国师的妄语!
咬了唇,狠声道:“国师随口一句戏言,我爹赔上性命不算,我还要赔上一辈子…不,我不愿!”
国师道:“贫道并非戏言。”又无谓地一笑,“再说,人生在世,哪里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许多事,你即便万分不愿,也必须去做,就如贫道,贫道不想做道士,不也做了几十年?”
他说得理直气壮轻描淡写,倒教我一时想不出话来辩驳。
只听他又道: “贫道送你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罢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飘扬的白发,潇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怔忡了半晌。
不知怎样回到了景泰殿。
范公公看见我,神情明显一松,嗔怪道:“怎么这么久,皇上方才还问到你,快沏茶去。”
我心不在焉地接过空了的茶壶,打开青花白地的茶叶罐,捏了一撮龙井放了进去。眉绣恰提了热水来,见状忙往茶壶里注满了热水。
清淡的茶香便随着水汽袅袅散出。
习惯性地上前捧起茶壶,不妨被烫了一下,手本能地松开,茶壶便直直落下。
眉绣眼疾手快,一把捞过茶壶放到案上,“刚烧滚的水,你就去碰,烫着了吧?”
我终于回过神来,歉疚地说:“我没事,倒是你的手——”
眉绣龇着牙甩着手,“还真是痛。”一边取棉帕沾了冷水包在上面,“天大的烦心事好歹等换过值再去发愁,你这样,怎么在皇上跟前伺候。”
我讶异地抬眸,这还是当初毛手毛脚后来缩手缩脚的眉绣吗?什么时候她竟学会照拂我了?
眉绣扬眉笑笑,端了托盘往书房走。
我静了静心,跟在后面进去了。
皇上正俯在案上批折子。宽大的长案愈加衬托出他的瘦弱。
他身体并不好,还强撑着每天上朝,处理政事。不得不说,作为国君,他算是鞠躬尽瘁了。
许是听见了倒茶声,皇上抬头看了看,突然指着我,“你过来伺候。”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太监立时退了下去。
我万般无奈地走了过去。
伺候笔墨的事,我已做过上百次,可从来没有这样心乱如麻。
离皇上越近,我就越感受到他的老态。
稀疏斑白的头发,青筋突出布满斑点的手,混浊而粗重的喘息…无一处不彰显出他的苍老。
难道以后,我就要夜夜与他同床共枕?
想起他松弛干燥的肌肤,不由遍体生寒。
正神思不属,无意中对上眉绣的眼神,她的眼里尽是焦急与不安,我一愣,这才醒悟到皇上已批完了手里的折子,正等着我展开下一本。
急忙敛了心神,取过新奏折,小心地打开铺在长案上,又用玛瑙镇纸压住。
皇上依旧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直到尺多高的折子尽数阅完,他往椅背上一靠,冷声道:“你们先出去。”
眉绣与两个太监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犹豫着没动,皇上该是有话对我说吧?
皇上端起茶盅,啜了两口,却不放下,一手掂着茶盅盖轻轻去拂水面上的茶叶。屋里一片静寂,使得细微清脆的碰瓷声越发刺耳。
“朕让国师选个日子进行册后大典,在此之前,朕要先给你找个好出身。你既然是沈相义女,不如就入了沈家宗谱…二甲进士出身,不会辱没你的身份。”话到最后,声音渐低,却也是非常清楚。
不!不管是当皇后还是入沈家族谱,我都不愿意。
颤抖着跪下,心一横,道:“奴婢不愿。”话既出口,我平静地等着皇上的怒气。
皇上并未发火,犀利的眼睛直盯着我,“你嫌朕太老?”
38不孤单
我不敢承认,却也没否认,强作镇定地承接着他的目光,问道:“皇上为何选中奴婢?”
皇上轻咳两声,俯身,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多水灵漂亮的一张脸,朕想要一个女子,还需要理由吗?”他用力拉近我,混浊的呼吸扑面而来,“你是凤身,朕乃天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皇上,奴婢心里已有了人,奴婢不能负他。”
皇上“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心里有多少人,朕都不管,只要你的身子是朕的。”
他的笑声响在我耳边,如同惊雷一般。那一刻,我有股冲动,想拔出头上的簪子…
“你记着,朕想要的人,只能是朕的,朕活着,你给朕暖床,朕若死了,你就陪葬!”他逼视着我,手指一寸寸滑下去,停在我的喉咙处,“还有,别耍什么花招,也别背叛朕。朕有得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云淡风轻,可落在我心里,却很重很重,坠得我整个人就像落入万丈深渊,看不到半点光明。
他抽回手,憎恶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像沾了什么肮脏之物。
我清楚得知道,他要我,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凤身,而是厌恶,是憎恨。
可,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恨,才能使得他对我如此?
恰此时,门口传来范公公的声音,“启禀皇上,平王求见!”
他竟然来了!
是因我而来么?
国师确定我是凤身,才过了一个时辰,平王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我有些不确定。说实话,我虽期待他能有什么办法脱我之困,却并未抱多大希望,毕竟皇上对于我是志在必得,而他原本就不得皇上欢心。
我不想他忤逆皇上。
可紧绷的心,终是缓缓放松下来。他能来,真好!
皇上锐利地扫了我一眼,目中露出怀疑之色,冷声道:“宣!”
平王进来,看到我跪在地上,似是一愣,却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躬身向皇上行了礼,薄唇轻启:“父皇,儿臣来得不是时候?”问得很是漫不经心。
皇上不动声色地笑笑,“没事,胆敢顶撞朕,自然要受罚。”
是一语双关吧,既说给我听,又旁敲侧击了平王。
皇上会不会察觉了什么?
不由替平王捏了把汗。
平王恭谨地看着皇上,话语有些迟疑,“要不儿臣改日再来?”
皇上却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有事就说吧。”
平王躬身道:“儿臣去南江,一路所见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提及父皇,均赞皇上明德惟馨爱民如子。南江盛产美玉,百姓感念君恩,特托儿臣送父皇一块绿岫玉。”
“哦,”皇上眉目舒展,渐露笑意,“此玉现在何处?”
平王神情愈加谦卑,“儿臣回京后,托人寻得一能工巧匠,根据玉的纹饰雕成梅像,今日才刚完成。如今绿梅就在门外,父皇可要移步一见?”
皇上捻须笑道:“难得你有此孝心,就让人抬进来吧。”
“是!”平王朗声应着,对门外喊道:“抬进来。”
门开处,青剑跟另外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抬着一个粉白底画着雪山垂钓的花盆走了进来。花盆里盛满了细沙,又铺了曾鹅卵石,里面一株尺许高的绿梅虬枝苍劲。
皇上甚喜,“如此大的绿岫玉已是难得,再加如此精湛的雕工更是难上加难。花盆配得也好,相得益彰。”
“父皇喜欢,儿臣就放心了。总算不辜负南江百姓的一番情意。”平王笑笑,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又道:“南江还有一种子孙竹,有想要男孙的人家买回来后,求了高僧开光,养在卧房里。听说助生养。儿臣带了三枝回来,给三皇兄跟五皇弟各送了一枝。”
皇上暗暗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平王趁热打铁,“只是儿臣家里的花匠不擅养竹,竹叶有些发黄。儿臣以前在母妃那里见过阿浅养得花草甚好,不知能否求父皇赏个恩典,容阿浅指点一二?”
乍听到他提起我的名字,我不禁一愣。
先给皇上戴了顶明德惟馨爱民如子的高帽,而后表明自己的孝心和对兄弟的爱心,又表达了为刘家开枝散叶的决心,做了半天的铺垫,这最后一句才是他要说的重点吧?
我本来就是纤云宫管花木的宫女,子孙竹又养在卧房里,男子出入必定不便。
皇上尚未挑明要立我为后,我仍是景泰殿的宫女,去王府帮几天忙不足为奇。
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
皇上会怎样回答?
规规矩矩地跪着,头越发低得紧,我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因为半丝疏忽而让皇上对平王心生嫌隙。
难耐的沉默过后,皇上突然开口,“阿浅,你意下如何?”
竟让我来决定!
我自然是想去的,在平王府,在他的庇护下。可是,我若答应了,皇上能真的放我走?方才他神色俱厉的话还响在耳边…
不,皇上绝不会答应。他只是在试探而已,试探我对平王是否怀有那种心思,或者也在试探平王吧,试探他是否因我而来,是否觊觎着皇位。
正在犹豫,平王竟开了口,“儿臣鲁莽,强人所难了,请父皇责罚。”说罢,亦跪在地上,
就在我的身旁。
他不愿我做抉择,所以先一步替我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