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每天都在蓬勃的怒意中这样想着。

失去奥诺尔令她悲痛欲绝,而遭遇背叛的感觉,令她怒火中烧。

所以,克洛诺斯私下劝她不如杀了他了事的时候,她没有听。法庭要求对苏斯处以死刑,她也拒不接受。

她要自己料理这一切。

在最后一番逼问后,她变得锐利的权杖刺入了他的翅膀。

“不,陛下…”他当时已很虚弱,做不出任何反抗,这句话是他仅剩的挣扎。

她细致地感受着权杖划过他的翅膀的全过程,眼看着鲜血从皮肤中溢出,感觉到骨骼在权杖下根根截断。

他的惨叫响彻了整个大殿,而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这种快意像什么呢?像是秋日里卷着细沙的寒风。

它在她心头肆虐着,发出鬼魅般的呜咽。它令她善心不再,冷酷地看着他的血流成一片。

然后它对她说,不够,还不够。

他让她失去了奥诺尔,她将因此永远承担思念的痛苦,他也要为此承受更多。

叶浮真真切切地再度体会到了那时的激愤,体会到了那种扭曲的**。

满足那种**,于她而言又如此简单。苏斯跟在她身边长达几万纪,她知道他的心意,也了解他的尊严。

她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摧毁这一切。

“异神低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清楚这可以击垮他。无论之后的岁月有多长,他都将为异神的处境而心存愧疚。

同时,他也会一直的一蹶不振下去。

因为这句话是她说出来的。

她一手把异神族从泥潭中拉起,一手为他建立了自信。

现在她说,异神低贱。

她将他踩回了泥潭里,她感到畅快淋漓。

她就要他带着这种绝望一直留在黑暗里,求死不能。

他们投放在许多时空的神话里,都有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偷了圣火,于是被天神钉在悬崖上,夜里被秃鹫啄食心脏,痛不欲生,白天又会重新恢复。

而他,他的伤口连愈合都不能。

他连白天都别想见到。

她要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石窟里,煎熬着度过这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她了解自己当时的恨了。

她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恨了…

哗地一声,湖水四溢。

众神霍然看去,主神已从圣湖中跃出,张开的淡金色羽翅上仍挂着些许水迹。

而她没有顾及这些,手中权杖幻出,裹挟疾风向人群袭去。

苏斯瞳孔骤缩,在她的权杖袭至眼前的一刹间闪避开来。

但下一击很快追上了他,他疾步后退,她怒不可遏地嘶吼:“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要他永远待在黑暗里,他怎么会在这儿!

“…陛下。”苏斯黯然苦笑,下一瞬,爱西丝闪身拦在了他面前,一脚踢开了叶浮再度击来的权杖。

“她没醒过来!”爱西丝失声大叫,“哥哥!”

武力之神即刻迎上,送出一记气流将苏斯向外推去。

苏斯下意识地挣扎:“没醒是什么意思!”

——而后,他注意到了叶浮的眼睛。

她双目空洞得看不到任何神采,脸上的愤怒因此而显得十分盲目。

“她的记忆是乱的!”爱西丝喊着解释。

就像他死而复生那时一样?

苏斯于是反手抵向武力之神送来的气流想往回奔,被武力之神跃起踹退了数步。

“现在不是你担心她的时候。”武力之神说着,回身施法阻住了叶浮的攻击。

“苏斯,快跑!”不善攻击的盖娅奋力释放了遍身法术,“别让我们毁约!”

苏斯怔了两秒,看明白局势的瞬间,转身向大门跑去。

背后刀剑碰响,法术的光芒闪成一片。

八大神祇难以敌过主神的蛮力,趁着一个空隙,主神纵身跃起,数道法术直袭向苏斯。

“轰轰轰——”

地砖碎裂,石像倒塌。苏斯无暇回头,奋力冲向了石桥。

在他奔至石桥尽头的刹那间,桥体被法术击中,轰然炸毁,落入万丈深渊。

苏斯及时跳起,扑向了对面的地面。门口侍卫原已吓傻,看见他又触电般回神,七手八脚地上前拉他。

“苏斯!”善良之神从缠斗中抽神,遥遥掷出一柄卷轴给他。

苏斯接住卷轴,善良之神朗声喝道:“别留在圣城,去我的封地!”

苏斯颔了颔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现在还没有醒来,但她清醒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好。八大神祇会继续尽力保他,他得先离开她的圣城才行。

苏斯展开卷轴看了看,又面无表情地将它卷了起来。

他有点厌倦提心吊胆了,厌倦恐惧,也厌倦得而复失。

第71章 黑市重逢

神不必须吃饭, 也不必须睡觉, 并不意味着神不需要钱。

只要完整的社会体系还存在,生活在社会体系中的高等生物,大概就都是需要钱的。

对异神来说, 比如购买遮风避雨的房屋需要钱,绕过对异神的放逐令用假身份购房需要钱, 或者就算是在荒山野岭里自己建一所房子来居住,也还是需要钱。

除此之外,还有社交方面的开支——比如贿赂为难异神的官吏,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往往花费颇多。

神和人还存着不少共同之处, 比如需要娱乐消遣。就算是穷人也总会想找些乐子,这又构成了另一笔开支。

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

赚到这些钱,在八大神祇的封地上比较容易, 因为主神曾经下令异神不可踏足圣城, 但八大神祇并未限制异神进入自己治下的城池。

不过, 苏斯最终也没有去善良之神的封地。

他知道八大神祇的打算——假若主神苏醒后依旧不肯放过他的话, 八大神祇会与主神展开谈判,直到说服主神为止。

那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在那段时间里, 他可以躲在八大神祇的城中等待结果,就像人类世界进入别国进行政治避难的人们那样。

可他真的厌倦那种感觉了,他厌倦一切的绝望, 厌倦心灰意冷,厌倦悬而未决。

如果她还是恨他,就如她所愿好了。

反正他已然经历过其他神祇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那些痛苦仍旧让他心存恐惧,但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恐惧是不能接受的了。

他经历过荣耀与屈辱,经历过爱与恨,甚至经历过生与死。

他早已变得有点麻木了,不论他自己承不承认。

许多事他都疲于应对,或者疲于逃避。

于是,他选择留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留在了她的圣城。

在主神下令不许异神踏足圣城后,异神在圣城中的生存空间似乎为零了。

但实际上也并不是这样。圣城拥有更多的资源、拥有更好的机会,只要这些资源和机会还在,就永远有人愿意为之铤而走险。

这些在舍命赚钱的异神催生出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产业,譬如黑市里的拳击场。找乐子的神祇下注押输赢,异神则豁出命去赚一点微薄的收入。

这种生意一旦被圣城的执法者查到,相关的异神都会按照主神的旨意被处死,经营者也会被处以上千纪的□□。但因为其中利润实在巨大,刀口舔血的人从来都有,至于执法者,塞些好处让他们闭上眼睛也没有多难。

苏斯辗转联系上了一位异神旧友,阿尔厄。早在几万纪前他们就是朋友,曾一起在神宫当过侍卫,后来主神放逐了异神全族,阿尔厄的合法公民身份被吊销,神宫的官职自然也不可能保住,就进黑市当了拳手。

现在在圣城的拳手里,他排行第一,赚得钱着实不少。但由于没有合法身份无法在银行开户,阿尔厄没什么心思攒钱,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二人约在了一家小酒馆见面,阿尔厄先一步到了,看到苏斯进门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摊手叹气:“今天绝对是我神生里最黑暗的一天——我来跟要抢走我的第一名的人喝酒了。”

“哈哈。”苏斯笑笑,二人拥抱之后,各自坐到了桌边。

阿尔厄显然满腹的疑惑:“你介意说说细节吗?就比如…你的翅膀真的没了吗?还有,你是怎么出来的?传言都说陛下对你下达了终身囚禁令——历史书里也是这么写的。”

“唔…”苏斯耸了耸肩,“翅膀是真的没了,别的说来话长。我其实刚从人间回来,还谈了场恋爱。”

“woooow。”阿尔厄听出他不想多提先前的话题,识趣地不在继续,转而说,“你确定要干这一行吗?你呃…没有翅膀了的话,会很危险。”

战斗力会很不对等,而且少了很多闪避的机会,会更容易受伤。

阿尔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觉得你留在圣城不太明智。不关你是越狱出来的还是用了其他方法…陛下恨你啊,一旦她知道你还在圣城…”

“只要我还在神界,就都在她的权力范围内。”苏斯淡声打断了他。

“…是的。”阿尔厄哑了哑,“你为什么没留在人间?对你来说,就算是还处于恐龙时期的时空都比神界安全吧?”

阿尔厄先前点的啤酒在此时端了上来,苏斯喝了一口,没有理会他的规劝,只说:“总之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缺钱。”

阿尔厄无可奈何,盯着几步外落地灯的幽黄光芒啧嘴摇头:“那我只能说祝你好运了。”

之后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苏斯都是在浓重的血腥气里度过的。

黑市的拳馆里永远都是这种味道,任何人的受伤都难以避免。好在异神的恢复速度很快,哪怕是骨折也可以在几天之内痊愈,普通的伤口大多不值一提。

在这一个多月里,神宫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传言在坊间流传开来。

比如,主神在恢复神格后神智昏聩,和八大神祇恶战了七天七夜,最终筋疲力竭地昏了过去,八大神祇才得以松了口气。

再比如,神宫在这场恶战中几乎被拆毁了大半,多亏建筑之神在恶战中没受什么伤,否则重建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了。

第47天,苏斯的排名在黑市拳手里上升到了第三。

在他成为第二名后,就会和阿尔厄较量,阿尔厄为此早已叫苦连天了,顾客们倒都很期待这一场比赛。

“那个曾经打败了武力之神的凶兽的异神…”

“听说曾是神宫的侍卫长?”

这是黑市里交口相传的评价。

但在第48天,苏斯在和第二名的比赛中输了。对方为了守住名字打红了眼,手生生抠入他背后的伤口里,他当场疼昏了过去。

被吵醒时已是深夜,他在自己的房中。

——房间是拳馆提供的,不收房租,但每场比赛他都要被扣掉一半的酬金。之所以没再赚到钱之后搬出去,是因为拳馆会打点附近的守卫,避免他因为异神身份遭到拘捕。如果搬出去住,他就要自己处理这些事情了。

苏斯觉得有点头疼,应该是有些发烧。但不要紧,以他的康复能力估计最多明晚烧就退了。

可外面的吵闹声让人安歇,苏斯锁着眉头侧耳倾听,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拳馆老板惊恐的叫声:“你们不能这样,我将近一半的收入都用来讨好你们了!”

然后就是气势很足的呼喝,还有拔剑的声响,很像守卫闹出来的动静。

收了钱又翻脸不认人么?

苏斯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房门口拉开了门。

楼道中,拳馆的所有人都正被驱赶着前往大厅,苏斯看到了阿尔厄,阿尔厄咬牙切齿地咒骂:“妈的,早知道还不如搬出去!”

苏斯在气势汹汹的守卫赶过来前,自行顺着人流向大厅走去。

他是比较靠后的一个了,身后只有几个断后的守卫。其实他可以杀了他们然后逃出去,但他回头看了看——算了吧。

假如他们要执行主神的命令处死违令的异神,他所面临的也不过是死亡而已。

没什么可怕的。

他都死过一次了。

直至走进大厅,他发现所有人都跪着。

拳馆的老板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整个人颤抖如筛。苏斯从没见过他这样,因为他一直是个很圆滑的人。

他在发烧带来的思绪卡壳中缓了一缓,目光才从老板身上移开。

——然后,在守卫上前踢他的膝窝的同时,他看清了大厅尽头正看排行榜的人。

他的心绪凝滞了一瞬,提步向前走去。

“…苏斯!”在他路过阿尔厄身畔的时候,阿尔厄压音试图喊住他,他没做理会:“陛下。”

凝视着排行榜的人怔了一怔,缓缓地转过头来。

高贵、优雅,且极具威严。

苏斯屏息,手中幻出了那把几万纪前她给他的短剑:“您是来找我的?看在人间经历的份上,如果您依旧恨我…”

在他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上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苏斯识趣地停住了脚,将剑柄递向她:“请直接杀了我,别再让我回禁地了。”

主神低垂着眼帘,面上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向了他。

拦着他的侍卫低头退到了一边,她接过了他的手里的剑:“但如果我一定要你回禁地。”她的视线从他面上缓缓睃过,“你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苏斯眼底轻颤,转而却笑了声:“是的。”

主神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几步外的侍卫:“让其他人都出去。”

大厅里立刻开始了一场清场,人们惊恐地嘈杂地被侍卫们驱出去,胆子小的已经哀嚎着求起了饶来。最后一名侍卫退出去后,关上了大厅的大门,只余两人的厅中霎然安静无声。

主神似乎心情很复杂,又静了半晌,才吁着气抬起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奥诺尔的一切、你的一切。”

苏斯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弧度精巧的薄唇浅抿了一下,又松开:“你说得对,相较于几十万纪的光阴,23年人生的记忆只是弹指一瞬。”

苏斯又点点头:“我知道。”而后他再度看向她,“但不是我干的。”

真可笑,在长达15000纪之后,他还在重复这一句话。

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