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着眼珠子笑了笑,道:“去镇江城,也许能找到真凶的线索,也许什么都找不到。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要让自己站在明处。

有线索就顺着线索查,没有线索,他们不知道你活着,就会放松警惕。

真相与后宫有关,外头的人再查,也是雾里看花。”

这个建议,倒是很有陈如师的风范。

陈如师为人做事就是如此,看得比谁都清楚,表面上又比谁都糊涂,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不站到最前头去。

谢筝不置可否,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多谢陈大人提点。”

陈如师端着茶,突然就有些喝不进去了。

虽然,的确是他说的,他若是卖个好,就乐呵呵接着,莫要说穿了。

可谢筝真的乐呵呵接了,陈如师又觉得不是那么个滋味。

他的目光在陆毓衍和谢筝身上来回转了转,这两个年轻人呐,都是坑人的主,突然不坑他了,他反倒是瘆得慌。

陈如师一把按住了茶盏,气闷极了。

这才几日,他莫非就已经被坑习惯了?

这日子可真是太难过了。

清了清嗓子,陈如师道:“马车都安排妥当了,这就出发去镇江,估摸着能在天黑前进城。陆巡按,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陆毓衍笑容淡淡:“陈大人的乌纱帽丢不了,至于这官服胸前的补子是孔雀、云雁,还是黄鹂、鹌鹑,我就说不好了。”

陈如师一怔,复又笑了,被气笑的。

笑过了,想到金仁生和李三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气。

罢了,摊上这两个蠢货,降职就降职吧,总比收拾东西滚回老家强些。

再说了,他要是没半点起伏,在旁人眼里,大抵会以为他给了陆家多大的好处,才让陆培元和陆毓衍保住了他的应天知府。

陈如师平顺惯了,从不掺合党派之争,更不愿意继续蹚浑水。

陆家看起来是要把谢慕锦的死追查到底了,他可不想一并被牵连。

“也罢,”陈如师想透彻了,道,“我就盼着陆巡按官途锦绣,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陆巡按还能记得我在某个旮沓窝里当芝麻官,顺手提我一把。”

陆毓衍笑意浓了。

这个陈如师,果真是个有意思的。

陈如师起身,先一步离开。

谢筝低声与陆毓衍道:“他这回吃亏吃大了。”

陆毓衍拍了拍谢筝的手,笑道:“他没得选。”

一边牵连了后宫,一边牵扯着陆家这种旧都世家,陈如师若是没有把柄在陆毓衍手上,还能不偏不倚混日子,可偏偏,他自己都被连累下了水,自然要挑一个最稳当的路子走。

况且,陈如师最怕的是丢了乌纱帽,彻底远离官场,那会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只要还在做官,哪怕是个芝麻官,便是陆家不拉扯他,以他的能耐本事,一样能一步步再爬起来。

车马备妥了,一行人往镇江去。

旧都府衙备的马车,自是比昨日那辆舒坦得多,但陆毓衍的伤也禁不起颠簸,一路行得并不快。

等到了镇江,已然是日薄西山了。

接任谢慕锦的知府唐砚带着众人在府衙外相迎。

谢筝扶着陆毓衍下车,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扫过,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林固

新知府唐砚刚过而立之年,虽然也在官场上起伏了几年,但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书生稚气。

他上前给陈如师和陆毓衍见了礼。

陈如师摆了摆手,道:“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镇江府这几个月没个太平,实在闹心。”

唐砚拱手称是。

谢慕锦的案子,经手的、结案的都不是他,不管真相如何,都与他搭不上干系。

倒是李三道一家服毒,让唐砚有些头痛。

他不是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案子底下波涛汹涌?

唐砚暗悄悄打量陆毓衍,默默想,这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陆毓衍不好行走,让人搬了把轮椅来,叫谢筝推着。

一行人进了府衙。

一景一物如记忆里一般,谢筝的心钝钝的痛,下意识握紧了轮椅的推手。

噗通一声。

有一人在陈如师与陆毓衍跟前跪下了。

陈如师眯了眯眼睛,偏过头问唐砚:“唐大人,这位是林固林同知吧?好端端的,跪什么呢?”

“是林固。”唐砚应了,却不往下说,只是淡淡瞥着林固,让他自个儿说。

林固双肩颤得厉害,说得磕磕绊绊的:“两位大人,当日谢知府一家蒙难,贱内与李三道夫人一起指证谢知府的千金,说她与情郎殉情。

在下不知内宅事情,听她们说得有板有眼的,还有那厨娘黄氏、轿夫、小贩的证言,只当那就是事实。

知道今晨看了李三道的遗书,才晓得是他害死了谢知府一家,又嫁祸给了谢姑娘,李三道夫人的话根本是一派胡言。

在下赶忙去问了贱内,为何要与李夫人一块说混账话。

逼问之下,贱内说,是李夫人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她财迷心窍,才…

在下身为朝廷官员,却有这么个见钱眼开、诬陷好人的妻子,实在是…

哎!在下已经把她交给了衙门,押在了大牢里,还请大人们依法处置,在下愧对谢大人一家,绝不会替她求情的。”

陈如师问唐砚:“人关起来了?”

唐砚抿唇:“关在牢里。”

“噢,”陈如师缓缓点了点头,弯下腰盯着林固的眼睛,“那一百两银子呢?”

林固愣怔,待回过神来,赶忙道:“补上,在下一定补上。”

陈如师笑呵呵道:“镇江府的收成不错啊!一百两说补上就补上。

一个同知,不算俸米,一年到手的俸银也没有一百两。

家里老老少少的吃穿用,同僚间的人情往来,这一百两,林大人攒了好几年了吧?

不容易,不容易!”

林固的一张脸铁青,早听说这个陈如师算盘打得比谁都顺溜,果真不是假的。

他赶忙道:“惭愧惭愧,正是养家不易,贱内才会贪那百两。”

“谢慕锦在的时候,你攒些银子那真是不容易,他一死,短短三个月,就攒了不少了吧?”陈如师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林固是个什么表情,背着手,转身就往大堂去。

林固对着陈如师的背影目瞪口呆。

他的银子不干净,陈如师难道就没些来路不正的钱财?

都是一路货色,陈如师却堂而皇之的五十步笑百步。

这位大人,不是万事不管、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的吗?、

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子了?

他本以为难对付的陆毓衍还没说一句话,好糊弄的陈如师却一句接一句,说得他抬不起头来。

陈如师走得大步流星,反正他已经倒霉透顶,等这些案子结了,就要被打发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芝麻官了,这会儿还给这些坑他的蠢货留什么颜面?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离这些人十万八千里,管他个死活!

陆毓衍微微仰头,压着声儿问谢筝:“你怎么看?”

谢筝推着轮椅,哼笑道:“林固有个爱妾。”

陆毓衍挑眉:“原来如此。”

对镇江府衙后院的事情,谢筝还是知道一些的。

林固是个铁公鸡,一份银子掰成两半花,却对他的爱妾十分大方,为此,林夫人没少闹过。

妻妾不和,这不是秘密。

林固顾忌乌纱帽,做不出妻妾失序的事情来,但对林夫人却很是不满。

林夫人无所出,原本借着这一条,林固不怕别人说闲话,自是可以出妻的,但偏偏林夫人还占了三不去,就只能僵着了。

可夫妻关系在不睦,林夫人与李夫人一道无赖谢筝,林固不可能不知内情。

如今事发,林固怕牵连自身,一把将林夫人推出来,既想保自身,又想摆脱林夫人,一石二鸟。

大堂之内,摆着李三道一家的尸首。

陈如师上前一一查看,又把仵作叫来问话。

“砒霜中毒,并无外伤。”

陈如师问道:“砒霜的来源呢,查了吗?”

唐砚道:“查了药铺,是李夫人身边的丫鬟去买的,城门上说,昨日傍晚,那丫鬟带着包袱出城了,说是回乡探亲。”

陆毓衍让人把林夫人带上来。

林夫人面色灰白,跪在地上,两眼无神。

听了陈如师问话,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道:“是,我是贪那一百两银子,但我哪知道里面有什么条条道道的?

李夫人那天早上来找我,说谢大人一家都没了,一个知府好端端死在了府衙里,这案子肯定要彻查的。

不管是仇人上门,还是盗匪流寇,真查起来,少不得找几个顶罪的。

也许是李大人,也许是林固那混球。

她说,与其丢了乌纱帽,不如把事情平息掉,推到谢姑娘身上,早早结案。

谢大人的缺要人顶,李大人为官多年,比其他人都有机会,等李大人当了知府,会记得林固的好的。

我当时就是叫猪油蒙了心了,想着谢大人一家都没了,我不如替林固谋些好处,就收下了那一百两,帮着李夫人诬谢姑娘。

我要是知道林固这般狠,想把我扔出来,把自己摘出去,我才不操那门子心呢!

最好他丢了乌纱帽,看看那狐狸精还理不理他!”

林固从外头进来,一听这话,跳了起来:“你别血口喷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牙痛

“你才血口喷人!”林夫人啐了一口,“我那一百两拿回来,你敢说你不知道?你还拿了十两银子给你那小心肝肝做了好几身新衣裳呢!要不要老娘现在回去找出来剪了?”

林固气得哼哧哼哧的,眼珠子在陆毓衍与陈如师之间来回转:“她这人,就是…哎!”

“林大人,夫妻本是同林鸟,你这样就不对了,”陈如师笑着道,“林夫人再不是,也是你的发妻。”

林固的心跳得飞快,道:“陈大人,在下是真的不知情的,若不然,怎么会让她做出那等事情来!谢大人是个好官,对在下也有恩情,在下若晓得实情,绝不会让谢大人一家枉死,让谢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陈如师的指尖在大案上点着,突然冒出了一句:“林大人做丈夫不行,作文章倒是不错,声情并茂。”

如此直白的嘲讽,让林固的脸色刷得红了。

陆毓衍道:“林大人说,谢大人与你有恩?有些什么恩情?”

林固的呼吸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陆毓衍。

那双桃花眼深邃漆黑,根本看不到底,陆毓衍的脸上不见喜怒,林固甚至猜不到他的情绪。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这个少年人,并不好相与。

吞了口唾沫,林固颤着声,道:“谢大人他…”

话才出口,陆毓衍就打断了他:“有恩没恩,你自己想着就好,谢大人在天之灵,也不想听你说这些。”

林固的眸子骤然一紧,听陈如师和陆毓衍的口气,他就明白,他是脱不了身了的。

哪怕他把妻子推出来,这两位也不会放过他。

唐砚领着陈如师和陆毓衍去李三道家中。

李三道住在府衙后街,左右都是同僚,走过去也不远。

陈如师一面走,一面道:“唐大人到任时间不长,但看起来,很不喜欢林大人呐。”

唐砚抿着唇,沉默片刻,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林大人没有做好。”

陈如师扑哧笑出了声,上下打量了唐砚两眼:“你这人有点意思。”

唐砚没有再答。

几个衙役在李三道的家门口守着,见唐砚过来,侧身开了门。

谢筝与陆毓衍一道进去。

唐砚指着西间里的桌子,道:“三个人就倒在桌子旁,桌上摆着没有用完的碗筷,砒霜掺在了菜汤里,一人喝了一碗。”

陆毓衍让谢筝推着他到处看了看,问道:“昨日下午,旧都一带大雨倾盆,镇江下雨了吗?何时停的?”

唐砚答道:“酉时下的,三更时停的。”

谢筝一时没想明白陆毓衍的问题,再一琢磨,又明白过来。

镇江不积水,三更雨停,到天亮时已经干了,早上衙役们进进出出,只是把李三道的家里弄得乱了些,但并不会留下泥脚印。

此刻屋里有淡淡的脚印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因着干了许多,又叫衙役们踩乱了,并不十分明显。

看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制住了李三道一家,逼着李三道写下遗书后,杀人灭口。

虽然稚子妇人力气小,但那人没有给李三道一家呼救的机会就制住了他们,可见武功不差。

昨夜灭口,今日又过去了大半,凶手只怕已经离开了镇江城。

谢筝胸口憋着一股气,不舒服极了。

若线索断在这里,又要如何是好?

一行人回到府衙,陈如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谢大人的案子,是我叫李三道糊弄了,以至于冤枉了谢姑娘。既然李三道已经认罪,谢大人的案子也该重新理一理。那个卫宣,他的来历有弄明白了吗?”

唐砚颔首,道:“捕快有查了一些,丹阳县卫家庄,早几年就已经人去庄空了。

卫家庄的确有个书生卫宣,但谋害谢大人的是不是卫宣本人,如今是死无对证。

只是,卫家庄与李三道…

当年大盗飞狐在卫家庄落网,恐是李三道与卫家庄为赏银合谋。”

陈如师怔了怔,大盗飞狐闹得应天、镇江、常州几府人心惶惶,他自然是记得的。

原来,飞狐的落网是李三道的把戏?

陈如师看了眼陆毓衍和谢筝,见两人面上并无惊讶,可见是已然知情的,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哪怕李三道本本分分等陆毓衍巡按镇江,他的把柄也已经捏在陆毓衍手上了。

这么说来,即便他安安稳稳把陆毓衍送出应天府,李三道这一茬都能坑他一把,叫他体验一次什么叫祸从天降。

思及此处,陈如师牙都痛了。

亏得他投诚了,要不然,两眼一抹黑!

陈如师揉着腮帮子,目光落在陆毓衍的腿上。

既然已经抓到把柄了,为什么还要朝自个儿动刀子?

放了这么多血,要吃多少补血补气的东西才能补回来?

年轻人呐,当真是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