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王府出来,长公主连午饭都没用,带着西岭月直奔大明宫。此时郭鏦父子早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一家四口会合,一并去往拾翠殿面圣。

想来是天子正在气头上,足足教他们等了两个时辰才出现。长公主一见到自己的亲弟弟李纯,立刻下跪禀道:“圣上,福王他私自与藩镇结交,其心可诛,还望圣上降罪于他!”

郭鏦也连忙带着一子一女跪下,附和道:“启禀圣上,福王不仅与魏博来往过密,还仗着月儿的关系和淄青结交,此事臣等一概不知,望圣上明鉴!”

年轻的天子眯起双眼,目光从郭家四人身上一一掠过。长公主和郭鏦有此一言,其实他并不意外,毕竟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亲皇姐,一个是忠良之后百年世家子弟,自然拎得清孰轻孰重。

令他意外的是,郭仲霆和西岭月竟然没有为李成轩求情。

他的视线先落在郭仲霆身上,沉声问道:“仲霆,你自小与你福王舅舅最亲近,此事你怎么想?”

郭仲霆低着头,极力装作咬牙切齿样:“皇帝舅舅明察,甥儿是被他给骗了!他带着甥儿吃喝玩乐,从不置喙朝堂之事,更没说过手足一句坏话,甥儿竟没看出他的心思!”

“哦?他什么心思?”帝王挑了挑眉。

“就是……和魏博联姻的心思。”郭仲霆不敢抬头。

“和魏博联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纯轻描淡写地道,“朕一直操心他的婚事,眼见他有个好着落,朕高兴还来不及。”

他话到此处,缓慢地走下丹墀,走到郭仲霆面前:“依你所言,这婚事难道有什么不妥?你福王舅舅难道另有居心?”

明知故问!西岭月暗自唾弃帝王的心机,也隐隐为郭仲霆感到着急。这摆明了是要他亲口说出福王的坏处,坐实李成轩怀有异心!

“这……”郭仲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额上落下两颗汗珠,“这……福王他是……”

“福王他未经圣上允准,私自与藩镇结交,这已犯了结党的大忌!”郭鏦立刻接过话茬,“况且他还干涉大理寺断案,隐瞒太后殿下生辰纲失窃之事,更是没将圣上放在眼里!其心可诛!”郭鏦果决地下断语。

天子负手站在一旁,轻轻笑了。

就在这时,西岭月却突然开口:“父亲这话错了。”

郭鏦身形一僵,转头看她。郭仲霆也不停地朝她使眼色,唯恐她替李成轩辩解。

西岭月却无所畏惧地抬起头来,直视天子:“圣上明鉴,福王他想与魏博联姻,可不是结党这么简单。他分明是看中了河朔三镇的割据势力,想要自立!恰好月儿的义兄又是淄青的未来女婿,借着月儿这层关系,福王还想与淄青私下结交,不过他还没走到这一步,便被父亲和母亲大人看穿了。可父亲大人说,我们身为臣子,被手足之情蒙蔽了

双眼,没有看清福王的野心,这已是大大的错处,故而来向您请罪。”西岭月言罢,双手举过头顶伏倒在地,深深叩首,“月儿虽长于民间,却也知圣上英年登基,接连平定数个叛乱,深得民心。福王此举根本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她话音落下,屋内的四人都很震惊。长公主夫妇和郭仲霆是惊讶于她不仅没替李成轩求情,反而火上浇油;李纯则意外于她说得如此直白,毫不遮掩,最后还逢迎了自己。

李纯笑了:“月儿,你福王舅舅可是对你有恩的,你这么说他,岂不是忘恩负义?”

西岭月默然片刻,回道:“福王虽对月儿有恩,却是私德。在家国大义面前,月儿分得清轻重!”

她知道这就是天子想要的答案,想要郭家亲口说出李成轩的过错,不单单是结党,也不是勾结藩镇,而是意图自立!

那么她就如他所愿说出来,总好过让郭鏦父子开口,更好过让长公主开口。一旦他们说了这话,便是代表整个郭氏一族发言,会成为天子手中的把柄!

果然,当她说出这番话之后,李纯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双肖似李成轩的俊目中隐隐闪动着审视的光芒,似乎在衡量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半晌,天子才大笑起来,目露赞许:“好一个‘私德’,好一个‘大义’!月儿说得好,这才是朕的好甥女!她把你们不敢说的、不该说的、说不

明白的,全说了!正说到朕的心头上!”

“朕也是人,也念手足之情!可朕还是皇帝,是天下苍生的依靠!”李纯展开双臂,面色沉痛,“在苍生面前,朕唯有舍弃手足之情!这与月儿的‘私德大义’之说何其相似!”李纯话到此处,情绪越发激动,竟然抬手命道,“来人!传朕的旨意,西川县主大义灭亲,首告发福王有功,着封为西川郡主,食邑再加一千户!”

“圣上英明。”门口一个老宦官立即高声应和。

西岭月也大大方方地行礼拜谢:“月儿谢圣上隆恩!”

她重重磕头,额头紧贴着拾翠殿冰冷的汉白玉地砖,心头竟也似那地砖一样冰冷沉静。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替李成轩说一句好话,否则不但会让圣上更加生气,还会连累整个郭家。

她知道这时候一定要落井下石,圣上心里才会痛快,才会认为李成轩没有收买人心,才会认为他不会成功,才会对他从轻发落。

她更知道李成轩一定懂得她的苦心,一定不会生她的气!

虽然她很生气,很想痛骂他一顿,骂他的愚孝,骂他的隐忍,骂他的沉默!

“皇帝!”乍然间,一个沉冷的女声从殿外传来,打破这死一样的气氛。

是皇太后!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她站在拾翠殿门前,着一袭素净至极的裙裾,发髻上亦没有任何点缀。她面有焦色地跨入门槛,急切地走到殿中央说道:“这

一切不关你弟弟的事,全是母后一人所为!”

天子的脸色骤然变冷,假装没听到她的话:“母后,您这是来做什么?”

“来脱簪请罪!”皇太后说着便要向天子跪下,被后者手疾眼快地扶住,“母跪子,您是要折煞儿子吗?”

王太后顺势抓住他的手臂:“那母后问你,你要如何处置你弟弟?”

李纯阴沉着脸:“此事还需与六部、大理寺同议。”

“你别与我说那些虚的,”王太后一摆手,“你可是要将他贬为庶人?”

李纯倒是没否认,平静地道:“是,儿子本打算等您过完生辰再……”

“我再问你,”王太后一摆手阻止他说话,“甄罗法师呢?现下人在何处?”

“在大理寺狱中,”李纯眯起双目,“您来得正好,那女尼全招了,一切都是十六弟监守自盗。”

“监守自盗?”王太后闻言冷笑。

“是!十六弟已经认罪,盗窃您的生辰纲,私藏宫廷至宝。那些都是安史之乱被玄宗爷藏在长安城的宝物,尚功局亦有出库记载,已经丢失了百年,这次终于找回来了!”李纯再道。

“啪”的一声响起,是王太后重重打了天子一巴掌:“你就如此冤枉你的同胞手足?皇帝,你安的是什么心?”

“母后这话问得好,”李纯捂着脸颊冷笑,“当着皇姐一家的面,儿子也想请您分辨分辨,十六弟他结交魏博,私藏宫廷至宝,他安的又是什么心

?”

“你明知那不是他做的!那是……”

“白纸黑字,十六弟全认了!”李纯冷冷打断王太后的话,“大理寺卿亲自去福王府笔讯的,母后想看卷宗吗?”

“够了!”王太后气得心口疼痛,保养得宜的面部变得微微狰狞,“你说的这些,全是甄罗法师供出来的?”

“是!”李纯斩钉截铁。

“绝不可能!”王太后厉声否认,“今日你要说任何一人指认此事,甚至你皇姐,母后都相信。唯独甄罗法师,她绝不可能说出这些!”

“母后就如此相信她?”李纯不屑冷笑。

王太后没有再回答,猛地松开他的手臂,流下了眼泪:“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真是太蠢了!盗取生辰纲,是我做的!”

其余几人对此事都已心知肚明,更体会到李成轩代母受过的一番苦心,可他们还是无法理解王太后为何要这么做。

尤其是长公主。她明知道此刻应当遵从李成轩的意愿,把王太后赶回蓬莱殿,可不知为何,她竟想放任她母后说出真相。也许是她私心里明白,圣上不会对生母赶尽杀绝,但对胞弟绝不会手下留情。

“母后,您为何要盗窃您自己的生辰纲啊?”长公主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口。

“都是因为这孽子!”王太后抬手指向李纯,“都是因为你对浥儿打压猜疑,令我日日胆战心惊!”

李成轩这一辈皆以水字旁为名,他原名“李浥”,而当

今圣上原名“李淳”。但后者在登基之时,按照祖制改讳为“纯”,所有手足便都随天子改成了绞丝旁,李成轩也更名“李绾”。可王太后还是喜好唤他原来的名字“浥儿”。

“一直以来浥儿都没有娶妻,我相中过多少闺秀,你都不肯下旨赐婚!就算浥儿他不同意,你一道圣旨定下来,他难道会抗旨不成?还不是你瞧我选的女子家世雄厚,怕他得了势?”王太后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眼看你待他越来越差,我这个做母亲的岂能忍心?你不知道,我夜夜都做噩梦,梦见你杀了他!”

“因此,您就为他定下田季安的妹子?”李纯阴鸷地反问。

“我只想为他找个强大的妻族,让你别再欺负他!”王太后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砖,双肩耸动,“今年初,我无意中听说田季安正为胞妹选婿,我便托人带话到魏博,愿以福王正妃之位代子求娶。田季安应了,为表诚意,送来一批生辰纲与我祝寿。”

李纯听到此处,表情更加阴鸷讽刺:“可笑儿子还以为是魏博愿意俯首称臣,才送来寿礼向朕示好,不想他们是看中了十六弟!”

王太后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原本这批寿礼是送给我的,是你偏要充入尚功局!你可知那是魏博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福王妃的面子上,变相下定!”

“大唐开国以来,有哪个太后、皇后会私占寿礼

?这是先长孙皇后立下的规矩!”李纯言辞冷厉,“母后在宫中多年,难道会不清楚?”

“你别拿长孙皇后吓唬我!规矩是规矩,可哪一朝皇帝没有藏私?哪一朝太后没有体己钱?况且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我全是为了浥儿!”王太后理直气壮,“田季安嫁妹会带来多少嫁妆?我总要出得起聘礼!总不能在浥儿定亲时,随意拿个十万贯就把田家打发了!是你做得太绝!我不是没问你要过,浥儿去镇海前,头三批生辰纲已经到了宫中,哪怕你能给我十之二三,我都不会出此下策!”

王太后此言一出,长公主一家四口都震惊不已。堂堂一朝太后盗窃自己的生辰寿礼,竟只是为了给幼子下聘?

倒也是,毕竟魏博富甲一方,人财充裕。而唐皇室在安史之乱后连年征战,元气大伤,如今莫说宫中,就是国库也不充盈了。

李纯闻言更是气极。如今的大唐千疮百孔、国库空虚,他登基之后是绞尽脑汁在开源节流!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有为亲生母亲大摆寿宴的孝心!而当他得知四地送来的生辰纲价值不菲时,他也曾暗自窃喜,计划用这些寿礼充入后宫经费,节省开支。

他是从没想过入宫多年、执掌凤印多年的太后王氏,他的生母,竟然会利用他的一片孝心,为了李成轩而不顾宫规,这让他怎不生气?!

“若我不去盗那生辰纲,你告诉我,

浥儿的聘礼从何而来?我的私房大抵只有二十万贯,浥儿对钱财更不上心。而你!”王太后又是冷冷讽笑,“都说长兄如父,你又会给他多少?”

李纯被问得面色铁青:“就为了如此可笑的理由,母后宁可晚节不保?”

“我老了,半只脚都已经入了土,还在乎什么名声?”王太后抬手抹泪。

“那又为何偏偏去盗镇海的寿礼?”李纯气结,“你可知朝廷正要拿李锜问罪,他的寿礼丢失会闹出多少风波?你这是在扯儿子的后腿!”

“可这是最快的法子了!前三批寿礼已经入了宫,断没有再盗出的可能,只有镇海那批还来得及!”王太后试图辩解。

李纯气得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西岭月的声音轻轻响起:“那您是如何……如何做的?”

王太后瞥了她一眼,缓缓地直起身子,借机平复情绪、整理言辞:“我是打听到有个扶桑僧人游历归来,与浥儿前后脚抵达洛阳,便做了三十个一模一样的箱子装上石头,让甄罗法师假称是自己的旧物,委托那扶桑僧人带回长安。”

“我不让浥儿把生辰纲送进宫里,偏要秦瑟去取,还命她拐道安国寺替我请经,就是为了将那三十箱生辰纲偷梁换柱。再后来,我又让法师去取箱子,藏到了清修苑的密室之中。”

这一个个谜团,终于随着王太后的一番自述而逐渐解开。为何箱子上的封条会一模一样?

为何还会盖着尚功局的印?皆因盗窃者就是当朝皇太后本人,手里掌管着六局二十四司,才能说动杜尚功和钱司珍为她卖命,事后又守口如瓶,畏罪自尽。

那秦瑟呢?她是否也知道内情?难道也参与了整个计划?

“那封条上的字……”西岭月还没问出来,便被郭仲霆拽住衣袖,急忙暗示她住口。

但王太后已经听到了,摇头回道:“秦瑟那孩子毫不知情。她跟了我多年,习性如何、字迹如何,我还不清楚吗?早在数月前我便让钱司珍偷了她的书册批注,开始模仿她的字了。”

“为了让她分神,我说要在寿宴上穿蜀锦翟衣,也是知道西川锦绣庄被端了,有意刁难她,让她没工夫理会生辰纲。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外孙女竟然就是锦绣庄的传人,三言两语便将我的衣裳给解决了。秦瑟因此松了心神,才跑去过问生辰纲之事,教她发现镇海那批丢了。”

王太后怨愤地看向西岭月:“按我先前的计划,此事原本能拖上一个月,届时我寿宴临近,谁都不敢声张。待寿宴之后,生辰纲便会随田忘言一起离开长安,谁也不会想得到。”

的确,按照王太后原来的计划,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西岭月还是存疑:“这偷换生辰纲的法子我是怀疑过的,在甄罗法师没有取走箱子之前,我还去安国寺悄悄探过,可并没有发现生辰纲

啊。”

闻言,王太后只沉吟一瞬,回道:“你很聪明,却太单纯。你不想想,浥儿为何要把阿翠和阿丹送给你?”

“阿翠、阿丹……”西岭月恍然大悟,这对孪生姐妹是太后的眼线!她忽然想起那日夜探安国寺之前,阿丹说是来了癸水,外出很久都没有回来,一定是去通风报信了!

更甚者,查验箱子时阿丹将自己换了出来,当时夜色已深,又不敢点灯,阿丹就算是看到那批生辰纲也会遮掩过去,不让萧忆和郭仲霆发现!

原来李成轩那时就知情了,他猜到是阿翠、阿丹里应外合,才将她们拨给了自己。原来,这就是她们姐妹所犯下的“过错”!

西岭月唯有苦笑摇头:“您真是失算了。原本王爷怀疑是您做的,已经尽量替您遮掩,后来是因为安成上人死于非命,大理寺突然插手,此事才捂不住了……若您当时及时收手,事情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谁说我杀了那和尚?”王太后恨恨否认,“他无权无势,又毫不知情,我为何要杀他?”

西岭月大为惊愕:“可……可他死了啊,还留下线索指向您啊!”

“这不可能!”王太后凤目大睁,“我从没杀过他!这案子从头至尾,只有两人因我而死,便是杜尚功和钱司珍!”

“那是甄罗法师自己杀的?”西岭月再行推测。

“法师更不可能杀人!”王太后犹豫片刻,到底是不忍甄

罗法师受自己牵连,便坦诚地道,“事到如今我也瞒不住了,皇帝你动谁都不能动甄罗法师……她是你曾祖母。”

“什么?”其余五人异口同声。

王太后面色灰败地说出真相:“她便是失踪多年的太皇太后沈氏,沈珍珠。”

一个时辰后,甄罗法师被带进了大明宫拾翠殿。

虽然她已换过衣裳收拾整洁,但众人还是一眼看出她受过刑,倦色深重。

王太后痛哭流涕,几乎是爬到了甄罗法师的脚边,抱着她的双腿紧紧不放:“法师,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是他们都瞒着我啊,不让我知道……”

天子见状神色复杂,几欲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是有愧的,因为是他亲自下令蒋维对甄罗法师用刑,而事后蒋维也回禀他说,甄罗法师已经招认是受了李成轩指使。

原本他也不相信,便又指派了大理寺卿去福王府质询,而李成轩真的全承认了,把一切罪行独自揽下,他这才借机定罪。

他却没想到甄罗法师竟是他的曾祖母,是他们祖孙四代人苦苦寻找的沈珍珠!那么她就绝不可能指认李成轩,指认她的亲曾孙!

由此可见,是蒋维从中作梗故意欺君了。想到此处,李纯心中异常恼怒——就因为蒋维的自作聪明,把他和亲兄弟之间的恩怨血淋淋地摆在了曾祖母面前……

甄罗法师,竟然就是曾祖母沈珍珠!

然而无论一屋子的人用何种

眼光打量甄罗法师,她的面色都很平静,甚至微笑着安抚王太后:“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误会你杀了安成上人,愧疚之下才将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却不想害了你和福王。”

王太后只是摇头抹泪,一句话都说不出。

西岭月更是诧异万分。这个转折来得实在太快了,几乎要将她和李成轩之前的猜测全部推翻!她原本以为是王太后在民间找了个善于偷盗的尼姑做帮手,想必李成轩也是这般认为的,当时才会匆匆结案,把罪名全推给甄罗法师。

李纯亦翕动嘴唇,挣扎良久才勉强开口问道:“母后,您是何时……何时找到曾祖母的?为何不与儿臣说?”

听到这一问,王太后竟然绽开一丝诡异的笑容,异常讽刺地看向他:“皇帝我儿,甄罗法师的身份可不是秘密,早在四十年前,代宗爷便已找到了她!这些年来,法师一心向佛不愿回宫,故而历代天子才一直下旨寻找,其实是做给法师一人看的,想教她明白子孙们的孝心,盼她能改变主意,早日回宫!”

“什……什么?”李纯直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王太后笑得越发讽刺:“此事乃代宗爷临终前亲自吩咐,只告诉储君一人。德宗、顺宗两朝先帝皆秉承遗旨,口口相传。怎么,先帝没告诉你吗?”

李纯霎时变了脸色。

殿内众人听到此处更是心惊肉跳——这几乎算是告诉众人,李

纯登基的手段并不光彩,因此没能从先帝口中听到此事……

细想来,自代宗起,每一朝天子都会下旨寻找沈珍珠。倘若真是沈氏自己不愿回来,子孙们想表明孝心,又不愿戳破此事扰了她清修,的确有可能秘密传下这道旨意,让下一代天子继续传承。

况且甄罗法师一直住在东都洛阳,长安的住宅里又藏了那许多宝物。而方才李纯分明说过,那些宝藏是安史之乱时长安沦陷,玄宗仓皇出逃来不及带走的,尚功局还曾经有过出库记录!

那么,把宝物藏在清修苑的地下密室之中,倒也极有可能,毕竟清修苑离大明宫已经很近了。倘若甄罗法师不是在安史之乱时出逃的宫人,又怎会拥有这许多宝藏?更何况以代宗对沈氏的感情,还立了她的儿子为储君,当年也不大可能抛下她独自逃走。

之后王太后的一番话,也证实了众人的猜测:“其实这许多年以来,民间对太皇太后的故事一直有所误传。当年她并不是被代宗抛下,而是自愿留下看守一批不便携带的宝藏,因此才与代宗离散。长安收复之后,代宗没将那批宝藏取回,也是因为太皇太后不愿回宫,他才想留下个念想,让太皇太后每年都回长安来看看。”

王太后边说边看向李纯,冷冷笑道:“如今你可明白,我为何要去盗生辰纲,却不去动那密室里的宝物了?”

李纯哪里还说得出

话,面色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紧握成拳。

仿佛只在顷刻之间,方才那个声泪俱下的皇太后已经消失了,她忽然变得冷漠、愤怒,狠狠瞪着李纯,不留情面地指责他:“孽子,你为了坐上皇位不择手段,你……”

“母后!”

“外祖母!”

长公主和郭仲霆在此时亟亟喊道,后者更是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连哄带推地将她拽出拾翠殿,口中还不停地说:“外祖母您累了,福王舅舅也会洗脱冤屈的,孙儿陪您回蓬莱殿吧。”

王太后哪里肯离去,可她毕竟是个五十余岁的妇人了,根本敌不过郭仲霆年轻力壮,便也只得被他拽着往外走,还不忘频频回头怒视李纯。

终于,在临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放弃了说出真相的想法,只是殷切地看着甄罗法师,连连叮嘱:“法师,救救浥儿,救救他!”然后便被郭仲霆推着拐了个弯,身影消失在拾翠殿门外。

长公主这才长舒一口气,对李纯言道:“圣上,母后她是思念成轩以致神思错乱,您莫要放在心上。”

李纯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盯着殿门外不肯言语。

其实关于他登基的手段,早已是宗室之中公开的秘密了。没错,他的父亲顺宗皇帝在位仅半年,便在他和一群宦官的逼迫下退位了。可这能怪他吗?

当时朝廷内忧外患,祖父德宗突然撒手人寰,父皇顺宗也已重度中风,甚至在登基大典时

口眼歪斜,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之后的半年,父皇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已经无法自如行走,瘫痪在床。自己身为皇长子,众望所归,父皇却迟迟不立自己为太子……

他承认他当时是心虚的,因为他怕父皇册立十六弟李成轩。

一直以来他都明白自己深得祖父德宗的喜爱,父皇母后则更喜欢他的胞弟李成轩。祖父德宗在世时,自己的皇长孙之位稳如泰山,众人几乎已认定他是“第三天子”,是下下任储君的不二之选。

可祖父的突然驾崩,父皇的突然登基,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时刻都在担心李成轩会抢走自己的位置!

因此,在看到父皇完全瘫痪、无法言语之后,他想名正言顺地监国,便在某一个深夜,领着一群宦官闯入了父皇的寝宫……

父皇当时虽口不能言,但还是答应册立他为太子,他也分明看到了父皇眼中的失望。再后来,父皇病情愈加严重,他又故技重施,领着一群宦官跪求父皇退位……

想到此处,李纯心中涌起一阵气恼,冲口而出:“朕没有做错,朕是在顾全大局!父皇当时重病已久,根本无法处理朝政,却还抓着大权不放!”

他在殿内大喊着,却无人应他,也没有人敢开口回应。

只听到李纯一个人对着满殿大吼:“我朝开国以来,逼父退位的还少吗?太宗逼高祖,玄宗逼睿宗,肃宗又逼玄宗……哪一个不是临

危受命?朕也是!朕也是!”

他睁大双目看着殿上众人,想要得到一丝回应。

但一室沉默。

最终是甄罗法师开口叹道:“圣上,从没有人想抢夺你的皇位,你登基以来功绩如何,世人都看在眼中,你无须担心。”

“可你们都帮着十六弟!”李纯像是终于遇到了至亲,哭着跪倒在甄罗法师身边,“为什么?曾祖母?你们为何都帮着他?”

甄罗法师轻轻摇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都不偏帮。”她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去年你登基之后,一直没有派人到洛阳来探我,我便知道你父皇……没有告诉你实情。”

她笑着握住天子的双手,轻言安抚:“但你母后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她数次来信提起你平定剑南西川和夏绥银的叛乱,言谈之间颇为骄傲。我也只道是福王成家艰难,苦于没有聘礼,才帮你母后这个忙的。”

“当真?”李纯竟像是个迷途的孩子一般,呆呆地望着甄罗法师,希冀得到她全部的安慰。

“当然是真的,那些书信我都带回了长安,随时可以拿给你看。”甄罗法师转而叹道,“你也要体谅你母后。你和福王都是她的孩子,一个掌握着天下,一个却被排挤,她如何能忍心?她方才那番话,也是被你气急了才会说出来,福王根本不知情。”

这番话李纯是相信的。倘若李成轩知道甄罗法师的真实身份,他绝

不可能偷偷去清修苑查案。

“好孩子,你若还认我这个曾祖母,这次便算了吧。”甄罗法师再行劝慰,“你不想福王和魏博联姻,我看他自己也不定乐意,倒不如你名正言顺地回绝,再给他指一门亲事。”

甄罗法师这一番肺腑之言,就像是声声佛号可以清心,李纯亦在其中渐渐安宁下来,重新恢复了冷静。

他涣散的眼神慢慢变得澄清,落下的眼泪也已风干。他站直身体,稳住声音,望向殿内的西岭月和长公主夫妇,沉声开口:“今日之事……”

“圣上放心,今日之事成轩永不会知晓。”长公主亦学着甄罗法师,绽开一个悲悯而又慈爱的笑容,试图动之以情,“还有什么比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更重要呢?”

果然李纯流露出几分动容之色,沉默须臾:“你们先回去,朕有些话要单独与曾祖母说。”

长公主点头,又开口提醒他道:“曾祖母年事已高,不宜操劳,圣上您可要当心。”

此言一出,李纯更是面露愧色,更兼柔和,默默点头。

长公主便不再多话,带着夫婿和女儿一并告退,正要离去时,却听甄罗法师又突然开口:“你是月儿对吗?”

西岭月循声转身朝她行礼:“是,月儿在此。”

甄罗法师慈爱地望着她:“先前我误会了你外祖母,以为是她杀了安成上人,才会替她顶罪。如今既知是个误会,我更加寝食难安。你精于

断案,又明了前因后果,我想请你帮我找出真凶,以告慰上人在天之灵。”

西岭月也正有此意,忍不住就想开口答应,可到底是顾忌一旁的天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此时李纯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便颔首道:“这是好事,朕会命京兆府全力协助你查案,你务必早日找到真凶,令太皇太后放心。”

圣上不再让大理寺插手,而是改为京兆府,让西岭月心念一动,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是,月儿领命,谢太皇太后和圣上信任。”她重重行礼,便随着长公主夫妇一道退下了。

当三人走出拾翠殿的大门时,已是天际红霞渐隐,疏星点点,大明宫内华灯初上。站在龙首原的制高点,还能隐隐看到长安城内的景象,家家户户灯火朦胧,城内一片祥和安宁。

普通百姓又哪里会了解皇族世家的富贵与惊险?那滋味实在难以形容,犹如冰火两重天。

西岭月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淡淡喜悦,心知李成轩和郭家都已经逃过了这一劫。她不禁转头望向拾翠殿的金漆匾额,再一次想起那个面容沉静的传奇女子。

太皇太后为何不愿意回宫呢?无人知道,就像无人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她这一生好似一盘纷繁复杂的棋局,每走一步都是传奇,落子无悔。

而别人呢?是否也无悔?

圣上逼父退位,太后盗窃寿礼,李成轩代母受过,郭家明哲保身……

在宫廷这一盘盛大的棋局面前,没有人能够反悔,或许他们早已学会了落子无悔。

第四十章:安成之死,水落石出

两日后,宫中传出消息:镇海节度使李锜正式于润州起兵造反。

圣上闻之大怒,翌日便在早朝之上发布檄文谴责李锜犯上作乱,并任命淮南节度使为“诸道行营兵马使”和“招讨处置使”,中官薛尚衍为“都监招讨宣慰使”,下令召集宣武、武宁、武昌、淮南等地的兵力联合讨伐逆贼。

与此同时,皇太后也以战事为由,“主动”提出取消一日后的寿宴,请求前往兴庆宫为大唐国运祈福。

圣上“感念”皇太后以大局为重,当即允准,亲自将她送至兴庆宫。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外郭之东,曾与大明宫、太极宫并称“三大内”,乃一处皇家宫阙。它本是玄宗李隆基在藩时的住所,玄宗登基之后大加扩建,时常与杨贵妃驾幸至此。但在安史之乱以后,玄宗被迫退位做了太上皇,便久居于此不再过问政事。

从此之后,兴庆宫渐渐成为太上皇、皇太后的闲居之所,消失于长安城的皇权中心。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先帝顺宗,他在中风之后退位于当今圣上,便是迁居到了兴庆宫,半年后驾崩于此。

是以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皇太后这一去兴庆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后宫的权柄理所应当落在了郭贵妃手中。她已经得知皇太后取消寿宴的内情,却没有多加置喙,反而率先在宫中开辟佛堂为战事祈福,美其名曰“效仿

皇太后之举”。

此举立即赢得了圣上的青睐,她被嘉许为“识大体、明事理、堪为后宫之典范”。六宫妃嫔听说之后亦不敢落后,纷纷茹素、抄写佛经,这一举动甚至蔓延到了宫中的女官、宫婢、宦官之中。

一时之间,后宫吃斋礼佛现象蔚然成风,得到朝廷一片赞扬之声。

长公主府自然不能免俗,也是一连吃了七日素食。

西岭月便在这七日的清汤寡水之中来回奔波,往返于大理寺和京兆府之间,奉旨调查安成上人遇害一案。

由于甄罗法师的缘故,圣上对此案很重视,特意下达口谕命京兆府全力协助西岭月破案,还指名让京兆尹武元衡亲自坐镇。

因前期一直是大理寺负责审理此案,西岭月和京兆府官员少不得要多跑几趟,与大理寺的人做对接,并正式接管证物。

只不过与她交接之人已经不是蒋维。西岭月悄悄打听过,蒋维日前已被正式撤职,理由是“查案不力”。

事到如今众人都已心知肚明,此次是蒋维假公济私报复李成轩,才谎称他是幕后主使,导致君心受到蒙蔽,更被甄罗法师看到圣上和福王兄弟离心。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欺君之罪。圣上却没有治蒋维死罪,只下令撤职,这其中的心思就显得很微妙了。

十月十七,西岭月和万年县孟县令最后一次来到大理寺,直奔大理寺卿的官廨,预备把此案的卷宗、凶器、验

尸结果、安国寺所有僧人的笔录全部带走。

因这几日常来,西岭月已然和大理寺卿方廷尉混熟了,再加上她是圣上钦点的查案人,方廷尉也不敢在她面前托大,便早早交代了手下,但凡西川县主来此不必等候通报,直接进入官廨即可。

因此西岭月也没拘泥,与孟县令径直踏入官廨,正打算与方廷尉打个招呼,不料碰见他正在与一个手下说话。他好像脸色不大好,正对挥退那人说:“圣上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你快走吧!”

刚说罢,他猛然看见西岭月和孟县令站在门口,忙转为一张笑脸,起身迎接两人入内。

西岭月见他屋内有人,不曾细看,随口说道:“方廷尉正忙啊。”话音落下,她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蒋维,顿时敛去笑意。

方廷尉见状,忙对蒋维再次摆手,态度已是不耐烦。他前些日子告病在家,导致大理寺无主,被迫接下了安成上人的案子。如今他刚刚病愈回归,圣上便将寺丞蒋维撤职,还钦点了西川县主和京兆尹接手此案,他自然觉得万分丢脸。

而蒋维竟还敢求到他面前,想请他说服天子收回成命,这怎么可能!

蒋维似乎也无颜再见西岭月,见方廷尉态度坚决,便低着头欲拱手告退。

“且慢!”西岭月适时出言阻止,朝方廷尉说道,“此案前期一直是蒋寺丞,不,是蒋郎君负责,我还有些事想要问他,不知是否方

便?”

方廷尉忙伸手请道:“县主请问。”

蒋维也立在一旁,没有反对。

由于原先对壁画上的血手印推测失误,导致西岭月走了很多弯路,故而这一次她决定调整查案的方向,把线索对准安成上人临终前吞下的钥匙,还有那把遗留在现场的凶器上。

于是她询问蒋维:“现场留下的那把刀,可查出是什么来历?”

蒋维也没有隐瞒,如实答道:“是查出了一些线索。长安城共有十家铁匠铺子打过这种菜刀,西市另有五家商贩售卖此物。那些商贩的详情,下官……草民离职前已呈给了方廷尉。”

西岭月听后蹙眉:“既然有这十五家铺子的线索,当时为何没有查下去?”

蒋维沉默一瞬,才道:“当时尚未来得及取证,甄罗法师已经落网,案子便结了。”

西岭月闻言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只对同来的万年县令道:“孟县令,这十五家铺子还请您派人一一查问,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县主放心。”孟县令领命。

西岭月便对蒋维说道:“我问完了,你退下吧。”

见对方没有刁难自己,反而如此痛快,蒋维有些意外,什么都没再说,默默告退。

西岭月两人又在方廷尉的官廨里坐了一会儿,商讨了案情,这才告辞离去。方廷尉命手下把准备好的卷宗、笔录交给她,又亲自将两人送至照壁,再三告别。

待到西岭月出了大理寺的门,却发现蒋

维正在她的马车前候着,像是有话要说。

西岭月便暗示孟县令:“有劳您去查那十五家铺子的消息,我还想再去安国寺看看。”

孟县令极有眼色,立即登车离去。

西岭月这才看向蒋维,冷声问道:“蒋郎君还有事?”

短短几日不见,蒋维已消瘦许多,精神萎靡,面色憔悴。他踌躇半晌,才张口问道:“福王眼下如何?”

西岭月有心刺激他,便扯开一丝笑容:“福王啊,挺好啊!李锜造反的消息传来之后,圣上解了他的禁足,还特意召他去宫中商量对策。你也知道福王在镇海待了很久嘛,对情况很了解。”她每说一句,蒋维的脸色便惨白一分,到最后已是脚步不稳。西岭月又敛去笑意,冷哼一声,“经过这一遭,你与福王之间也算扯平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岂料蒋维竟勃然大怒:“好自为之?我是在为玲珑报仇,我没有错!”

西岭月本已踏上车辕,听到此言又停下动作,转头看他:“玲珑的死是个意外,你知道不怪王爷。倒是你,对玲珑有多少情分呢?难道你会帮她脱离奴籍,纳她入门?”

蒋维神色一滞。

本朝律例明文规定“良贱不婚”,即良籍和贱籍无法通婚,甚至纳妾也有要求,只能纳比自己低一个等级的女子。他蒋维走仕途,是良籍中的“官人”,户籍乃最高等;而玲珑是青楼女子,属低等的“乐户”,他们

之间至少隔着“良人”“部曲”“客户”数个等级。

莫说让他与玲珑成婚,就是纳她为妾也绝无可能。“以乐户为妾”是触犯律法的罪行,不仅要被剥夺官职,更要流放数年。即便他有心为玲珑脱籍从良,也至多让她在身边做个宠婢,算是通房,连妾的名分都不会给。

而他们蒋家历来注重名声,他又正在晋升之期,恐怕父母大人也不会轻易让玲珑进府。以玲珑的烈性而言,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籍籍无名地跟着他。因此,就算玲珑还活在这世上,他们之间最大的可能也是浓情转淡,渐行渐远,最终相忘于江湖……

只是因为玲珑死在了最好的年华里,死在了两人感情最浓烈、最炽热的时候,他才如此难以释怀,对李成轩怨愤多年。

想到此处,蒋维抿紧嘴唇,竟答不出一句话。

西岭月见状更是冷笑:“至少福王曾想过纳玲珑入府。而你呢?你以此事挟他数年,竟还心安理得?还有,这案子你明明答应过要与我们合作,我们也承诺会将功劳算在你一人头上,你却在关键时刻捏造谎言,查完案子便踩上福王一脚,这是不是背信弃义?退一万步讲,你蒋府官宦世家,习的是忠君爱国之道,你却因为私人恩怨而欺瞒天子、污蔑宗室,这就是你的忠心?蒋维,你根本不配为官!”

西岭月这最后一句话重重戳在了蒋维的心口之上,令他瘦削

的脸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痛斥蒋维过后,西岭月登上马车,直奔安国寺去见广宣禅师,想要寻找新的线索。经过询问,她得知安成上人那数十箱的遗物仍在东禅院西厢房内存放着,便决定再去翻找一遍。

她其实是一个很相信直觉的人,好比眼下,她断定安成上人之所以吞下那把钥匙,一定是为了保护西厢房中的某一个箱子。

在广宣禅师的陪同下,她再一次来到西厢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怪异的气味。西岭月不禁皱了皱眉:“禅师,您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广宣禅师使劲嗅了嗅鼻子:“似乎是有那么点味道,难道是上人的遗物发霉了?”

西岭月摇头:“不像发霉,倒像菜油的味道。”她天生嗅觉灵敏,能闻到常人难以察觉的气味,便匆匆踏入房中,搜索着气味的源头。

果然,她发现有人在西厢房的四个角落里泼洒了菜油。因天气越发寒冷,那菜油已经凝成了乳白色的膏状体,气味也淡了许多。

西岭月记得上次来西厢房查看时,这里并没有菜油的味道,可以确定是近期才被人泼洒到这里的。她想了想,对广宣禅师道:“我想看看箱子里的东西,烦请您把钥匙找来。”

广宣禅师当即应了。她便觑着这闲暇时刻,又去连廊下观察那几幅壁画,看了半晌,仍旧想不明白安成上人到底要暗示什么。

不多时,广宣禅师匆匆赶了回来

,慌张地道:“县主,上人的钥匙……居然不见了!”

“数十个箱子,两大串钥匙都不见了?”西岭月讶然追问。

广宣禅师慌忙点头:“是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贫僧原本是打算等下次遣唐使来朝,将这些遗物都转交给空海大师的。”

西岭月思索片刻,笑着安抚他:“法师别急,开箱的法子有许多,没有钥匙也能打开。”她抬首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了,我明日再带人来开箱。”

广宣禅师忙不迭应了。

西岭月又慎重叮嘱:“还请法师今夜加派人手,务必将这厢房看管起来,以防有人纵火。”

“纵火?”广宣禅师大为惊异。

西岭月指了指角落里的菜油,禅师恍然大悟。

当晚回到家中,西岭月找阿翠、阿丹倾谈了一次。自皇太后出事之后,她没有问过两姐妹一句,只当不知道她们在这件事中起的作用。

而今她要培养自己的心腹帮她查案,自然要问清楚这对孪生姐妹的意愿,看她们是否愿意重返福王府,或者回到太后身边。

姐妹二人表示愿意留在她身边将功折罪,西岭月便决定既往不咎,此事也就揭过去了。

翌日一早,西岭月带上阿丹来到了安国寺。之所以带她一人,是因为上一次夜探安国寺时险些被一个叫莫言的僧人撞破,因为阿翠和阿丹是孪生姐妹才逃过一劫。为了不穿帮,西岭月便只带了阿丹一人前来,还特意

谎称她是阿翠。

主仆两人一到安国寺便去西厢房撬锁,阿丹每打开一个箱子,西岭月都要翻看其中的物件,看完之后,又重点查看僧人的笔录。可她没想到,她竟在灶房的伙头僧名单之中看到了莫言,那个险些撞破阿丹的僧人!

西岭月记得这位莫言师父是中书舍人裴垍的子侄,因科举屡次不中才会愤而出家。这样的来头,没道理会被安排去伙房当值,于是她向广宣禅师询问起情况。

她这才得知,莫言自来到安国寺之后,总是寻找机会攀附权贵,带坏了寺里的风气。初开始广宣禅师还看在他叔叔是裴垍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只将其调离到无足轻重的岗位上,可他仍然不知收敛。

就连安成上人死后,李成轩和蒋维前来查案,他也要想方设法露露脸,凑上前去攀问几句。广宣禅师正因这桩血案而头痛,隐忍多时的怒意便一股脑儿发泄在莫言头上,将他调去了伙房。

“想裴舍人品性高洁、两袖清风,竟有这样趋炎附势的子侄,真是败坏他的名声。”广宣禅师无奈叹道。

西岭月听后倒也没什么表示,毕竟她对裴垍的家事不感兴趣。眼看着该查的线索都查完了,案子却还没什么头绪,她又开始琢磨起东禅院那两幅壁画。

这一次,她本着求实的态度亲自翻阅了佛家典籍,想要寻找更多关于帝释天和紧那罗的线索。为着此事,当夜她宿在

了安国寺的禅房里,只差阿丹回去禀报了一声。

她这一看便是一整夜,可仍旧毫无头绪,待到翌日清晨,西岭月几乎快要放弃之时,终于看到了一则关于紧那罗的佛家典故——

故事讲的是一群强盗来到某座寺庙打家劫舍,危害了三宝道场,寺内的僧人想不出退敌之计,苦恼至极。就在此时,伙房里突然跳出一位伙头僧,挥舞着一把炒菜的铁铲将强盗赶出了寺庙。退敌之后,那伙头僧手持铁铲,大叫了一声“吾乃大圣紧那罗王菩萨”,随后圆寂。

自此,紧那罗便与伙房结下了善缘,被僧人们奉为“监斋使者”,各个寺庙都将其画像供奉于灶台之上,以保伙房平安。

紧那罗、伙房、菜刀、菜油……西岭月不禁精神一振!

在安国寺用过早饭之后,她把所有典籍归还给了广宣禅师,正打算离开时,在寺门外碰到了萧忆。

后者是一脸的关切之色:“月儿,查案也要注意身体,我听说你昨日一夜未归。”

西岭月虽彻夜未眠,但精神尚佳,打了个哈欠朝他微笑:“好了好了,我还要去个地方,你可愿随我一起?”

“时辰尚早,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再晚可就赶不上了!”

西岭月指的是百官散朝后的“廊餐”。

太宗贞观年间,大唐开启治世,天子体恤常参官员鸡鸣上朝,无暇用早饭,便会在每个常参日散朝之后赐下食

物,令百官在殿廊下聚众而食,因此称之为“廊餐”。唯独中书省、门下省官员乃天子近臣,两省公廨又备有灶厨,故不参与“廊餐”。

自太宗皇帝定下“廊餐”的规矩之后,这百余年来,每逢常参日官员都要享用这一顿赐食,才会各自前往官廨办公,开启一日的忙碌。

如今大唐的国力虽已大不如前,皇权中心也从太极宫迁到了大明宫,但天子赐食的传统一直保留了下来,哪怕每年要耗费大量财物,也从没有哪一任天子提出过取消“廊餐”,这一顿饭的分量可见一斑。

而今日恰为十月十九,正是三品以上官员每月“逢一、五、九”朝参的日子,西岭月正是要抓住他们散朝、就食廊下的机会找一个人。

早在今上李纯把安成上人的案子交给她时,便已赐下特令,允准她随时进宫禀报案情。故而她和萧忆没遇上任何阻拦,顺利地进入宫中,来到宣政殿前。

也是两人运气好,此时恰好碰上廊餐的尾声,宣政殿外站了十几位官员或剔着牙,或拍着肚腹,正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议论着今日的早朝。

西岭月抛下萧忆,独自往人堆里挤,也不知是在找谁,总之冒失得很。幸而郭鏦及时发现了她,帮她引荐了要找的人。

萧忆远远瞧见她和郭鏦走到某位中年官员身边,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京兆尹武元衡也走了过来,加入其中。之后西

岭月便一脸喜色地与几人告别,又匆匆跑了回来。

“走,回安国寺!这案子我破了!”她兴奋地笑道。

一个时辰后,安国寺刑律堂。

广宣禅师召集了伙房所有僧人到场,西岭月也请了京兆尹武元衡和万年县孟县令前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数十双眼睛齐齐看着她。

她却神情放松,不紧不慢地道:“本县主与京兆府武尹京蒙圣上看中,前来贵寺调查扶桑遣唐僧安成上人遇害一案,因有些疑惑之处,想请教在场诸位师父。”

堂内众人听闻此言神情各异。

西岭月便出言安抚:“别担心,问题都很简单,诸位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她边说边示意阿丹端来一个托盘,指着那托盘上的钥匙:“这是在安成上人的骨灰之中找到的钥匙,也是本案的重要物证,经过仵作推断,是上人临终前吞入腹中的。”

“敢问诸位师父,你们听说此事时,都是什么反应?”西岭月抛出第一个问题。

在场的僧人面面相觑,亦有人大胆说道:“自然是凶手想找安成上人索要某样东西,上人不肯给,才将钥匙悄悄吞入腹中。凶手一怒之下将他杀害。”

“没错,正是这个理。”西岭月朝他露出赞许的微笑,“为了得到这样东西,不惜杀害一位年轻的扶桑僧人,可见此物很重要。”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西岭月又抛出第二个问题:“诸位都知道,安成上人乃扶桑人

,以遣唐学问僧的身份来到我大唐,孑然一身、无权无势。那么他到底有什么东西会惹人觊觎呢?”

这一次,众人便不得而知了。

西岭月也不着急,提示众人:“安成上人两年前随遣唐使团抵达长安,之后便一直在外游历,两年间足迹遍布半个大唐。他不仅结交了诸多友人,还获得许多馈赠,这次返回长安他带了数十个箱笼回来,全是他游历所得,亦有他自己撰写的山水人物志。”

经她这般一说,众僧人都明白过来。一个无权无势的扶桑学问僧,身边根本没什么宝物,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他带回的这些箱笼了。

“想必诸位师父和本县主一样,除了这些箱笼,也实在想不出凶手还能从安成上人手中得到什么。”西岭月说到此处,不忘给武元衡一个面子,转头看向他,“武尹京有何高见?”

“县主与本官想的一样。”武元衡点头赞同。

西岭月得到认可,又对众人抛出第三个问题:“上人临终之前,将存放箱笼的西厢房钥匙吞入腹中,可见凶手是无功而返。倘若你们是凶手,杀了安成上人,东西又没找到,你们会甘心吗?”

“自然不会甘心。”有人回道,众人亦纷纷附和。

西岭月很满意他们的配合:“的确,凶手也不甘心,故而他在安成上人死后又回来了。就在前几日。”

此言一出,刑律堂内一片惶恐,就连广宣禅师也惊慌

不已:“县主,自从安成上人死后,敝寺巡防严密,未见可疑之人出入啊。”

“禅师自然没看见可疑之人,因为凶手时常出入贵寺,或者说,他本就是贵寺的僧人。”西岭月一鸣惊人。

刑律堂内众僧更加惶恐不安。

那个叫作莫言的僧人突然开口反问:“县主如何断定凶手是本寺僧人?难道就不会是安成上人游历期间惹的是非,引来了凶手?”

“这位师父问得极好!”西岭月朝他耐心解释,“第一,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安国寺又受皇家香火供奉,倘若是上人在外游历期间惹上的是非,没有人会傻到在皇家寺院杀人。须知寺里多了一个生面孔会极其惹人注意,况且长安城城防森严,寻常人轻易不会在城内两县作案,还不如在上人游历途中下手更为方便。”

堂内众人听后,或多或少露出赞同的表情。

西岭月继续分析道:“第二,安成上人是上月初刚刚返回长安,暂居安国寺内,不久后即将搬迁新居。为了不给贵寺带来麻烦,他必不会大肆宣扬这个临时住处,那么能在短短一月之内摸到他的踪迹,必定是长安人士。”她刻意强调,“或者,只有贵寺的僧人才会如此清楚他的踪迹。”

“第三,在安成上人存放遗物的西厢房内,近日突然多出许多菜油,因天气转寒已凝结成膏状,可见是有人蓄意为之。但自安成上人遇害之后,贵寺

已被大理寺严加保护,还有谁能悄悄潜入东禅院的西厢房,泼洒这许多菜油呢?只有可能是自己人。”西岭月自问自答。

三条分析有理有据,堂内众人不服不行,莫言亦无话可说。

“县主,凶手为何要在西厢房内泼洒菜油?”万年县孟县令听到此处万分不解。

“为何呢?自然不是为了吃饭。”西岭月再一次将问题抛给在场众人,“诸位师父有何高见?”

众僧侣皆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难道凶手是想纵火?”有人小声猜测。

“没错!纵火!”西岭月要的正是这个答案,她又指着那托盘中的钥匙,“自从发现这把钥匙以来,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想取得安成上人的某样物件,上人不肯给,才会被他杀害。但西厢房里的菜油表明,凶手并不是想‘得到’某样物件,而是想‘毁掉’某样物件,甚至是更多的物件。”

“但因为近日安国寺人来人往,又有许多官兵把守,凶手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放火。直到后来甄罗法师被捕,谣传是她杀害了安成上人,大理寺也草草结案,凶手这才找到机会潜伏进东禅院,悄悄洒下菜油,伺机纵火。”话到此处,西岭月再次看向广宣禅师,询问,“敢问禅师,贵寺负责伙房的僧人何在?”

一个胖胖的中年和尚双手合十出列,回西岭月的话:“贫僧莫问,如今掌管伙房。”

西岭月望向他,神色骤然变得

严肃起来:“莫问师父,凶手就是你的手下。”

此言一出,堂内一片哗然,伙头僧们大为愤慨,纷纷自辩:“只凭几滴菜油,便能断定是我们伙房干的?”

“这未免也太草率了!”

“贫僧第一个不服!”

……

眼看自己被众人质疑,西岭月仍旧从容自若,又朝阿丹打了个手势。后者便将另一个托盘举起,其中正放着一把菜刀,刀刃上还有隐隐的褐色血迹,已经凝结成小小的块状。

“诸位请看,这便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菜刀,经过仵作验证,安成上人后背的伤口,正是这把菜刀所伤。”西岭月举着菜刀示意众人。

“单凭这菜刀和菜油,也不能说明我们伙房有问题!”

“这菜刀也太常见了!”

众伙头僧依旧不服,语气更加愤慨。

“万年县孟县令今日已查清,这把菜刀出自城西‘旺铁铺子’之手。而三个月前,贵寺伙房曾向其购买一批菜刀,总共四十把。”西岭月看向伙房的头目莫问,“请问莫问师父,这四十把菜刀如今还剩多少?”

莫问哪里能记得这些许小事,一径反驳道:“县主这分明是有意刁难,想把脏水往我们伙房头上泼。”

众人纷纷点头,一时间,西岭月成为众矢之的。

可她依旧沉着冷静,甚至还捋了捋发髻,拢了拢衣袖:“单凭一把菜刀和些许菜油,自然不能给伙房定罪。但若是安成上人自己说的话呢?”

“一派

胡言,死人怎么可能说话!”莫言厉声斥责,一时竟忘了出家人的仪态言辞。

西岭月也不生气,只道:“恳请诸位师父移步东禅院,安成上人说的话,就在那连廊的壁画之上。”

众人半信半疑,却都忍不住好奇之心,便随她从刑律堂来到东禅院。狭窄的连廊霎时挤满了僧人,许多没挤进去的索性站到石案、石凳之上,只为看得更加清楚。

西岭月先指着那幅紧那罗的壁画:“昨日我连夜翻阅佛家典籍,将天龙八部的释意全看了一遍,才得知紧那罗是伙房的护法神,但凡寺庙伙房必定供奉其神像。”

“这就是安成上人的临终之言。他本想留下凶手的姓名,却又怕被凶手毁掉,便在垂死之际挣扎起身,在紧那罗的掌心之中留下一个血手印,以暗示凶手来自贵寺伙房。”西岭月下了定论。

众人听了这分析恍然大悟。的确,伙房供奉紧那罗的画像是寺庙的传统,但凡僧人皆知此举。安成上人临终之前的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只是众人想得太多,反而忽略了这最简单的解释。

“可帝释天的神像之上也有血手印,县主又作何解释呢?”武元衡问出关键。

西岭月依言走到帝释天的壁画之下,踮起脚摸到那血手印:“诸位师父请看这血手印的位置,以安成上人的身材,够得着吗?”

“是啊,安成上人是扶桑人士,极其矮小啊。”终于有

人反应过来。

广宣禅师也道:“县主比安成上人少说高出六七寸,以您之力才能勉强摸到那血手印,上人确是摸不到的。”

“没错,尤其帝释天乃天龙八部中的第一幅壁画,而紧那罗排在第七。”西岭月比画着二者间的距离,“这两幅壁画之间隔了数丈远,法师垂死之际,断没有可能再挣扎到第一幅壁画前,留下这个他根本够不到的血手印。”

“况且,上人当时是在正房遇刺,负伤逃至连廊外,又被凶手重伤脑后。他是拖着垂死的身体挣扎着到了紧那罗的壁画前,因而在连廊的地砖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西岭月想指出这个线索,却发现因距离安成上人出事太久,前几日长安又下过大雨,这地砖上的血痕已经看不清了。

她唯有蹲下身子,极力分辨出那极淡极淡的褐色,指给众人看:“就是这条血痕。”然后她又走到帝释天的壁画之下,再一次指向地面,“可是从紧那罗到帝释天的这段距离,地砖上并没有血痕,只有血滴,可见并不是安成上人自己挣扎过来的。”

“县主的意思是,这帝释天上的手印是凶手在故意混淆视听?”武元衡说出推断。

“没错,凶手发现安成上人在紧那罗像上留下手印,一眼勘破他的意图,可这血手印也擦洗不掉了。于是他便将安成上人扛在肩上,快步走到帝释天的壁画之下,借用上人的手再

次留下血手印。因为帝释天和紧那罗是这一组壁画之中唯二的女相,他是想故意诱导大理寺的判断,让众人以为凶手是个女子!”

“可他忘记了上人身材矮小,是摸不到这个位置的。”西岭月就像是处于案发现场一般,为众人还原了凶手当时的做法,令人不得不叹服。

“看来凶手真是我们伙房的。”众僧人已开始窃窃私语。

伙房掌事僧人莫问更是脸色铁青:“县主说了这么久,我等也对此案的隐情大致明了,还请您直言凶手到底是谁。”

“好,本县主就告诉你。”西岭月缓缓眯起双眸,目光在廊下一群僧人之间巡睃,最终落在了一个瘦高个子的僧人身上,“凶手就是你,莫言师父!”她抬手指道。

莫言睁大双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县主,我堂堂河东裴氏后人,怎可能杀害一个扶桑僧人?”

武元衡也知道他是中书舍人裴垍的子侄,忍不住出言:“是啊县主,此事不敢妄下断论。”

东禅院内更是一片惊疑之声,议论纷纷,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而就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利刃划破一道上好的绢帛,甚是刺耳:“郭县主、武尹京!”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一位年约三十的宦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两人各自捧着一摞密封的试卷,上头盖着礼部的大印。

见是宫中来人,众人纷纷让路于他,那宦

官便急匆匆走到西岭月面前,躬身行礼,徐徐吐出几个字来:“下官内侍省谒者监杨文怀,奉陛下旨意送来几张进士科的策论试卷,供县主断案所用。”

“有劳杨内侍。”西岭月颔首表示感谢。

杨文怀却并未及时告退,反而笑道:“圣上对此案极为关注,特命下官前来旁听,回宫呈报。”

“阿丹,去给杨内侍搬把椅子来。”西岭月刚刚出口吩咐阿丹,便被杨文怀阻止:“您和武尹京未坐,下官岂敢言坐?站着便好,县主不必操心下官。”

他话虽如此,但毕竟代表天子,西岭月还是让阿丹搬了把椅子过来。杨文怀假作推让一番,勉强坐下了,但对西岭月的态度立即亲近了三分:“方才下官进来时,听到院内正议论纷纷,不知县主是有什么难处,可需下官出力?”

他此言算是明着给西岭月撑腰,聪明点的僧人都听懂了,自然无人敢再出言质疑。

西岭月倒是极其坦然:“杨内侍来得恰是时候,我本以为今日是见不到这卷子了。”

今日早晨,她带着萧忆急匆匆赶到大明宫宣政殿,为的就是堵住负责进士科的礼部尚书,向他借阅近几届的进士科策论考卷,点名只要中书舍人裴垍的子侄裴行言的。礼部尚书原本不欲借阅,幸而碰到了郭鏦为她引荐,又言明此案乃圣上钦点她查办,礼部尚书这才口头答应了。

想来这位尚书为人谨慎,

又去向圣上求证过此事,才将考卷找出来,否则又岂会是内侍省的人亲自送来?

西岭月心知肚明,也不戳破,只将两名小黄门手中的试卷接过,随意翻阅着,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对着莫言问道:“莫言师父,这试卷上的名字‘裴行言’,可是你的俗家名字?”

“是。”莫言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意图,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西岭月便将手中试卷高高举起,对众人说道:“那就没错了。裴行言乃河东裴氏‘行’字辈后人,又是中书舍人裴垍的子侄,家学渊源。但他屡考进士而不中,杨内侍及众位师父可知为何?”

众人闻言都望着她,静待下文。

她便言简意赅总结道:“答案就在这些试卷之上,因为裴行言反对大唐与四夷结交,更在卷子上数次进言,请天子杜绝扶桑遣唐使入朝,并驱赶大唐境内的胡人。简而言之就是‘禁海事,闭国门’。”

“禁海事,闭国门?!”杨文怀最先提出质疑,“太宗爷当年曾言‘四夷一家’,我朝一直兼容并蓄,长安更是天下之都,容纳十万胡人!裴……莫言师父为何要驱赶他们?”

“是啊!”广宣禅师也很费解,“扶桑遣唐使来朝,正是扬我国威的好机会。我朝恩泽海外,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要杜绝?”

院内僧人亦都议论起来,疑惑不解。

面对质疑,莫言突然暴怒呵斥:“你们懂什么?一

群目光短浅的废物!我大唐之所以国富民强,乃这百余年来天子圣明,大兴科举、修正律法、劝农兴商!积跬步而至千里!那些蛮夷小国浅陋无知,却要来偷吃现成的!我们为何要把老祖宗传下的东西白白送出去?大到朝堂律制、丝绸绢帛,小到履冠首饰、案头摆件!样样都教他们学了去!这不是偷儿是什么?这就是贼!圣上是在引狼入室,认贼作子!一旦这些蛮夷小国学到了章法,定会滋生野心!届时我大唐危矣!”莫言越说越激动,突然推开众人跑到杨文怀面前,声泪俱下地跪倒在地,“可叹我一片忠君之心,却报效无门,皆毁在这策论之上!但要我违心去认同此事,实是不能!还请杨内侍向圣上转达,一定要驱赶胡人、断绝丝路、封锁海上!否则千百年后华夏危矣!”

他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疯子唱戏,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西岭月不想过问家国大事,她只是愤愤质问:“这就是你杀死安成上人的缘由?为了不让他把我朝的文集带回扶桑?”

“没错!”莫言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双目赤红地看向西岭月,“他就是个贼!倭人全是贼!他们心智未开,教化落后,便派人到中原来偷师!你们真是愚蠢啊,全被倭人给骗了!他们是要把大唐的东西全偷光!可笑你们还上赶着

送去!”

“即便你说的都对,也不能平白杀人!”西岭月气得浑身发抖,“若我和禅师晚来两天,你是不是还要一把火烧了东禅院,烧了整座安国寺!”

“是!只恨我一时迟疑,没一把火烧个干净!”莫言猛地转头,狠狠盯着广宣禅师,“师父,徒儿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千万要记得,绝不能把那些箱笼交给扶桑人!他们都是居心不良的恶贼!”

广宣禅师听了他的一番言论,简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唯有双手合十不停地喊着阿弥陀佛。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个疯子抓起来啊!”杨文怀最先有所反应,对身后的两名小黄门命道。

孟县令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命人将莫言按在地上,可他还拼命挣扎着,口中一时说着“胡人居心不良”,一时说着“蛮夷有辱斯文”,最终又大骂扶桑人是“百恶之首”,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武元衡生怕他再辱及圣上,连忙下命堵住他的嘴,但被西岭月喝止:“慢着,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莫言质问:“另外那个凶手是谁?”

听闻此言,莫言瞬间止住骂声,抬起头费力地看向西岭月。

后者亦目光清冷地盯着他:“你只用菜刀砍伤了安成上人,但他的致命伤是在脑后,一个惯用箭矢暗器的人射杀了他。那人是谁?”

莫言诡异地笑了:“我若告诉你我不认识,你信吗

?”

西岭月冷眸相对,显然是不信。

武元衡适时开口劝道:“莫言师父,你好歹也是裴家人,若能如实供认,本官会看在裴舍人的面子上去向圣上求情。但你若执迷不悟,可是死路一条啊!”

杨文怀此时也劝他:“是啊莫言师父,安成上人是遣唐学问僧,往大里说也是事关邦交。你若不肯供认凶手,扶桑人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莫言嘴角依旧挂着那丝诡异的笑:“我说的是事实,我的确不认识他,但我见过他。”他的双目中猝然射出一道精光来,“你们都不知道我目力极佳,夜中也看得极清,就像我认出了她!”

他忽地抬手指向一旁的阿丹:“你就是那夜潜进寺里的女飞贼,福王身边的婢女绝不是你!”

西岭月心中一惊,忍不住看向阿丹,见她亦是面露惊讶之色。

然而谁都不肯再相信莫言的话了,广宣禅师更加不信。

不知为何,西岭月突然对莫言的下场心生不忍,她心里明白他只是一个狂热的忠臣,也很有才,若有人能好好引导,他未尝不会成为一名好官,只可惜他用错了方式。

“裴行言,”她突然改口唤他的本名,“河东闻喜裴氏闻名天下,你定不想为这个姓氏抹黑。我再问你一次,那凶手到底是谁?只要你肯说出来,我和武尹京、杨内侍都会在圣上面前替你求情。”

许是西岭月说得恳切,莫言竟沉默了片刻,面上

闪过一丝动摇之色。然而他旋即又绷起脸,苦笑摇头:“没用的,圣上根本不懂我,他不会重用我的!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用这种方式表明我的心迹,至少圣上会记住我的一番言行,他永不会忘了我裴行言!至于那个凶手,”莫言再一次露出诡异的笑容,“我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安成那秃驴就跑了!是他成全了我,他是我的恩人!”

莫言高声说出“恩人”二字,随后便欲咬舌自尽,却被杨文怀手疾眼快地阻止,飞速出手将他的下颌捏脱臼。莫言闭不上嘴,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就那般定定地看着西岭月,似乎是在嘲笑她,嘲笑世人。

“带下去吧。”武元衡一声令下,命人将他押走了。

广宣禅师这才对着西岭月和武元衡行礼道谢,院内众人也齐齐双手合十,高喊阿弥陀佛。

杨文怀听到了最精彩也最匪夷所思的部分,更对西岭月露出钦佩之色,外加几分逢迎:“圣上总说西川县主聪慧过人,下官今日果真见识到了!”

“您过奖了。”西岭月朝他略略敛衽,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对了,陛下还有几句话要带给长公主,请您转达。”杨文怀又敛去笑意,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陛下与太皇太后倾谈数日,她老人家始终不愿回宫,已请求陛下下旨发丧……陛下拟定了谥号‘睿真’,想请长公主参详参详,是否合

适。”

太皇太后沈氏,终究是不愿回宫了啊!西岭月突然很羡慕她,羡慕她这跌宕起伏而又洒脱的一生。

年少时做皇子宠妾,她享尽了爱情与富贵;中年时主动请命留在长安,她以女子之身有所担当;晚年时一心向佛,她抛去世俗牵绊与无上荣耀。

红尘里,有她满堂的儿孙站在大唐之巅;红尘外,有淡然和宁谧伴她度过余生。

便如圣上拟定的谥号一样,睿真,她勇敢坚毅且睿智,洒脱而真挚。

可又有几人能如她那般勘破红尘呢?

西岭月反而觉得,自己越是长大,越是成熟,越是受到牵绊,越是放不下那万丈红尘。

也许只有天边渐渐升起的皎月,能冷眼看着世事悲欢、岁月浮沉,任时光轮回,亘古不变。

(贰:长安月,完)

滕王阁秘闻·乾坤劫

第四十一章:故人重逢,心迹泄露

五日后,大明宫正式为太皇太后沈氏发丧,天子亲上谥号“睿真皇后”。

与此同时,甄罗法师也决定久居长安,在此终老。李纯拗不过她,只得派人重新翻修了清修苑,安顿她住下,也方便自己时常出宫探望。

元和二年的十月,就在这一片动荡之中悄然度过。李锜的造反、皇太后寿宴的取消、睿真皇后的发丧只引起了一时的关注,倒不如安国寺闭寺整顿的消息惹人猜疑。

立国百余年的大唐王朝早已练就了一颗强悍的心脏,而长安百姓也渐渐变得麻木,抑或见怪不怪了。除却“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中天子两次弃守长安,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

日子如流水般度过,一切都看似平静无波,长安城里繁华如旧。直至十月的最后一日,长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西岭月兄妹正在玩双陆,还拉着萧忆为他们点筹,听到郑婉娘登门的消息,萧忆主动留下收拾棋盘,其余二人则去了外厅见客。

若非郑婉娘登门拜访,西岭月险些忘了还有她这个人。毕竟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而郑婉娘一直默默地寄居在福王府,一切风波似乎都与她无关,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两个月不见,她瘦了些许,脸色憔悴,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西岭月一见之下大为惊心,开口就问:“婉娘,是不是王

爷出事了?”

自从李成轩的禁足令被撤销之后,西岭月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郭仲霆也没有。长公主巧妙地避开一切能见面的机会,不想给天子留下任何猜疑的把柄。

只听白居易说,在李锜造反之后,圣上曾两次召李成轩秘密入宫,商讨应对镇海的策略。毕竟李成轩曾在镇海潜伏、查探过,对整个镇海的局势乃至李锜排兵布阵的实力较为了解。

听到这个消息时,西岭月甚至感到庆幸,庆幸李锜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起兵造反,给了天子一个台阶下,也给了李成轩重生的机会。

见西岭月误会自己的来意,郑婉娘连忙回道:“不,县主误会了,王爷他最近很好,是婉儿……婉儿自己有事求助于您和郡公。”

郑婉娘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西岭月与郭仲霆对看一眼,前者问道:“婉娘,咱们相识一场,你又是王爷的恩人,有话直说就是。”

岂料郑婉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迅速朝他们兄妹磕了个响头:“婉儿请郡公、县主做主,把婉儿送进宫里去。”

“进宫?”西岭月大感诧异,“你进宫要做什么?”

郑婉娘垂下眼帘,簌簌落下几滴眼泪:“两位也知道,婉儿曾被李锜强行纳为妾室……如今他起兵造反,无论胜败,他府中的女眷皆要充入掖庭为奴,婉儿担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早已被李锜送给王爷了啊。”郭仲霆出言安抚

,“你在福王府的生活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把你送到掖庭去。”

郑婉娘摇了摇头:“郡公误会婉儿的意思了。婉儿虽是无知妇人,却也从王爷身上看出些端倪……王爷一定是惹圣上动怒了……倘若圣上再得知他收了李锜的妾室,只怕会……”

郑婉娘没有说下去,但西岭月已然听明白了。

自从李锜公然起兵之后,圣上迅速召集各地兵力,从宣州、杭州、信州三路进攻,双方正打得如火如荼。兄长在前面攻打乱臣贼子,做弟弟的却暗中收留叛臣的小妾……以圣上对李成轩的心结,如若被圣上知晓,不必想,定又是一场龙颜大怒。万一再教有心人挑唆一番,又该是一场风波。

想到此处,西岭月也意识到事情很严重,连忙看向郭仲霆,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找父亲、母亲商量一番?”

郭仲霆却沉吟片刻,看向郑婉娘:“婉娘,你方才说你想进宫?”

郑婉娘点头:“婉儿已经打听过了,罪臣的家眷一定会被发配到掖庭。婉儿不想去掖庭,但也不想留下连累王爷,只盼着……盼着郡公和县主能向宫里头打个招呼,让婉儿去做个宫婢。即便事后被人发现了,一则婉儿已和李锜脱离了干系,二则王爷没有私留我在府中,想必圣上也怪不到王爷头上,更不会为难我一个奴婢。”

“可是宫中凶险,你一旦进了宫就……”西岭月替她担

心。

郑婉娘用帕子拭掉眼泪:“您不必替婉儿担忧,宫里不愁吃穿,月月有俸禄,日后出了宫也有一笔遣散的费用,可保婉儿一生无忧。若是婉儿服侍贵人得力,说不定还能替舍弟谋个好差事,这条路是最好不过的。”

西岭月闻言蛾眉微蹙,欲说句什么,郭仲霆已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是想去服侍我姑姑?”

郑婉娘仍旧垂着眼帘:“婉儿身份低微,自不敢奢想。但您若能在郭贵妃面前说句话……婉儿便感激不尽了。”

郭仲霆略一沉吟,颔首应道:“好,你回去等消息吧。”

郑婉娘抬头,微露喜色:“郡公……”

郭仲霆摆出懒洋洋的笑容:“哎,举手之劳嘛。至多一个月,回去等着吧。”

郑婉娘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走之前又垂了几滴眼泪。

郭仲霆目送她绕过照壁,俊朗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转头看向西岭月:“这个郑婉娘真会钻营。”

“你这话未免太重了些。”西岭月忍不住反驳。

郭仲霆无奈地叹道:“我的傻妹妹,你当真以为她是担心王爷才要进宫?”

西岭月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其实她也看出来了,郑婉娘早不提进宫,晚不提进宫,非等到李成轩被禁足之后才提出来……好吧,虽然这禁足的旨意已经撤销,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圣上和福王手足生隙了。郑婉娘显然是看到李成轩失势,怕被连累。

西岭月叹了口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郭仲霆轻笑,“那她就该拿笔钱财直接走人,何须求到你我面前?”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她痴心妄想。”郭仲霆不屑地说,“你别忘了李锜当初为何找上她,不就是为了什么‘天子之母’的预言?我看她是当真了。”

西岭月并不傻,回想郑婉娘的所作所为,几次无缘无故地帮助李成轩,大约也猜到了七八分。

而且皇太后已经迁居兴庆宫,后宫的大权正式落在了郭贵妃手中。在这个时候,郑婉娘突然要求进宫,并请求郭家为她周旋,用意就很明显了。况且她是李成轩的救命恩人,这个忙,郭家不会不帮的。

“那你还答应此事,岂不是给贵妃姑姑添麻烦?”西岭月不明白他的想法。

郭仲霆耸了耸肩:“你当咱姑姑傻吗?宫里粉黛三千,安置一个郑婉娘还不是小意思,恐怕她连圣上的面都见不着。”

听见这话,西岭月的头脑也清明起来,却又为郑婉娘选择这条路感到不安。

“她想进宫就进吧,”郭仲霆最后叹道,“毕竟她是王爷的恩人。她既然有此盘算,咱们也拦不住。余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他说出这番话时稍稍流露出不寻常的神色,西岭月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感慨万分地道:“离开镇海时,王爷曾说过你有几个无人能及的优点,如今我终于看出来了。”

“哦

?”郭仲霆立刻凑到她身边,一改之前的神色,一脸兴奋地问道,“快说说,快说说我到底有什么优点!”

他这副“求夸奖”的表情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西岭月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郭仲霆。

从帮助李成轩审讯甄罗法师开始,到他阻止皇太后开口说话,再到方才分析郑婉娘的心思……其实郭仲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却偏偏要装作一个天真的呆子,去掩盖他剔透的心思,也许这才是世家子弟真正的生存法则吧。

西岭月终究没有戳破,兄妹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月后,郑婉娘进了宫,被安排在郭贵妃身边当差。同日,镇海传来消息,李锜的阵营出现了内讧。其外甥裴行立、兵马使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等一批将领反对李锜发兵造反,劝说无果之后便公开与他脱离关系,亲自捉拿了他们父子二人欲交给朝廷。

李锜父子从公然起兵到兵败被擒,前后才短短一个月光景,就像是一场笑话般地结束了。

腊月初一,李锜、李徽及一众镇海叛臣被押往长安问罪,所过之处无不遭到百姓唾弃辱骂。西岭月、郭仲霆和萧忆三人也忍不住前去观看,只见几百名神策军浩浩荡荡地押着几辆囚车从城门口进入,已行到朱雀大街,当先那辆囚车里的犯人头发花白、形容狼狈,正是李锜。

可他的神色仍旧很平静,左

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口中还念念有词。因周围百姓实在太多,街道上熙熙攘攘,便也无人能听清他说的话。

“他到底在说什么?”郭仲霆很是好奇。

西岭月自然也听不清,摇了摇头。

“他在说‘阁主救我’。”萧忆目视着囚车远去的方向,缓缓解答。

郭仲霆“啊”了一声:“萧兄,你居然还懂唇语?”

萧忆收回目光,但笑不语,只道:“我们回去吧。”言罢,他便护着西岭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西岭月倒是心中一惊,甚至比郭仲霆更加震惊,因为她与萧忆相识十八年,竟不知道他还懂得唇语!

“月儿,在想什么?”萧忆见她忽然愣在当场,转过头喊她。

“啊?哦,我在想……”西岭月连忙回神,很自然地接话道,“我在想,李锜被抓,‘殿下’和‘阁主’的身份怕是要被供出来了吧。”

“对啊,此事真要完结咯!”郭仲霆显然也作此想,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谁都没想到,三日后宫里便来人传话,说是圣上急召郭仲霆、西岭月进宫。

两人急匆匆收拾妥当,进了大明宫,一路来到紫宸殿的偏殿。还没踏进殿门,郭仲霆已然直冒冷汗,在西岭月耳畔低声说道:“圣上登基之后,已将紫宸殿改为常参正殿,百官奏事都在此处,当心些。”

言下之意,圣上急召他们二人进宫,又是在紫

宸殿偏殿,议的不会是家事,甚至不会是后宫之事,只会是国事。

西岭月当下提起精神,与郭仲霆齐齐迈入偏殿大门,目不斜视地上前跪拜:“郭仲霆(郭令月)参见圣上。”

李纯显见心情不好,烦躁地挥了挥手:“免礼。”

两人遂在宦官的引领下入席跽坐。西岭月这才敢抬头去看,竟在正对面的位置上看到两位熟人,她旋即明白了圣上此次传召的目的——为了李锜造反一案,因为对面坐的是白居易和裴行立!

看到许久不见的裴行立,西岭月甚为欢喜,正想开口打个招呼,又猛然想起这是在御前,只好闭上嘴,只用眼神朝对方微微示意。

裴行立也是目光灼灼,一双桃花眼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这样炽热的眼神……西岭月蓦然想起蒋维曾经说过的话,立即低下头去,耳根子却在瞬间红透。

两人间的眼神交流没能逃过天子的锐目,他微微眯起双眼,只道:“还差一人。”

话音刚落,一名宦官又急匆匆地进门禀道:“陛下,福王也到了。”

李纯急切地抬手,示意他把人引进来。

须臾,李成轩着一袭黑色蟒袍,腰间缀着碧玉琅环,从殿门处由远及近。将近两个月未见,他仍是那副挺拔颀长的模样,眉如墨描、目若群星、鼻梁如峰、唇薄如削,举止从容。

只是莫名地,西岭月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与疲倦,像是看到

他披着一世的萧瑟踽踽独行,虽然他还是如此优雅。

李成轩撩起下摆跪拜在地:“臣弟见过圣上。”

“坐吧。”李纯仍旧面色不佳。

方才郭仲霆不知李成轩也要来,便坐到了东侧下首的首座,西岭月坐到了他身边。此刻见到来人,他很自觉地起身让位,坐到了西岭月的下首,李成轩顺势坐到郭仲霆原先的位置上,紧挨着西岭月,但并未瞧她一眼。

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西岭月感到一阵鼻酸,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偷瞄向李成轩。可对方就像没看到她一般,一味侧身望着丹墀上的帝王,只留给她小半张棱角分明的清瘦的侧脸。

她正为李成轩分神之际,年轻的帝王已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对李锜的事最为了解,朕召你们前来,是想弄清楚所谓‘殿下’‘阁主’之事,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沉默,显然众人都没有头绪。

白居易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两个人物,不禁迷茫地问:“微臣愚钝,敢问陛下,这‘阁主’是谁,‘殿下’又是谁?”

是啊,这两人是谁,所有人都想知道。

“圣上,李锜他……不肯说吗?”郭仲霆也小心翼翼地问。

李纯烦躁地冷哼一声:“那老骨头还挺硬,如何用刑都不肯招,还幻想着有人来救他。”

听闻此言,白居易和裴行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困惑,后者便

道:“不瞒圣上,微臣跟随李锜十余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两人,若非您方才言及,微臣竟然一无所知。”

“微臣亦然。”白居易开口附和。

李纯遂将目光看向李成轩:“十六弟,你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听。”

“是。”李成轩没有丝毫隐瞒,将那日在节度使府的书楼密室中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几人,又将此事与《滕王阁序》之间若有似无的关联也一并道来。

众人听后神色渐渐凝重,皆认定李锜口中的“殿下”有反意,而“阁主”则是他的心腹,负责与李锜等人联络,传达指示。

李纯听了几人的猜测更加烦躁不堪,沉声说道:“你们与朕想得一样。区区几个逆贼,朕原本并不放在眼里,但如今李锜兵败如山倒,还不肯供出他们,朕就不能安心了。”

是啊,单单是逆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逆贼还会收买人心。

“圣上,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的下落。”白居易开口献策,“臣以为,还是要从李锜父子身上寻找线索。”

可天子显然是没有耐心了,面露戾气:“李锜就是笃定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嘴巴咬得死紧,朕不能再纵容他了!”说到此处,李纯突然拍案而起,走到丹墀边沿高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李锜妄图造反,罪大恶极,着剥其官职,判诛三族!”他顿了顿,又着重强调,“两日后,在西市腰斩示众!”

西市

?众人听到这个地点,皆很诧异。

长安城内执行死刑的刑场有三处:独柳树、东市、西市。三处皆是聚众之地,人来人往,能够起到震慑众人的作用。

独柳树位于朱雀门之内,皇城的西南一隅,紧挨着鸿胪寺、太常寺、大社等地,乃是百官进出之所。在此处行刑的犯人,大多为皇室宗亲、官宦贵族,死刑也只为百官所见,以儆效尤。

东市在皇城之东,万年县内,紧挨着兴庆宫。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大多贩卖的是高等货物,例如珠宝奇珍、上等丝绸、古玩珍品等,多出于名家之手,售价不菲,买家也多是达官贵人、显宦巨贾。东市尽头的刑场所处决的犯人,也多是这类身份。

而西市则不同,它位于皇城之西长安县内,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与东市形成对称的格局。市内价高如珠宝玉器,价低如香烛纸钱,百货应有尽有,胡商云集,乃是三教九流会聚之地。自然规模也比东市更大,客商的身份也更加杂乱,故而在此地处决的犯人,亦多是平头百姓。

三处刑场所表明的是犯人的身份。李锜好歹也是宗室之后,却要在最低等的西市行刑,可见天子之怒。

那宦官明知道李纯此举不合礼法,但还是应声退下传旨去了,其余人更不敢置喙什么,殿内气氛一时冷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纯的怒意才消退一些,踱下丹墀看向李成轩:

“十六弟,这几人朕给你用了,限你三个月之内查出反贼!”

“圣上!”西岭月忍不住开口,“如今已是腊月初了,年关将至,三个月会不会太紧张了?”

李纯淡淡瞟了她一眼:“你不在其中,朕另有任务交派于你。”

这一次轮到郭仲霆犯难了:“圣上,月儿妹妹可是女神探,查案全都指望她了,您不让她参与,恐怕……”

“怎么,白学士、裴卿再加上你,还抵不过一个月儿?”李纯睨着他反问。

郭仲霆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很想承认,但若这般说出口,便将另两人都贬低了。

岂料白居易也起身禀道:“圣上,西川县主她的确才智过人,况女子心思细腻,是我辈儿郎所不能及。还请圣上多加考虑,让县主也参与此案。”

李纯闻言果然凝眉沉吟起来。郭仲霆见状对白居易竖起大拇指,暗叹还是文官会说话。瞧人家这话说的,不提西岭月的能耐,只拿男女间的细心粗心做对比,三言两语便让圣上重新考虑此事了。

“乐天说得有道理,不过朕这里也有一桩案子,非她不可。”李纯斟酌着道,“这样吧,先让她随你们查案几天,等朕忙过这几日,可要把她还回来。”

圣言一出,谁也不敢再多嘴,唯有齐齐称是。

想来李纯心情的确不佳,此刻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冷着脸命道:“好了,都退下吧。”

“是。”李成轩最先

起身领命,其余人也跟着起身。

正当众人要行礼告退之时,头顶上却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某根梁柱松动的声音。

李成轩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将西岭月拉到一旁,与此同时,裴行立也亟亟赶来救护她,但因隔得太远而迟了一步。

几乎就在同时,丹墀正上方的匾额“紫气东来”轰然落地,发出一声震耳的响声,断成两半。

殿内有片刻死寂,众人都十分惊疑,须臾后才想起帝王的安危,连忙纷纷询问,出言关切。

李纯此刻显得有些狼狈。方才匾额掉落之时,他已在侍卫的保护下闪到一旁,却不小心崴到了脚。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子,正欲唤人进殿,当值的内侍杨文怀已带人闯了进来,急急忙忙走到他身边:“陛下,您没事吧?”

李纯勃然大怒,指着地上断裂的匾额喝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想要朕的命?!”

杨文怀登时吓得汗如雨下:“圣上息怒,请允许奴才上前看看。”

李纯朝他挥袖:“快去!”

杨文怀当即一跃而起,攀上房梁,轻松自如地攀爬至挂放匾额处,只看了一眼便又跳下来,稳稳落定在地,恭敬回禀:“圣上莫惊慌,奴才已查看过,是横梁年久失修,致使挂放匾额的悬钉脱落,这才出了意外。”

“只是悬钉脱落?”李纯眯起双眼,显然有所怀疑。

不怪帝王起疑,这匾额掉落的时机实在太巧,怎么看都

像是李锜的同党为之,甚至极有可能是“殿下”的人所为。

裴行立倒是眼尖,一眼看到落至地砖上的一枚小小悬钉,连忙将它拾起,对李纯道:“圣上,微臣斗胆,也想上去看看。”

李纯亟亟挥手表示允准。

裴行立便也飞身而起,一手扒住匾额上方的房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和杨文怀的意见相同,也认为此次事故只是个意外,并非人为。

李纯听后,双目死死盯着地上断裂的匾额,面色先是一松,再是一紧,刹那之间变了几变。

紫宸殿偏殿里的这块匾额,乃是代宗皇帝,即甄罗法师的夫君在世时亲自所题,“紫气东来”四个大字也是配合着紫宸殿之名,寓意祥瑞之兆。

而如今,这块匾额突然毫无预兆地掉落、断裂,当着他堂堂天子的面,且正是议论反贼之时,这是否是一种不祥之兆?

想到此处,李纯怒意更盛,指着杨文怀狠狠质问:“内侍省怎么当的差?”

杨文怀再次跪地叩首,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惶恐,请陛下责罚!”

李纯再也顾不得仪态,面色涨红地斥责他:“今日是悬钉年久脱落,明日就是梁柱断裂、宫宇坍塌!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殿内无人敢接话,只听到杨文怀和几名当值的侍卫在连连请罪。

还是李成轩上前几步,不动声色远离了西岭月,开口安抚帝王:“皇兄,当务之急是传太医署为您

诊治足伤,龙体要紧,内侍省容后处置不迟。”

李成轩不提还好,他这一提,李纯顿觉脚踝传来一阵钻心之痛,不禁面露几分痛相。

郭仲霆见状也道:“杨内侍还愣着干吗,赶快去传太医署啊!”

“是,是。”杨文怀见帝王没有反驳,连忙起身疾步往外走,路过李成轩身边时飞速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表示感激之情。

白居易也在此时开口接话:“圣上,此次虽是意外,但也意味着宫室存在隐患,不若您下旨彻底检查,以防万一。”

然而李纯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反应。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众人,目光再一次收紧——

就在方才匾额掉落的刹那,他清楚看到了几人的表现:李成轩护住西岭月的头,飞速将她拉到远处;裴行立也朝西岭月飞奔而去,却比李成轩晚了一步;郭仲霆则是双手抱头,自行躲得远远的;唯有白居易向后跳了几步,但视线是看向他。

很显然,方才临危之际,只有白居易一人记挂着他,而其余人……

其余人若都像郭仲霆一般想着自救,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方才李成轩和裴行立表现得极为异常,只是两人都很会掩饰,一个借着劝言,另一个借着查看匾额的机会,都及时远离了西岭月,然而这一切还是被他看见了。

李纯最终也没有回答白居易的话,他眯起双眼,忽地冷静下来,屏退几人,道:“朕累了,

你们先退下吧。”顿了顿又强调,“方才所言之事,以后福王每旬进宫一趟,亲自向朕禀报进展。”

众人走出紫宸殿,各自坐上肩舆出宫,各家的马车都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唯独裴行立才入京,直奔大明宫述职,并没有马车代步。

西岭月又忘了裴行立对她的心思,一时口快问道:“裴将军眼下住在何处?可需送你一程?”

裴行立嘴角微勾,又是灼灼地看向她:“好。”

西岭月看到他的眼神,再次想起蒋维的话,心中懊恼不已,只得尴尬笑道:“那你上车稍等片刻,我与王爷说句话就来。”

她唯恐李成轩会匆匆走掉,话没说完便提着裙裾跑到福王府的马车跟前,拦住了李成轩:“王爷,方才多谢你救我。”

李成轩正要踏上车辕,闻言不由脚步一顿,回道:“举手之劳。”那言语间似乎客气至极。

西岭月理解他的处境,也不敢过多关怀,只问:“你……最近如何?”

李成轩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西岭月有些犹豫,“太后的事,你……别难受。”

李成轩许是已经想通了,面色不变,只道:“对母后而言,兴庆宫很不错了。”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原本她这半个月里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李成轩说,可突然见到他本人,周围又有许多人看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直直地看着他,面露担忧

之色。

李成轩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那里停着长公主府的马车,车前站着郭仲霆和裴行立两个男人,此刻都正朝他望过来,目光各有深意。

李成轩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才对西岭月说道:“通天手杖……我暂时没有交给皇兄。”

西岭月点头赞同:“还没有查清是不是武后的真迹,贸然交上去反而多事。”

“嗯。”李成轩见她会意,又望了一眼她身后,再道,“两日后,西市刑场见。”言罢,他踏上车辕坐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

西岭月有些失望,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失望什么。她的本意不就是想看看李成轩过得如何吗?眼下看到了,还见他重新获得了天子的重用,自己难道不该安心才是?

她这般想着,只好转身走回去,就听郭仲霆突然“啊”了一声:“月儿啊,我想起有些事要找白学士商量,还是你送裴将军一程吧!”

他边说边拍了拍西岭月的肩膀,然后走到白居易的马车旁,拉着对方匆匆上车离开。

突然只剩下她和裴行立两人,西岭月立时觉得很尴尬,然而对方下一句话更让她尴尬万分——

“是我请郭郡公先走的。”他说。

西岭月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想与你单独聊聊。”他又说。

西岭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故作不知情地笑道:“好啊,那咱们也别坐马车了,边走边说如何?”

天知道

,若她此刻与裴行立同乘一辆马车,她可是要羞死的。

幸好裴行立也没有强求,噙笑点头:“走走也好。”

两人便徒步走出了丹凤门,沿着太极宫的城墙往内城方向走去。车夫打马跟在两人身后。

西岭月先是担忧地问:“裴将军,方才那匾额掉落真是个意外吗?”

“应该是。”裴行立如实言道,“我看那横梁上有蚁蛀的痕迹,悬钉处已被蛀空。”

西岭月这才彻底放心。

只觉两人之间无话,她清了清嗓子,极力寻找话题:“我……”

“我……”裴行立也同时开口。

西岭月忙道:“你先说你先说。”

裴行立没有谦让,说道:“我未曾想到你会变成长公主的女儿。”

西岭月亦是感慨:“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裴行立不禁面露唏嘘:“还记得簪花宴那晚你去劫狱,曾对我提及身世,言语之中颇为落寞。如今……我要恭喜你。”

西岭月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若不是裴将军数次相帮,我恐怕没命找到亲生父母。”

裴行立随即笑了,那笑容异常俊朗,衬得他一双桃花眼更加灿然夺目:“那你当时和福王……”

他没把话说下去,西岭月却是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都是假的,我与王爷怎么可能!”

裴行立追问道:“你与王爷……是劫狱那晚熟识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他了,西岭月坦然承认:“是啊,那晚我恰

好碰到王爷和仲霆哥哥,我们互相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从此便系在一条绳上了。”

“原来如此。”裴行立面色一松,笑容更深。

西岭月被他勾起那段往事,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唯有再次感叹:“我平生头一次离开西川,就卷入一桩大案,认识了一位王爷和一位郡公,这两人还是我的亲舅舅和亲兄长!裴将军你说,世事是不是很巧合?”

“的确巧合。”裴行立抬目眺望着不远处的佛塔,“也是上天眷顾。”

“是啊,上天很眷顾我了。”

“不,是眷顾我。”裴行立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西岭月原本似懂非懂,可看到对方毫不掩饰的热切目光,她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去,四下瞄着街旁的铺子,想进去逛逛,岔开话题。

然而裴行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又问:“你可知我当时为何会暗中帮助王爷?”

西岭月果然感到很好奇:“是王爷对你晓以大义?”

“不是,”裴行立觉得她实在单纯,再次染有笑意,“我身世坎坷,寄人篱下,大义离我太遥远了。”

“那就是许你重利?”

“比重利还重。”裴行立面露傲然之色,“我裴氏乃秦始皇先祖非子之后,自秦汉崛起,历经魏晋六朝而兴盛,逐渐分化为五大宗眷:东眷裴、西眷裴、中眷裴、南来吴裴、洗马裴,各宗眷皆人才辈出。生于如此氏族,你可知我有多骄傲,又有多少责任?”

河东

闻喜裴氏闻名天下,谁人不知?西岭月不禁点头:“我明白。仅我朝,光宰相、节度使都有数十位了吧。”

“嗯,”裴行立又渐渐面露黯然,“我祖上归属东眷裴一脉,祖父在世时也曾门楣辉煌,才能为家父定下娶宗亲之后为妻。”

裴行立的母亲是李锜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人,虽然血统已远,却也担着宗室的名分,的确出身高贵。西岭月知道他要痛说家史,只得默默地倾耳细听。

“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尚且在世,两人也算恩爱。但家母生我时难产,损耗了身体,此后便再无所出。”裴行立说到此处,已然眉峰紧蹙,“没过多久祖父病逝,家父回乡丁忧,三年后重返朝堂,恰逢泾原兵变,天子出逃长安,从此家父就仕途不畅,几经贬谪。后来他遇上个算命的,说是因为他家宅不宁,妻克夫、子克父才致仕途不顺,家父竟然信了,从此便苛待家母,对我又打又罚。”

“裴将军……”西岭月见他面色沉重,语气怨愤,便知他仍然不能释怀,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行立举目望着那处佛塔,幽幽叹道:“家母病逝那年,我已十五岁。家父立即续弦娶了显宦之女,从此对我不闻不问,还是舅舅得知我的近况,将我接到他府上。”

“如此说来,李锜……你舅舅还算顾念亲情。”西岭月顺势接话

裴行立嗤笑一声:“他若顾念亲情,原配为何会落水而亡?”

“那他对你……”

“也打也罚,不过,”裴行立公正地说道,“至少他派人教我读书习武,只此一点,我已很感激了。”

西岭月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教你读书习武,是想利用你吗?”

“他想给李衡找个伴读,抑或是找个护卫。”裴行立这般说着,再次流露出讽刺的笑容。

西岭月想起他在节度使府的尴尬地位,还有李衡对他的态度,也能感受到他所受的折辱。

“原本这都不算什么,我寄人篱下,受些委屈也是应当,可他不该连我的婚事都算计。”裴行立的脸色渐渐阴沉,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你可知他曾逼我娶妻?”

“你成亲了?”西岭月大为惊讶,她一直以为裴行立孑然一身。

“是曾经成亲。”裴行立着重强调,“舅舅为我定下的亲事,女方曾患过软脚瘟,左腿萎缩,不良于行。她因长期坐于轮椅之上,又生了满背满股的疮,阴冷多疑,动辄打骂下人。”

“你舅舅他……他为何……”西岭月想问,又不敢问出口。若是李锜对裴行立存了利用之心,难道不该笼络才对?为何要给他说这样一门亲事?

“因为她是德州刺史的女儿。”裴行立再次冷笑,“舅舅想收买人心,便以恩情裹挟我,逼我娶她。后来她病逝,舅舅也不许我续弦,生怕德州刺史心生

不悦。”

西岭月听到此处,不由感到愤怒:“这实在太过分了!”

裴行立背脊僵直,摇头苦笑:“可就算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背叛舅舅,只是对他有些怨气罢了。直至那日撞破你和福王逃出书楼,我才下定决心效忠朝廷。”他毫不隐瞒。

西岭月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唯恐涉及什么机密要事,遂道:“不说这些了,咱们说点开心的。”

“不,我必须说。”裴行立面色郑重,语气渐沉,“那日福王许了我一个条件……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他让我不要再纠缠你。”

“啊?!”西岭月闻言诧异,诧异之中又带着几分隐秘的欢喜,似乎有些甜,又很涩,最终都沉淀为莫名的滋味,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许了你什……什么条件?”

“他承诺会说服我父亲,把我过继给中书舍人裴垍。”

“裴舍人答应了?”

“嗯,”裴行立解释道,“如今东眷裴以裴舍人马首是瞻,他受圣上重用,门生遍布朝内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而我亦是东眷裴族人,血统相近,福王便出面举荐我承嗣,裴舍人也答应了。”

西岭月想起来了,自己被册封为西川县主那天,就是中书舍人裴垍来宣读的圣旨。当时长公主夫妇都很高兴,说裴舍人学识渊博、坐镇中书省负责制诰,门生遍布朝野,早晚都会入阁拜相,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上个月被下狱处

置的安国寺僧人莫言,正是裴垍的子侄,俗家姓名叫作“裴行言”,说来和裴行立也是同一辈的。而莫言这些年之所以能受到裴垍的照拂,也是因为裴垍膝下无子。在莫言杀害安成上人之后,御史台有人借此弹劾裴垍,都被圣上以“出家人不论俗家身份”为由驳了回去,可见裴垍圣眷之隆。

倘若裴行立真成了裴垍的子嗣,父荫在此,他日后前途必当不可限量。

可西岭月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你是说王爷他以此为条件,要求你……远离我?”

“是,当时我答应了。”裴行立很坦然地望着她,目露几分探究之色,“因为我以为你和他彼此有意。”

西岭月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不,不是的……他是我舅舅!”

裴行立盯着她惶惑的表情,认真地问:“是我误会了,对吗?”

西岭月连连应道:“对,你误会了,王爷他……他一定是有别的意思,他……他是……”

她开始语无伦次,极力想要找个理由,一双清丽的眸子受惊似的乱转,心里却像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他是怕我缠上你,将你拉拢到舅舅的阵营。”裴行立替她找了个理由。

西岭月忙不迭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那如今呢?你怎么想?”

“什……什么怎么想?”西岭月感到一丝胆怯,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如今我想要纠缠你,你怎么想?”裴行立上前

一步,咄咄相逼。

“裴……裴将军。”西岭月慌张地回首,向车夫递上一个求救的眼神。

车夫立刻跳下车来,奔至她身边,满脸关切:“县主?”言罢又看向裴行立,目露警告。

后者毫不在意有第三人在场,只一味望着西岭月,表露心迹:“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从镇海到长安……你的事我都知道,包括太后殿下在为你选婿。”

西岭月浑身僵硬,唯恐他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连忙打断道:“裴将军,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先……先告辞了。”

裴行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姣好的面容,似乎在传达着某种情愫,见她如此惊慌失措,他终究没再往下说,只道:“好,我送你。”

“不不,不必了。”西岭月扶住车夫的手臂,急急忙忙走到马车旁,连行礼告辞都顾不上,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马车经过裴行立身边时,她还是听到了他的低语,从车帘外轻忽地飘进来——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