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沉吟道:“现在才修筑堡垒,来得及么!”

丁寒山道:“去年副都督一把火将北庭境内烧得几乎干净,但咸泉、临沙、瀚海这三个地方却还剩下些地基,我们为了一路运粮过来,已经在这三个地方立了寨,我再去发动两万牧民立木赶修,一个月内当可把三座砦子立起来,虽然成就不了金城汤池,但缓急之际也能阻碍敌人的进军。”

杨易道:“好,你去办吧。”沉吟片刻,道:“既然有意缓退,那便以攻为守,扰敌视听!”

正如慕容旸所说,小金山并非天险,只是依山立寨,而且此处又不像葱岭,葱岭上的托云关那真是方圆千里一条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金山却是山峦间着戈壁,戈壁间着沙漠,要绕过去不易却也不是不能,所以杨易守小金山一直都是有守有攻,他以陌刀战斧阵配合弓弩剿杀企图近侵之敌骑,又以骑兵突杀企图绕道的敌军,这几个月里耶律朔古用兵虽然稳健,却不是不作为,实在是杨易将步骑弩的配合用至令他叹为观止,若非如此,单凭小金山的地理位置是不足以抵消契丹方面的兵力优势的。

杨易将前线军情拟成文书,一封给凉州求援,一封给宁远,要求郭洛火速北进以分北庭之势。而他自己却亲率三千骑兵,连夜奔至小金山东南八十余里处一座契丹军营,这里驻扎着六七千契丹兵马,杨易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打探过这里,这时却趁机拿它来开刀!

当晚凌晨时分,契丹军睡得正酣,忽然守夜者高呼鸣号角,大叫有人夜袭!

数千漠北精兵惊得跳起,因唐军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攻击契丹军营,许多兵将就没有枕戈待旦,黑夜之中不免稍微慌乱,北角一处已被唐骑突破,数百骑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草就点,本营主将未及披甲就出营指挥作战,这一部契丹军久经沙场,竟有处变不惊的能耐!主将指挥若定,六千人分出三分之一防守各处,分出三分之一渐渐向缺口围拢,要断唐军后路,其余人则向侵入军营者挤去。

杨涿杀入阵内,眼看后路渐封,望见中军一处大帐前火光通明,一员大将赤着上身大声指挥,他一咬牙冲了过去,胯下汗血宝马凌空飞起越过数人,直奔那员大将,契丹主将的副官惊呼:“保护将军!”横过来挡住,被杨涿一枪刺死,那主将却已经趁机躲到后面去了。

杨涿知如此突袭可一不可再,一拍汗血宝马,趁着围拢未定硬冲了出去,杨易在外间横槊为他断后,有契丹兵冲了出去要追,望见他的长槊都吃了一惊:“是天策军的鹰扬上将!”一时竟不敢过分逼近。

杨易冷笑一声,手一招,在曙色中引兵缓缓退去。

此战契丹人被烧了十几座帐篷,死了百余人,伤了数百口,算不得大败,只是被唐军反攻失利,不免士气稍挫。

耶律朔古在中军大帐接到消息,连连皱眉,哼道:“阿尔斯兰这老小儿,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

第029章 岭西异动

杨易袭击了契丹军营以后回到小金山,现在他必须重新整理一下思绪:包括敌人的力量、他能动用的兵马以及张迈来援的速度。

随着北庭草原的逐渐旺盛,过去几个月慕容春华不断地往小金山输送后续兵力,如今小金山已经有了一万两千人的兵马,其中有一大半可以说乃是鹰扬军的精锐。

在小金山和北轮台城数十万平方里的广袤地面上,还分布着十二个大大小小的据点,同时还有一些持续运动着的运输队伍,这两方面加起来大概有九千人左右,皆为轻骑,这些人维持着北轮台城与伊州方面对小金山的补给线,其中最靠近小金山的军砦——咸泉砦部署有一个折冲府,负责着阻击迂回突破小金山、企图继续深入的契丹游骑兵,以保护咸泉后面已经有天策牧民在放牧的草原。在过去两个月,这九千人还是确保新迁入牧民能够守法守序的重要力量。

然后就是北轮台城,慕容春华手头的兵力大概也有将近一万人。

不过轮台都督杨易所要负责的防区,除了北庭之外还包括高昌、伊州二地,高昌和伊州他负责部分军务而不及政务,北庭则军政全面统筹。高昌和伊州的兵力主要布置在五个地方:高昌盆地和伊州虽然在编制上只是州,辖境却比中原地区的河东道(约略等于今山西省)还要大,又是战后初定,所以高昌城和伊州城作为州首府都必须布置相当数量的军马赖以应变,这两处兵马平时不归杨易直接统领,但在非常时期他可以进行紧急征调。

赤亭关位于高昌与伊州之间,易生割据与盗患,因此也有兵马驻守。

然后就是龙泉关和折罗漫山城这两个天山南麓的重要关卡,这是保护丝绸之路的第二道防线,两道关卡上都部署有足够的兵力,其中更各有两个府的精兵。

在今年年中,杨易率领精兵承担起对付契丹的重任,其余兵力则星罗分布,以求稳当,但现在,杨易却开始考虑要将这些分散兵力朝北轮台城倾斜,从龙泉关、高昌、赤亭、伊州、折罗漫山城抽调兵力。

这样大的消息,再加上境内的兵力调动,要隐瞒极其困难,当慕容旸问他是否要对内封锁消息时,杨易道:“不用,这场仗和以前不同,我们堂堂正正地来打!我想元帅也希望这样的吧。”

消息传出,安陇的震动是免不了的。但是天策军在过去几年中屡经大事而且战无不胜,这让治下的民众都对张迈与杨易抱怀信心。

郭威到达凉州的这一日,消息刚好传到,小朱坊的酒铺里头,主人和客人、老板和伙计全都被这个消息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活,纷纷谈论起来。

“二东家,三东家,你们说这仗会打到凉州来吗?”一个伙计说道,他口中的大东家是丁浩,三东家是田安——这是丁浩田安这么教他们的,因为他们都相信留给他们大批家俬的郭威会回来,所以虚着大东家的位置等着他。

丁浩先搬了张凳子请郭威坐,对众伙计说:“这位就是大东家了。”

众伙计都微微吃了一惊,看着乞丐般的郭威,都很诧异,郭威也站起来说:“丁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丁浩道:“大哥,你可别跟我们客气。我们兄弟自遇到你,就都有心跟你打天下了,我们这份心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这番去中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看出你没在替你那个茶商东家打工了。虽然你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吧,不过我认为这是好事。往后你就别理会以前的种种了,就留在这里,带着我们这帮兄弟干吧。咱们哥们几个一条心,还怕办不成事?”

田安也道:“对,大哥,其实这个酒铺也就是暂时安身的地方,我们都晓得这浅水养不得你这条大龙,你若是不答应我们,那就是瞧不起我们几个,认为我们没资格给你跑腿了。”

郭威刚刚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挫折,含冤入狱、妻逝子散、被迫离开旧主,打拼了多年的一点前途也没有了,来凉州时虽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料几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弟兄却半点没有因为他一文不名而看不起他,依旧认他为兄为长,恭敬不减半分,一时之间胸腔有一股暖流涌动起来,眼眶便有些湿了。田安将话说到这份上,郭威也就不好推辞,便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

丁浩招呼道:“来啊,大家来见过大东家。”

其实这也就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铺,丁浩等本来就有七八个人,因开张事多忙不过来,又派了四个自家兄弟往甘州贩酒,才多添了三个伙计和五个短工而已。

几个伙计在旁边看着,也不免议论纷纷,却也依礼上前拱手,小店铺小伙计,主从之间身份差距不大,也就没行什么大礼,旁边的几家店铺的商贩也来看热闹。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积年老市井刚才听田安说什么浅水养不了大龙,直将郭威形容成一个豪杰,心中不服,笑着道:“大东家,现在西面都传打仗呢,你说,这仗会不会打到咱凉州来?对酒铺的生意会不会有影响?”

这句话问出来,暗藏着考校郭威的意思,看看他有什么过人的见识。

郭威道:“张元帅纵横万里,区区一点边患,想必不会有事。”

那老头儿嘿嘿一声,说:“边患?只怕没那么简单!那是天下第一大国契丹加上岭西回纥的夹击啊。我听说许多迁往山北的人都吓得往回逃了!若真只是一点边患,会闹得这么大?我看可没那么简单。”

郭威道:“咱们做生意的人,问那么多干什么呢?总之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张元帅爱民如子,相信我们总能过日子的。”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说:“过人不愧是‘大龙’,见识不同凡响。”周围的人也都讪笑起来。

丁浩和田安听他说话带着讥讽之意,甚是不忿,郭威却只是笑笑而已,便对丁浩说:“北庭的事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还是先忙铺子里的事吧。”说着带头干活。

到了晚间与丁浩、田安回到后方,郭威将门关紧了,道:“你们既当我是兄长,不因为我落魄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们。”便将自己的真正身份与二人说了,二人听完都吃了一惊,丁浩道:“我们早看出大哥你不是凡人,哪知道是来自河东的军爷!”

田安道:“不过大哥你做的是河东的官,这…”他们对天策政权已经有了认同感,虽然敬爱郭威,却已经不愿意就为此而背叛天策军了。

郭威叹道:“现在我哪里还是个什么官!”便跟着将自己回去后被冤枉一事说了,只是关于桑维翰说要去投契丹一事他略过了。

丁浩田安都听得愤然不已,一个叫道:“这个石敬瑭,不分好歹!那个桑维翰,太也可恶!”另一个叫道:“早日当日大哥就不该护着他!现在他害得大哥这般,若有机会,我们定要设法报仇!”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郭威道:“如今北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可也得未雨绸缪才好。”

丁浩道:“未雨绸缪?大哥日间不是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么?啊!我明白了,大哥你日间是敷衍他们的。”

郭威轻轻一笑,跟着道:“这次的事情,大不简单,北庭虽然僻处西北,但这场仗打起来只怕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局面。不过咱们且做咱们的小生意,看看形势再说。”

田安道:“大哥,你还记得石拔将军么?”

“记得,怎么了?”

“你走了之后,他曾再来过一次,还惦记着要和大哥比武呢。”田安道:“大哥你这样的武艺见识,不如就走他的门路去投了天策军,若能见到张元帅,一场功名说不定就在这上面了。”

郭威听得颇为心动,但转念便想:“现在走石将军的门路,去到张元帅面前,他必定问其我的来历,我走了私人门路,这些话便不好不回答,一回答,以他的见识必会牵出许多秘密来。我来自河东,石驸马虽逐我,却只是受桑维翰这个奸人的蒙蔽,刘恩帅于我有知遇救命之大恩,现在他仍是河东大将,若我将从他哪来得知的秘密和盘托出,日后倘若牵连了他,那是不义!若收收藏藏,天策军上下必疑我不忠。”

便说道:“这事且再说不迟。”

从此且安心做他的生意,丁浩见郭威衣衫破烂,就让妻子拿了自己的衣服改好了给他换上,郭威梳洗过后面容一新,每日做生意之余便引了几个兄弟在后院练枪练刀,打熬力气,将妻丧主逐、千里逃亡的困境中走出,身体状况渐渐恢复过来。

北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人人都道张迈必然迅速向北庭追加兵力,没想到凉州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曹元忠请缨,要率领三万刚刚在凉兰安置的沙州兵赶往,张迈却道:“沙州自此才刚刚东来,屯田也才开了个头,现在西征岂非前功尽弃?”

又有人提议说反正东面无事,可让汗血骑兵团西进增援,张迈道:“薛复是东面干城,不可轻动。”

姜山、曹昆等也来请战,愿意率众前往北庭听候差遣,张迈也未答应。

有人见张迈左也不动,右也不动,不免起疑,就有人道:“这也不用,那也不用,难道要让姑臧草原上那三万新兵去?”

就在这时凉州境内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位于马城河下游(在凉州北部)的一部胡族休屠部竟然举兵造反聚了三千多人,举旗号称是相应契丹、回纥。

曹昆马上就要率兵前往平叛,他认为只需千人就能取胜,但张迈仍然没有答应。眼看张元帅的种种行止显得犹疑异常、一反常态,民间不免议论纷纷。

在遥远的北庭,杨易眼看契丹、毗伽同时夹攻,本已经做好了暂时败退的打算,不料阿尔斯兰进兵的速度却远在他意料之下!一开始岭西回纥气势汹汹冲来,当消息传到小金山时葛览部已经抵达白杨河,杨易算计着以回纥人这样的速度,很可能半个月内便会突破白杨河与乌宰河,进而围攻北轮台城,胜败的关键在于时间——若慕容春华能够将回纥军遏制在北轮台城,那么唐军的主动权就会大很多,如果慕容春华在野战上被压于下风以至无法出城,让回纥军派出偏师横扫北庭威胁小金山,那杨易就要陷入极端被动的地步。

可是半个月过去,回纥只挺进到乌宰河西岸,又过一个月,回纥人竟然还是在乌宰河西岸,杨易又惊又喜,对杨涿道:“要么就是老天爷特别眷顾我们天策军,要么就是这阿尔斯兰乃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良机稍纵即逝,他却如此磨蹭,现在都已经中秋了,若等熬到冬天,凉州方面都不用派援军来了!”

杨涿道:“会不会是宁远那边洛哥哥已经发动攻势,所以牵制得阿尔斯兰没法安心东进?”

刘黑虎、丁寒山等都道:“有可能!”

杨易却道:“未必。亦黑、雅尔之间山林纵横,不但阿尔斯兰要过来不容易,我们要过去同样也难。岭西回纥既然要东进,肯定是对宁远的威胁已有准备。”

杨涿道:“那会不会是张怀忠造了阿尔斯兰的反,如果洛哥哥派遣奇兵,走休循州旧地进入怛罗斯地区,会合了张怀忠,走俱兰城攻击八剌沙衮,那阿尔斯兰只怕就要大糟特糟了!”

杨易却摇了摇头,拿出了一封书信来给他,道:“你看。”

书信却是郭洛写的,是一个月前送到小金山的,杨涿打开一看,信的内容很多,杨易指了其中一条让杨涿留神,杨涿一看惊道:“张怀忠老早就去八剌沙衮当阿尔斯兰的宰相了?”

“嗯。”杨易道:“哼,他既去了八剌沙衮,那就该叫他萨图克了。这个反复无常的回回!”顿了顿又道:“阿洛得到这个消息,应该也有迟延,消息传到这里,又有迟延。所以我想,也许萨图克本人就在阿尔斯兰的东侵军中——也唯有萨图克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他才可以从容东进。”

杨涿道:“若是萨图克已经归顺了阿尔斯兰,那么怛罗斯的兵马非但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反而会变成协助阿尔斯兰防范我宁远军的力量了。”

杨易道:“对。这也是我之前深为忧虑的原因。”

杨涿道:“可是现在,阿尔斯兰又踌躇不前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杨易皱起了眉头,道:“不知道!岭西回纥是我们的老敌人了,可我们对八剌沙衮的掌握,却还没对洛阳的掌握来得透彻。”

这时杨易从各地抽调的兵力都已经抵达北轮台城,又有八千北迁的牧民被慕容春华武装了起来,一时之间乌宰河以西兵马纵横、气象森严,慕容春华心头大定,写了信向杨易报平安,要他无需担心。

有一些北方的秋草渐渐黄萎了,很明显,冬天近了。

就在万众都瞩目与北庭的时候,慕容春华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个使者,是阿尔斯兰派来的,使者的态度很是蛮横,入城之后便要慕容春华引他去见张迈。

慕容春华冷冷道:“贵我邦交已断!北庭之事,元帅已经全权付托于杨都督,杨都督又全权付托与我,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其实他也非有心要截这个使者,只是见他无礼,有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那使者怒道:“跟你说?这责任你负担得起么?”

慕容春华笑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打字!阿尔斯兰若是有种,上个月就该来了。可我在北轮台城等了他这么久,就是望不见他的背影。真是可惜。”

那使者见慕容春华全不惧战,反而变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慕容春华道:“究竟有什么事情,你赶紧说吧,若我听了觉得值得上报,自然会引你去见我们元帅。”

那使者这才道:“我们大汗要和你们元帅划定北庭疆界!”

若放在半年前,这却是天策唐军也要求的,但现在阿尔斯兰忽然提出此议,慕容春华不免奇怪,问道:“怎么划法?”

那使者道:“国书之中,自有详细说法,但这国书已由大汗亲自封好,我却只能交给贵军元帅一人!”

慕容春华心道:“阿尔斯兰交给元帅的国书,我确实不宜擅自拦截,而且他这一去凉州,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那时已经入冬,契丹乏食,就算不退也必进攻无力,那样我们便不怕他们了。”微微一笑道:“既然是阿尔斯兰大汗亲自封好的国书,我便送你去见元帅吧。”便派了一伙士兵监视他东行,在西边却仍然严加防范,丝毫未因使者到来而松懈。

杨易在小金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奇怪,便在这时丁寒山的部下来报,说契丹的大军似乎已有拔营东归之势。

第030章 下马威

对北庭形势的判断张迈和杨易相近,在得知阿尔斯兰没有在第一时间围攻北轮台城,张迈欢喜无限,对李膑道:“虽然还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他耽误了兵机,再往后只要杨易和春华不出错,阿尔斯兰便没机会了。”

李膑道:“虽然如此,但我们仍然得做些事情,不能掉以轻心。”

张迈沉吟道:“凉兰有五支兵力可用:我麾下的龙骧军,薛复的汗血骑兵团,河西五将所率领的瓜肃军,沙州军,以及新征募的新兵。新兵要练成还需要一点时间,沙州军不足以决胜,还是让他们继续屯田吧。河西五将只是辅弼部队,北庭危急时我是有想过派他们前去的,所以已经命他们分批前往甘州就食,但按现在的形势,杨易和春华应该还可以应付,暂时就且不用动。若要彻底打破北庭的僵局,除非是动用龙骧军。”

他没有提及汗血骑兵团,李膑也就没问,只是说:“以当前局势来说,元帅似乎还不宜轻动,我看不如且用计策:张怀忠虽然入八剌沙衮投靠了阿尔斯兰,但从宁远最新捎来的情报看,他离开怛罗斯之前又曾命诸将拥护其幼子守城,则他这次入降阿尔斯兰,是有做人质的味道。得知张怀忠投八剌沙衮之后,刘司马派人往怛罗斯下书给苏赖,责备他们背信弃义。”

张迈哼了一声,道:“苏赖怎么回答?”

李膑道:“苏赖的回答说,他们受尽八剌沙衮压力,我们唐军对他们却口号多接济少,如今转投阿尔斯兰,实在是迫不得已。”

张迈冷笑了一声,没有接口。

李膑继续道:“不管他这话是真是假,总之张怀忠对阿尔斯兰也并非忠心,这一点可以无疑,我们或可利用他这一点进行反间,来个以夷制夷。”

张迈淡淡道:“靠着这种所谓的谋略,铲除不了祸胎的根本!不过我们的新军还差点火候,武器装配尚未全套,粮草也还不足以支撑远征,就且按你说的办吧。”顿了顿,忽然低声道:“阿洛最近半年,行事不合我意!”

李膑却还是听到了,问:“这句话也要传给郭都督么?”

张迈迟疑着,道:“且不用罢。”

他料理了凉州的军务政务,又去看了看儿子女儿,跟着便往姑臧草原来。秋高气爽,草原上万马奔驰,张迈看得心中欢喜,问奚胜道:“第一批新兵怎么样了?”

奚胜道:“骑兵早成,步兵远未。”

张迈奇道:“步兵比骑兵难?”

奚胜道:“那要看在什么地方,在这西凉地面,个个后生都能骑马,给他们一把刀就能打仗,不输于回纥人临时召集起来的牧骑,不过那是野兵。若说训练,三个月下来就差不多可以熟悉一种武器了,或刀、或矛,或短或长,若要上马能马战,下马能步战,短兵能用,长兵能用,那就要多费几个月功夫,至于骑射,则还要看各人天赋。兵马练成,接下来便是实战。至于步兵,更要讲究阵势与技巧,对西凉男儿来说反而就难多了。”

张迈点头道:“如今步骑比例,大概多少?”

奚胜道:“骑八步二。”

“那很好,”张迈道:“步兵你可从肃州甲士中抽调补充,最新的两批,便都练做骑兵!”

奚胜压低了声音道:“元帅,这么急就要用这批新兵了么?”

张迈道:“好兵好将都是打出来的,隔绝真实战场太久的训练,没什么意义。”

驰到草原中央,士兵虽知道元帅前来视察,却都继续操练,无论兵将都并未耸头耸脑地张望,张迈看了欢喜,骑着汗血王座大半日里头将草原巡了一遍,到了姑臧草原的另外一个角落,只见一群人聚在那里,张迈问:“那是什么?”

奚胜道:“最近的一批征兵,共一千二百人,有狄道附近来头的,有市井中报名的,有从吐蕃高原上才下来的,或胡或汉,成分很杂。”

张迈便知这里正在进行最后一轮遴选,才想走开,却听那边喧嚷了起来,他纵马走近要看怎么回事,却见几个结实的汉子围着选兵校尉大叫:“为什么要将我们郭威大哥刷下!”

郭威这个名字太过普通,张迈听了也没放在心上。

那选兵校尉却冷笑道:“我还想去问问前面几轮的选兵官吏,究竟是怎么选人的,竟然选了个半老头子!”

之前叫嚣的汉子怒道:“什么半老头子!”

张迈走近了些,见他们争议的那个郭威果然眼角颇见皱纹,看起来也有三十来岁了,这次天策军招募的人以十几二十岁的后生为首选,二十太远就不大想要了,这个郭威看起来明显过了三十,因此选兵校尉要将他剔走。那个叫嚷起来的汉子便是丁浩。

郭威身边却有十来个人,却是这一个多月拜在他门下的后生,听到之后都跟着丁浩起哄,都说:“郭大哥武功了得,你们招兵就招能打仗的,怎么郭大哥这样的人才不要!”

却有人说:“呀,元帅来了。”

一千多还没经过训练的新兵哗了一声,交头接耳,选兵校尉赶紧排众而出,前来迎接,张迈问道:“怎么回事?”

选兵校尉就将经过说了,张迈道:“三十出头的人,确实老了。”

郭威笑了起来:“廉颇七十还能独挡秦国呢,我才三十,怎么就老了?”

张迈笑道:“你倒是读过书的人。”

郭威道:“认得几个字,也不多。”

张迈笑道:“既然读过书,便该知道廉颇是将,不是兵。你让廉颇来选兵,他有的挑的话,也不会选三四十岁的。”

郭威道:“我知,可惜凉州只有募兵旗、选兵台,却没有募将旗、点将台。要不然我就去那里了。”

张迈一怔,哈哈一笑,道:“点将?你口气倒是不小!”

丁浩上前行礼,叫道:“我们郭大哥,不是口气不小,而是本事不小!”

张迈却摇头道:“看来你不但口气不小,而且势力也不小,但我军初建,要的是纯粹的军人,而不是还没入伍就抱成小集团的了。”指着郭威挥手道:“走吧,这里不适合你,你既有本事,可另外寻出人头地处去,我天策政权之下出路很多,也不是一定要从军。”

郭威道:“天策军纵横无敌,想必不缺将领,质朴的后生也确实最好用,但有才能的人见而不用,只怕会让天下间有意来投的真豪杰寒了心!”

张迈哈哈大笑,道:“看来我若不给你一个机会,你定要编排我了。”

郭威道:“自古大英雄最怕的是裹足不前,李天下完成三箭之愿时,何等威风,后来如何?元帅你声威虽盛,比起李天下全盛时只怕还有所不如。现在就开始不纳英才,不嫌太早了么?”

马小春一听怒喝起来:“住口!你这个连兵都还没选上的莽夫,竟敢胡乱编排元帅!”

所谓“李天下”就是李存勖,他父亲临时之前交给了李存勖三支箭,要他完成三件事,一是讨伐叛徒刘守光,二是驱逐契丹,三是消灭朱全忠。李存勖将三支箭都供奉在家庙里,每逢出征便对箭祷告,携箭上阵,这就是三箭之愿。结果十余年间,真让他活捉了刘守光,打败了朱全忠,驱逐了耶律阿保机,四海无不惊惧,张迈虽然震动西陲,不过他活动的地方并非文明核心地带,因此说起声明来确实还不如全盛时期的李存勖。

可是李存勖平定中原之后便开始贪图逸乐,尤其迷上了看戏,甚至自己粉墨登场,自取艺名作“李天下”——并由此而亡国。马小春风流乖巧,到凉州之后遍学中原诸般斗鸡走马之事,变文戏曲也都留心,所以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段典故。

眼看元帅身边的红人发怒,丁浩等都有些担心,张迈看了看郭威,却笑了起来:“看来今天真得给你个机会,否则你不死心。”指着身边卫飞道:“听说你武艺高强,就和他比试一下箭法,若你赢得了他,我就选你做我的亲兵。”

卫飞昂首策马而出,旁边有人叫道:“是神箭营的掌营!”

天策军麾下的左右两个神箭营一直都没有扩编,却实行末位淘汰制,每三个月就将最后五十人列入待淘汰行列,军中民间若有人可以胜过他们便有机会成为神箭营的新血,卫飞与郭漳虽只是一营之主,军衔却都是中郎将了,他二人经常出现于河西各地的箭擂台,所以许多人认得。

郭威看了卫飞一眼,道:“我见过卫将军射箭,自愧不如。”

马小春哈的一声,笑道:“既然没本事,那就回家抱孩子去吧!别在这里丢脸了!”

郭威却又道:“不过若在战场上,给我五百个民兵,我就能将左箭营全部坑杀。”

卫飞大怒,神箭营集安陇神箭手于六百人中,战场上一能敌五,十能敌百,百能敌千,曾以三百之众逐杀数千人而毫发无损,除了龙骧、鹰扬、汗血骑兵团与陌刀战斧阵中的精锐之众,神箭营是从未服过任何部队的,郭威竟说能以五百民兵坑杀左箭营,叫他如何不怒?他究竟年轻气盛,怒冲冲对张迈道:“元帅,这厮无礼!请你一定给我一个机会教训他!”

张迈看着郭威,心想:“这人可真是狂得可以。”但看看郭威的神色却半点骄色也没有,又想:“他倒也不像纯粹的张狂。”忽然笑道:“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马城河下游的叛乱,你可知道?”

郭威道:“晓得。”

张迈道:“他们叫嚣得厉害,不过因地处偏远,我就一时留着他们,本来是想拿来给新军练练兵,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你能够平叛归来,我就给你个都尉做。”顿了顿又说:“但你要是成不了事,卫飞。”

“在!”

“你就去给他收拾手尾。”张迈笑道:“也让他知道,我张迈麾下的神箭营,可不只会在擂台上射箭夸耀而已。”

卫飞大喜道:“是!”

丁浩田安看看郭威,既跃跃欲试,又有些踟蹰,郭威却大大方方地问道:“元帅,你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张迈笑道:“你不是说用五百人就能坑杀我的左箭营么?我就借给你五百副兵器,五百匹马,你若拉得起来队伍,明威戍的粮仓也供你们吃去。”

奚胜眉头一皱,劝谏道:“元帅…”

郭威却已经问道:“兵呢?”

张迈道:“兵你自己想办法。”一指那一千多还没正式入伍的新兵,道:“他们若愿意跟你,就不止五百人了。不过要是人家不愿意跟你,那我也没办法了。”

丁浩、田安等十几个人叫道:“大哥,我们跟你去!”还有几十个愣头愣脑的见郭威有这样的勇气,敢和张迈这么说话,也都凑了过来,但大部分人却哪里肯动?

郭威道:“能否请元帅赐个番号。”

张迈随口道:“你叫郭威么?就叫下马威营吧,你就权当校尉。”

马小春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郭威却不动声色,道:“请元帅给我一件信物。”

张迈随手抽出佩刀说:“这把刀也借给你。若你能立功,我即让你转正。”

郭威道:“好,元帅你等我的好消息。”便带着几十个人去了。

奚胜眉头皱得厉害,道:“元帅,你如今的身份,实在不适合与人儿戏。”

张迈望着郭威的背影,道:“也不完全是儿戏,这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概,又隐隐约约觉得他的名字似曾相识,他若没什么本事,那我们就当看个笑话,他若有点本事,那我们就当得个人才。”一挥手,下令选兵、训练都继续进行。

那头郭威点了人数,连同自己共五十一人,他先在姑臧草原编了行伍,让田安去借武器,让丁浩去借战马,可他们又没有公文,有司衙门哪里理他们?郭威想了想,先让田安骑快马去看看明威戍情况如何,丁浩道:“凉州城外,有不少和我们一样因为,我去叫他们也来帮忙。就说我们是奉了元帅的命令,要组建团练去平叛的。”

郭威道:“好。”

丁浩是河西有名的勇士,番禾折逋氏旗下的许多农奴都知道他,知他是有信誉的豪杰,这些人翻身做了农民牧民之后,仍念旧谊,又相信丁浩的话,其中竟便有一百多人跟了来,愿意为天策政权平叛出一分力,还随身带来了小帐篷与干粮,凑成了两百人,就驻扎在凉州城外,郭威重新编成二十火,共两百一十三人,将农民们带来的干粮一分,大概可支两天。

凉州城外出现这么一伙人,巡郊士兵自然不可能不管,只是过问之下,知道确实是经过张迈首肯的,这才放过他们,却又派人暗中盯住,以防出乱子。

这时田安也回来了,说道:“大哥,那明威戍的粮仓,全都是发了霉的谷子!”

不少农牧兵一听,心就冷了,郭威却想了想,说:“不要紧,我进城借点粮食。”

他便带了十几个后生,拿着张迈给他的佩刀到城中求见首富郑济,这时的凉州已经多了几座新落成的府邸,郑府就是其中之一,这天晚上他正大宴宾客,听说有个叫郭威的民兵校尉求见,郑济不免奇怪,道:“郭威?不认识啊,又是一个校尉。还是个民兵校尉?这个衔头以前可没听说过。”

天策军军律严明,将官都受到严厉的约束,像郑济这样的人物,军方若是有事,不会派一个小小的校尉来和他商量,若只是跑腿邀请,一个小兵就够了,不用校尉,因此郑济不免奇怪。

郑济又问:“这个郭威,却是谁的手下?”

“他说他是下马威营的校尉,直隶元帅。”

郑济一听笑出声来:“下马威营?哪有这么古怪的名字?说变文么?莫非是个骗子?”

宾客中却有个消息极其灵通的,笑道:“不是骗子,不是骗子,却是个疯子、傻子。”便将他听到的关于郭威的“笑话”跟众人说了。

宴饮的宾客听了无不好笑,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王爷也真是奇怪,竟然真给了他佩刀?”

“那多半是王爷闲着没事,寻个乐子。”

众宾客哈哈大笑,好几个道:“郑兄,快快请这个下马威校尉进来,让我们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人。”

内中却有一个人,乃是退居二线的乌护部老族长合舍里,他听到“民兵”二字已有点动心,厅内人人都笑,只有他一个人没笑。

不久郭威随郑济的仆人走近厅来,合舍里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是一个壮士啊!元帅怎么会拿他来取笑?民兵,民兵…莫非元帅另有深意?”

第031章 下马扬威

郭威跟着郑家的家人走近大厅,厅内灯火辉煌,宾客们看着郭威,就像看着一只从山林里头窜出来的猴子,郭威却好像没见到他们一般,大踏步走了进来,不知是因为衣服还是因为气质还是因为所处的位置,郭威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给合舍里斟酒的郑济,走了过来行礼。

“民兵校尉郭威,向郑大官人请礼了。”

郑济打量着这个军装都没有的汉子,微笑道:“你是校尉?怎么穿着便装?”他的笑容倒也不像其他宾客那样无礼。同时郑济还注意到了郭威的佩刀——这把刀是张迈“借”给郭威的,天策军高层以简朴为务,刀鞘上并没有装饰多么富丽的宝石黄金,可是皮革的选料与裁剪的功夫却是第一流的,像郑济这种眼光自然一下子就瞧了出来。

郭威道:“我现在乃是民兵,所以没有军装。”

“天策境内,军商分途,不得勾结,”郑济道:“你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郭威道:“府兵军律自严,民兵介乎兵民之间,有事自当请地方善长援手。”

“援手?你要我帮你什么?”

郭威道:“我已奉元帅将令,组织民兵前往马城河下游讨伐叛贼,眼下兵器不足、战马不备、军粮不济,所以希望郑大官人能够捐借。”

郑济问道:“你要多少?”

郭威道:“刀三百口,矛三百支,弓箭一百副,马五百匹,五百人三月之粮。”

郑济哈的一笑,说:“真是好笑了。马和粮食也就算了,只要不出境,我也拿得出来,但刀矛弓箭,我一个商人,可弄不来这么多。”

郭威道:“武器只是暂借,我想郑大官人会有办法。”

郑济笑得更厉害了:“就算有办法,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郭威道:“大官人的生意遍布凉州,凉北出贼,难道郑大官人就一点责任都不愿意分担么?”

郑济道:“平叛有军人,我们只是商人。”

郭威道:“官兵民兵,各有其责,各有其用,官兵抵御外侮、平灭大寇,这帮只是小贼,所以元帅才交给民兵。河西乃尚武之乡,丁口又少,兵民当为一体,方能纵横天下,兵民分得太开,当兵的不堪重负,为民的久不历战,慢慢会渐成积弱,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郑济笑道:“于国于民、纵横天下的话,不是你这种人说的。”他当面讲出这样的话,那是很重的轻侮了。众宾客听了一起助笑。

郭威道:“既然郑大官人吝于出钱,那我另寻他人去。”

郑济脸上微现怒色,喝道:“回来!”叫住郭威后道:“你说什么,我吝于出钱?是你不值得我出这笔钱!”

郭威道:“说什么值得不值得?我是元帅亲命之校尉,有什么不值得!仍然是吝财而已。财聚人散,财散人聚,无事时不愿出钱,到了有事时怕不能一呼百应。”一请礼,道:“告辞。”

转身就走,一点犹豫都没有,郑济反而被他这样刚断的魄力镇住了,再次叫道:“回来!”重新打量着郭威,道:“你要向我借钱借粮,既说个借字,事后拿什么还我?”

郭威道:“取官人的钱粮,若取胜,还官人声名,若不胜,捐骨沙场,如此而已。”

郑济道:“你现在手头有多少人?有把握赢得了休屠部那帮叛贼么?”

郭威道:“现在有精兵两百人。”

郑济愕然道:“两百人?听说休屠部可有几千人!”

“人数不是问题,”郭威道:“我只是缺刀马钱粮,若都有了,平灭区区休屠部不是难事。”

郑济沉吟着,看看郭威腰间的佩刀,道:“我可以帮你,不过钱粮容易,武器却…”

合舍里忽然道:“大官人若愿意出钱,武器我来帮忙想办法。”

郑济没想到合舍里居然主动愿意帮忙,心中更带着诧异,寻思:“元帅行事人所莫测,这个郭威也不是个常人,他既有这任命,只怕内中另有深意!合舍里或许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便道:“好!钱粮我出!你明天来交接吧。”

所有宾客都愕住了,郭威脸上不喜也不讶,又行了一礼,道:“好,那我明天再来。”

河西不比中原,民众都能保有武器,只是必须接受官府的监管而已,所以民间也有不少兵器,合舍里本有民兵首领的背景,郭威又得了张迈的委任,行其事来便名正言顺,第二日郑济果然准备好了钱粮,武器马匹却要三日之后合舍里才筹得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