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乖巧的跟着他上了马,两个人共乘一骑,也不扯缰,就这样慢慢的往营地走。

“玥,以后不要这样莽撞的亲自上阵,我会担心的。”

一个玥字,叫的诸葛玥骨头都酥了大半,哪里还留心她说的是什么,连忙摆出一副模范丈夫的模样,点头道:“好,听你的。”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云舟珍珠怎么办?没有你,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楚乔向来脸皮薄,甜言蜜语少的跟沙漠里的雨云一样,如今这样反常,某些人还哪里记得刚才那些煞风景的问题。

“恩,我知道了。”

“一万个燕北,一万个青海,一万个西蒙加在一起,对我来说也没有一个你重要。你以后做什么事,一定要先想想我,你若是有事,我是一定不会独活的。”

楚乔仍旧在继续着柔情攻势。

终于,青海王防线失守,从不道歉的某人破了例,低下头乖乖的做小兔子状:“星儿,我知道错了,不该让你担心。”

“恩,你知道就好。”

“我一定记住。”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都饿了。”

“好。”

……

既然爱,就该大胆的说出口。

刚刚顿悟的楚乔将这句话发挥的淋漓尽致,更何况,说这些话的时候,能让某人忘记一些不愉快的话题,何乐而不为呢?

北风卷地,大雪纷飞,独行的人茕茕只影,相伴的人相依相偎。这个世上,势力、地位、金钱、权柄,向所有心智坚韧百折不挠的人开放,唯有爱情,只有真诚的人,才能得到。

落日山下,赵彻赵飏站在大夏皇旗之下,望着结伴而回的燕北和青海两色战旗,不由得一愣。

良久,赵彻嘴角一牵,多年转战北地,剿灭无数北地国度,创下大片基业的赵彻对着赵飏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三个人都能一起联手了,我们两个还打个什么劲?”

赵飏不屑的一扭头,淡淡的道:“我可没去跟你打,是你一直追在我屁股后面不放。”

赵彻眉头一皱,不是心思的说道:“要不是你当初在内战时跑来打我,我至于被燕洵那小子赶出西蒙吗?打你两下还是轻的。”

赵飏立刻还嘴:“我当时是中了燕洵的圈套,不过换了是你,有那么好的机会除掉我,难道你不动手?”

赵彻怒道:“你个死小子,从小就这个德行,你我兄弟,我除掉你干什么?”

赵飏扁嘴:“兄弟,哼哼。”

赵彻“最看上你这个阴阳怪气的模样!”

赵飏:“彼此彼此,我也看不上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德行!”

赵彻:“你再说一遍,你信不信我真敢揍你?”

赵飏:“来呀,谁怕谁呀?”

……

魏舒烨站在两人身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哎,又不是少年意气了,这么多年来,还是放不下这个脸子。当初是谁看赵彻打西莫夜打的吃力,偷偷化妆为北地马贼,去西莫夜的属城淄泊打秋风的?又是谁,看北地边境下大雪,怕赵飏粮草接济不上,故意让二十个士兵去押送二百车军粮,然后被人抢了的?这对兄弟,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脾气秉性还真是像的离谱。”

战鹰盘旋,尖鸣声起,犬戎这一场大仗,总算要告一段落了。

犬戎来势汹汹,但是在各方势力的打击下,却连半年都没有坚守住。三个月后,犬戎人大部分退出了西蒙版图,只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小股流寇,隐匿于山野之中,早晚不是葬身野兽之口,就是死在愤怒的燕北百姓的手上。靖安王妃赵淳儿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这个结果,虽然让百姓们恨的牙痒痒,却也让很多人安了一颗心。毕竟此次联军之中也有大夏的军队在,若是抓到了这位身份尴尬的大夏公主,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燕洵整合大燕骑兵,和诸葛玥三方的联军一起追出了美林关,将犬戎人打的抱头鼠窜,相信没有个三五十年都很难恢复过来。

十月,负责追缴的军队大多返回,俘虏的犬戎骑兵多达十余万,浩浩荡荡行走在燕北高原上,偃旗息鼓,再无当初的赫赫之势。

十一月初三,燕北高原大雪初晴,苍茫一片。

四方文武百官,齐聚闽西山神女峰,军队绵延,百官如潮,各色旗幡战甲遮天蔽日,连绵数里。

山巅处一座高高的神庙之前,西兰石构建的石殿之上,双面女神眼神悲悯,高高在上的俯视世人。朱丹锦缎,暗黑经幡,红与黑的反差高高的飘扬在石殿之上,就如同女神隆起的腹部和锋利的战斧,守护与杀戮并存。

大燕皇帝燕洵,青海领主诸葛玥,大夏王者赵彻,大夏兵马都统赵飏,还有卞唐方面的秀丽王楚乔和监国太傅孙棣,一起在此签订了著名的《神女峰条约》。

条约一共二十八条规定,在军事、商业、政治、外交等方面做出了相关协商。卞唐、大夏和青海,也首次官方承认大燕对红川十八洲和怀宋属地的统治权。并约定,三十年内不兴战事,还西蒙百姓一片和平的土地。

这项条约一直延续了七十多年,直到白苍历八五二年宋地藩王纳兰恬禾造反,被大燕第二代皇帝昭武帝剿灭,卞唐趁势进攻大夏,在边境上爆发了著名的唐户二战,才算是兴起了《神女峰条约》后的第一场刀兵。

七十年间,西蒙经济发展迅速,民风开放,商贸发达,政治清明。在青海的带动下,也在秀丽王的大力主导下,卞唐于七九六年改革社会体制,修改律法,抛弃原有的奴隶制,改为封建制。

五年后,大燕爆发了震惊西蒙的仕林变法,燕皇顺应民意,消除奴隶制,完成了从奴隶制到封建制集权的变革,燕洵也因此得到了民间的一致拥护,百官上表,尊号其为“北慈大帝”,燕洵雷厉风行的销毁了氏族势力,大力选拔白丁官员,牢牢掌控军权,极大巩固了大燕政权。三百年内,大燕铁骑纵横西蒙,所向披靡,无人敢挡。

大夏在赵彻的率领下,消灭了北罗斯帝国和马罗帝国,向北扩张数十万里,建立了空前强大的大夏王朝,国土之广袤,连大燕也望尘莫及。只是在赵彻百年后,他的后代子孙无力维持这样庞大的帝国,终于让夏氏王朝再次分崩离析。好在十四王赵飏于北地边境经营数十年,在危急关头收拢了赵彻余部和多年来的巨大财富,继续维持着夏氏在北地的统治。

青海于七九一年宣布独立,国号为“庆”,国旗为星月同辉旗,定都海庆,青海王诸葛玥称帝,尊号白元,七九一年正式更名为大庆白元一年。青海王登位后,废除后宫妃嫔制度,摒弃后位,独设一妻,秀丽王楚乔为青海国母,参与国政,一生辅佐青海王。青海每一项政令的后面,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因为青海王的一妻制度,与西域的皇妃制度相似,故秀丽王又被称之为青海第一皇妃,或是秀丽皇妃。

因为白元帝和秀丽皇妃的政策开明,青海在三十年后,一跃成为大陆最为富庶的国度。经济发达,技术领先。白元三百二十一年,青海率先爆发了工业革命,科学技术辐射整个西蒙,带动了全大陆的科学发展。

五十年后,青海发生民主政党起义,皇室无力压制的情况下,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翻开了四百年前白元帝和秀丽皇妃遗留下的国危诏书。看过之后,主动改组国家政权,青海就此,走上了民主共和的社会体制。比之大洋对岸的西方国家,早了一千八百多年。

时光如洪水,滔滔而去。西蒙保卫战后第三年,楚乔产下第三子,诸葛云晔。青海举国大庆,星月宫内,一派喜气。

百日酒席上,诸葛玥抱着这个对自己最友好的儿子,喜上眉梢。

能不高兴吗?楚乔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成天调皮捣蛋,对自己横眉竖目,拼了小命的跟自己抢媳妇。第二个却中了李家那小子的蛊,从出生起就粘着李青荣,别的男人想抱一下都不行,连他这个老爸都不例外。

好在,如今有了云晔呀。

诸葛玥抱着这孩子,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自己。看这眉毛这眼睛,活脱就是自己的翻版。

“儿子,给父王乐一个。”

小家伙闻言,也不管能不能听懂,立刻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诸葛玥乐的跟旁边的人连连显摆:“看看,我儿子多聪明,这么小就能听懂我的话。”

大多数人都回复他以热情的微笑,对小世子赞不绝口。唯有梁少卿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在一旁酸溜溜的喝着酒,不冷不热的说道:“云晔这孩子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也不是独独对着你一个人。”

诸葛玥眉梢一挑,心道这小子是好久没被修理了,正要去跟这个屡屡觊觎他老婆的人算账。一旁因为认了梅香为义女,连带着前几天刚刚成了梁少卿老丈人的茂陵神医高青竹突然急中生智,跳上前来,跑到诸葛玥的耳边耳语一番。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青竹先生一番说辞,竟然生生止住了诸葛玥的脚步。

只见他沉默片刻之后,毅然把刚才还宝贝的不行的诸葛云晔交给梅香,转身就出了大殿,往内殿走去。

蒙枫如今也怀孕了,贺萧终日守在家中,今日难得出来一趟,见诸葛玥这样不由得有些纳闷。疑惑的问道:“殿下干嘛去了?”

青竹先生嘿嘿一笑,月七脑子转的倒快,很猥琐的说道:“大家都是当过爹的男人,这点事,就不要明说了吧。”

贺萧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顿悟,忍俊不禁的哈哈大笑起来。

唯有梁少卿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着眉连连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

梅香抱着云晔,见他那样子不由得羞红了脸,狠狠的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大殿上顿时传出杀猪般的叫声。

内殿之中,楚乔早已钗横发乱,娇喘吁吁,指甲滑过诸葛玥的背部肌肉,汗水顺着香肩流下,一滴滴的落在潮红色的纱帐之中。

“……玥……高先生不是说……我的……我的身体……”

“呼……他刚刚说可以了……”

牙床咯吱作响,暖帐温度炙热,直到前殿的宴席散去,诸葛玥积蓄已久的欲望才宣泄而出。云收雨歇之后,两个人相拥而卧,楚乔靠在诸葛玥的怀里,静静的闭着眼,手指不自觉的在他的胸口画着圈。

突然,这名被誉为西蒙第一名将的女人抬起娇媚的眉眼,咬着艳红的唇,开口问道:“诸葛玥,我都生了三个孩子了,是不是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诸葛玥斜着一双丹凤眼盯着她,但见她发丝凌乱,香汗淋漓,因为生产,胸前的莹白尤为硕大。刚刚熄灭的火焰,不由得又熊熊的燃了起来。

“我马上就以实际行动告诉你,我有没有嫌弃你。”

邪魅的声音突然响起,第二轮风雨,瞬息而至。

一连大战四场之后,楚乔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靠在诸葛玥的怀里,昏昏沉沉的就睡了过去。

诸葛玥为她擦去额角的汗水,盖上被子,然后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唤道:“星儿?”

“……嗯……”

楚乔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听到没有,闷闷的应了一声。

诸葛玥的眼睛柔如春水,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吻了一吻。唇角温柔,久久不离,终于,他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我永远爱你。”

红烛高燃,睡梦中的某人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趁着她睡着的时候说了什么难得的话。

长夜漫漫,这一生历经风雨,可是好在,前方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可以让他们相拥而眠。

“睡吧。”

第1章 番外 罂粟

——【有人对我说,爱是宽容,爱是忍耐,爱是包容,爱是充满希望,爱是只要对方幸福,就可以永远站在彼岸,不靠近,不相守,只是默默的相望。然而我的爱,却是自私的,绝望的,激烈的,充满算计和祈求回报的,既能伤人,也能伤己的。可是,它却渗入了我的骨髓,插入了我的心脏,伴随着我脉搏的跳动,非死亡不能停止。难道,这就不算是爱?】

马车穿过了几条曲折的胡同,停在了璟祥门外,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树丛,枝叶繁茂,几乎遮住了半面天空,连太阳的光都被挡在外面。只剩下一重重铁红色的高墙,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斑驳,指尖轻轻触碰,便会掉下一片片色彩斑斓的墙皮。

一只素白的手握住了斗篷的襟口,撩开车帘,阳光照在她的额角上,风吹过鬓发,露出一抹额头,像是凌霄峰顶的暮雪,白的几乎透明,从肌肤里向外透着一股冷薄之意,令周遭物事尽皆为之一寒。她的眼梢微微挑起,打着一把青竹为骨的竹伞,遮住脸孔,只露出一个清瘦的下巴。

北儿提着药箱从后面跟上来,见引路太监在同守门侍卫交涉,便压低声音兴奋的说道:“师傅,这里就是皇宫啊!”

她并没有答话,只是垂着眼,静静的望着地上的青石路面。下了一日的雨,这会仍旧没有放晴,雨珠顺着风一丝丝的刮着,光线也是稀薄暗红的,照在她雪白的缁衣上,有一圈圈暗淡的妃色。

见她不吱声,北儿悄悄吐了下舌头,也学她的样子规矩站了。这时那引路太监走过来,笑着说道:“水享师傅,跟我来吧。”

水享点了点头,道:“有劳公公了。”

她声音骤然响起,粗糙暗哑,连赶车的车夫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样一位脱俗的女神医竟然有这样一幅嗓子,就像是被火炭烧过一样,让人无端端的觉得有些阴冷。那老太监忍不住再一次悄悄打量她,只见她缁衣墨发,脸上罩着面纱,遮去了大半边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眸色黑亮,深不见底,虽是低眉垂首,却自有一股贵气于微挑的眉梢眼角渗透而出,抬眸之间,颇有几分凌厉之色。

“公公?”

她略微扬眉,轻声唤道,老太监缓过神来,忙说道:“这边走。”

下了这几日的雨,纵然宫内排水做的好,这会也是处处积水。那老太监知道水享的身份,也不敢轻易瞧轻了她去,习惯性的佝偻着腰,主动要帮她打伞,水享也没拒绝,垂首走在一侧。走到一处回廊,水享习惯性的转左,就听那那老太监在一旁惊讶道:“水享师傅这才是第三次进宫吧,这就记路了?想当年我进宫的时候,可是两三年都走不明白。”

水享闻言微微顿足,淡笑着说道:“我记性比较好。”

老太监笑道:“要么您怎么就是女神医呢,就是有能耐。杨妃娘娘吃了您给开的药,第二天就见好了。”

水享淡淡一笑:“公公客气了。”说完便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跟在老太监的身后,低着头默默走。

到了内监司,按例检查了一番,尚礼监首领太监训了几句话,便将她交给了乾安殿领事太监。北儿自此便不能继续跟着了,将药箱递给水享,笑着说道:“我在这等师傅。”

她话刚一说完,便见水享转过头来默默的看了她一眼,水享的眸色极深,就那么静静的盯着她,宛如漆黑的猫儿石一样。北儿跟着水享有三年了,三年前京城流行癔症,她爹爹也死在了癔症中,好在她福大命大,被水享收留。虽然这位师傅性子冷冷的,平日里也极少说话,可是对她还是不错的。但是现在她却在水享的目光中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寒颤,有些害怕的小声叫道:“师傅?”

水享收回目光,抬手为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语调温和的说道:“饿不饿?”

北儿忙道:“不饿。”

“不是带了点心吗,饿了就先吃一点。”

水享少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北儿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却是止不住的高兴,忙甜笑着说道:“徒儿不饿,我等师傅晚上回去一起吃。”

水享不再说话,转身便和领事太监去了,走出院子的时候侧过头去,还能看见北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是擦了上好的胭脂。

北儿今年几岁了?应该有十五了吧?

一个虚弱的念头刚刚在心底升起,她的眉头便轻轻的皱起来。雨这会已经停了,空气里却越发的冷,领事太监在一旁交代待会见了皇帝要注意的事项,她默默听着,一一记在心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乾安殿外,内侍进去通报,她便站在外面等候。她有些紧张,心怦怦跳的厉害,她深吸了几口气,都没办法将这种紧张压制下去,隐在面纱后的嘴角抿的很紧,神色也是极严肃的。实际上,打从三个月前第一次进宫时起,甚至是五年前再一次走进这座城市时起,这种情绪便一直紧抓着她,有几分紧张,有几分激动,有几分热烈,甚至还有几分期待。水享知道,这种情绪是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事到如今,任何一点心有旁骛都会导致她计划的彻底失败,但是她还是抑制不住,尤其是今天,尤其是此刻!

殿门缓缓开启了,却不是领事太监,而是一名穿着蓝紫色宫装的艳丽女子,体态妖娆,面若桃李,衣衫华贵,一双凤眼斜斜上挑,看到水享微微蹙眉,问道:“你是谁?”

“这是杨妃娘娘举荐进宫为皇上瞧病的水享师傅。”

领事太监正好一同出来,答完连忙对水享说道:“水享师傅,还不向程妃娘娘请安。”

水享目光微微一顿,在程妃的脸上静静的打了个圈,随即对程妃行礼道:“给娘娘请安。”

她声音平和,一个宫礼也施的十分周道,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进宫的人,程妃挑不出错来,目光越发有些阴郁,沉声说道:“看着倒像个周全的人,只是怎么还戴着面纱?谁准她在宫内戴这东西的?”

领事太监忙道:“回娘娘的话,水享师傅是带发修行,不宜见外客,所以从来进宫都是以面纱罩脸。”

程妃冷哼一声:“太医院的人都是死人吗?杨妃也太糊涂,怎么敢胡乱举荐外面的人进宫来?万一出了事,谁能担待的起?”

程妃和杨妃不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程妃的兄长程远虽是军方重臣,又曾跟随皇帝南征北讨。但杨妃却是出自怀宋氏族,家世雄厚不说,更得怀宋旧臣的拥护。尤其是纳兰皇后去世之后,皇帝一直没有另册新后,如此一来,两人更是势同水火了。领事太监乍一看到她便知要坏事,可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娘娘,水享师傅是太吉庵净月师太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而且今天的问诊,也是皇上亲口答应的。”

程妃转过头来,冷冷的在领事太监的身上剜了一眼,随即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快带这位师傅进去吧。”说罢,带着人便气势汹汹的去了。

领事太监擦了一把冷汗,对水享道:“水享师傅,跟咱家来吧。”

殿门咯吱一声缓缓开启,有细小的飞灰在阳光下热烈的舞蹈,水享站在门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恍惚的以为自己似乎是在做梦,以为只要走进去,一切便仍旧是故去的某一天,父兄仍在,而她,也还年少天真。

然而,终究是做梦罢了,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这里的摆设都是那样的熟悉,但是味道却变了。不再有奢靡的宫香,不再有斑斓的水袖,更没有那影影栋栋的人,举着杯低着头,大唱着一句句歌功颂德的礼赞。整座大殿都是空荡荡的,宫灯高高的挂着,下面站着几个素服的宫人,墨色的帷幔低垂着,上面绣着一尾尾金色的锦鲤,还有大片蔷薇,映衬着灯光,依稀有些刺目。而在重重帷幔的深处,一个人影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正在翻阅着什么,听到声音,也不曾抬头,大殿深深,让水享看不清他的眉眼。

水享跟在领事太监身后向那人叩拜,领事太监恭敬的说道:“皇上,水享师傅到了。”

上面的人并没有回答,水享两人只得继续低头跪在那,大殿安静的怕人,甚至能听到宫人们呼吸间胸前肌肤摩擦衣襟上刺绣的声响。水享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砰——砰——砰!像是战场上的军鼓,一声一声,震得她喉咙发痒。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以标准的宫廷礼节跪拜在那,时间的光影从她的发梢掠过,凝固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还有那纤细的脖颈,欺霜赛雪的,苍白的毫无血色。

“起来吧。”

低沉的声音在大殿的深处响起,并没有温和,也没有过分的冷漠,就那么静静的,像是一滴水落进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水享的背脊瞬间绷紧,肌肤的表层激起一层细小的麻栎,她垂着头站在领事太监的身后,双手看似自然的垂在两侧,手指微曲,可是拇指的指甲却紧紧的抵在食指上,狠狠的戳着。疼痛像是尖锐细小的银针,戳在她剧烈翻滚的理智上。

“皇上,这位就是太吉庵的水享师傅。”

燕洵略略抬起头来,一日的操劳让他有些疲惫,他放下笔,以左手的拇指按在太阳穴上,眼睛半眯着慢慢的揉。目光淡淡的扫过水享的身影,点了点头,道:“过来吧。”

水享跟在领事太监的身后走上前来,燕洵伸出右手,平放在书案上。水享跪在下首,面纱遮去了大半边脸孔,刘海垂下来,更是连眼睛都遮去了。她低着头,目光如水,在无人看到的底层,好像刮起了一场漆黑的风雪,还是那只手,修长的,苍白的,指腹间布满了因常年握刀挽弓而留下的老茧,小指断了一大节,新生的皮肉在多年的打磨下也变得粗糙,有着狰狞难看的疤痕。

她只是微愣了片刻,便收回了神智,手指搭在皇帝的脉搏处,为他诊脉。燕洵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多的医师在骤然看到他的手的时候,都会愣住,这位却这么快就调整了心绪,倒是个聪慧的人。

水享诊完脉之后默默的退后一步,低着头说道:“皇上的病并无大碍,只是过度操劳,睡眠不足,稍候贫尼会开一幅药,皇上喝了,多注意休息,自然就大好了。”

她的声音低沉暗哑,完全不像是从她的口中发出的,燕洵听了眉梢微微一挑,目光淡淡的打量着她,说道:“你的声音是生来就如此吗?”

水享道:“回禀皇上,贫尼幼时家中遭逢大火,嗓子也是被烟熏坏的。”

燕洵不再说话,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垂下。这时殿外有内侍进来送奏章,阴冷的风突然吹进来,燕洵眉头微微一皱,按住太阳穴的手指不自觉的便用了些力。

水享见状说道:“贫尼还有一套按摩手法,可以缓解头痛,不知皇上要不要试试?”

殿内的烛火越发亮了起来,窗外夕阳西落,暮色降临,时间缓缓流逝,燕洵的目光也如雪一般纷纷扬扬的遍洒下来,他看着水享,目光中依稀间便带了几分深意,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水享步伐平稳的走到他的身后,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指冰凉,乍一触碰竟宛若山巅的寒雪一般,冷的让人心颤。燕洵却神情自若,感受着她灵活有力的手指按在头上,头痛果然缓解了几分。便微闭着眼睛,随口问道:“你的师父是净月师太?”

水享低声答道:“是。”

“来帝都几年了?”

水享道:“有五年整了。”

燕洵嘴角牵起,可是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淡淡道:“以前是哪里人?”

水享声音平静,低着头答道:“闽州人。”

燕洵眉心微微蹙起,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道:“你帝都话说的不错。”

水享低声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大殿很大,大的离谱,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风,轻飘飘的,带着清淡的香。水享目光沉静,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尽管是看着背面,尽管自从进入大殿以来一直不曾抬头,可是她仍旧可以想象的出那人的模样。是的,必是这样,狭长的眼睛,深邃的视线,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就连唇色也是极淡的,总是那样抿着,好像对谁都不屑一顾。那是多久之前了,水享站在那,记忆却穿山越海的回到了那个逝去的年代,她躲在一众兄长们的身后,被奶娘紧紧的牵着,自人群的缝隙中望过去,便见那少年远远的走来,其他的小王爷小世子们纷纷哭闹不休,便是个别安静的,也是红肿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的被送进来。唯有他,目光朗朗,微笑自若,全然没有一点离乡背井充当人质的害怕,看到人群中傻呆呆望着他的自己,反而淘气的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从那以后,便是一连串明亮的日子,宫里那么大,人那样多,自己的眼睛却自此只能看到他一个。那时的她还那样小,宫里的门槛却那样高,几乎高过了她的小腿,她每日里便一道宫门一道宫门的跑,跑的满头大汗,只为躲在尚武堂的门外偷偷的看他一眼……

然而,那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过去了。

水享默默地,缓缓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中掠过刀山火海的江山沦陷,掠过厮杀征伐的金戈铁马,掠过耻辱黑暗的苦苦挣扎,终于,一切都消散了,只剩下眼前这个背影,这个从始到终,一直挺拔如铁的男人。

水享的右手按过他的额角,按过他的脖颈,按过他的肩膀,按过他的背脊,便仿佛按过她这颠沛流离的一辈子。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追逐了半生,苦恋了半生,痛恨了半生,更毁了她整整一生的男人,心脏在剧烈的跳,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就这样吧,还能如何呢,这样不是最好的吗?她隐忍挣扎,受尽了屈辱,受尽了苦难,受尽了折磨,所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

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锋芒,手腕一振,一抹柔软的银光,自她的袖中滑落掌心!

燕洵沉静的眸子微微一闪,眸光深邃,好似瞬间看透了什么。

素色宫装的宫女在此时端着白炭走过来,要为屏风后的香炉加火。燕洵脚下一动,踩住地毯,蓦一用力,顿时,便听那宫女惊呼一声向这边倾倒,而她手里的那盆白炭则向着燕洵和水享两人整盆洒落!

霎时间,宫人们的惊呼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水享也被这突发的变故惊住了,燕洵则趁着这一时机飘身而退。

“快!快来人啊!”

领事太监大惊失色,连滚带爬的冲到了燕洵身边,惊慌失措的上下抖动燕洵的衣裳,生怕他烧伤了一丝半点。而那名宫女已经眼皮一翻被吓得晕了过去,侍卫们冲进来将她按住,生怕这名“刺客”再做出什么举动来。这些年帝国虽然逐渐太平了,但是燕皇的宫殿里却从来不缺乏这类不要命来行刺的刺客,不管是不甘心的前朝余党,还是没落藏匿的大同行会信徒,都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潜入皇宫来意图行刺。

殿内乱糟糟的,每个人都面色苍白,如临大敌,生怕因为这件事而被皇帝迁怒。然而燕洵自始自终都未发一言,他紧紧地皱着眉,皱的那样紧,似乎有些不解,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无措,但是这些并无损于他的威严,他的双目仍旧冰冷的望着那人,似乎要穿透她额角的碎发,穿透她厚厚的面纱,一直看进她的心里。

领事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故去,赫然便看到了水享。

侍卫们忙着处理刺客,召唤太医,保护皇帝,唯有她仍旧站在那,肌肤苍白,目光茫然,像是一只游魂野鬼,全然没有一丝半点的血色。她背上的衣物都被烫坏了,脖颈上也是一片红,可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仍旧横着双臂,像是一株稻草人一样的挡在那,手臂上的衣衫已经被烧着了,红彤彤的一团大火。

“啊!”领事太监大呼道:“快救人啊!”

一桶水噗的一声浇在她的身上,她衣衫狼藉,手臂更是烧伤惨重,几名宫人赶上前去扶住她,就听领事太监急忙说道:“还不快扶水享师傅到偏殿去,快去请太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