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樟树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乔小红拿脚尖顶了顶明月的小腿,“看看你也生了张聪明面孔,怎么人这么笨?她们欺负你,无非是嫉妒你被破格录取,孙教练看好你的天分,又有个入选奥运大名单的姐姐,所以才事事排挤,处处留难。你越是好脾气好脸色地容让她们,她们越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谢谢你。”明月轻声说。她到少体校三个月,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即使口气很冲,明月也真心感激她。

“与其谢我,还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乔小红站直身体,转身要走。

“…我…应该怎么做?”明月问。她不能拿这些事去打扰姐姐在王都的集训,教姐姐分心,也不能去向阿爸阿妈诉苦,使父母担心,更加没道理让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孙教练再添烦恼,她四顾无援,只能问眼前这个陌生而心直口快的女孩子。

乔小红嫣然一笑,点点头,“倒还不是笨得很彻底。”

明月向她弹眼睛。

“有句话叫‘无欲则刚’。”乔小红在明月抬腿要走前开口,“说起来她们无非比你早几年进少体校而已,你不必讨好她们,把自己放得很低,弄得像跑腿跟班一样。做好自己,不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交出亮眼成绩,你瞧瞧还有谁看不起你?!”

明月静默片刻,向乔小红露出真挚笑容,“谢谢你,乔小红。”

“啧啧,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诶,不容易啊。”乔小红说完,踅身往樟树林外走,边走边挥手,“别和我一起走啊,我可不想被你寝室里的三人帮看见,从此记恨我。”

明月望着她高挑的背影,不晓得说什么好。

明明做好人帮了她,却做出一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十分矛盾呵。

明月在乔小红走出樟树林后,又在林子里一个人静静沉淀下胸臆中恨不能捶胸顿足狂叫数声的情绪,这才缓步离开树林,回到寝室。

一推开寝室的门,明月就惊呆了。

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她的被子枕头都教人从上铺扯下来,扔在地上,不知道谁穿着鞋在上面来来回回踩了个透——也许三个人都踩过了罢——整床被子与枕头一片脏污,她书桌边上是被砸碎了的热水瓶,银亮的内胆碎片同热水流了一地。

明月怒极反笑。

这几个人在日常无所不用其极地欺负排挤她,她一忍再忍,想以真心换她们的真心,得来的还真像乔小红说的一样,是更变本加厉的对待。

原来有时候真心未必能换到真心呵。

明月自嘲地笑一笑。

再掏心挖肺都属多余。

明月走到寝室门后,取过扫帚畚箕,将一地暖瓶碎片都扫干净,又探身到窗户外头取过晾在窗台上的抹布,把地上的水吸了个半干,这才弯腰抱起被子枕头,去找生活管理老师。

走廊上有人在其他寝室门后探头探脑,随即被人拽回去,门“嘭”地一声关上。

明月发现自己竟然有心情微笑。

捧着被踩得几乎看不出原本乳白颜色的被子枕头,明月敲开一楼生活老师办公室的门。

王老师看见明月抱进来,污糟糟的被子枕头,惊讶至极,“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呀?”

明月耸肩,“不小心踩脏了。”

王老师看了明月一眼,满以为这孩子会趁机向她告状,毕竟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被子分明是有人故意踩成这样的。可是这孩子敦厚,并不借机告状。

“还有我寝室里的暖瓶也碎了。”明月帮着王老师把脏了的被套、枕套取下来。少体校的这些用品,每隔一段时间换洗一次,日常会准备一些以防需要替换——据说男生宿舍里时时有人尿床——换下来的脏被套枕套会集中在一处,交到总务处一并清洗。

王老师看看被套枕套,叹息,脏了洗干净也就罢了,但是暖瓶打碎了,却是要赔钱的。

“暖瓶是怎么打碎的?谁打碎的?一个暖瓶要十块钱呢。”

明月淡淡摇头,“不知道是谁打碎的,钱我来赔。”

“你这孩子…”王老师恨铁不成钢,怎么不接翎子呢?“和寝室同学还相处得好么?要是处不来,我给你重新安排一间寝室罢。”

三个月观察下来,孟明月真是个老实孩子,同寝室另外三个有些太过分了。当初孟英请她好好照顾明月,她只当明月会时时来央这央那,有意晾晾她,不想这孩子老实到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来找她。

明月听了,微笑,“谢谢王老师,我还应付得来。”

真的,即使换一间寝室,未必就不会遇到类似的事情,既然事已至此,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王老师望着面前女孩子眼里的明光,倏而也微笑起来,不知恁的,她忽然很期待这事的后续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我相信再冷漠的环境里,也都会有好人,坚信这一点!

明月加油!

19

19、第18章 念头 ...

明月并没有同寝室里三个女孩子再起冲突,四个人同处一室时候,那三个恨不能鼻孔超天,只当她是空气般。

明月无心同她们一般见识,只是更加努力地练习。在别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晚上去娱乐室看电视的时候,休息天相约到校外玩的时候…她抓紧每时每刻,近乎玩命地练习基本功。

阿爸阿妈休息天趁到城里送青蛤的机会,到学校来探望明月。

传达室老大爷在女生宿舍楼下,拿着大喇叭喊“孟明月,接待室有人找”的时候,明月正在自己的床铺上头练习绷脚尖。听到楼下老大爷喊自己的名字,又听见接待室有人找,赶紧从上铺三两步爬下来,趿上拖鞋,噌噌噌下了楼。

传达室老大爷正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明月赶上前,朝老大爷笑一笑,“谢谢何师傅。”

然后越过老大爷,跑向学校前门的接待室。

接待室里,孟海和阿妈拎着好几包东西坐在靠门的位子上,望眼欲穿。短短几分钟,竟漫长得似几小时,忽然见远处有个穿蓝色镶白色边条运动服的身影越跑越近,渐渐清晰起来。

“明月!”阿妈再忍耐不住,站起身来,拼命朝着人影挥手。

不一会儿那身影跑到接待室跟前,一头扑进阿妈怀-里,“阿妈!”

阿妈紧紧地抱着明月,好半晌才微微放开,伸手捧住女儿的脸细细瞅了个遍,只哽咽地说了句“瘦了”,眼泪就“唰”一下流了下来。

孟海连忙把妻女拉到接待室的座椅上坐下,笨拙地替妻子抹去脸上的眼泪,见女儿也是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又抬手摸了摸明月头顶,对妻子说:“快别哭了,让女儿看了笑话。”

阿妈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拉着明月的手,“训练苦不苦?”

明月比刚送来少体校的时候瘦了些,也高了些,从小留长的头发已经剪得齐耳短,更显得大眼伶仃,下颌尖尖。

明月笑一笑,“苦,不过我受得了。”

阿妈听了心疼不已,忙把自己带来的尼龙包取过来,“这是阿嬷给你做的豆沙麻薯和枣泥麻薯,让你饿的时候吃;这是孟校长托我带给你的黑巧克力,孟校长说了,黑巧克力热量高,比较抗饿,还有一定抗…疲劳的作用。”

阿妈努力回想孟校长的原话。

明月伏在阿妈肩膊上,“谢谢你,阿妈。”

阿爸又拿出另外一个包里的东西,“这是我在镇上新开的书店给你买的书,有两本你喜欢的科幻小说,还有一套外国奥运冠军自传;这是村里你的小伙伴叫我带给你的小画本——他们最近开始流行看连环画——说是这套《海的女儿》你一定会喜欢,让我一定要当面交给你。”

明月望着堆在接待室桌上的大包小包,努力忍着流泪的冲-动,挽起阿爸的手臂,“谢谢你,阿爸。”

“走,阿爸阿妈带你到外头吃饭去。”孟海挥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挥去眼里的泪意一般,“明月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阿妈拽一拽他衣袖,指着桌上一大堆东西,“先把这些送回寝室,难道还让女儿拎着去吃饭啊?”

“嘿嘿…”孟海撸一撸头顶,朝妻女笑。

阿妈帮明月把桌上的东西一一放回包里,“门卫师傅说我们不能进去,你先把东西送回寝室,我和你阿爸在这里等你。慢慢来,不着急。”

明月看看常年在滩涂上养青蛤晒得皮肤棕红的阿爸阿妈,一左一右香了香他们的面孔,“你们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捧着两个塞得满满的包,往宿舍方向跑去。

阿妈望着她短发在风里扬起又落下的纤瘦背影,眼里一点点浮起担忧颜色。也许是母女连心罢,她这次来,觉得女儿眼里那种天真不解世事的神情,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忧悒之色。她也形容不上来,只是感觉这孩子有心事,却又竭力在她和阿爸面前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阿海…”阿妈欲言又止。

孟海轻轻揽住妻子肩膀,“在明月跟前,什么都别多说,只多讲讲阿英在王都参加训练的事,讲讲阿妈在村里天天和人推牌九小来来赚了不少零花钱…再担心也别露在脸上,让孩子有心里压力。”

“我知道了。”阿妈温顺地说。

没过多久,明月比稍早时候背多一只印着体校标记的帆布书包,穿着白色帆布运动鞋,从宿舍方向跑过来,“我来了。”

说着绕到隔壁传达室里,找到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的老大爷,“何师傅,我来填张外出单。”

老大爷闻言,暗暗颌首,放下报纸,从传达室斑驳得早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大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外出单,推给明月,“喏,笔在桌上,自己拿。”

说完又捧起报纸,埋头看报。

“谢谢何师傅。”明月接过外出单,在桌上找到用长长一根橡皮筋系着的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填好了,“我写好放在这里了,何师傅再见。”

等明月挽着阿爸阿妈走出少体校大门,何师傅才慢慢将报纸放下来,取过明月写的外出单,将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明月的字,写得意外的好,并不像其他以运动见长的孩子,因为重视专业训练,而忽视文化培养。

何师傅回想自己和这孩子有限的几次接触,从来都礼貌有加,并不因为自己是孟英的妹妹而骄矜自傲,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像她姐姐一样,也很少在休息天外出,多半都呆在宿舍里看书。

孟明月早晚有一天,会和她姐姐孟英一样有出息。何师傅在心里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然后继续看报。

阿爸阿妈领着明月到少体校附近一家叫海之魂的馆子吃饭。

中午时分餐馆里客人不少,老板娘在灶间里忙得团团转。孟海夫妻领着女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有空位子给他们坐。

有伶俐的小伙计将桌子抹干净,换上清爽碗筷,回身朝账台里的墙面一指,“三位想吃些什么?我们馆子里的招牌菜都在这儿了。”

孟海抬眼望去,只见那面墙上用三指宽的薄竹牌写了菜名价格,一溜挂开,起码有十五、六块竹牌,下头还有略细点的竹牌子,写着酒水价格,看上去一目了然。

孟海笑着对妻女说,“阿霞明月喜欢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多点些明月爱吃的菜。”阿妈忙对孟海道。

明月就双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我现在什么都吃,不挑食。”

小伙计见状,忙笑眯眯地说,“要不然我给三位推荐几道我们馆子里的招牌菜罢。”

孟海点点头,小伙计就介绍了餐馆里的三道招牌菜,一道招牌汤。

“我们老板娘做的香酥龙头鮳,蒜泥苦菜,梭子蟹炒年糕那是远近有名的,小黄鱼雪菜汤更是一绝,真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小伙计眉飞色舞,“我们馆子里的梭子蟹炒年糕用的可都是野生梭子蟹,个大膏红肉厚,年糕软糯入味,好吃得打嘴巴都不放…”

恰好老板娘从灶间里端了盘子出来,送到客人桌上,回身经过说得口沫横飞的小伙计,照着他后脑勺轻拍了一下,“哪有那么夸张?几位别听他自卖自夸,我们店里也就是些家常小菜。”

小伙计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孟海征求了阿妈和明月的意见,“那就要个梭子蟹炒年糕,一盘蒜泥苦菜,再来个小黄鱼雪菜汤,每日要一碗米饭。”

小伙计一边在手里的白纸本子上勾勾写写,一边将菜名又唱了一遍,最后笑呵呵地从本子上撕下白纸,搁夹子夹在灶间的窗口上。

过不多久,菜陆续送上来,孟海从梭子蟹炒年糕的盆子里挑了块最大最肥的蟹放到女儿碗里,“多吃点,要是觉得好吃,阿爸再给你点一盆。”

明月想起体校食堂里,稍微去得晚了,肉包子都一抢而光的情形,鼻尖一酸,赶紧夹了两块梭子蟹各放到阿爸阿妈碗里,“阿爸吃,阿妈吃。”

一家三口在餐馆里慢悠悠品蟹,阿爸绞尽脑汁将村里发生的事一一讲给明月听。

阿雄家已经开始给孟雄张罗娶媳妇,阿雄妈非要等奥运会结束才定人家,因为到时候阿雄已经是奥运冠军,女方给的彩礼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村里学校新来了个女老师,秀秀气气的,教整个学校所有学生的英语,孟校长说了,以后是个国际化的世界,谁会英语,谁就有了优势。现在天天能听见村里学校传出拗着舌头读外语的声音。

孟英写信回来,催家里赶紧把电话装起来,以后和家里联系也方便,又叫家里别担心她,她训练生活一切顺利。

孟海并不是讲故事高手,可是明月听得津津有味,阿妈偶尔插嘴纠正补充,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两开间的餐馆里已经没有几个客人就餐了。

老板娘灶上无事,洗干净手,一边用围裙抹去手上的水,一边走过来询问:“今天的菜怎么样?还合不合口味?”

阿妈点点头,同老板娘攀谈起来,“老板娘真能干,烧得一手好菜,撑起这么大一间馆子。”

老板娘摆摆手,“哎,生活所迫,要养家糊口,我没别的本事,就会烧点家常小菜。小店多得左邻右舍捧场,生意还不错。”

吃完饭结账出来,明月挽着阿爸阿妈散布回一条横马路外的体校。

明月依偎着阿妈,脑袋在阿妈手臂上蹭来蹭去,“我觉得还是阿妈和阿嬷烧的菜最好吃!要是阿妈开餐馆,生意肯定非常好。”

孟海闻言心间一动,望向正在垂头和女儿说话的妻子,一个念头在心里慢慢生成。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啦,大家注意防寒保暖啊~

偶就是昨天没注意,鼻炎大肆发作,痛苦死鸟~

20

20、第19章 朋友 ...

明月在学校门口依依不舍地同阿爸阿妈道别,在他们目光目送下,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校门,在传达室将外出单下面的返校时间填写清楚,这才回到自己寝室里。

寝室里其他三个女生都还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明月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明月看看阿爸阿妈给她带来的一大堆好吃的,想了想,到自己的储物柜里找出一个平时不大用的搪瓷缸子,到水房去洗干净,然后回到寝室用干净手绢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抹了一遍。

等搪瓷缸子晾干了,明月从阿爸阿妈给她带来的麻薯里分出一半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搪瓷缸子里,又抓了一把黑巧克力铺在上面,最后在搪瓷缸口罩上一张油纸,盖上盖子。

明月捧着搪瓷缸子出了自己的寝室,右转走过三间寝室,敲响离水房最远的一间寝室的门。

寝室里传来女孩子懒洋洋的声音:“门没关,进来…”

明月推门进屋,屋里也只得乔小红一个人。

躺在上铺看书的乔小红看见明月进来,也没有起来招呼她的意思,只用秀气的下巴点了点她自己的书桌,示意明月随便坐。

明月也不介意,走到乔小红的床铺下头,举高手将搪瓷缸子递给她。

乔小红拿眼睛瞥了一眼朴素的烤着日出霞光万丈花纹的搪瓷缸子,没有动弹,“什么东西?”

明月抿嘴微笑,“我阿嬷做的麻薯。撒芝麻的是红豆沙馅儿的,撒桂花的是枣泥馅儿的。还有黑巧克力。”

乔小红翘翘嘴角,“我当什么稀奇的呢,你自己留着吃罢。”

明月举高了手,坚持。

乔小红叹息,接过搪瓷缸子,放在自己枕头边上,“好了,我收下了,谢谢你。”

明月笑嘻嘻地收回手,坐到乔小红的书桌边上,“在看什么书?”

虽然乔小红开始总是对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是明月却看见过她内心里的古道热肠,所以并不在乎她的冷淡。

乔小红向明月展一展手里小说的封面,明月看见一张烈焰红唇的美丽女郎图片,以及“花花公主”四个大字。

“讲什么的?”

乔小红神秘兮兮地向明月勾勾手。

明月不由得好奇地凑过去。

“讲啊…”乔小红瞥了眼明月单纯的小脸,嘴角翘起来,“讲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孩子,可是这个男孩子是个花花公子,女孩子受了伤害,发誓做个花花公主,玩弄抛弃那些男生。”

说完,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