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惊蛰这小子力气大啊,瞧着他千斤坠的架势,有点那个意思……”

这是惊蛰在抱着一个仆妇的腰,定住不让她往廊下去。

“沈世兄平素跟仙人似的,这小鹤君却带了烟火气……”

这是沈家书童抱着一个仆妇胳膊,狠狠咬住不撒口。

“侍砚也不错,现学现卖,都会王八拳了,哈哈……”

这是吕家书童在与一个仆妇互相扑喽着对打。

红衣少女气的满脸通红,不时地“混账,你们放手”这是对几个小童喊的;又道“废物,笨死了”,这是骂那两个仆妇。

反而对于廊下的几个少年,她虽偶尔看上一眼,便迅速移开眼。

虽说眼前实在热闹,可也太不成体统。世子不好看戏,清咳两声,走了出来。偏生大家吃酒的吃酒,看热闹的看热闹,没有人留意这边。

世子无法,只能高声喝道:“住手!”

众人这才望过去,发现世子过来。

仆妇到底是王府下人,不敢再动,几个小童便也都撒开手,退回各家主子身后。

红衣少女早就气的眼圈发红,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哭着道:“殿下,这几个人无礼!”

世子看也没有看她,只看着那两个仆妇道:“谁准你们来此?”

两个仆妇见他面色不善,心里“咯噔”一声,立时跪倒在地,哆嗦道:“是表小姐……”

世子轻哼一声:“没有母妃之命,擅出内府,去寻总管,领四十板子。”

那两个仆妇不敢求饶,忙叩谢恩典,满脸灰色地去领板子去了。

红衣少女正是蒋妃内侄女蒋凤,跺脚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看着蒋凤,淡淡道:“孤倒是不知,王府下人何时有了旁人做主人。表姐客居,还需本分些为好。”

“你……你……”蒋凤气的不行,可被世子的眼神横过来,莫名地添了心虚。

偏生廊下站着那几个还看着笑话……

蒋凤羞恼难挡,使劲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匆忙之下,她一个不稳,就绊倒在地,裙子扬起,露出一双金莲,使劲蹬着,分外滑稽可笑。

众人强忍住笑,纷纷移开眼,这少女虽没有说自己是谁,可上来就要寻“姓沈的”的,自言要给她兄长报仇,身份显而易见。要是因多看几眼热闹,在引出旁的是非,那大家可没地方哭去。

世子只厌恶地瞥了蒋凤一眼,丝毫没有俯身扶人的意思,只吩咐黄锦与高康道:“送她回去。”

说罢,他便走向众人,已经换上亲切的口气:“什么好日子,大家都吃起酒来?也不使人喊孤与陆炳一声,不够义气。”

沈鹤轩笑道:“同窗一场,既是离别酒,怎么好落下殿下与陆小弟,是我的不是,当自罚三杯。”

世子听着不对头,疑惑道:“什么离别酒?”

沈鹤轩扬眉道:“殿下,我不能再陪着世子读书了,我将去南京游学。”

世子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自己脑袋都要炸了,一会儿是蒋麟在长辈们面前的攀咬,一会儿是方才蒋凤撒泼的样子。

众人看猴戏似的看着小童与仆妇对殴时,是不是也在笑话他这个纵亲行凶的世子?

第二十四章 得失难论说仪宾

沈鹤轩终是婉拒了世子的挽留,翌日一早便带了自家书童与他最爱的古琴,离开王府。

加上蒋麟也没有来,大成殿一下子空旷下来。世子望了那两张空桌好一会儿,唤过黄锦,吩咐他带人将两套桌椅搬了出去。

众人原还有些离别愁绪,见到搬出去的桌子是两张,开始还有些疑惑,而后便是了悟。王琪忙低下头,伸手遮住自己的脸,生怕自己笑出来,碍了世子的眼。

一个沈凤凰干掉一个蒋臭屁,这也不算吃亏是不是?

若不是世子的脸色实在难看,他真想要大笑三声。

府学的伴读,自此从八名减为六名。

只是沈鹤轩在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等到走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乐群院太肃静了,再也没有悠扬的琴声。就是先前最厌烦沈鹤轩弄弦的吕文召,也几次走神,隐隐地怀念有琴音陪伴的日子。

沈鹤轩行事虽洒脱随意,可并不是惹人烦,即便每晚操琴,都是择清雅没噪音的曲子。即便是学新曲,也是安排在晚饭前后,等到大家回房读书时,便换了静怡的曲子。

王琪心中因蒋麟也离开府学的那点欢喜,没两日就被内疚取代。在他看来,若不是他避蒋麟避的厉害,蒋麟也不会单冲沈鹤轩一个发火,终于逼走沈鹤轩。

他还能仗着是王府半个姻亲,与世子也是旧识,与蒋麟周旋一二,沈鹤轩又哪里能扛得住蒋麟?

说到底,还是他不够义气啊。

沈鹤轩与他一样,都是出身大姓宗房,父母双亡。可是他上面还有祖父母在,沈鹤轩却只能跟着叔叔婶子过日子。

这次沈鹤轩离开王府,定会惹恼他二叔。他还没有成年,家里产业与母亲嫁妆都有他二叔二婶握着。若是得罪了他二叔,哪里有好果子吃?本不该这样任性,就应该老实几年,等到成年,将家产接过来再说。

这回他二叔会不会抓了机会责罚沈鹤轩,若是心黑的,会不会直接下了黑手借着家法为名打残沈鹤轩?

王琪越想越担心,吃不香、睡不稳。

王琪就这样在道痴跟前念叨,越是念叨,却是担心沈鹤轩,要不是没两日就要到月底,怕是他就要请假出府。

道痴听得,直翻白眼。若是沈鹤轩的二叔真想谋夺沈鹤轩的家产,会让他平安地活到十五岁?还送到王府做伴读?

今日伴读,明日王府属官,对于志向远大之人,觉得没什么前途,毕竟都是低级或者不入流的小官。可是即便是这样人出去,安陆的知州也不敢怠慢,原因无他,不过是后面是王府。

一个王府属官,虽没能力涉足朝堂,可是想要王府所在地主宰一户一姓的兴衰不算什么难事。举个例子来说,只要沈鹤轩坐上王府属官,在族人中身份就不同,即便是族长族老,也要客气应对,因为他成为沈氏与王府之间的纽带。

四姓其他三家送来的伴读,除了道痴之外,其他三家送的都是族长嫡子或者嫡孙。

沈鹤轩的二叔,没有送亲儿子入王府,而是送了侄子入府,实为不易。他给了侄子一个机会,即便无父兄倚靠,也能在族中自立的机会。

这样的沈家二叔,哪里会像王琪担心的那样对沈鹤轩?

王琪一叶障目,杞人忧天。

不过道痴并没有点醒他,而是问道:“要是七哥去沈家探望,发现沈大郎真被他叔叔欺负,七哥怎么办?”

“怎么办?”王琪理所当然道:“当然要为沈凤凰做主。他二叔怎么也是一族之长,总得要面子的吧。”

道痴道:“亲情都不顾的时候,还会要面子。若是面子真那么重要的话,衙门里也不会出现那么多争产官司。”

王琪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跟家里人说?”

道痴道:“求伯祖父与大堂兄?不管如何,那是沈家家务事,王家说话好么?”

王琪本就不傻,听了这一句,立时短了底气,小声道:“那怎么办?求世子出面?沈二叔再狂妄,也不敢不顾世子面子吧。”

道痴道:“世子开口挽留三次,沈大郎还是选择离开,你觉得世子心里就没芥蒂?”

王琪激动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难道就任由沈凤凰被他叔叔婶婶欺负?”

道痴看着这样激动的王琪,心中了然。自己都能看出沈家二叔对沈鹤轩并无恶意,为何王琪却尽往坏处想。与其说他是在替沈鹤轩操心,还不如说他是在担心自己将来会被欺负。

三房防着宗房,王琪在畏惧他的伯父堂兄,不知宗房曾有什么不厚道的地方露了首尾。

同吃同住两个月,道痴看出来,王琪虽平素总是一副大哥的模样,好像很看顾道痴这个族兄弟,可实际上是他自己没有安全感,很是依赖道痴。

王七的前程,到底在何方?

道痴站起身来,围着王琪转了两圈,而后捏了捏他有些松垮的脸蛋,点了点头。

王琪被道痴闹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呲牙道:“二郎掐我作甚?”

道痴往门口走了两步,确认下四下无人,对王琪低声道:“七哥想不想自己有能力为沈大郎做主?”

王琪白了他一眼,道:“可不是废话?但凡补了王府差事,我也能去沈家耀武扬威一把。只是我年纪还小,想要补王府差事,少说要三、四年后。怕是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那七哥想不想教训蒋麟,不仅将过去受的闷气都报复回去,而且瞧着他不顺眼,想收拾一顿就收拾一顿?”道痴接着问道。

王琪这下没有应声,而是伸手试了试道痴额头,疑惑道:“二郎也没发烧,怎么就说胡话?在这安陆地界,只要王府没移藩,别说是我,就是知州家的公子,也不敢说去收拾蒋麟。”

“若是有一个法子,能让蒋麟在七哥跟前变成乖孙子,七哥想不想听?”道痴笑道。

王琪眼睛闪亮,道:“那还用说,肯定确定一定想啊,二郎快说?”

道痴道:“只要七哥停了晚上的点心与宵夜就行。”

王琪迷糊道:“这同点心宵夜有什么干系?二郎怎么说话没头没脑?”

道痴道:“七哥停了点心宵夜,就会慢慢瘦下来……瘦下来后,请伯祖父出面见见堂姑母,探探王府的口风。蒋麟既是专门看七哥与沈大郎不顺眼,显然是得了什么风声。”

王琪惊讶地合不拢嘴,半响方指着道痴道:“二郎让我去做小白脸?我……我……我能当小白脸?”

道痴伸着手来,掰着手指道:“郡主仪宾,从二品,禄八百石,别说知州,就是一省布政使见了你,也是执平礼。不用科举,可别说是举人、进士,就是状元在你跟前,多是要行跪拜之礼。世子无兄弟,两位郡主都是世子同胞姊妹,在这安陆地界,郡主仪宾,分量同其他地方又不同,不是一个‘狐假虎威’就能说明得了的。”

王琪听得有些呆住,露出几分不自信道:“做仪宾千好万好也轮不到我吧……虽说兴王府没选过仪宾,可当年郢王曾有三位郡主,选仪宾时,都是大张旗鼓,从地方圈出十多户人家,查祖上、查家声,最后又由王府这边面见问才,才敲定仪宾人选。其中大郡主光化郡主选的仪宾,就是王家一位先祖,具族谱记载,那位先祖相貌卓绝、文采风流,虽没有画像传下来,可想来就同沈凤凰似的。我这个乌鸦往前凑,岂不是丑人多作怪?”

道痴道:“七哥曾提过早年常来王府,瞧着世子待七哥不同,显然也是熟络。不知七哥与三郡主熟不熟?”

王琪得意道:“当然熟了,蒋麟那个时候算什么?三郡主压根就不搭理他,只同我玩。若不是因这个缘故,那小子也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老想着欺负我。”

道痴道:“这不就结了。七哥与三郡主年纪相当,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王家在安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就做不得仪宾?”

王琪挣扎道:“可是……可是我行么?”

道痴心中暗笑,这家伙还是心动。

“小四”嘴里可赞过王琪好几次,说他为人厚道实在,心地良善之类。这等赞誉的话,总不会无缘无故出来的,可想想这“小四”的年纪,与王琪的交集也有限。剩下的,还能是哪个?

有个关系好的族兄,成为兴王府仪宾,对道痴来说又多一个保障。

只是做仪宾时,是父、兄、弟要避官;做驸马时,叔伯堂兄弟不是请辞,也只能在冷衙门。

自己这个出了五服的族兄弟,仕途不会有什么影响,可宗房子孙在官场上怕是要全军覆没。

可是对于王家来说,是福是祸,谁又能说清楚。

宗房那位二伯,如今可是在京中任京堂。等到正德驾崩,嘉靖进京后,会不会搅进“大礼仪”之争?

因身为驸马亲伯父的身份避开官场,说不定也能消灾解厄。

道痴垂下眼帘,自己果然黑心肝。不过也只是提了一个建议,最终是福是祸,还是由宗房太爷自己选择……

第二十五章 仗势欺人,爽中之爽(一)

在王琪整日掐手千盼万盼中,终于到了七月二十七,府学放假的日子。宗房的马车早就等在王府外,却不见燕伯的影子,道痴心下微沉。

王琪已经迫不及待,高声唤道痴上车。他早就同道痴说好,要道痴陪他一起去沈家。

道痴想了想,便吩咐惊蛰几句,打发他先回家,自己上了王琪的马车。

王琪这边则直接吩咐车夫,没有回宗房,而是直奔沈家大宅。

等到沈家大门外下车时,兄弟两个刚下车,便发现后边有一辆马车赶过来,上面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才在王府门口别过的刘从云。

王琪抱胸看着他道:“难得啊,竟然在沈家门口看到刘大猫,你来作甚?”

刘从云依旧笑得温煦,道:“自是如七世兄一般,探望同窗友人。”

王琪翻着白眼道:“骗鬼去吧,谁不晓得你们是从小打到大的。哼,你定是没按好心,想要看沈凤凰的热闹。”

刘从云也不恼,依旧好言好语道:“就算要看热闹,也得先见了沈世兄才能有热闹。七世兄与我这样站在街上辩嘴,怕是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热闹。”

王琪冷哼一声,虽有些不甘不愿,也可晓得没有在旁人家门口吵架的道理,便吩咐立秋去叩门。

沈家二叔亲自出面见了他们几个,态度还算慈爱,可沈鹤轩却不在。据沈家二叔所言,从王府回来次日,沈鹤轩便启程去南京游学去了。

从沈家大宅出来时,王琪与刘从云脸色都有些难看。王琪吗,像是越发担心;刘从云这边,隐隐地有些怨愤。不只是怨沈二叔没有留人,还是怨沈鹤轩没有等着来给他送行就启程。

道痴摸了摸下巴,他有些放心不下家中,等与刘从云作别后,便请王琪快点送他回家。

王琪这才打起点精神来,道:“好,早些送你回去,省的叔祖母担心。”

到底精神恹恹,到了外九房门口时,王琪便没有下车,道:“代我给叔祖母说一声,今儿我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给叔祖母请安。”

道痴晓得他是在担心出行的沈鹤轩,也没有出言开解。这家伙是个吃货,与其让他用毅力克制食欲,还不若这样存了心事吃不下去来的轻松。照着现下这个速度下去,等到年底,王琪应该就能甩掉那一身肥肉。他的五官又不难看,到时候相貌即便比不得沈鹤轩与王三郎这样的,也勉强能算是清秀少年。

目送王琪的马车远去,道痴身后叩门。

惊蛰出来开门,神色隐带愤怒。

道痴心下一沉,道:“燕伯怎么了?”

惊蛰道:“燕伯的腿断了。”

道痴沉着脸问道:“家里其他人可还好?”

惊蛰迟疑道:“小人只见了老太太,瞧着老太太,好像精神不大好。”

道痴道:“问清楚了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蛰道:“昨日十房大老爷带了后街田家当家的来家里见老太太,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老太太叫燕伯撵人,推搡之下,燕伯被推倒在地,折了腿。”说到这里,尤到悲愤。

他到外九房这段日子,虽说在外九房住的日子有数,可燕伯待他甚好,他亦十分敬重燕伯。

道痴没有急着进二门,而是去了南房,燕伯夫妇所居之处。

屋子里,浓浓的草药味。燕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燕嬷嬷并不在屋里,当是在内院忙活。

看见道痴进来,燕伯羞愧道:“老奴愧对少爷所托,到底让十房气着了老太太。”

“想法子送信给宗房了么?”道痴问道。

燕伯摇摇头道:“珍大爷前两日打发人来说过,他去了武昌府,要中秋节前才回来,说这边有什么事,也可以去寻珍大奶奶。老奴寻思着少爷今儿就家来,还是当请少爷做主,便没有自专。”

道痴点点头,安抚了老人家两句,嘱咐惊蛰照看燕伯,便去了内院。

顺娘正在院子里等着,眼圈微肿,见到道痴时,勉强笑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十房又来闹腾什么?”道痴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