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候北面的骑兵传来一个不算很重要的消息,以轮台城为中轴线向北延伸的话,在此线偏东有一个山谷,里头竟然还有大片的青草。

北疆虽然辽阔却也并非一望无际,骑兵探测到的那个山谷地形怪异,谷口向南,山谷斜斜地凹陷进去,北面却有一堵仿佛要倒下压下来一般的山岭挡住了北风,这里春天来得晚,冬天到得也迟,在夏天有些潮湿,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但现在却在外间青草都枯萎时还留存着生机。

此谷堪筹营以前不是没进去过,不过此地本非战略要低,谷内地方不平,谷口较狭,虽然内部凹凹凸凸的地方不小,但没什么资源,又不适合人居,只是冬天有一些牧民在这里避风而已,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堪筹营也没想到在这个季节,它还有着比外间晚了一个月的天气,这一来让此山谷中的草料变得有些吸引人了。

军方高层对此作出了一个不算重要的决定,就是派遣一支部队去那里割取草料,这个任务便落到了柴荣身上,他们带上了马匹和若干大马车,在契丹军未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出发,在一个府兵营的掩护下进入了这个山谷,割草的主力是九百个少年奴隶,柴荣的两个队是监督,但和过去一个月一样,柴荣是带头干活,让少年兵与少年奴隶们一起劳作,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有一些少年奴隶比较配合,或者是被柴荣的善意所感动,这些人柴荣都将他们提拔起来了做头目,并向队正建议帮他们脱了奴籍,而这项建议竟然被采纳了,所以九百多个少年奴隶里头已经多了三十多个脱了奴籍的头目,柴荣还向他们许诺,将来有机会就延引他们入伍,这让一些人看到了希望。

在柴荣的带领下草料收割得很快,除了草料之外山谷中还长着一些野果子,在一些熟悉本地果木的奴隶的辨识下这些果子也都被装了起来,草料收割以后捆扎成堆,按照上峰的要求,每一扎都放上了引火之物——为什么要放上引火之物?唐军高层的战略目标是很明确的,他们之所以会比较重视这个山谷,一方面是要配合近期都督的“节省”号召,收割草料运回去说起来也是一种表态,但另一方面如果出现变故,那么这些物资就算毁了也不能留给敌人!

一千个少年在这个寒风暂时未到的山谷中忙忙碌碌,很快就将草料收割得齐了。这日看看天色已晚,柴荣对呼延昭道:“黄昏上路,没走多久太阳就下山,夜里赶路又危险,没法回去了,明天走。”

晚上就在谷中睡下,睡到一半忽然有人叫道:“什么人!”

跟着周围有人惊醒,以柴荣的级别他睡觉时自然不会有护卫,但几个亲近的士兵却轮流着守夜,忽然发现有人摸近叫了起来,跟着将那摸近的人拿下,那人竟然也没反抗,柴荣醒来,在昏暗中依稀辨认身形,认得竟然是之前那个打过自己的拔野!

石章鱼道:“副队正,这家伙一定是来刺杀你的!他要报复呢!”

拔野却道:“别胡说!我才没这么鬼鬼祟祟!我就算要报复也找你算账!”

石章鱼道:“你不是来刺杀,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拔野道:“我有话要和副队正一个人说。”

石章鱼、陈风笑等哪里肯放他和柴荣独处?柴荣想了一下,问道:“可搜到他身上有没有武器?”

陈风笑道:“这…倒没有。”

柴荣心想:“既然没武器,多半不是来刺杀我。”

就让石章鱼等先走开,“我听听他有什么话说。”石章鱼等不肯,柴荣说:“他身上没武器,我手里却有刀,就算他想把我怎么样,也不是我的对手。”

石章鱼等这才走开些,却不肯走得太远,道:“副队正,若这小子有什么异状你就叫唤一下,我们马上赶过来!”

“行了行了!”柴荣笑道:“我是你们的头儿,又不是小孩子!”

几个少年这才走开了些,拔野才低声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事情?”柴荣有些好奇。

“你要先答应我。”

“那不行,”柴荣道:“你不说是什么事情,我怎么答应你?”

拔野犹豫了好一会,才说:“好吧,有人要逃跑。”

柴荣呀了一声,远处石章鱼叫道:“副队正,怎么了?”就要过来,柴荣忙说:“没事!”又问拔野:“是什么人?”

“这个我且不能说!”拔野道:“我来找你,不是要告他们的密,而是要阻止他们,除非你先答应不问罪他们,否则我死也不会说!”

柴荣沉吟着,才道:“好,只要他们还没逃跑,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我就当没这回事,也不会跟队正说。不过如果他们已经行动,那我就只能按照军规行事了。”

拔野这才道:“好吧,如果是别人我信不过,你的话…也许还可信…我跟你说,这个山谷,是有另外一条出路的,不过那条路有些偏僻,所以你们来了这些天都不知道。但我们这堆人里头…”他说的“我们这堆人”便是少年奴隶了,“却有一个生长在这附近,他将消息传给亲近朋友以后,就有十几个人商量着要逃走,并把我也拉上,所以我知道了这件事情。”

柴荣道:“既然这样,你大可和他们一起逃啊,为什么却要来告诉我?”

拔野是少年奴隶中较叛逆的一个,虽然在奴隶中颇有威信,却不肯投靠柴荣做头目,一直以来都是石章鱼陈风笑等重点看管的对象。

此刻这个少年冷哼一声,说:“我们若是要逃,没法带太多人走,带了太多人非被你们发现不可。但要是十几个人自己逃走,跟我们一起的兄弟却得被连坐,为了逃掉十几个人,至少得有几十个人死掉。我不想看到这局面,便劝他们打消念头,他们却不肯,所以来找你。”

柴荣听得有些呆住了,他却不知道这个拔野竟然还有这等心胸义气,心中便有些佩服他、敬重他,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拔野道:“今晚我既来找你,回头非被他们当成叛徒不可,不过我也不管了。我回头会回去,你就派两个人跟着我,我一回去,他们就知道消息泄露,在不敢动了。过了今晚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山谷,那时候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当然,你也可以食言追查下去,把我们连根拔起…哼,那就算是我看错了你!”

柴荣哼道:“你这是什么话!既然蒙你看重信得过我,我岂能干这等食言而肥之事!我刚才说了,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只要他们今夜不逃,这事我就当不知道。”

拔野道:“好,希望你真的守诺!”果然就回去了。柴荣派了几个人跟着他,到了他睡觉的小帐,睡在周围的奴隶有比较警醒的都醒来了,暗中猜测着出了什么事情。

但这天晚上却没什么事情了。

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柴荣点了众少年奴隶,一个也没少,但有一群本来和拔野走得很近的人,这时却都离得他远远的,柴荣便猜是昨晚的事情所致。

他就权当不知,下令出谷,一行人押着草料走到谷口,忽然外间刮来一阵不祥风,跟着声响大作,再跟着杀声大起,在谷口外卫护着的府兵派了一人进来道:“不好了!外间来了契丹骑兵!”

少年兵们的队正对柴荣道:“我去看看!你等着!”

喊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学过听地的庚新趴在地上听马蹄,越听脸色越难看,道:“这…怕不有好几千人…怎么会忽然来这么多人!”

这里并非战略要地,忽然跑来几千骑兵那是极不寻常的了!在谷外护卫的唐军只有一个营,面对十倍之众就算再怎么善战也凶多吉少!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少年兵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柴荣喝道:“干什么!列队!越是危险,越要镇定!”其实他心里也害怕的,不过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加速地成长了许多。

又过了有一顿饭时间,谷外方向奔进一个的浑身浴血的唐军将士来,远远的就高声道:“快!校尉下令!准备焚烧草料!”

柴荣叫道:“我军将兵怎么样了?我们队正怎么样了?”

那将士离柴荣还有十几步路,叫道:“被围住了,被围住了!我们…”

忽然一支狼牙箭嗖一声射来,竟然贯穿了那来报信者的咽喉!跟着在晨辉之中出现了几条人影——竟然是契丹骑兵!

谷内望见的少年齐声惊呼,石章鱼等反应也算不慢,带着十几个人跳到了谷口张弓射箭!那些契丹骑兵以盾牌遮挡,催马近前。

忽然后方又杀出十余人来,这次却是唐军,柴荣的上司也在其中!他们死命向内截杀住了冲进来的契丹骑兵,但背后却有数百契丹人跟着冲了过来!

呼延昭领兵要冲上去接应,队正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没机会了!阿荣!呼延昭,快去烧了草料!我们死就死了,草料一捆也不能给这些胡虏!”

呼一下有一个独眼的契丹骁将冲近,一刀斩断了那队正的胳膊,队正眼看无幸,大叫一声扑上去凌空抱住了那契丹骁将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不料那独眼契丹好生厉害!竟然一刀劈断了队正的头颅!跟着引兵就要冲上!

这位队正待众少年甚好,既是上司,又是老师,平时相处便如少年们的父亲一般,眼看着他遇害好几个少年都痛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呼延昭石章鱼大怒着要报仇,陈风笑庚新比较冷静,就要带人去烧草料,柴荣却忽然大喝道:“都不要乱动!”跟着道:“石章鱼!放箭阻击敌人!风笑,庚新!把草料堆在谷口!堵路!”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大喝甚见威严!石章鱼等十余人马上射箭逼住了冲近的契丹,这时候回冲到谷口的唐军将士尚有十几个人在顽抗着——他们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谷中的少年争取时间!

也趁着这功夫,陈风笑和庚新等带着人将一车车的草料都堆在了谷口,这些草又不是石头,一旦谷外的战斗结束,怎么可能阻挡得住契丹骑兵?庚新心里想着,就问了出来,但他的行动并未停止。

“别问!”柴荣道:“干活!”

到后来,草料越堆越多,终于将整个谷口都堆满了,仿佛一座草山一般,石章鱼等箭手都要爬上草山去射箭才行。除非将草山推倒,否则马匹也进不来了。

谷口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弱了,终于最后一个唐军将士也为国殉难!那独眼骁将带人逼近,看着谷口的草山哈哈大笑,道:“愚蠢的东西,想要靠这个阻挡我们的铁蹄?小家伙们,快出来吧,乖乖将草料替大爷扛回营去,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他竟然会说唐言,只是带着浑浊的北地口音,柴荣跳上草山,叫道:“你是要杀尽我们,还是要草料?”说的却是契丹话,只是带着明显的河东口音。

那契丹骁将眉头微微一皱,笑道:“你居然会说契丹话,是契丹人么?乖孩子,这些草堆拦不住我的,好好帮大爷将这些草料搬回去,大爷我会赏你些好处!”

柴荣呸了一声,道:“这些草料,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若要的话也容易,不过你可看到,这些草料到处都已经插着许多引火的东西!只要一点火,不烧成灰烬是止不住的!”他说着忽然点燃了火把,道:“快给我退后!不然我就把这草山烧了!”

那契丹将领一愕,随即怒道:“蠢东西,你干什么!要自焚么!”

柴荣道:“你们有几千人,我们才不过两队,早知道没机会杀出重围,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了!你们快退走,不然我马上点火,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最多把我们的尸体拖走!”

那契丹将领大怒,就要上前,但看看柴荣将火把移近,却又忍住退了回去,走得最近的契丹人商量了一下,竟然就退走了,但骑兵却依然在谷口逡巡。

柴荣松了一口气,灭了火把,坐倒在草山上,石章鱼等欢呼起来,但只欢呼了两声就变得有些没气力,呼延昭上前道:“阿荣,你看…我们能守到援兵来么?”

援军?

柴荣年纪虽小,脑子却活,知道这个地方本非战略要地,离北轮台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在这个山谷收集到的物资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而这队少年兵不过百人,再加上九百个少年奴隶,里头一个唐军中的要人也没有——总之不管是地方、物资还是人,都不值得中枢派出精锐大军来冒险,要说有援军来,只怕是渺茫得很了…

然而柴荣却没说出口来,这一刻少年兵们已经接近绝望,所以希望将是十分重要的。他必须静下来,同时也要让少年兵们镇定下来,好好想出一个办法,然后才有可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座草山只怕挡不了多久的…”石章鱼说。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座草山的价值,还没高到让契丹人不敢妄动的地步。一旦对方失去了耐心,说不定自己射出火箭来将草山烧平呢!

就在柴荣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已经有一个契丹骑士拍马上前,高声道:“草堆山和草堆后的兔崽子们听着,你们赶紧给我出来,乖乖听大爷们的命令,好好将草料给大爷们搬回去,那时大爷们还能赏你们一条活路,不然的话…火箭伺候!”

竟然就有二十多个契丹武士张开了弓箭,箭头都点了火!

“再,大爷们先烧了草山,跟着再冲进去将你们全宰了!”

忽听有人大叫:“不要射,不要射,我们下来了!”

便见几个少年回纥奴隶从草山溜下,向契丹军冲了过去,契丹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石章鱼大怒,与十几个少年箭手箭发如星,将逃跑的少年奴隶一一射死。

那些契丹武士眼看着那些少年奴隶被射死也不援手,只是袖手旁观,有一个垂死的回纥少年爬到了那独眼的契丹将军脚边,却被那独眼将军一脚踢开,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滚开!”

拔野在草山上望见,看得心里发凉。

他又对柴荣道:“那个小将,你倒也有几分机变,乖乖下来吧,只要你投降,大爷我收你做义子!”

一些回纥奴隶脸上现出了艳羡、乞求的神色,艳羡是艳羡柴荣得到了这么好的机会,乞求是乞求柴荣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柴荣冷冷道:“你要放箭就快些放箭,但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要冲上来,我就将这些草料烧了!”

那契丹将领大怒,但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过了一会,道:“好!大爷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考虑,明天日出你如果再冥顽不灵,大爷就让这座草山化作灰烬,给你陪葬!”

说着竟然就带领契丹骑兵退去了,但谷口仍然封得严实。

“明天日出之前么?”

柴荣心里盘算了一下,知道唐军主力一发现这一部人马有去无回,多半会派人来打探,如果发现这里出现兵情异动,则可能会派出骑兵来干预,当然,派来的人马其目的将是驱逐或者袭击这附近的契丹人,而不见得会以救出自己这两队少年兵为目的。

在北庭这个巨大的战场上,决战双方投入的兵力达到数十万,其中一方若有数百人因某个缘故而失陷,主力军一般是不会为此而派出大军支援的——张迈和契丹、回纥都是围点打援的好手,彼此都怕对方使这一招!

从这个角度来盘算的话,则契丹人以一日为限,似乎正是他们耐心的临界点了。

“副队正,我们怎么办?”

“荣哥哥,我们…我们还能活着回去么?”

人群中有几个可怜兮兮的眼光和一些可怜兮兮的追求,但石章鱼却怒吼起来:“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少在这里恶心!男子汉大丈夫,会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哭哭啼啼的,少丢了我们的脸!”

数十名少年同声斥骂,呼延昭道:“队正为国捐躯了,如果我们守不住这山谷,契丹人要来,就让他们来!我们将这草山烧了,然后就在这灰烬上轰轰烈烈地和他们干一场!让这些家伙知道我汉家少年,都是宁折不屈的好汉!”

数十人同声相应,想着刚刚在他们跟前拼命到最后一刻的队正,所有人心里都仿佛燃烧着一把火!

只有柴荣此刻反而显得很宁静,他低着头,庚新道:“头儿,怎么样?我们就烧了草堆,跟他们拼命吧!”

柴荣却不肯回答,道:“还没到最后关头呢。先看好谷口,别让契丹人冲过来。我再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石章鱼奇道:“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办法好想?”

柴荣却不回答,只是让人守好谷口草山,他走到一边,寻着了拔野,拔野似乎就猜到了他的想法,道:“你要走那条生路?”

“是!”柴荣说。

拔野沉吟着,看看谷口,再看看几步外的那些惶惶不安的少年奴隶,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064章 接口

“什么条件?”柴荣问道。

拔野道:“放了我们的人。”

柴荣有些愕:“什么意思?”

拔野道:“就是放了我们所有的人——所有愿意走的人。”

柴荣盯着拔野,似乎在确认他的诚意,好一会,终于道:“好,我答应你。”

便到人群中来,这时呼延昭等正在分发果子吃,他们手头的干粮也有限,这时候整个山谷都沉浸在一片抑郁的气氛之中。

柴荣对呼延昭说:“现在队正死了,咱们这两队人马,总得选出个首领来。”

呼延昭道:“那何必说,自然是你来当头,我们都服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权队正,我来做你的副手!”

石章鱼、陈风笑等都道:“对,副队正,我们都服你。你做我们的权队正吧。”

柴荣道:“如果这样,那我就要下令了。”

呼延昭等都道:“好!”

柴荣便召集了所有人,对所有少年奴隶道:“愿意去投靠契丹的,我许你们离开,去吧!各自寻生路去吧!”

石章鱼等都听得呆了,叫道:“队正,你说什么?”

柴荣道:“我说让他们走!”顿了顿,又道:“那些愿意去投靠契丹的,都可以走!”

将近一千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动,呼延昭叫道:“队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荣道:“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等死,留着他们和我们一起死,又有什么用。”

石章鱼还要声辩,柴荣道:“这是做权队正以后的第一道命令,你们都不听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呼延昭、石章鱼等都不忍叛他,就暂时不说话。

但众奴隶却还是不敢动,柴荣道:“你们考虑一下吧,一顿饭以后就决定,如果不想走的,以后就不能走了。”

众奴隶三三两两地商量着,有些似乎心动,但更多的是不敢,还有一些道:“队正,我们愿意和你一起,我们不走!”却是一些得到过柴荣照顾的少年。

终于有一个道:“你真的…放我们走?”

“是。”

虽然大多数人还是不信,但有一些想想柴荣素来守诺,就大着胆子爬上草堆,柴荣道:“要离开的话,一个个地走!”

那几个奴隶爬上草堆后慢慢爬下,忐忑不安地走出谷口,谷口早有契丹士兵很警惕地戒备,那几个少年奴隶吓得双腿发抖,石章鱼忽然拿起弓箭来对准其中一人的后心,柴荣喝道:“不准射箭!”

终于,有几个奴隶跑出了弓箭的有效射程,逃到契丹人中去了,契丹人不知道这些人干什么,一下子就将他们押住。

众奴隶这才相信柴荣真要放他们走,有一大半便跃跃欲试,几十个人便往草山冲,柴荣拔出刀来,喝道:“一个个走!敢掀乱草堆的,杀!”

那几十人爬上草堆之后慢慢溜下,仍然如先前般离开,如此一批接一批地离开,半个时辰后,走了有四百多人,忽然间谷外响起了哭号声,却是契丹人不明白柴荣为什么忽然放人,正在拷打那些少年奴隶,可是那些少年奴隶能供出什么呢?柴荣并未安排什么诡计,这些少年奴隶说是这位权队正发好心放他们走,契丹人反而不信,越发认为这些少年奴隶是别有用心,全部用绳索捆起来,串成了一团。更有拷问者被鞭打地满地乱滚!

还在谷内的少年听得心里发寒,心想真逃出去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命运,一时间再无这个念头。

柴荣道:“还有人要出去不?再不出去,便再不许出去了!”

剩下的少年奴隶见出去的人是这等下场,心想还不如留在谷中,一个已经归化了的头目道:“队正,我们愿意跟着你。是生是死,都跟着你!”

众奴隶纷纷道:“是啊,我们愿意跟着队正。”

“那好!”柴荣道:“既然这样,那往后我们便同生共死,如果出得此谷,我们之间就不再分什么主奴,彼此都是兄弟了。”

众少年奴隶一听都高兴起来,他们高兴不是因为听说柴荣要帮他们脱奴籍,许多人在唐军中过了一段日子后,也都知道柴荣地位不高,要帮他们脱奴籍还得向上申请,他们高兴的是,从柴荣的语气中似乎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呼延昭、石章鱼等也都听出来了,齐声问道:“队正,你有办法了?”

柴荣点了点头:“有点头绪,不过必须是谷内所有人齐心协力才行,之前众胡儿少年之中有些对我们归心,有些却还一定会扯我们的后腿,所以我必须先将那些扯我们后腿的人找出来。”

呼延昭、石章鱼等都道:“原来这样的。那现在怎么办呢?”

柴荣道:“呼延,你带人准备好马匹、粮食、随时行动,把大马车都拆了毁掉!堆在草山边,不能留给契丹人,章鱼,你带人将剩下的草料也都堆在谷口,准备好火把,我一下令你就放火!”

众少年各自领命去了,这次他们除了带了战马一百二十匹之外,还有带来运草的下等马三百多匹,拆掉了大马车,又得五十多匹,差不多可以人骑一马还略有剩余,不过那些用来运输的下等马腿短,有耐力却冲刺力不足,没法和战马相比。

柴荣见众人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对拔野道:“我守诺了,你呢?如果你欺骗了我,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带领兄弟们冲出谷去!”

拔野冷笑道:“天下间就只你守诺么?”

柴荣喜道:“那么真的有路?”

拔野道:“跟我来!”带了柴荣到一块大石后面,那里竟有一个被他打昏捆起来的少年,此时已经醒转,看着柴荣、拔野,眼中充满了畏惧,拔野道:“这家伙知道路,我刚刚趁乱将他捆在这里了,要不然你一说放人走,他一定第一个逃。”

柴荣大喜,当即下令,让石章鱼点燃了草山,谷外契丹望见忽然起火都惊呼起来:“这些汉家少年,真的宁死不屈么?”

草山到处都是引火之物,不片刻就烧得大火冲天而起!将半座山谷都照耀得通明。

拔野嘿嘿笑道:“这下可好,大火熄灭之前,火把都不用!”

柴荣却看着那冲天大火,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来!白白损者一营将士…”

拔野冷笑一声,已经推着那个本地回纥在前带路,柴荣与石章鱼领人在后面跟着,呼延昭与庚新断后。

队伍越走越深入,越走越崎岖,在很多地方都没法骑马,因为两边岩石逼得太近,必须下马步行,一直走了八九里,走到了山谷的另外一边,两边悬崖壁立,看得石章鱼等倒抽冷气:“这里真的有出路?”

那本地回纥少年对拔野道:“你得守诺,出去以后真的放我走!”

“快走吧!”拔野推了推他:“你什么时候见我撒过谎?”

那少年才带着他们走过一片乱石,拨开一堆枯藤,枯藤后面果然隐隐有个洞,黑乎乎的不测深浅。柴荣心想:“这个洞真是隐蔽,我们虽然来了好些天,但没他带路也找不到。”

拔野道:“你先走!”点了火把跟着,过了一会传来叫声:“真的有出路!快来!”

石章鱼道:“队正,要小心!”

柴荣道:“咱们都是死里求生的人,这点险都不敢冒么?”

一路钻了过去,走了有一百多步,越走越觉得宽敞,终于眼前一亮,洞口这边有星月照射了进来,拔野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呢!

柴荣大喜,催促着队伍赶紧跟上!

这个洞穴实在不好走,整个队伍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全部钻过,呼延昭在后面处理掉痕迹。

过了这个洞穴,却是在那个山谷的西北面了!草山燃烧所冒起来的火光看起来已经很远,那少年奴隶继续在前面带路,又走了十余里路,天色黑到了极点,东南面却有点点光芒,那少年奴隶说:“我们都出来了,那边是南面,一直走可以到北轮台城,那边是北面,再走五十里就是沙漠了,沙漠里头有个小绿洲,我就在那里出生,不过现在应该干涸了。”

柴荣道:“好,你可以走了。”又对拔野道:“你也可以走了!”又让石章鱼牵来一匹战马送给他,又送了他一把刀,说:“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在这场大战之后活下来。”

拔野接过了刀与马,却道:“我们回纥人看不起曾经被俘虏过的人,我就是回去也没什么前途了。看契丹刚才那样对逃出草山的人,我去投靠他们,也没好日子过。”

柴荣道:“那你要投靠我们大唐么?如果你投靠我们的话…”

“我不投靠你们!”拔野道:“你的人不错,如果你是唐军中的大人物的话,我或许会投靠你,但现在你也只是个小卒子,唐军的将军都不将你当大人呢!我去跟着你,又有什么出息?”

“那你打算干什么?”柴荣道:“契丹你不投靠,回纥你不投靠,我军你也不投靠,北庭虽大,却没有第四家势力了啊。”

“我谁也不投!”拔野说道:“从今往后,我阿史那拔野就是自己一个人!我自立一杆大旗!去做马贼!”对柴荣道:“我们的人…”柴荣知道他指的是回纥,“如果不想跟你,也让他们跟着我走吧!”

柴荣看着这个荒野中的少年,内心忽然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来,现在,拔野还不算什么,大概没人会重视他,而且他本人也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柴荣觉得,如果再过十年他还没死的话,那一定会是一个英雄!

“好吧!”柴荣对那些少年奴隶道:“所有愿意跟随拔野的人,你们都自由了!都去吧!”

众少年看看柴荣,再看看拔野,有一半人跟了拔野了,柴荣将那些下等马分了一半给他们,这时曙光即将突破云层,两拨少年上马诀别,柴荣道:“将来等我做了将军而你如果还没死的话,你就来投奔我!”

拔野哈哈大笑,说:“好!如果唐军打了败仗,而你也没死的话,你也来投奔我!”

说着就赶着劣马,慢慢离开,刚才带路的那个回纥少年本来被放走了,这时又回了来,跟在了拔野身边。

当东方旭日升起,石章鱼靠近了,问柴荣:“队正,我们回去吧。”

这时候他们还剩下约三百人,柴荣望望南方,说道:“现在南边只怕到处都有契丹人的骑兵,我们这拨人太过弱小,只要撞上了一拨,马上就得全军覆没!”

“那可怎么办?”

“我们先向西北区。”柴荣指着拔野离开的方向。

“西北?”庚新道:“那不是回纥人的所在么?”

“是的,契丹人不会想到我们会往西北逃,所以我们才有可能因此而逃出生天。我听老队正说,契丹人与回纥人还没有会合。”柴荣说:“那么在他们之间,同时也在北轮台城的正北方,有一条线应该是三军交叉之处,那个地方最危险,却也最安全,因为是契丹与回纥的兵力同时都最难达到的地方!我们就走到那里,然后南下!这样我们生存的机会应该会大很多。”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哪里是契丹人与回纥人的兵力同时最薄弱的地方呢?”

“跟着拔野走!”柴荣说:“他现在的手下里应该有熟悉本地地理的人,而且他才从回纥那边来,应该知道一些回纥人的情报。他要做马贼的话,也一定会去找契丹、回纥的势力同时最薄弱的地方,只有在那种地方他才有机会生存。”

决定下了以后,柴荣便带着三百个少年一路缓缓向西北走来,他们且走且躲,路上偶尔会遇到巡哨的契丹骑兵,但幸而都被他们躲过去了,后方呼延昭又说契丹人似乎发现了一点他们的踪迹,可能在后面逼近,好几次他们要向南时,却都发现前方有契丹的人马,因此又被迫折回。也幸而所有人都行走得十分小心,而且他们又走对了路——契丹人突入山谷之后。

柴荣不敢停留,一路往西北走了数日,看看干粮已经吃光了,就杀了几匹劣马就着果子吃,吃不完的肉就都带着当军粮。

“差不多可以南下了。”柴荣说:“如果这一路遇到我们自己人,那么我们这条命就捡回来了,但如果遇到敌人…”

“那就冲杀过去!”石章鱼等高叫道,柴荣哈哈一笑,虽然他觉得凭着手头的这些少年与劣马,想要冲杀回去可能性不大,却还是道:“好,等派出去侦查的哨骑回来,我们出发吧。”

东西南北的哨骑在一顿饭之后都回来了,东南、西南都没有特殊的情况,但派往北边去的哨骑却带来了一个吓人的消息:“队正,西北面五里外,好像,好像…”

“有大军么?”柴荣问。

“这…不是大军,不,有大军,可是…”

柴荣见这个兄弟这样吞吞吐吐的,有些奇怪,就让呼延昭暂领队伍,自己带了几个人随着这个少年斥候前往他发现异样的地方。

他们穿过一片白杨林,在那个少年斥候偶尔发现的一个地方往下张望,柴荣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河谷,然而由于河流干涸,整个地形都已经变成了干渍,周围突兀的土丘与戈壁形成了天然的防护,遮蔽了往来骑兵的视野,如果不是柴荣偶然间来到这附近,只怕谁也不会来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更不会想到在这个临近沙漠的地方,竟然驻扎了一支军队!

不,这不止是军队!柴荣放眼望去,看到的兵马虽多,但更多的是羊群!

北庭正处于全面战争当中,但这个隐蔽的河谷却显得十分平宁,似乎外界的战争都与此间无关。在河谷里活动着的人,看上去不像战士,而更像牧民。

干涸的地面被挖出了一个个的大坑,大坑中都是泥浆——更确切地说,那是地下水!因为混在泥沙中所以看起来很浑浊,如果泥沙太多就会觉得是泥浆,但却还可以喂羊饮马,还有回纥人在用桶打了之后以麻布包着干沙过滤,过滤了几次之后想必人也可以喝了。

这里位于沙漠与草原的交界处,地面的水干了,但地底却还存留着水,像这样的地理情报,只能是某个牧民在偶尔间发现,然后在当地的游牧部落中流传开来,而很难是由堪筹营勘探而得。

“这是回纥人的秘密驻地!”柴荣心道:“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没有水没法久留的,但现在却被他们掘出了水来!回纥人驻扎在这里,只怕是有重大图谋!”

但很快地他又发现了,河谷中除了回纥人之外,似乎还有另外的军马,由于河谷之中不树旗帜,所以一开始柴荣没有注意到什么,但这时候定眼细看,才发现位于东面的那些军马,所穿的衣服,所立的营帐,竟然都不像是回纥!

“是契丹!是契丹!他们…竟然已经在这里会师了!”

第065章 相认

天气越来越冷,尽管今年北庭的冬天来得没往年早,但是在这个地方是别期待着能有什么暖冬的。

没有降水,也就没有下雪,但空气中所带的萧瑟却如利剑一般刺砭着每个人的皮肤。在这个地区,所有经常在户外活动的人皮肤都不可能好,每个冬天都仿佛要对抗刀割,久而久之皮肤的某部分都会形成深壑,望上去犹如皱纹,三十岁的人可以看上去仿佛已经五十岁。

不过,在这种环境下熬过来的人,只要营养还跟得上,体力其实比中原地区保养得珠圆玉润的人更加强韧,这是拼杀的世界,这是野兽的世界!荒野的折磨既是一种伤害也是一种磨练,成年处在这种环境下的部族尽管无法像全面发展的华夏民族那般创造出巨大的财富,但可以形成全民皆兵的强大军事力量,以此傲视这个世界!

萨图克从帐中走出来,望着已经干涸了的白杨河,现在纵马就可以踩过去了,但唐军自换了郭威作为西线南北的前方守卫者以后,进兵就变得更加困难,同样的兵力,在不同的将帅手里竟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郭威手中所掌握的正规军并不比之前强,但他竟能有效地发挥民兵的力量,将之作为防御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了盾牌与铠甲,而府兵正规军就成了单纯的剑,可以随时攻击刺杀。

在守城战中,郭师庸能够将民兵运用得很好,但在营寨战与野战中发挥民兵的作用,郭威所发挥的才智却得到了许多唐军将领的认同。

“果然不愧是民兵将领出身。”一些岭西将领说。这句话貌似是赞扬的,其实却还是有意无意地在强调郭威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伙“民兵”。

尽管出身于贫贱,但在成为威权之后还是或多或少地会无意识地产生对后来者的轻蔑,这种共通的毛病即便是唐军岭西兵将也不能免俗,还好,当前这种毛病尚不严重,至少还未影响到唐军整体的战斗力!

“郭威么?”

萨图克拿着刚刚到手的情报,口中说出了这几个字:“姓郭?莫非又是郭家的人?之前怎么没听说?”

霍兰等都明白,萨图克口中的“郭家”不是别人,正是郭洛的家族,这是当前天策大唐除了张氏之外的第一家族,就家族实力而言,也可以说是整个西域最有权势的家族,天策唐军中忽然冒出一个姓郭的高级将领,萨图克等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是否是郭洛的同族。

“应该不是,”霍兰说道:“如果…是的…话,那么…之前我…们的情报…至少应该知道他。”

岭西回纥对天策军的刺探虽不全面细致,但二三十个主要将领的基本情况却还是掌握了,从最近这段时间郭威的表现看来,萨图克对他的评价认为此人绝对属于这二三十人之内。

“或许是刚刚投靠的降将,”萨图克说:“这人用兵的手法十分稳健坚实,不是那种纯粹依靠天赋的少年天才,是靠年月磨练出来的,所以决不是战场上的新丁!”

这几年唐军之中也崛起了几个少年将领,如杨涿、郭漳等人,都在某一方面有天才之称,但萨图克对这些少年郎的评价并不是很高,尽管欣赏,却并不忌惮,他认为这些少年虽得力于父兄的助力而迅速上位,但同时他们的父兄对他们来说也形成了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从杨易、郭师庸的高度,他就能推断出这些少年将来所能达到的高度,纵然会成为名将,但可以限量的名将还是好对付的。

但是某一些人,其器量却是不可限量,这样的人,哪怕眼前尚微弱,却会引发萨图克的忌惮之心——这种情况,当年在他第一次见到张迈留下那段“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的勒石铭文的时候曾产生过。

“汉人之中,也是英雄辈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