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幡然,低头惭然道,“奴婢错啦!”可是顿了顿,又道,“可是如今春宴的日子到了,馆中却缺了海棠花,到时候可怎么办呢?”

顾令月瞧了瞧几个小丫头,心中有些感动,笑着道,“不必急,我既然不急,便自然是有办法。你们急个什么?只慢慢等着就是了!”

几个丫头本都心中暗自沮丧,听着顾令月这番话,都精神一震,“原来娘子早就有法子了!”红玉惊喜笑道,“奴婢们都为这海棠花的事情愁着呢,既然娘子有办法,那奴婢们就放心了,只是…娘子既然有法子,怎么不和咱们说呢?”

顾令月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小丫头从外头进来,“娘子,大娘子求见。”

顾令月怔了怔,“她这时候怎么会来这儿?”

“她能有什么好心?”瑟瑟心直口快,“娘子你若不愿意见她,奴婢便将她撵回去。”

顾令月微微一笑,瑟瑟性子直爽,喜欢讨厌都会径直说出来,人生在世,哪能那么随心所欲?”吩咐道,“请她进来吧!”

顾嘉辰从帘子底下进来,如同长安残盛的春光,“三妹妹!”美艳蘼芜。

顾嘉辰低下头,“三妹妹,我是代姨娘来跟你致歉的。”

“你还没有回来的,大母年纪大了,姨娘便替大母管了一点儿家。母亲一直不肯回国公府,姨娘是我的生母,我自然是由姨娘管教了。这些年我们都习惯了,三妹妹刚刚回来的时候,竟一时没有想到三妹妹是嫡女,不适合由姨娘管着的道理。幸得朱姑姑提醒,方才了了事情,如今管家权交到二婶手上,我们也算是安心了。”

顾令月惊的毛骨悚然,没有想到顾嘉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瞪着顾嘉辰,想要弄明白她的用意。

顾嘉辰嫣然道,“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顾令月低下头来,“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顾嘉辰微笑道,“从前的那点儿不愉快,咱们便别记啦,到底我们是亲姐妹,姐妹之间终究是要相亲相爱的。”

顾令月闻言淡笑不语。动听的话语谁都是会说的,真正要紧的,是看人的行止。

顾嘉辰问道,“三妹妹,你的春宴筹备的如何了?”

“已经是差不多了!”

顾嘉辰笑着道,“那可真好,我可真是替妹妹开心,到时候春宴正日子,我一定过来替三妹妹捧场!”

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到了帘下,打起帘子望着庭院,“三妹妹,这棠毓馆中紫藤开的不错,只是院名棠毓馆,终究是少了几盆海棠。我的海棠如今还还培在花盆里养根,你若愿意,我可以将那几盆海棠花商借给你,也算是和你合办,待你开完了春宴再还给我呀!”

顾令月一怔,抬起头来,望着顾嘉辰,见顾嘉辰捏着手绢对着自己而笑,笑容一片温和可亲,仿佛当真是对妹妹疼爱不已的好姐姐!

可是她心一片冰寒,怒意抑制不住的泛起。

这一趟春宴乃是自己举办,邀请了自己的闺中好友,又是费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棠毓馆上下费尽心思筹办春宴,顾嘉辰只是借了几盆海棠花,就得了个合办春宴的名头。大丽海棠艳丽无匹,又和了棠毓馆的馆名,春宴上定是会被各个女客注意到,到时候,顾嘉辰在春宴上说这盆大丽海棠是她借给自己的。长安贵女并不清楚其中龃龉,见自己姐妹间能够互借这般的名花,可不是感情要好?到最后顾嘉辰便是不费一点心力,就打出了一个姐妹相亲相爱的名声。

这算盘打的着实响亮,可是在顾嘉辰眼中,自己就是这么傻,明知道她的算盘,还要往里头跳?

顾令月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多谢大姐姐关怀!妹妹心中有数。”

若自己办的春宴传出了顾大娘子友爱妹妹商借海棠花,顾家姐妹姐妹情深的名头,顾嘉辰就可以借着自己的姐妹名头和人结交,而阿娘当日在众人面前说起的不认顾嘉辰为女也就成了笑话!

自己当日本以为顾嘉辰索要海棠不过是恶心自己,没有想到她当初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这个计算也真是一箭三雕,既给自己添了堵,又为她添了好名声,解决了日前公主给予她的难看。既踩了自己的脸面,又要了自己的好。

顾嘉辰算计的是百般好,可便当真当自己是傻子么?一股怒气浮上心头,硬邦邦道,“春宴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数,大姐姐想是事情繁忙,我这儿就不留大姐姐了!”

顾嘉辰皱起眉头,仿佛隐忍着任性胡闹的妹妹,“三妹妹,你我姐妹之间着实不必客气!”

她表达的像是一个关怀妹妹的好姐姐,瑟瑟心中不忿,冷笑道,“装什么呀?若是真的这么好心,当初就不要装病吧!”

“胡说什么呢?”顾令月佯斥道,对顾嘉辰道,“大姐姐,瑟瑟这个丫头性子直,平日里最爱乱说直话,不讨人喜欢,还请姐姐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别和这个妮子计较。”

顾嘉辰尴尬不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立在帘子小兔,发话道,“妹妹好好考虑一下,若决定改主意便到我的蕉院去,姐姐随时恭候。”

顾令月唇角露出淡漠的笑容,“多谢姐姐美意,慢走不送!”

“这顾大娘子可真是不讲究,”红玉恼道,“当真是做好也是她,做歹也是她!顾大娘子不过是仗着咱们没有海棠花不行罢了,”转头望着顾令月,目中露出期冀之色,“娘子,咱们真的有法子么?”

“急什么。”顾令月笑着道,“时候还没有到,我要再等几天看看!”

其实顾令月硬是按着棠毓馆的海棠之事,不过是在等一件事情。可是长安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宴的筹备也渐渐完备起来,她想见到的终究是没有到来。待到五月二十四日,离春宴只有三日,顾令月的眸子中的亮光终究黯淡下去。

自失一笑,起身道,“瑟瑟,吩咐外院备好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哎!”

顾令月换了一身葱绿色的小衫,一条鹅黄团花裙子,从内室里出来,在二门处上了马车,御人吁的一声架着马车出了国公府。

御人问道,“三娘子,咱们去哪儿?”

顾令月吩咐道,“去玉真公主府。”

马车在公主府中停下,玉真公主的惜园依旧姹紫嫣红,一片神仙模样。轻纱檐子沿着碧湖穿行,小丫头将顾令月领到听春水榭,屈了屈膝道,“顾娘子,你在这儿等一下。公主和王乐丞在里头说话,过一会儿就过来。”

顾令月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听春水榭依旧富丽繁华,白日里四面敞窗大开,碧湖的风从水榭的窗中吹进来,一片清凉。顾令月坐在一旁的锦榻间,足足过了一盏茶时间,玉真公主还是没有踪影。顾令月心情也颇平静,一直在水榭中静静等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子外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丫头们屈膝道,“公主。”玉真公主从内室里出来,头上高髻珠翠环绕,一身华美的紫色金线大袖衫,凤目华章,眉眼之间染了这一丝风流妩媚,风采逼人。

顾令月拜道,“阿顾见过小姨。”

玉真公主低头睨了一眼顾令月,“哟,这不是顾三娘子么?”

她的口气颇为嘲讽,顾令月听的心中一黯。自己家的事情,太皇太后和小姨都是一清二楚。对于自己“抛”母搬入敌营的选择,小姨自然很是不谅解。玉真公主性烈如火。如何愿意受这个气,这便发作出来,生生的将顾令月晾了小半个时辰,见了面,更是阴阳怪气道,“怎么,顾三娘子最近不是在韩国公府宝地盘桓,如何有时间踏足我这样的小地方?”

顾令月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唤道,“小姨,你就别挖苦我了!”

“挖苦?”玉真公主冷笑,“哟,这就叫挖苦啊,我如何敢?你阿娘对你掏心掏肺的,结果来了个根本半分没把你放在心上的阿爷,你就将你阿娘抛在脑后,我这个小姨算什么呀?”

玉真公主疼起人来是真疼,她若厌恶一个人,那言语也着实是很难听,顾令月听的很难受,但她心中也清楚,玉真公主这般态度也是因着对自己“选择”的失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投入了太多的厚爱,在偏离预期之后方会这般反弹。

“小姨,”顾令月道,“阿娘对我是什么个心,我心里是清楚的。这世上除了阿娘,再也不会有人对我更好了。我如何会抛下阿娘,那样,我还有良心么?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的不得已。”

“哦?”玉真冷笑,“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地方。”

顾令月低下头,“我毕竟姓顾,是顾家人,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能指责顾家的不是,可只有我不能轻易这么做,因为我的血脉是顾家给的。”她望了望自己的双腿,“我已经没有健康的身体了,若是再传出凉薄不顾父系的名声,我可还有的活么?再说了,”顿了顿,“这一年多,我听了不少关于顾家的事情,我希望多了解他们一些,才好做出我的决定!”

玉真公主闻言怔了一怔,她的胞姐丹阳公主一生幸福为顾鸣所负,她对韩国公府憎恨非常,见着顾令月投奔敌营,自然是百般痛恨,但这时候听了顾令月略带一丝苦涩的话语,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道怎么的,心中一软,陡然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当年自己性子刚烈,虽嫉恨聂弘负心与之分道扬镳,但在此之前,少年夫妻也是有感情的。自己那样决绝破门而出,可是在最初仳离的那几个月中,公主府繁华绮丽,自己在深夜里不也是辗转反侧,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神来?

这样一想,再次看着顾令月的时候,目光就柔和了一些起来。

人毕竟是柔软的感情动物,顾令月虽然聪慧,但是到底年纪还小,这个年纪,要让她多么决断,直接斩断父系亲情,到底也是严苛了!

“这么说,”她顿了顿,问道,“你如今往顾家,也是一个缓兵之计喽?”

顾令月犹疑了片刻,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她上前一步,扯住玉真的衣袖,“小姨,我跟你说实话。如果生命中有些人,事当真是我不得不摒弃的东西,我也希望这并不是一个简单意气的决定。而是在自己有过亲近接触过,了解他们的始末明细,然后主动做出的决定。

除此之外,我也有我的自私想法。这个世上人言多艰,作为子女若是摒弃血缘至亲,多半会被人诟病。我自己倒没什么关系,可我若是得了不是,阿娘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宁愿将功夫做的足一些,让人少说闲话,也算是为自己筹谋了!”

玉真公主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性子直接爽利,不讨厌顾令月这般敞快明亮的与她说话,她非但不嫌外甥女心机,反而觉得顾令月实诚,肯与自己说实话,倒对顾令月又增添了几分喜欢。

“我只以为你是个傻丫头,如今听了方知道自己想岔了!”

“旁人说什么也没有关系,”顾令月道,“只要小姨明白我就好!”

玉真吃吃而笑,弹了弹阿顾的额头,“说吧,你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令月嫣然一笑,眉宇中重新染上了柔和色彩,恭敬道,“小姨,我今儿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怎么?”玉真公主冷笑,“难道那顾家竟敢难为你?”她柳眉一竖,带了一丝凛冽神情,“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说给我听,我亲自上门,倒要会会顾家的厉害。瞧瞧看究竟是什么人,胆敢不把皇家放在眼中。”

“小姨,”顾令月忙拦着道,“不必劳烦你大驾了,倒也不是那么严重。”

她唇角微微一撇,笑容里泛着淡淡的苦涩滋味,“我如今在国公府居住的是棠院,院中原植着几品名品海棠。那顾嘉辰因着思念海棠花病倒,大母命我将这几株海棠花让给她。我过些日子打算在顾国公府里举办一场春宴,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可是院子里却缺了几盆赏景的花卉。我知道小姨这儿惜园集齐了各色名花异草,想商借几盆海棠花,也好在春宴上撑一撑场面!”

“海棠?”玉真公主笑道,“韩国公府中的那盆大丽海棠,我倒也知道,你那位庶长姐,可真是一个奇葩人物。”

顾令月抿嘴不语。

她和顾嘉辰好像前世宿敌,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因着血脉关系,她没有法子一把将她一把彻底打死。顾嘉辰又有着顾鸣的百般偏心,一直缠着自己。

玉真公主目中转了一圈,明白了过来,笑盈盈道,“哦!你若是想在长安抢占舆论制高点,那春宴倒是必不可少的产物。”她爽朗一笑,“阿顾,你回去吧!我会着人把花给你送去的!”

顾令月知道玉真公主这便是允诺了,感动不已,“小姨,谢谢你。”

玉真公主爽朗一笑,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几盆花儿,不算是什么大事。”她抬头看着顾令月,“阿顾,你是阿姐的女儿,所以我疼你,愿意待你好。若除了这一点,你于我什么都不是。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顾令月静默片刻,“我明白的!”

一轮落日高高挂在天际西侧,投射下晕红光芒。

“老夫人,”郎姑姑急急进了荣和堂,“春宴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三娘子棠毓馆的海棠花却被却你就不发一句话么?”

“老货,你这么急做什么?”秦老夫人笑着道,指着顾嘉辰道,“阿瑜刚刚已经跟我说了,愿意将自己院中的海棠花借给留娘用用。到时候棠毓馆里摆了海棠花,春宴办的漂漂亮亮的,大家该夸的夸,该赞的赞,事情不就过去了么?”

“哎哟!”郎姑姑急急跺脚,“这般是铁定不成的!三娘子年少性子骄傲,老夫人,你让她将大娘子从她那儿夺回去的海棠花再借回去,她如何受的了这般的气?怕是会怄出火来!”

“小孩子家家气那么强不好!”秦老夫人确实神情不动,翻了翻眼皮,淡淡笑道,“毕竟是亲姐妹,哪里有隔夜仇?我这般做也是为了她们好。到时候姐妹两个亲亲热热的,岂不是好?”

“是呢!”顾嘉辰坐在老夫人下手,将手中剥好的果子递到老夫人手边,笑着道,“郎姑姑,你不必担心啦。我虽心爱这几盆海棠花,但妹妹也是亲妹妹,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是这么小气的人么?这些日子我想和三妹妹交好,只是三妹妹怕总是记恨一些从前的事情,不肯对我软和。这趟能够略帮三妹妹一点点,心里可高兴呢。”

她嫣然笑着道,“不是我说,这满长安,再也找不到比这株大丽海棠更艳丽的海棠了。这株大丽海棠是有灵性的。当年受姑母精心培育开花,姑母远嫁离开长安,大丽海棠心怀旧主便再也不开花了。后来我接手照料,费尽心机,海棠感念我的心诚,方又重新绽放。当年夏探花郎游遍长安名园,最后独摘了一朵大丽海棠,算得是慧眼识珠。妹妹办春宴,若是得这一盆海棠增色,岂不是美哉?”

她声音款款,秦老夫人听在耳中十分受用,赞道,“阿瑜,你是个懂事的!”

顾嘉辰面上染上一丝羞涩红晕,“阿瑜不敢当,阿瑜只盼着大母能够长寿健康,就心满意足啦!”

秦老夫人被哄的呵呵而笑,扶着顾嘉辰的手,不住摩挲。荣和堂中祖孙一片和乐,天伦之乐时,一个丫头忽然从外头冲进来,面色发白禀道,“老夫人,不好了。”

秦老夫人森然不悦,怒道,“府中如今的小丫头,一个个都咋咋呼呼的,莫非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小丫头受了惊吓,脸色煞白,跪下道,“奴婢错了。求老夫人恕罪。”

秦老夫人这才淡淡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丫头道,“玉真大长公主遣人来到咱们府门前了!”

“什么?”秦老夫人霍然立起。

十七:杜鹃竹里鸣(之春宴)

“玉真公主?”秦老夫人大惊,猛的站起来,“这位公主怎么会派人过来我们府上?”玉真大长公主乃是太皇太后幼女,丹阳公主同胞母妹,不同于丹阳公主的柔和无争,乃是个性子强硬的,韩国公府和这位公主自来没有什么关系,怎么忽然登上国公府的大门呢?

秦老夫人问道,“可知道玉真公主门上登门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道。”小丫头颤声道,“奴婢听见外头传进来消息,就匆匆过来,其他的并不知晓。”

秦老夫人面上泛起焦躁神情,扬声狠气道,“还不快去打探消息!”

金莺握着帕子在韩国公府大门处等候,远远的见了来人,面上露出喜色,忙迎了上去,

四纹极有范势,拍了拍金莺的手背,“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么?”转过头来,吩咐随车的婆子,“将车上的花盆搬下来,随我进去。”

婆子们恭敬应声,从身后的清漆大蓬马车中搬出数个半人高的花盆,随在四纹身后。

守门的老孙头见着来人这杖势,忙出来上前拦住四纹步伐,“这位娘子,没有得夫人的发话,你可不能进去。”

“老孙头,”金莺登时不悦,朝老孙狠狠瞪了一眼,“这是玉真公主派人送给我家娘子的东西,你吃了豹子胆么?竟敢拦着?”

老孙头听到玉真公主的名头,登时手一颤,不敢再拦,只得让到一边。

顾令月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特意出了房门等候。四纹命人将捧来的海棠花安置在廷中花厅阶下,方行了上来,朝着坐在檐下轮舆上的阿顾道了福礼,“顾娘子,幸不辱命,如今这十二盆海棠花都送到棠毓馆了,娘子瞧着可合您的意思?”

顾令月笑着道,“四纹姐姐辛苦了。”抬目见馆中前廷一字排着摆着十二盆海棠花,俱都为当世名品,靠左边第一盆是一盆一臂围大的白玉大脖花盆,花色绯朱,花盘硕大层叠,品相艳丽,堪堪压了顾嘉辰的大丽海棠一头;靠右第三株海棠,花色浅紫,花形俱都吊在枝藤之上,形如吊钟,妩媚至极。其余数株海棠,虽不如这两株海棠花出色别致,亦皆是花中珍品。阿顾行到海棠花前,伸手摩挲着艳丽的吊钟海棠,露出欢喜之色,回过头来,望着四纹,“这些海棠花太珍贵了!”念及玉真公主一片疼爱之情,目中露出点点湿濡之意,点头道,“你回去之后,替我多谢谢小姨。”

“顾娘子的话,奴婢会记在心上的!”四纹笑盈盈的鞠了鞠身,顿了顿,又诚恳道,“咱们公主心中惦记着小娘子,总是盼着顾娘子心情好的。”

顾令月沉默片刻,叹道,“我知道!”

“老夫人,”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在荣和堂响起,“玉真公主派人给三娘子送一批海棠花,如今已经送到棠毓馆了!”

秦老夫人听闻了丫头的禀报,面色阴沉一片。这些日子,她稳坐钓鱼台,坐视棠毓馆困局不肯发话,心中本是存着打磨顾令月性情的打算。没有想到顾令月向玉真公主求助,一举破了她的算盘。陡生变故之下,心头一口气梗着难受,抬头望见范氏侍立在一旁,一脸无辜,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在范氏头上,劈头盖脸的责骂道,“范氏,我将国公府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是怎么当这个家的?”

范氏陡然得了婆母这番指责,分外委屈,“母亲,玉真公主府来人,又打的是探望三娘的名声。便是媳妇提前知道了,也拦不住啊!”

秦老夫人如何肯听她的解释,冷笑道,“不过是无能罢了,还要狡辩!罢了,我不想瞧见你,还不滚回去免得丢人现眼!”

范氏在荣和堂得了一个大没脸,面上羞臊如火,不肯多待,匆匆返回西房。秦老夫人跌坐在榻上,靠在背袱上,心中升起一片晦涩之情。

“老夫人。”郎姑姑扶着老夫人的肩,小心翼翼探问道,“可要传三娘子过来?”

老夫人伸手捏了捏鼻梁,心中憋闷。有心想要痛斥顾令月一番。但自己对春宴寄托甚高。春宴正日子即将到来,自己还指着顾令月好好操持,不好在这时候下了她的脸面,叹了口气,颓然道,

“不了!让三娘在棠毓馆好好操持吧!”

此时棠毓馆中一片欢声笑语,“娘子,”陶姑姑精神奋发,声音高亢,“老奴之前还担心呢!如今好了,有了玉真公主送的这十二株海棠,春宴定不会有问题的!”

“是呢!”慧云高兴附和道,想起顾嘉辰上次造访之事,忍不住撇了撇嘴,冷笑道,“大娘子以为她的那株大丽海棠乃是天下第一,玉真公主搜集花草多年,惜园之中的名花异草不计其数。如何是她能比的?”

顾令月唇角噙着浅浅微笑,听着身边下人叽叽喳喳的话语,“好了!”吩咐道,“咱们这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好呢,还不快去!”

红玉等人听了这话,都收敛了情绪,恭声应“是。”

顾令月来到书案前,取了两张桃花笺帖子,提笔写下名字,唤来瑟瑟和红玉,“你们两个,将这两张帖子给大娘子和二娘子送去!”

瑟瑟听了吩咐,明显有些不愿意,“娘子,送给二娘子也就罢了!大娘子这般难为咱们,娘子为什么还要让她来参加春宴?”

“说什么呢?”顾令月瞪了这丫头一眼,“毕竟是一个家里的姐妹,我若举办春宴,若不给帖子,倒是反而让旁人瞧不上咱们的做派。”

“好了,”她嗔道,“还不快去!”

红玉扯了瑟瑟的袖子一下,屈膝应承道,“奴婢定会完成使命。”

蕉院的美人蕉盛开鲜艳,顾嘉辰在窗下转过头,接过瑟瑟递上来的帖子,天光下的脸色雪白到极致。仿佛是透明一般,却慢慢笑起来,柔声道,“请回去转告三妹妹,就说后儿我一定会到!”

范氏也接到了顾令月送过来的帖子,虽今日在荣和堂被秦老夫人撅了面子,此时对待棠毓馆中来人依旧笑的春风拂面,“三娘子实在是太客气了,我们二娘和三娘子是自家姐妹,本就应当守望互助的,红玉丫头,你回去和三娘子说,就说当日二娘一定到!”转头对着一旁的顾婉星,

“阿星,若是当日你三妹妹忙不过来,你要多帮衬三妹妹,招待好宴上女客,可知道了?”

顾婉星脸上露出一些尴尬之情,低头道,“女儿知道了!”

红玉瞧着面前情景,得体一笑,福了福身,“那,婢子就在棠毓馆等候二娘子大驾了!”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晴好,到了巳时,一辆辆华美的马车在靖善坊国公府门前停下。少女们坐在棠毓馆花厅中。

“这院子收拾的当真雅致。”游雅观望了整个院子赞道。

“也是大母疼惜我这个孙女儿,”顾令月坐在主座招待众人,盈盈笑道,“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整修这间院子,重新建了花厅,又刷了粉墙,才有现在的模样!”

“那可当真是不错啦!”姚慧女蹦蹦跳跳的走过来,新鲜俊俏的如同秋日枝头的一簇桂花,“如今春日都到尾声了,大伙儿的春宴都销声匿迹,偏偏阿顾你突然冒出头要办春宴。我们收到你的帖子吃惊的很呢!顾妹妹怎么想着这个时候办春宴?”

顾令月扑哧一笑,悠悠道,“我是想着,前些日子你们这些姐妹们都照顾我,举办了那么多场春宴邀请我。我怎么着也该回请一场。怎么,我办的春宴你们难道要不赏光了啊?”

“哎哟哟,”姚慧女咯咯笑了着道,“顾姐儿这话说的,我们可不敢不来了!好在咱们都过来了,不然可不被你在心中给说上一通!”

顾鸣从外回来,在国公府门前下马进了府门,见着一旁马厩房中停放着的重重马车,奇道,“今儿咱们府中怎么来这么多辆马车?”

“回国公,”伺候在他身边的小厮哈腰禀道,“今儿是三娘子办春宴的日子,这些想来都是来访的女郎们的马车。”

顾鸣闻言,依稀似乎记起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恍然道,“我记得母亲是说过三娘要办春宴,原来竟是今日!”

他丢下手中马鞭,大踏步的进了二门,绕过正院桂院时,远远听见棠毓馆中传来的少女欢声笑语,如同一道悠扬曲子,在空中脉脉浮动。

秦老夫人在次间赭袱握水磨杉木罗汉床上握着佛珠端坐,顾鸣进了荣和堂,朝着秦老夫人行了大礼,恭敬问道,“母亲,您匆匆将儿子从外头召回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吩咐的?”

秦老夫人拄着伽罗香雀头杖抬起头,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肃声道,“大郎。今日为娘换你回来,不是吩咐你,而是想问你,你可拿定了什么主意要和为娘说的?”

顾鸣登时一怔,抬头不解,“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老夫人望着顾鸣眸中茫然之色,一颗心登时灰了下去,颓然问道,“你回府的时候,可察觉到府中有什么不同的?”

顾鸣笑着道,“母亲说的怕是今儿留娘办的春宴吧?儿子也听说了,府门处停了好多辆马车,瞧着好生热闹哩!只是,”面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些不过是一些长安闺中女儿的玩意儿,咱们府上招待好了也就是了。和儿子有什么关系?”

秦老夫人闭了闭眼睛,“她们的确只是闺中女儿,可是她们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身上无不连着圣人重用的臣子,能干的父兄。自当年公主离府之后,顾家遭皇室厌弃,你再无任职,二郎身上也不过担着个无关重要空职。咱们府中有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是八年,还是十年?”

顾鸣听闻这话,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烦躁道,“母亲,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个?”

“这话我不能不说。”秦老夫人掷下声音,忆起亡夫老国公顾隶,目中露出湿润水光,“顾氏是老国公创下的风光,若在我手上败落,再无振兴之日,老身他日入黄泉之下,如何有面目去见你的父亲?”

顾鸣听着亡父之名,浑身陡然一震。

秦老夫人从激越的情绪中渐渐冷静下来,拄着伽罗香雀头杖转过头,望向棠毓馆方向。棠毓馆离荣和堂距离颇远,声音按说是传不过来的,她却依稀听见春宴上女郎们的笑语欢歌在耳边回响,“如今咱们顾家,谁能够请得这么多贵女上门,是阿瑜可以,还是阿星可以?”

“不,”老夫人一振声音,“她们都不成,只有留娘。留娘是丹阳公主的女儿,曾养育在宫中,深得太皇太后和圣人宠爱。因此她下的帖子,长安城真正的贵女才会给面子前来。今儿,这些个女郎在咱们家开开心心玩上半日,待到她们回去,自会和家中长辈说起。日后她们家中的尊长在外头遇到你,想着自己女儿受了这个情分,不是得对你和气些。咱们顾家在长安的交际来往渐渐的也就来往起来了!”

“母亲,”顾鸣打断老夫人的话语,生硬道,“您不必如此筹谋。顾氏不会永远败落的。儿乃大周当世名将,终究有一日,圣人会重新启用于我的。”他挺起胸膛,一字字道,“若圣人当真闲置我一辈子,那是大周的损失!”

“我知道,我知道你自负甚高。”秦老夫人急急道,“可大郎,就算你自诩战神再世,也无可否认一个事实,你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上战场了!若再这么消磨下去,你年纪渐渐大了。河西军中老国公的遗泽消失,你还拿什么上战场?”

顾鸣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秦老夫人见如此,知道顾鸣心底似乎有所触动,连忙加上把火,劝道,“大郎,你是顾家长子,总要为家族振作起来。公主是金枝玉叶,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愿意向她低头。可留娘不同,留娘可是你嫡嫡亲女儿,待她好一点,总是好做的!”她望着顾鸣,目光含着期待神色,柔声道,“留娘只是个小女孩儿,你若肯疼疼她,说起来也是一片慈父心肠,传到外头,总不会损了你的颜面吧?”

顾鸣心头激荡良久,面色变幻不定,良久之后,叹了口气,最后叹道,“母亲这些年为儿子担心受怕了,儿子明白了!”

“那就好,那就好,”秦老夫人终于说通了儿子,面上水光一片,拄了拄手中的伽罗香雀头杖,叹道,“只可惜,留娘只是闺中少女,便是再有心,也只能交游几个闺中少女。若是她已出嫁了就好了,这般就能邀旁人家的贵妇过来了。说起来,贵女们虽然都是各家权贵官宦的嫡亲女儿,论起对男人的影响,如何比的上枕畔人呢?”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论起来最适合做这种事的是丹阳公主。公主乃金枝玉叶,又受太皇太后和圣人看重,若是她发出的帖子,满长安的贵妇定会抢破头来捧场。怕是能和如今的玉真公主一较风光。只可惜,当初顾家事情做的太过决绝,公主早已和国公府决裂,怕是再不可能回头了!

顾鸣挺直了腰,不以为意道,“留娘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其实重要的是宫中的态度,若是太皇太后和圣人有所松动,其他外臣不过是个添头,盼只盼着,留娘当真得那两位主子宠爱,能够让那两位主子改变主意。”

秦老夫人闻言,她忍不住想要向顾鸣问一声,“大郎,你既知道这个道理,可知道,当初你究竟错过了什么?”只是知道这个儿子性子强傲,勉强忍住了冲动,语重心长道,“你明白过来就好。既如此,日后可要对留娘好一点!到底你们是嫡亲父女,若你肯疼她,难道她还会不向着你么?”

顾鸣唇角浮现淡淡笑意,“儿子晓得!”

顾令月并不晓得荣和堂中发生的这段母子谈话,此时棠毓馆大门洞开,高高居中的花厅中四周的隔扇卸下,四面的帘子被高高挂起,众女客坐在厅中,谈笑依依。

“这个花厅安置的极好。”程绾绾笑着道,“底座高高的,坐在里头,一眼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花草,吹着凉风,品尝瓜果饮子,再是惬意不过了!”

“我却只是个俗人,”姚慧女捻起攒盘中的一块龙凤水晶糕,道,“我是个俗人,只觉得棠毓馆的糕点特别可口!”

顾令月唇角翘起高高的弧度,“宴上的糕点是莫姑姑做的。凌云姑姑是我阿娘从前的大丫头,如今早就不在府中做活了。这回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肯过来操持呢!”

一阵春风吹过,厅中帷幕悠悠动荡,宴上旁人或说话或逗趣,乐不思蜀,游雅觑了个空望着顾令月问道,“阿顾,你在国公府里过的还好么?”

顾令月顿了片刻,方答道,“挺好的,大母疼我!二叔也对我颇为关照!”

游雅目光中便露出了了然同情之色。顾令月这般答话,提起了自己的大母,也提了二叔,却偏偏没有提起关系最亲密的父亲,可见得韩国公对这个历劫归来的女儿态度一般。游雅隐约听说过一些延州内情,柔声劝道,“前些日子高密公主府的事儿,我闲暇时也听说了。这世上总是有小人,她是瓦砾,你是瓷器,在人面前总要做个好看的面子出来。不管如何,咱们得审慎自身!”

顾令月听闻游雅的劝话,心里感动,这世上只有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方会劝着自己审慎。笑道,

“我知道的,游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