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谭承有点生气了,走上前去两步,声音更大:“我说这是我们的纸船,你没听见?”

一个皮球在地上不迟不徐地滚了过来,金黄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过来,他足足比谭承的个子低一个头,但他完全没看见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谭承面前捡起球再转回去,然后把球一脚踢了,对面一个穿深红色宽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脚踢向此时仍面对我们站着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点发抖,从后面拉住谭承和表姐的衣服,低声道:“别、别惹他们,我们回去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啊!”谭承的声音还是没减弱,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珠儿在旁边,他才不肯示弱。

数只小纸船流到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头羁留在那里不动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恐惧或威胁,慢慢也四散着飞开了,李珠儿望着它们飞走的身姿却不说话。

青衣少年并没有理会别人踢给他的球,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时后面那人再喊一声:“夏燃犀!”

青衣少年还是没理会,反笑指着我道:“小丫头是你?总能看见你?”又指着地上那些粉蝶对我表姐说:“你是跟着这些妖蛾子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它们飞到前面林子里去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却是一惊:“你说什么?”

李珠儿忽然急切地问道:“你真的看见它们飞过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惯的笑,但我却觉得他绝不会这么简单。

李珠儿也不理会我们,就往他指着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反应,谭承也已追过去:“哎!你去哪?”

我虽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这饿鬼的话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径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还说起什么妖蛾子,她却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地方跑过去了:“你、你对我表姐说什么?你、你别想害她……”青衣少年挑眉睥睨着我:“小丫头说什么大话?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这时茶棚子里走过来两个元府的家丁:“老爷请少爷们回去喝杯茶再玩。”

黄裳的秋吾月那几个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还站着不动,从刚才就一直没作声的春阳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这才跟着走了。

他们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狂傲的样子,简直能把人气疯!

但我不敢再说什么,而且可以断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异常不对的地方了,那青衣饿鬼说什么妖蛾子,难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问题?表姐跑到前面树林子里去找它们,岂不是很危险?

我也循着那方向跑过去,这一路虽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再往那边跑,只怕人会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续炸响,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荫和杂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这是哪儿了,但表姐他们就在前面,还能听见谭承在唤表姐别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

不会是林子里着火了吧?还是那个饿鬼故意引我们到这来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着跑过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却惊呆了,一大片发出荧荧淡黄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着似乎是因它们翅膀不停扇动而飞散的粉末,它们聚集在水畔的两棵柳树之间,像是尽力想要紧紧拥簇在一起,又像是它们吸收着今晚月亮的光芒,数之不尽地在月光下树丛间飞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发出和月亮一样的黄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盖大一点的小粉蝶,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个人高了。

谭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团前,一动不动:“表姐!小谭哥哥!”我跑过去,越是接近,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痒痒的,我拼命摇着他们:“你们怎么啦?”

谭承这才醒悟过来:“小月妹妹,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们快回去吧!爹娘他们还在等我们哪!”

“我不回去!”李珠儿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紧接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鼻子很痒,味道越来越浓,一说话好像也有很多毛绒绒的东西飞进嘴里,喉咙也痒起来,谭承忽然后退几步,指着前面惊恐地说:“什、什么东西出来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团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个人形!没有眼耳口鼻,但头、脖子、身体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断挥舞翅膀,撒出淡淡黄光的微粉,这个人的形象就在光与弥漫的粉末里,很快双手也显现出来,光越来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这是?”我看傻了,李珠儿忍着咳嗽,看着这人形,却掩饰不住欣喜的表情:“终于……回来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儿,原来她早就在等着眼前这一幕情景的出现吗?难怪她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粉蝶,难道是什么鬼怪?我脑子里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见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那个饿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却还故意指点表姐到这来,他是存的什么坏心眼啊?

“妖、有妖怪!”谭承发出惊恐的喊叫,我醒悟过来,继续拽着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儿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我不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再见到他!我不走!”

“小谭哥哥快来帮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谭承帮忙了,并且下意识想到什么,就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粉蝶光团中间的人形扔过去,‘哗’地一声,石头的确打散了几只粉蝶,那人形的脑袋似乎歪了歪,但石头还是径直穿过了光团,落到后面的水里,激起一声响。

“你干什么?”李珠儿突然疯了一样回头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来,继续用力拽着她衣服:“快跟我走!”

谭承也过来帮我,一块把她拉着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挣开我们,哭喊起来:“我不走,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儿平时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气这么大,若不是谭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谭承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珠儿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这时那团光,忽然大亮,我抬头望去,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睁开了眼睛,而且对我们是怒目圆瞪,我吓了一跳,空气里的黄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扬起一阵烟尘,我眼睛都快给迷住睁不开了,只能捂住嘴继续去拉表姐,可与此同时那个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长,一伸出来足足有一米多,抓住了谭承的肩膀,轻而易举就把他甩到一边去,李珠儿摆脱了谭承,便又回头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开,我张口想喊她,却吸进一口充满那奇怪粉末的空气,顿时呛着咳嗽起来。

我下意识想到,必须离开这些包围的粉末才行,于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身后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约都有两丈远,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泪水总算是把粉末冲掉了,我才能勉强看清,但当我看清后,那情景又是吓得我惊叫:“表姐!”

金黄的光烟弥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团里的‘人’,朝李珠儿伸出的长长手臂,李珠儿的双手紧紧握着它,我因为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却觉得她很开心,她也许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身后幽幽地发出来,我又吓得猛回头,看见的却是桃三娘和提着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时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涌出。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没摔着?”

我摇头:“三娘,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不是元老爷让我做几个菜还有月饼点心的送来,我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还笑,我想你必定出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桃三娘说话间,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口鼻。

那团光越来越亮,李珠儿旁若无人地只是痴对着那光里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却说不出她是怎么了,旁边谭承也从地上滚爬过来:“桃三娘!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没事的,别担心。”可她说着话,谭承却忽然无声无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后边李二适时过来接住他,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对这些再感到讶异了,空气里漂浮着发光的厚重尘末,那个光团之中的人形的双腿也完整显现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也出来了,李珠儿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我惊叫:“他要出现了?三娘,怎办?”

桃三娘摆手止住我的话,她望向李珠儿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让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儿:“你表姐不是告诉过你,她等着见这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点头。

桃三娘摇头笑道:“也真是奇怪呢,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俩却是怎么认识到一块儿去的?”桃三娘的话听来,好像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别的倒一点不担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会有危险吗?他们……”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们互相都不愿放弃对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现,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类的能力,实在是太勉强了,而且这么多的粉末迟早会把人给呛死的。”

天空一个特别巨大响亮的焰火爆开,天地仿佛一瞬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那团黄光中的‘人’伸出双臂,将李珠儿抱在怀里,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惊,立刻警觉望向我们,他怀中的李珠儿也察觉,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终于也回头看着我们,那‘人’有所忌惮地用力将李珠儿抱得更紧。

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也适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为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借着月光才把那点微薄的妖力发挥到这个程度,你连个人身都还未修成,如何就敢与这人类的孩子产生感情?”

桃三娘这句话说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着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惊慌,看来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蛾妖的脸,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发出黄色光芒的脸上,是一种人类神情中的悲伤,原来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浅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还不是得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继续说道,她对蛾妖说这些话的语气甚至有点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虫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开口说话了,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我没有过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头看着怀中的李珠儿:“每天都能看见对方,这样就好……”

“身为妖怪,却说想要和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话语却更加犀利:“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们认识多久?一年?两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够了,你住口!”蛾妖大声打断她的话,但桃三娘顿了顿,仍然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甘愿的!”李珠儿这时也大声道。

“你这狠心的丫头,完全也没想过你还有父母?”桃三娘有点生气了似的,她的话也让李珠儿又剧烈咳嗽起来,蛾妖紧紧抱着她:“珠儿!”

好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声说道:“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这继续添乱了。”

“你……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说到这,声音有些畏惧。

“我不会随便害人,况且这丫头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桃三娘冷哼说道:“倒是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惊动了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来他们,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继续修行。”

蛾妖终于没有任何话再反驳了,他长长叹息一口气,低头看着李珠儿,李珠儿忍住咳嗽说道:“你又要走了么?我又要看不见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表姐和这个蛾妖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很让人难过。

蛾妖没再说话了,也许以它的能力,做到开口像人那样说话,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着她,低头望着她在笑,我看见她哭了,她低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这焰火能够放得更久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团黄色的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只粉蝶已经在开始四散飞离开去,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开始散了!”

李珠儿哭得更厉害,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地说:“别走!在等等,等一会……”

蛾妖的笑容依然还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一样,慢慢模糊了,手脚也看不清了,他整个人形与那团黄光重新融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后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见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气也就要喘不上来似的,甚至干呕起来:“表姐!”我过去想要扶起她,空气中那烟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还是引得人鼻子喉咙都痒痒的:“表姐、表姐,别哭了。”我为她拂着背想要劝她,但这些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用。

桃三娘走过来,扶着她双肩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来,回去吧,等治好病,你会再见到他的。”

“真的?”这一句话让李珠儿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样。

“嗯。”桃三娘点头。

但起身走了没两步,表姐还是身子一歪昏过去了,她的样子实在太虚弱。幸好有三娘在,帮我扶着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费力,而那倒在李二手里的谭承,在我们还没见到我爹娘他们之前的半路上,便醒过来了,只是有点迷糊,方才的事一点记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后三娘就告诉他方才和李珠儿两个人走着不小心,一齐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过看见,帮我才把他们俩人扶起来的,李珠儿现在还没醒呢,谭承将信将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从小到大摔过那么多回了……”

我说:“你真罗嗦,方才差点没掉进河里,还让我一个个子最小的来扶你们两个人!”

谭承就不说话了,路过茶棚的时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里空空如也没几个人,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和表姐两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总之,今晚这中秋佳节,我什么都没玩成,就因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唉……

回去见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惊慌,多亏了谭大夫还在,便赶紧把李珠儿带回家去,谭大夫回药铺拿来银针和药,后来诊断说是什么胸膈窒闷,自汗迫促兼有风热表症,给她开了方子,又让谭承回去抓药来,一边施针通穴,一边熬汤煎药,我们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给我把菊花糕、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又来买糕饼了,她仍是倚着门边没有进店里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称好,她又照样是扔下一锭银子不等找钱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充满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坐到我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里几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随便化成人形出来走动,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连个人身都没有。”

“可是……”那买糕饼的居然是狐狸,我头皮一紧……其实表姐后来跟我说了,两年前也是中秋节月圆之夜,表姐偶然看见的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尝试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变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却被李珠儿窥见,那场景,如何说呢?表姐说,一轮圆月之下,四周粉蝶飞舞,那个全身发着光的少年看见她也并不惊慌,只是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后来,还约定说,第二年的中秋夜还要再见面!

桃三娘似乎对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点气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气归气,却还是为表姐做了药。

故纸花,据说是木蝴蝶树的种籽,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碟翼,三娘说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纸,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一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每日隔一个时辰便吃一勺,将此纸花蜜连吃七天,李珠儿的病就可无碍了。

桃三娘一边将蜜罐和一包茯苓饼交到小姨的手里,一边嘱咐着方法,并说这纸花蜜,可是十分秘验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连连道谢。我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原来桃三娘还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确,他们对表姐担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经能下地,看来暂时恢复了很多,偶尔还有几声咳嗽,我这几天仔细看过我家周围,竟没看见过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启程往盐城走,我和娘送他们上车去,临走时,谭承还跑了来,气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从身上拿出一包盐炒杏仁,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刚刚亲手炒制好的,给她带在路上吃,又说他会正式跟他叔父学医,以后也要当一个大夫,表姐感激接过,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

谭承也同我们一起,目送他们一家上路,车子远去,我心里却有一种怅然若失又说不清什么感觉。

……直至到了晚间,元府老爷不知怎地那么好兴致,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我在我家矮墙这边望出去,却正好看到他们的马车在欢香馆门口停下,车里的人鱼贯而出,当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阳的饿鬼弟弟下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他的手中,却正拿着我那盏青皮柚子灯!

那灯究竟什么时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灯绝对就是我不见了的那一个,难怪那天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就是喜欢我那柚子灯了?……我胡思乱想,可虽然再不服气,也不敢去向他要回来啊,自认倒霉吧!

九 明珠羹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晨早起来,看院子里浸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慵懒地困倦了,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娘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阳的光影。

这天我替娘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我出门的时候,看天色就特别阴,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被冬风吹去掉生命的苔藓。

我双手拳成一团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乓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才对。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绵裤子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吧,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却忽又听见里面‘乓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咬断了……呜!不要,不要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娘在这!”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早起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么?”

“是啊。”桃三娘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我问:“三娘,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睁大了眼睛:“三娘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娘抬头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阳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娘点头:“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说到这,神情有点阴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那我赶快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娘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呆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堂里的火‘剥啪’响,想起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娘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娘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 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娘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娘赶紧让进屋座。婶娘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娘的手艺,干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厨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娘又低头看看我娘的针线篓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经开始补了:“诶?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娘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娘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娘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娘说到这,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娘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娘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我娘还有点难以置信。

“嘘!可不能说出去啊,其实就这几天才发的病,他们邻居听到响声,好心去探问,却反招人骂了一顿……啧、啧,想不到你还帮他家补衣服。”婶娘的语气有点愤愤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

“唉,可怜孩子。”娘叹了一句。

“是为什么得病?”我追问,其实我还不是很懂什么是癔病。

“谁晓得咧!”婶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还当个差事么,都十四岁那么大个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这个幺儿,疼得什么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来那天晚上就听见他家里闹腾了,哭着嚷得跟杀猪似的。”

娘找出红线团截出长长一根卷好交给婶娘,婶娘谢一声就要走,我送她出门。

出了门口我和婶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欢香馆望去,竟然就看见了四个分别穿着白、青、黄、红几色衣衫的少年,饭馆门前正踢球踢得起劲,我没敢说什么,倒是婶娘‘嘁’了一声,嘟哝一句:“几个小毛孩子。”就转身走了。

我正赶紧待要关上门的之际,忽然一个细弱的声音幽幽飘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转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对着我家对面,一堵罩在一棵树下的矮墙前,站着一个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细看,以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个小孩的身影,但此时夜已深黑了,从我家透出来的灯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我只能勉强从比我还矮小的个头,刚才飘来的声音,觉得是个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便走出一两步,的确是个人站在那里,他头上就是那棵树的树冠,不过现在叶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

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那也一动不动的,我又走近两步,他却有点退缩地动了动。

“小弟弟?”我试探小声问一句。

其实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许是哪来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风窜入我的脖领子里,我打了个冷颤,那个小小的人影还站着那墙根下,怕是早就要冻坏了吧?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又问了一句。

——“小少爷们,风大太冷,老爷叫你们回屋去呢!”远处攸忽间传来好像是元府家丁的声音。

“不要!一点不冷。”听来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他狠狠一脚,把球踢向秋吾月,可这一脚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没接住,球落地再滚一阵,在离我家矮墙十余步的远处才停住了。

“你真笨!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捡回来!”夏燃犀指着秋吾月大声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来是不多话的,但他也站在那里也并没有去捡球,倒是春阳支使那个家丁:“你去把球捡回来。”

“坏了!会被发现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子缩回门里,也幸好,只有饭馆透出的光把门口那一块地照得极亮,而我这边整条竹枝儿巷,除了人们家里的一点灯光外,都是极黑极暗的,他们应该没看见我。

躲进来我又再望向方才那个小小人影站着的地方,却除了摇晃的枯枝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刚才那个小乞丐走了?我这么思忖着,也就算了,没再细想,关门回了屋里。

第二天闲来无事,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欢香馆,侧门停着一辆马车,我起初不以为意,但甫一进门,就看见平素元老爷常坐着的雅座上,坐了两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还有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殷勤服侍。只听其中一个正说道:“我总听说老爷爱到这儿来吃饭,还以为欢香馆什么地方,原来就是这么一家小馆子。”

我偷眼望去,两个贵妇人年纪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这时李二提着壶过去,就要给她们倒水,旁边一个丫鬟就大声呵斥道:“大胆!你是什么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说着就把壶夺过去让李二走开远点:“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夫人只喝现泡的芽茶!还有,上菜递东西就交给我们,知道吗?你们老板娘呢?怎么还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