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的首饰也挑好了,是一支羊脂玉嵌孔雀石鸾凤步摇并一对绿猫儿眼广玉兰耳环,步摇凤口中衔着一串小东珠绞绿玛瑙璎珞,猫眼宝石雕就的小巧玉兰花如两滴碧水,盈盈辉映出浅浅翠色。

我由着她们摆布,也不上妆,只命丹青用螺子黛为我淡淡扫了远山眉,待穿戴好向镜中一看,果然如我想像中一般清艳典雅,不由淡淡微笑点头。

不多时,水墨让传早膳进来,乃是香醋拌金银丝,蜜炙火方,玉液浸干贝,银耳煨碧笋,鸭舌脍,水晶虾仁蒸饺六品小菜,香奶麻团,醉脂核桃酪二色甜点,还有一小瓮热气腾腾香味袅袅的碧粳米粥。

看着一桌的美食,我叹了口气,只能勉强压制住想要立刻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扫荡干净的冲动,摆起公主架子,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话说我一直觉着那道香醋拌金银丝里的银丝也就是粉条味道非常不错,鲜香软滑,不同于一般粉条。后来才从水墨口中得知,那并非粉条而是鱼翅,不禁小小汗颜了一把。

饭毕,夕照奉上漱口的茶水。我侧头将茶水吐在金盆里,用雪白的帕子拭了嘴,道:“今日我要进宫去探望母妃,流觞随我同去。你们几个好生在屋里呆着,切记莫要生事。”

水墨嘟着嘴道:“公主偏心,只带流觞去也倒罢了,却偏生还要挤兑奴婢们,我们又何曾是那爱生事的人了?”丹青微笑道:“公主不过嘱咐一句,你便有这一箩筐的话等着顶嘴,可见你便是那个爱生事的。”

水墨瞪了她一眼,鼓了腮不语。

我置之一笑,并不令她们送出来,只信步走了出去,流觞跟在我身后,神色清冷,卓荦身姿笔挺如枪,虽是女子,亦颇有鹰视虎步之态。

我的居所名叫“含宜馆”,位于房府东北角,取《楚辞》里“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之意,乃是房遗爱纳吉后,李世民为我在房府扩建的。

我也不急,出了含宜馆后便缓步而行,边游览边向南行去。房玄龄虽然为官清廉,但毕竟官居宰相,更何况还有我这个深蒙圣眷的公主住着,府中景致自是差不到哪里去。

正走着,忽见前方远远行来两名年轻男子。左侧一人稍微年长,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只是一双墨玉瞳眸一派漠然,为他的俊颜添上了一层冷意。右侧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肌肤白皙,容色俊美秀丽宛若女子,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去竟似从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我暗自苦笑,怎就这么快便碰上了这两个冤家,眼见躲不过,只得上前微笑招呼:“驸马,房大公子。”两人一愕,眼底均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对我不同往日的着装甚感惊讶,又像是对我主动打招呼很不习惯。

美少年房遗爱双眉一竖,便欲开口说话,房遗直却拽了拽他的袖子,已然躬身一礼:“见过公主。”房遗爱只得闭了嘴,不情不愿地躬□,道:“见过公主。”

我无意与他们多作纠缠,但有些话早说比晚说好,于是清了清嗓子,恳切道:“房大公子,日前高阳在父皇面前言行无状,实是大大冒犯了公子,好在父皇并未应允高阳的无理要求。高阳知道错了,还望公子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千万原宥则个。”说罢深深一礼。

那两人明显又被我震到了。房遗直狐疑而戒备地看了我一眼,躬身还礼,道:“事事处处为自己夫君着想,原是人之常情,公主何错之有?公主之礼,臣领受不起。”

我暗暗撇了撇嘴,心道二十一岁的大男人还要同十四岁的小女孩置气,面上苦笑道:“房大公子不会轻易原谅我,我原是知道的。也罢,我还要进宫去探望母妃,先走一步了。”言毕向他们点了点头,转身欲行。

没行出几步,却听身后房遗爱讥诮着开口道:“公主现下来向我大哥道歉又有何用?假情假意,没的教人笑话!”

房遗直微带怒意地斥了一声:“二弟!”

房遗爱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我不由微微不悦,转身皱眉望向他,道:“驸马此言何意?” 房遗爱冷笑道:“陛下已对我父亲说命大哥出让官位了,公主却说这是何意?”

我闻言一惊,转眼去看房遗直,却见他神情冷漠,双眼不知望向何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疑惑道:“驸马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房遗爱道:“我二人刚刚下朝回来,亲耳听到陛下与我父亲说的,父亲现下还留在宫里呢。那还能有假?”

我不禁暗暗生疑,李世民怎的如此不知轻重,竟真就因了小儿女之事而作出这种决定?不及细想,我道:“如此我这便进宫,或许还赶得及劝父皇收回成命。告辞。”说罢带了流觞匆匆离开了。

然而,远去的我,并未看见房遗直眼中深邃莫名的光。

3

3、凉风起天末 ...

由于是轻骑便装出行,是以我们只乘坐了普通的车辇。我无心观赏长安城内风物民情,只命车夫从速催马,而后便闷头回忆方才的事情。

蓦地,我心中一动,转头问流觞:“两位公子的居所在何处?”可怜高阳嫁入房家将近一年,却连自己丈夫的住处都不清楚。

“大公子的无心斋和驸马的停云轩都在府中西侧,互相毗邻。”这是我第一次听流觞开口讲话,她的声音低柔而冷冽,有些沉郁,但十分动听.

我“唔”了一声,又低头想了一阵,忽而唇边漫上淡淡一层笑意,缓缓靠在椅背上,曼声道:“让车慢点儿,颠得我都受不了了。”

流觞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探头出去吩咐了。

待她回来,脸上依旧是一副酷酷的表情。我心下好笑,道:“流觞,你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何我又让这车慢了下来?”

流觞菱唇微抿,抱拳道:“请公主赐教。”

我轻轻把玩着车窗旁工绣翟凤朝阳云锦上垂下的朱色流苏,淡淡道:“我素来与二位公子不睦,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朝着去含宜馆的方向而行,而今晨他们显然是直直地冲着含宜馆而去的,是以定是有事要知会给我。显然,便是这让官一事了。

“况且若是父皇真要与房大人议事,又怎会让他们这两个小辈听见?若真要让他们参与议事,又怎不令他们同房大人一道留在宫中?故而,我以为是父皇故意让他们听见,好教他们回府转告我,进而试探我的反应的。”

流觞静静听着,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半晌低低地道:“公主,果然与以前不同了。”

我微微一笑,一颗心却在缓缓往下沉去。李世民为何要试探于我?一个小女孩撒着娇提出来的无理要求,值得他如此大费周张地试探吗?又或者,他觉得我虽然与房遗直有隙,却还不至于提出让官这等过分之事,之所以贸然提出,乃是背后有人指使?他想揪出这个幕后人?

然而我很清楚,此事高阳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完全出于她自己的意愿。看来,高阳目前的处境,比我之前想像的要艰难多了。这次事情若是处理得不好,那么我将面临的,是直接失宠的局面。

我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正自烦闷间,却听流觞静静道:“公主可是在为方才之事烦忧?”

我有些不耐地“嗯”了一声。

“万事总有头绪,”流觞清冷的声音仿佛拥有魔力,清泉般缓缓抚过心间,“公主不妨把事情从头至尾再理顺一遍,或许便能找到答案。”

我侧目看她一眼,见她虽然还是一张冰块脸,眼中却流露出淡淡关心之色,不由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我依她所言慢慢回想整件事的过程,起因乃是房遗直以嫡长子拜银青光禄大夫,银青……银青……

霎时,我猛然想起一事,心都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车已在宫门处停下,流觞扶我下了车,向守门侍卫亮出金牌,侍卫肃然行礼,我们便进去了。

我心中既有计较,便先不去李世民的甘露殿,而是转向韦贵妃的安乐宫行去。

自从杨妃去世后,韦贵妃便把高阳接到了身边抚养,数年如一日,视若己出。

行至安乐宫前,并不命人通报,径直向主殿行去。沿途宫女太监见了,也不以为意,只行礼请安了事。

韦贵妃正歪在殿内烟霞色挑丝百鹤冲天美人榻上,命贴身侍女汀兰为她捶腿。乍一见我进来,两人都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韦贵妃嗔道:“你这丫头,要来也不先知会一声,却要看你母妃这般狼狈样子。”

汀兰起身亲自为我沏了茶,一边喜孜孜道:“今日一大早娘娘窗前便有只喜鹊不停地叫,奴婢还道有什么喜事呢,却原来是公主要来了。”她将茶奉给我,道:“新下来的庐山云雾,公主且尝尝。”

我接过茶,笑道:“汀兰姑姑一张嘴可是越来越巧了,便如这茶一般,清新怡人,沁透心脾。”又冲韦贵妃道:“母妃如何便狼狈了呢,这般‘朝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的美态若还叫狼狈,我们可怎么好呢?”

那两人被我逗得直笑,韦贵妃横我一眼,笑道:“你这顽皮丫头还说汀兰,你自己这小嘴才是真甜,涂了蜜也似。今日这身衣服倒是不错,虽比往常素净了些,到底也是清丽淡雅。”她打量着我的装扮,微微颔首,目露赞赏之色。

我但笑不语,也静静看着她。她今日穿了一件银地青丝绣万叶莲花连摆裳,颈间戴一串祖母绿圆珠,珠子颗颗硕大如樱桃,碧绿通透,成色极好。下衣则是绉面湖绿撒花百褶裙,裙边以杏黄色丝线绣了六合同春万字纹。如云秀发拢成妩媚的倭堕髻,只斜斜簪了一支鎏金点翠嵌珠双凤步摇,左侧鬓边一朵宫绢姚黄牡丹,充耳一副玳瑁嵌红珊瑚珠耳环,更无多余缀饰。

我笑道:“夭夭记得母妃这件衣裳前几日便穿过了,如今可还穿不腻么?”

韦贵妃道:“如何穿得腻呢?这衣服式样时新,银青双色莲的花色也好。”说着,她爱惜地摸了摸丝滑的面料,“况这料子是长乐送的,我总不能穿几日便束之高阁啊。”

长乐?长乐公主?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又和她们闲扯了几句,方笑道:“夭夭还要去拜见父皇,这便不扰母妃歇息了。”

韦贵妃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多日不见你,你父皇怕也想得紧了。待会若是得空便回来与我用午膳。”

我笑着应了,退了出来,流觞抱剑跟在后面。她这带剑入宫的特权自然也是高阳向李世民求来的。

正是暮春时节,宫中繁花似锦,风光正浓,而我却无心观赏景致,心情只比入宫前更为沉重。

方才在车上,我猛然想起,高阳提出让官一事,也不全是自己之愿。前几日高阳又与房遗直发生口角,跑到宫中向韦贵妃诉苦,恰见韦贵妃穿了这件银地青莲的衣裳,方才萌生了迫房遗直让官的想法。

那么,韦贵妃恰在这当口穿上这件衣服,是巧合吗?

高阳贸然提出此种要求,极有可能面临失宠。然而我不过是个公主,生母只是前朝遗女况且早亡,虽有贵为贵妃的继母和官拜宰相的夫家,终究也不是多么亲厚,我失了宠对谁有好处?

蓦地,我停下了脚步,心中仿似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訇然雪亮。

流觞也随着我停了下来,并不询问原因。她从来便是如此,永远默默地随在我身后,只有我的命令,才能令她一瞬爆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继而又归复沉寂。

我缓缓平复心中波澜,继续向前走。

我的哥哥,年方廿四的吴王李恪。

是了,那人的真正目的,并非是让房遗直丢掉银青光禄大夫之职,也不是令我失宠,而是要让李恪失宠。

李恪封吴王,授安州都督,史书上称他“善骑射,有文武才”,连李世民亦称其“英果”,是太宗诸子中少数得到父皇称赞的出色皇子之一,亦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反观刚册的太子李治,年幼而懦弱无能,实在不像是合格的帝王之材。像李恪这样一位皇子失宠,对于某些人来说,好处自然是数之不尽的。

而一旦事成,不唯李恪与我兄妹俩会失宠,更有可能牵连到韦贵妃和房氏一族。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再联系到送银青衣料给韦贵妃的长乐公主,这幕后之人系谁,也就不难猜想了。

长乐公主李丽质,太子李治亲姊,生母是已逝的长孙皇后,下嫁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 立太子之后不久,李世民曾有意改立李恪,经长孙无忌力谏乃止。李世民说:“公岂以非己甥邪?且儿英果类我,若保护舅氏,未可知也。”长孙无忌说:“晋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举棋不定则败,况储位乎?”

莫非,长孙无忌沉不住气了?

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猜测,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呢?那位凌烟阁第一功臣,官拜尚书右仆射,封齐国公的国舅爷,并非是如此喜爱玩弄权术之人?

不多时已来到了甘露殿前,李世民贴身的总管太监沈全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啦,陛下可想念得紧呢。”

我亦堆了一脸的笑:“沈公公辛苦,本宫有要事求见父皇,不知可否通传一声?”

沈全笑道:“公主只管进去便是。陛下吩咐了,不论公主什么时辰来,都让宣。”

我闻言不由微微挑眉,李世民果然是在试探我,但即便如此,姿态还是要做足了的。口中道:“如此甚好,那么本宫便进去了。”又转头对流觞道:“流觞,你且在此间等我。”流觞躬身应了。

沈全引了流觞走向侧殿,道:“公主宽心,您哪回来,奴才不把几位姑娘安顿得妥妥帖帖?只是觞姑娘倒不常来,不知觞姑娘喜欢什么茶点?……”

我缓步进入甘露殿,轻轻推开门,却见里面正座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着明黄缎绣五爪衮龙袍,面目俊朗,不怒自威,正是李世民;下首坐一身着暗紫色官服的臣子,正是房玄龄。两人都面露诡异微笑,一副心怀鬼胎之相。

我恭恭敬敬向二人行礼:“高阳参见父皇,司空大人。”

房玄龄急忙起身还礼,道:“公主万勿如此,臣如何受得起?”

我微笑摇头,道:“司空大人乃国之栋梁,朝廷肱股,连父皇都对您礼敬有加,高阳又如何敢放肆?况您又是我公公,高阳之礼,您若受不起,又有谁人受得起了?”

房玄龄显是没有料到能引出我这么一篇话来,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复又垂头口称不敢。

我知道,以前的高阳,是决计说不出这种话的。

果然李世民也有些诧异,只是他掩饰得极好,黑眸微起波澜复又平息了下来。他笑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几日不见小夭夭,竟这般识礼数了,古人诚不我欺啊。”

我微微垂下眼,继而又抬起头巧笑道:“夭夭方才前去探望母妃,母妃教导我待人接物当以礼为先,况且……前几日发生的那件事……”

我说着,抬眼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却见他微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之象,心下微有几分不安,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确然是夭夭做得不对,方才临出门时又遇见了驸马和房大公子,听他们说了一些事情……是以,夭夭此来,乃是为求父皇收回成命。”

我当然不可能直接对李世民说,我已经看穿了他意图试探我的手段。若是如此的话,恐怕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个冒牌货。变化,还是要一点点地来才好,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发现我和以前高阳的不同。当然,李世民号称千古明君,我方才说的那番话,也不知他能相信几成……

正自有些心烦意乱地想着,忽然,李世民长身而起,抽出悬在墙上的宝剑,匹练寒芒闪过,雪亮剑刃已横于我颈侧,伴着房玄龄一声惊呼:“陛下!”

我一缕发丝被劲风拂起,落于剑刃上,缓缓飘零于地。

李世民眸色漆黑,仿佛孕育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一字一顿说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瞪着眼前雪白的剑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他冷厉的问话,心里方才咯噔一下——几句话而已,他竟怀疑我到了如此地步?连忙一个腿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仰脸看着李世民,作出惊惧无比之态,带着哭腔道:“父皇,您怎么了?我是夭夭,是您的女儿啊!”

李世民定定凝目于我,良久,方缓缓道:“此剑名为龙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森然而危险:“朕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

我有心想挤出几滴眼泪,奈何眼睛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以袖掩面,抽噎着不说话,纯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儿态。

李世民又凝视了我一阵,缓缓走回墙边还剑入鞘,重又坐了下来。

“坐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

我依旧轻轻抽着气,缓缓爬起来,迈开步子,努力维持着从容的步伐与端庄的身姿,向那张椅子走去。直到稳稳实实坐到椅里,才发现原来整个身子都软了,后颈已布了细密一层冷汗,湿滑粘腻,十分难受。

双手掩在广袖之下,无人能看见,葱白指尖断裂的指甲和玉嫩掌心上半月形的血痕。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我只知道,方才我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就要血溅五步了……

屋里静默良久,房玄龄忽然出声打破了静寂:“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哦?朕何喜之有啊?”

房玄龄深深看了我一眼,微笑道:“公主得贵妃娘娘慈训,一夕顿悟以礼待人之道,这难道不是喜事?陛下……实是多虑了。”

我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作出一副赌气的姿态,又冲房玄龄福了一福:“司空大人谬赞了。”

看来房玄龄是打算保我了。

然而,即便如此,心下还是忐忑非常,我轻轻抿着唇,垂眸看向地面,以李世民的韬略智慧,应该知道目下除了相信我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但是……帝王之心向来难测……

还好,李世民比较识时务,顺着房玄龄铺的台阶就下来了,微笑道:“夭夭能懂得这些道理,自然是好的,朕心甚慰。”竟是绝口不提适才以死逼问我的事了。

我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是带了几分委屈,看了李世民一眼,低声道:“那你适才那么凶做什么……”声音虽小,却也能让那二人听见。

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眸中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气来,口中却转移了话题:“如此,夭夭可还记得……当日你为何要向朕提起让官之事么?”

我看着细长的指尖上保养得很好的尖尖的指甲,又看看方才因攥拳过紧而断裂的几枚残甲,寻思着回去后定要好生修剪一番,恢复我前世干干净净短圆利落的指甲,口中道:“是夭夭不懂事罢了,一时鲁莽……父皇还过问这些做什么?”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道:“朕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就是了,哪儿来的这许多话?”

我撇了撇嘴,做苦思冥想状,半晌才迟疑地开口道:“唔……如此说来,夭夭倒是记起一事。当日夭夭是在府里受了气,就去了母妃那里诉苦,却刚巧见到母妃穿了件银地青莲的衣裳,这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李世民眸中冷光一闪,追问道:“衣裳?”

我点了点头,道:“是。据母妃说,那是长乐姐姐送去的料子,很得她的喜欢。”

“……长乐?”李世民双眼骤然睁大,面色寒如冰雪,眸光如利剑般射向我。

我看向他,半晌无语,继而渐渐作出恍然大悟之色,又带了点不敢置信和惊疑不定,失声道:“莫非,父皇是在怀疑——”

4

4、褰裳 ...

“公主慎言!”房玄龄厉声打断我。

我缓缓闭上口,目光落在身下木兰海棠刺绣繁复的宽大衣摆上,仿佛汉时曲裾深衣般裙拖六幅湘江水。那里悬着一挂丹青亲手为我打的纯青琉璃色七宝璎珞。

也罢,既然长孙一脉并未真正伤害到我,此次便不与他计较了。李世民虽不会对付长孙无忌,但经此事后必然会起疑戒之心,日后若长孙再出言对我和李恪不利,想必也不会轻信。我只消荣华富贵在手,逍遥自在一身便好,又何必与他们玩这争权夺利的游戏?平白劳心伤命,得不偿失。

如此一想,原本尚有几分不平的心气便也静下来了。

房玄龄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那人与陛下总角之交,三十余年来事君竭尽忠悃,天日可表。断不致行此鬼蜮之事,陛下明鉴。”

我亦温婉笑道:“夭夭原是妇道人家,一些胡思乱想自然作不得数的。想来那位大人胸怀磊落光风霁月,定然不会做出此等事的。”

李世民面无表情,默然良久,挥手道:“夭夭先回去吧,今日你也累了。”

我站起身行了一礼,巧笑道:“是。然而夭夭还想求父皇应允一件事。”

李世民看我一眼,道:“何事?”

我眨眨眼,道:“夭夭原是答允与母妃共进午膳的。然而我现下也累啦,不若便请父皇待会儿午膳时代夭夭前去安乐宫陪母妃可好?”

李世民一直黑着的脸此刻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道:“这丫头促狭,竟用朕的话来挤兑朕,罢了,答允你便是。”

我笑着再施一礼,缓步踏出甘露殿。

流觞已等在殿外,我走过去,冲她一笑,方欲说话,却感到她身子骤然一紧,一对清丽的眸子牢牢盯住一处,其中风云翻卷,蕴含着无尽的危险与狂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正是鬓边那缕被削断的头发。心下一暖,我淡笑道:“甘露殿中悬有龙泉宝剑,我拿来试了试而已,无妨的。”言毕伸手过去,轻轻覆在她因紧攥剑柄而骨节泛白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