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忙不迭喊道:“夫人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沈云珞坚毅而决然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她想叫我用法术帮她,可是我丝毫不懂生产之事,若损伤了她的身子…

“求你了!”她痴痴望着我,一行眼泪涓流不息。我痛苦捂脸趴在床沿,怎么下得去手?可是真要一尸两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小绿在一旁吓哭了,抽泣着:“是不是真的会一尸两命?要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即便沈云珞出了事,相信亦能用法术把她救回来。听着远处罗净的念经声,我安心了些,壮着胆子走到稳婆身边,右手按在沈云珞腹部,暗暗施法,将孩子往下推。只听得沈云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便没了动响,稳婆狂喜喊道:“头出来了!”

小绿却在帘子那头哭着大叫:“她昏过去了!她昏过去了!”

我颤了一下,继续施法,孩子完完全全出来了,是女婴,小小的一团呈酱紫色。稳婆接住孩子之后,笑容顿时凝固了,语气骇人:“这、这孩子…”

“怎么了?”

“没气儿…”稳婆照着婴儿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仍然没动静。孩子紧紧闭着眼,纹丝不动。我直觉得一颗心揪了起来,顾不得脏,将她捧在臂弯里,举手施法。一团光芒将她覆盖,小手突然挥了一下,终于放声啼哭。

小绿破涕为笑,将孩子抱去一旁擦洗。可当我重新转身看着沈云珞,整个人又陷入了恐惧。稳婆毕竟有过经验,一面替她擦身体,一面低声叹道:“大出血,没有任何办法。”

血的颜色很悚人,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止血而已,我一定可以做到。可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徒劳,难道沈云珞就这样撒手而去?罗净不是说她的命比我好么?她不会就这样…我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自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去找罗净帮忙。刚想起身,蓦然听见沈云珞唤我的名字,惊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别吓我,吓死我了!”

“于归,我要看看孩子。”

“嗯!”我用力点头,叫小绿赶紧把孩子抱过来。

沈云珞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眼角含笑。她轻轻摸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我与小绿相视一笑,问她:“做母亲的滋味如何?”

沈云珞心满意足阖眼,喃喃道:“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华清泠。”

我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看那边稳婆的脸色很差,又想起要赶紧去找罗净帮忙。可是小臂被她牢牢拽住,冰凉的手沾着冷汗往我单薄的衣袖里涔。我强自镇定安慰她:“我去去就来,找大夫来。”

“于归…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她淡淡的细眉毛猛地一收,含糊不清念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终是没有力气再睁眼,纤弱的手指无力松怠下去。

“不要——!”我嘶喊一声,接着哭不出任何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任由泪水肆虐。小绿怀里的婴儿像是受了惊吓般大声啼哭,打破了桃苑里长久来的宁静。

沈云珞,你真是自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稳婆将帘子揭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边摇头边往外走。

我现在除了为她多流点眼泪,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小绿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小桃花——!”远处传来罗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一怔,回首望了望,一袭白衣翩然落在了窗前。看见我,他抽搐的面容缓和下来,箭步如飞冲到我跟前将我扶起,嗓音止不住在哆嗦:“你没事?稳婆说你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他激动地捉住我满是鲜血的手,“你吓坏我了!”

我失魂落魄往他肩头靠了上去,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生孩子而已,怎么会这样…”

小绿悲悲戚戚和婴儿哭作一团,罗净往小绿身后的床上看去,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愣了半晌,随即双臂用力抱了我一下,劝慰道:“人各有命,你不必过于悲伤。”

我无力阖眼,心痛得几乎麻木了:“你不是说她命比我好么?怎么会这样?”

“或许她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有遗憾。”罗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为了保护她,骗了我大半年,也无意伤害了华容添。为何?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儿,皇上岂会放过他们母子?”我苦笑一声,“如今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女儿,你告不告诉皇上都没什么分别。”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罗净轻轻推开我,目光怜惜,“尽管如此,还是不宜声张,快些准备后事罢,就葬在桃苑。”

“那孩子呢?”我无助看着他。

“请奶娘照顾,孩子由你养着罢。既然是先皇的遗珠,也算是华容添的侄女,他一定会同意。”罗净扶我坐好,又不放心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好暂且在一旁守着,命僧人们去善后。我忽然站起身,平静道:“不用麻烦他人,我来。”

双手拈起兰花指,桃色的光芒交辉在沈云珞身上,刹那间,所有凌乱都变得井井有条。她穿上了最喜爱的湖绿色绫纱裙,披帛挂在臂弯,妆容干净,发髻上插着六支柳叶簪。如果能回到从前,长庆王没有逼宫篡位,沈云珞大概已经登上后位罢。只是我没办法为她准备凤冠霞帔。

罗净沉吟问:“我们…是否应该知会秦朗坤?”

“还是你去罢,好好和他说。秦朗坤近日也一定不好过…”我应该亲口告诉他,只是现在有心无力了。我将小绿扶起来,温柔抱过孩子,她哭累了,小脸涨得通红。每一段缘都是天注定的,难道说我和这个小不点有缘么?俯下身让她看看沈云珞,有这么美丽的娘,她将来也一定美若天仙。华清泠,你要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啊。

129、

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睡熟,心绪凄迷。隔壁间传来奶娘温顺的声音,哼着小调哄清泠。我没办法安睡,一闭眼就想起沈云珞,她柔韧的性子与外表那么不相称,可她却是世间唯一的沈云珞。罗净说她走得没有遗憾,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没有遗憾。

小绿在外间翻来覆去悉索作响。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一施法转身来到了罗净的禅房。窗户紧闭,屋里一片漆黑,我弹了个响指,桌上烛台燃了起来。

罗净很快醒了,坐起身紧张望着我:“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我在桌边坐下,离他一丈远。垂头沉默了半晌,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罗净盘膝而坐,随手抓起一串佛珠拈着:“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端端地害怕。这几日来都睡得不好。”

罗净松了口气,点点头:“你应该多诵经,慢慢就能平静了。”

“我无法平静,世间的一切我都看不透,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悟性?”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原来我还是很执着,放不下。”

罗净往旁边挪了挪,挥手一招:“你来,我与你讲经。”

我抿唇看了他许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还未等罗净开口,我径自躺下了。罗净蹙眉,目若寒星瞪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竟然心情大好,咧嘴一笑:“大师,你说人不能有分别心,既然是听你讲经,坐着听和躺着听有何分别呢?”

他本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叹了口气开始讲经。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菱唇在暗暗的光线中一动一动,声音低柔绵软,很喜欢这样安详的感觉。当我睡意正浓时,冷不丁听见他问:“这一段你可有疑惑?”

什么疑惑呀,真扫兴。我不理他,装睡。罗净大概十分无奈,既然我睡着了,他也不好把我叫醒,只有把床让给我,他自己去榻上休息。

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何在他那才睡得安心,我的桃树不就长在他院子里么?尽管我死缠烂打要把桃树移栽到桃苑去,罗净坚决不同意,振振有词说这树是唐家的。他不让步,我只能委屈自己,时不时跑去树下睡一觉,才能把夜晚的失眠补回来。

清泠百日,秦朗坤来了。

正值初冬,桃苑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沈云珞就葬在桃苑西边,墓地很简朴,却也雅致。旁边种了一棵杨柳,如今凋零了,只剩下一缕缕光秃的枝条。

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一日来祭沈云珞,可是华清泠在见到秦朗坤的一刹那,“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愣了。平日里无论怎样逗她,她都是嚎啕大哭,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这一点应当是遗传的。秦朗坤微微笑着接过孩子,脸上布满了疼爱的神色,我感慨万分,看来他们俩才是有缘人,我仍然是戏外人。

秦朗坤抱着孩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和罗净在远处观望,接着听见他咿咿呀呀唱起戏来,竟是那曲熟悉无比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事隔几年再听这牡丹亭,别是一番滋味,心底眼底都已潮湿。我想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他们的姹紫嫣红又关我何事?罗净似乎有意盯着我看,我故作无恙,低声嘟喃:“清泠那么小,他就唱情情爱爱的曲儿,别把孩子教坏了。”

“我看清泠与秦朗坤有缘,将来就交予他抚养罢。”

“也好,反正他孤身一人,也好有个伴。”

见秦朗坤如此悲恸,我于心不忍。孩子的百日,应该喜庆才是,于是怂恿罗净把桃七酿拿出来大家分享。罗净沉默以对,我不悦道:“大师,一诺千金啊!上次我问你要酒喝,你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喝多少你都给。”他还是不作声,我忿忿抱怨:“真是吝啬。”

罗净思前想后,咬咬牙说:“就一小坛。”

树下埋了大大小小几十坛,他都舍不得,留着做什么?浇树?有意思么?不过我还是表现得很知足,冲他假笑:“那就多谢大师。”

我们几人围着圆桌吃饭,热热闹闹给清泠过百日。

桃七酿幽香缠绵,自有一股桃花的风流,不像别的酒入了我的口只会淡而无味。本想着一醉能解千愁,不料秦朗坤越喝越不对劲,从秦夫人去世到蔺水蓝成亲,现在连沈云珞都撒手人寰了,留给他满腔悲戚。

我如今也不知要以怎样的立场去安慰他,自顾自地将一杯杯酒灌下肚。或许真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思绪愈加纷乱杂芜,仿佛回到了那些仙乐飘飘般的宫宴,一杯桃七酿,一个眼神,就已搅得人意乱情迷。我怀念他的怀抱、怀念他的味道,越虚无越怀念…

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嗞嗞”的响声,厅堂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伫立着一位不速之客。不,算不上,只是同样失意的人。我趁着酒意疯笑道:“蔺大人,你不请自来啊?我家孩儿过百日,你不好这样空手而来吧?”

蔺水蓝径直走到秦朗坤面前,语气阴森:“你真的决定了?”

罗净左看右看,见我和秦朗坤都不搭理人,于是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秦朗坤,你回答我,真的要走吗?”蔺水蓝一心急,双手拽着秦朗坤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眼里似是要喷火。秦朗坤微眯着醉眼,苦笑道:“在朝为官,一为父母、二为云珞、三为抱负,如今这三样都没了,我还留在朝中做什么?白白受人耻笑么?”

“耻笑?谁敢耻笑我们?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么?!”蔺水蓝猛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钳住,字字咬牙切齿,“我在你心里,始终比不过她!”

小绿和奶娘看得目瞪口呆,清泠从奶娘怀里探出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挥着小手欢笑起来。我喉咙里一口酒喷了出来,险些呛到,难道这小妮子跟蔺水蓝也有缘?

蔺水蓝扭头盯着清泠,有些厌恶说:“这谁家孩子,打小就会幸灾乐祸了?”

我拍案而起轻蔑笑道:“你说谁家的孩子?哼,在我孩儿面前搂搂抱抱,你们两个真不害臊!”

蔺水蓝丢开秦朗坤,凶巴巴冲到我面前吼道:“你和相国寺高僧做出苟且之事,还敢说别人不害臊!”

罗净及时将我拉开护在身后,双手合十道:“蔺大人,若有私事可以进内堂了结。可是切勿口出恶言。”

蔺水蓝冷哼一声:“少装模作样!明明迷恋女色,还故作清高…”

我踉跄了两步,从罗净身后钻了出来,指着他大嚷:“你大胆!冒犯国师该当何罪?!”

秦朗坤颤颤巍巍站起来拉住怒火中烧的蔺水蓝,低声劝道:“关他们什么事?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那孩子…其实是珞儿的,我相信于归和大师之间很清白。”

“什么?”蔺水蓝怔了半晌,又吼道,“你竟然跟她生了孩子?!”

我忙塞住耳朵,龇牙咧嘴对罗净说:“看样子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散了罢。”罗净也认为有理,扶着摇摇晃晃的我穿堂而过,往他的禅院去了。

在寂静的夜里踩着枯叶,那声音很微妙很动听。我恍恍惚惚往前走着,罗净却时不时拉我一把,我挣开他,抱怨道:“你总拉我做什么?”

“你走错了,这边。”罗净不拉我了,很有耐心引我拐入长廊。

只有清冷的月光照耀,眼前全是重重叠叠影子,我不小心撞上了廊柱,幸亏罗净自身后接住我,才不至于摔得很难看。我倚着他傻傻笑起来,努力站稳了脚,继续朝前走。罗净跟在我后面说:“你这样子需要解酒茶,不然如何回桃苑。”

我嘟着嘴拼命摇头:“我没喝多,回去很简单呀,变个法术就回去了。”

“你走路都走不稳,哪里还会法术?”

我扭身冲他嚷嚷:“我哪里走不稳了?我很清醒呢!变法术好简单呢!”话音刚落,我便拉着他瞬移到了禅院,灵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抽离身体,我反应不及,竟然一头栽下去无力爬起来。

罗净索性将我抱进屋里去。还是那张床,还是那盏灯,床边也还是那个人。我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平静了,懒懒打了个呵欠,鼻端仍然氤氲着酒香,不自觉就沉醉了。

“小桃花先别睡,若是不解酒你睡醒之后会头痛。”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这个和尚真烦人呐…

“小桃花,这样会着凉的。”

“解酒茶来了,你起来喝完再睡好不好?”

“火盆就放在床边,你要下床的话小心些。”

“小桃花,茶都凉了…”

好好的兴致被他消败了,我怒不可遏弹了起来,冲他发火:“你有完没完?!”

罗净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很委屈,慢慢递过来一杯茶:“喝完就完了。”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我絮絮叨叨、他冷漠不理人,如今倒反了。忍不住发笑,接过茶杯,微眯着眼问:“你近来对我如此忍让,是不是由于内疚?”

罗净有意避开我的目光:“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我还是听话地将茶喝光了,睨着他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转变?你一直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他用侧面对着我,重影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从鼻梁滑落,喉结动了几下。“我一直都清楚,可没有丝毫印象,直到你让我忆起那夜所发生的事。真切的感受全部回来,我才明白…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罗净的呼吸开始凌乱,脸上浮现出的是惊惶不安。昔日的高僧果然被心魔乱了修行。

我好像酒力发作了,纤指无力,茶杯从手中滑落跌碎。罗净稳稳托住我的后背,慢慢让我躺下。他的颈项曲线很优雅,尽管在我看来是重叠的影子,有点滑稽。想起蔺水蓝方才的话,不无道理,罗净明明是迷恋我,还故作姿态…我忍不住提了一个执着的问题:“你的心魔是我,对吗?”

他怔怔看着我,漆黑的眼珠越发迷惘。

我醉眼朦胧望着他笑,舌头都不受控制了,含含糊糊说:“对这件事,你无法释怀,更加不敢面对…大师,这会耽误你修行的,为何不对自己坦白一点?”

“你醉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醉?”罗净替我脱去绣花鞋,盖上被子。

我的确没醉,可是又没力气争辩。拽住罗净身上一片雪白的袍袖死死不放手,今日一定要他说出实话。

他起身时发现被我拽住了,扯了几下,见我仍旧不松手,索性一根根掰我的手指。“你安心睡罢,我在旁边守着。”

我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微微眯着一条缝,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字:“我才…不睡呢…你承认吧…”

罗净俯首,脸庞近在我眼前,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与我说话:“才喝多少就醉了?语无伦次的。也不知你想叫我承认什么?”

我想说话,但嘴唇使了几分力,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便一直眯眼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暗了下去,微弱的烛光被挡住,而唇上多了一种温度。

那是冰凉的柔软,熨帖了那么一刻,马上又消失不见。不,不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信手往前一拽,借力起身,又刚好撞上他的唇。我很热,浑身燥热,我需要那种沁人而冰凉的刺激。张开嘴唇使劲吮吸,在一阵桃七酿的清香中,终于得到了回应。

这大概就是得意忘形,我完完全全闭上眼,尽情贪图眼下的欢愉。冬日里的干柴碰到一点火星子足以燃烧殆尽,我用力喘着气、用力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什么也没了,就是一场梦。

我们一面吻着一面缓缓倒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熄了烛火,屋里的一切都黯淡下去。我不喜欢黑暗,素手一挥,奇异的光芒姹紫嫣红笼罩在周围,就像几年前我们一起看的烟花。身下冷硬的床板幻化出一摊软滑的丝绒,呈现圣洁的月白色。我抚摸着他的脸,眯眼笑问:“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仙境?美吗?”

罗净目光痴迷,可终究摇了头:“再美都是假的。”

“仙境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你喝醉了,在做梦。”他猛地撑起身子,痛苦蹙眉。

“做梦也好。”我将他重新拉下来,趁着酒劲肆意调笑道,“你在我梦里放了把火,难道想不负责任地跑掉么…”

第六章 芳心苦-4

“于归,够了!”罗净叱呵一声,狠狠将我甩下。此时真觉得他成了猎物一般,我没玩够才不会给他机会逃走,两手交互一转,光芒四散,一道屏障横在床前,他哪里也去不了。我毫不客气挑眉娇笑道:“是你先吻我的,这叫引火自焚!”

酒力在体内四窜,我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欲念。猛地一个腾跃朝他扑过去,在空中交手几回合。罗净早已乱了定力,招架不住,被我按倒在床。法术营造的五彩光芒在丝绒上映出了一道彩虹,光华在他脸颊流转。

“你别耍酒疯了!”罗净目光凌厉得如同雪亮刀子,身体却被我压住动弹不得。我伏在他身上笑得极尽妩媚,唇沿着锁骨轻轻擦过,最终停留在喉管处。那里有一根血脉,如果我像其他妖精吸人血,此时应该一口咬下去。可我怎么能伤人呢?我只是吻了下去,笨拙而生涩,从颈上渐渐辗转到耳根,我还没吻,那耳垂已经通红。他有大智慧,所以耳垂才这么漂亮吧?

舌尖刚触到他的耳垂,他双臂猛地抱紧了我,手掌在我后背狠狠攥了把。我继续撩拨,诱惑他的反应。他咽了咽口水,双目紧闭,手渐渐下移,在我腰间使力按,似是要将我揉进他的体内一样。那种坚硬令我像遭了重击似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大口喘着气认真盯着他,虽然还是花花的有重影,但更显魅惑了。几乎是半撕半扯,他的白衫被我扒下,胸前的肌理一览无遗。

“于归,等梦醒了,你能忘记吗?”

我娇笑,贴着他胸膛:“那要醒了以后才知道啊…”

“一定要忘记。”说罢,他翻身而上,埋首在我颈窝喃喃道,“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害怕的事到底发生了,我想对你说,可我不能说。”

我的唇不安分在他脸颊摩挲,窃窃笑起来:“你喜欢我对吗?”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用吻封住了我的笑声。他没爱过,只是顺应本能,疯狂地揉捏我的身子。两人的气息厮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只觉整个人虚无得厉害,极度渴望被他占有。外衫被褪去,内衫裹着玲珑身段尽显妖娆,我陡然想起什么,曲卷起双腿,有些无辜瞪着他问:“你别弄疼我好吗?”

罗净蓦然一僵,好久才缓过来,手掌慢慢抚过我膝盖,沉吟:“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我浑浑噩噩望向他,接着,眼前袭来一团金光,意识混沌之下没有防备,很快昏睡过去。

这日醒来已近午时,浑身充斥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许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小绿说蔺水蓝和秦朗坤刚刚走,我才恍然想起来昨夜给清泠过百日了。只是怎么回的桃苑完全没有印象,迷茫问小绿,小绿眨巴着眼兴奋道:“昨晚是国师送夫人回来的,他抱着你飞过来,你们的裙袍飘飘扬扬,就像仙人一样!”

我摸了摸额头,疑惑问:“难道我昨夜喝酒喝晕了么?”

“国师扶着夫人离席的时候夫人有些醉,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我下床伸了伸胳膊,神清气爽。从干燥的空气中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对着妆奁略施薄妆,准备去看看小清泠,再找罗净商量秦朗坤和华清泠的事。

寻了一圈才得知罗净早已进宫,约莫很晚才能回。罢了,我想过几日再来找他。谁知接下来的日子,几次三番都错过了,我才陡然意识到他像是在躲我。为何要躲我?难道是我酒后失态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他?那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我赌气坐在他禅房里等,就算一夜不阖眼都要把他等回来。

不知罗净是不是算到了什么,竟然连着几日夜不归宿。在府中打听,连他的弟子都不清楚他的行踪。我心里不知何种滋味,华容添失踪之后,我就像丢了半条命,如今罗净也躲着我,这天地仿若都成了空的。我独自守着桃树,怆然涕下。

寒星稀疏点缀在夜幕,月华如练,清冷地铺洒光辉。我落寞垂头时,蓦然发觉桃树底下有翻新的泥土,还泛着潮潮的红。胡乱擦了擦眼角,挖开一看,地下又少了几坛酒。难道罗净每日都回来取了桃七酿而瞒过了我?他身上有太多谜团需要解开,于是我等不下去了,掐指一算,竟然算得他如今正宿在醉月楼。

醉月楼,真是个令人流连忘返之所。我想轻蔑地笑一笑,却做不到,于是气急败坏冲出了国师府。早前为了寻华容添,罗净没对我防备,撤掉结界就一直没再封上,如今倒为我行了方便。

当我堂而皇之飞跃一条巷道时,顿然瞥见一抹道袍的影子!落在屋檐边上定睛一看,正是清□长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欣喜若狂,暂且将罗净的事抛在脑后,念了隐身咒悄悄跟上他。清谷身后还跟着一名小道士推着车,车上皆是粮食蔬菜,大半夜的他们才去送东西,果真谨慎。

一直远远跟着到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处院落,他们进去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城隍庙毕竟是神庙,妖鬼不敢靠近,因此那老道士才将他们藏在此处罢。

我按捺住紧张兴奋之情,待他们走远了,小心翼翼施法弹出一团火焰烧了门匾,那枚小小的符咒就藏门匾在后面,迅速燃成了灰烬。及时灭了火便窜进院子,三间房屋,我准确无误找到了华容添住的那间。

轻轻推门而入,月光也随我漾动,合上门,烛火燃起。熟悉的气息氤氲在四周,我屏住呼吸在他身边坐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着淡淡的愁容,伸手抚摸他的下颌,胡茬扎手。

华容添紧紧蹙眉,而后睁开眼,眼底尽是迷茫之色。我收回手,苦涩笑道:“一别将近一年,原来你对我没有丁点想念。男人是不是动情容易,弃爱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