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鬼一面“啧啧”出声,一面伸手去把青豆的脉,嘴里话语酸道:“师兄还真真是爱惜自家徒弟。”他有那么一刻很生可怜地上趴了许久的村民。

仰头自顾琢磨了一回,桑鬼抽回手来,对着青豆脖颈之处施了些玄术,又让她咽下一粒丹药。

“千年百足虫的毒,也算是厉害的了。虽说没太过沾染,还是须得好好注意。”桑鬼捞起地上的人将他平躺到床上,又道:“近几日要是觉得身上不舒服,便早些告诉我。”

青豆惶恐,忙点头应下。

*

据桑鬼传话说,那昏睡的村民中毒极深,若要人清醒只怕得等到明日。客栈之中本已客满,桑鬼与那村民同住一屋,萧竹自不愿去凑热闹。倘要往青豆房中去,又觉得于礼不合,几思犹豫,还是走出客栈,往街上行。

午后的天气很凉爽,淡淡的日光倾洒一身,比及午睡要来得更让人放松一些。街上行人不多,但也有几个摆摊卖小玩意的,不大不小的叫卖声听入耳中,蓦然有温馨之意。

茶摊左侧的一棵银杏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子。青丝散了一背,头上只轻巧地用发带绾了髻,风一吹,就带动了无数柔软发丝。

大约是余光瞅见了他,青豆扬起手对他摆了摆:“师父,过来这边。”

虽说这一举很不合规矩,萧竹却不住勾起嘴角,朝那方向走去。阳光照不到阴影之处,青豆立在那儿,手里捧着个不知什么东西,笑得一脸灿烂。

萧竹佯作正经,轻咳了一声,肃然问她:“怎么了?”

“师父,你看,是灵鸟的蛋。”青豆将抬到他面前,净白的掌间,摊着两枚袖珍的蛋。

萧竹盯着那蛋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这又如何?”

“咱们带回去养着罢?我见这附近都没有大鸟,难得这两枚蛋天生附灵气。”青豆看似宝贵地小心收好。

萧竹只觉得她模样好笑:“你又不是鸟,如何孵得出?”

青豆倒是不为所动,眼里着实坚定:“我去找扶心堂的师姐要些暖身子的药丸来,只要足够温暖,想必是可以孵出小鸟来的。”

萧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没事儿养这个作甚么?”

青豆嘻嘻笑道:“通灵的鸟兽,可摆飞羽绝杀阵,练功修行也要快得多。”

听她这话,萧竹不以为然地哼道:“修仙路上无捷径。”

“……即便不拿来助我练功,也能养着,往后说不定能成坐骑。”她觉得很划算。

萧竹懒懒地靠在树上:“咱们小轩里的坐骑向来用不着,顶多喂来和那几只鹤作伴,待到了过节,一并杀了吃了。”

“……”她有时候真真怀疑萧竹是如何修仙成正果的。

青豆叹了口气,刚拿出帕子来包好要收进怀中,却不料茶摊上的大婶忽看向了这边,脸色顿然一变。

“姑娘,这东西收不得!”

青豆手上一滞,仍放好进怀里,因问道:“……为何?”

那大婶眉头紧皱,手指着她微微有些愠色:“这可是妖怪的蛋,是会带来天灾的。你们不扔掉,不砸了,怎的还要收回去养!”

青豆觉得莫名其妙:“这怎么会是妖兽,妖的气息刺鼻,灵兽的气息可是温润的。这两者大不相同。”

大婶自然听不懂她这番理论,只一个上前扯着她衣服就要搜。青豆吃了一惊,转身躲闪,未注意背后竟是萧竹。

她脚上没落稳,晃悠了一下,衣兜里的蛋顺势滑了出来,摔在地上,粉碎。

淡黄色的透明液体缓缓流淌,渗入土地之中。那大婶见状,也不再揪扯,只两手拜了拜,对天念着“阿弥陀佛”,转身又忙自己摊子上的事儿了。

青豆在原地愣了半晌,方缓缓蹲□,对着地上的这场残局,默默无言。

萧竹本眯着眼旁观,但见得她一言不发地瞅着,那表情倒不似适才那般飞扬,一时也觉得有些闷闷的。随着她蹲下来。

“既然已经坏了,就别看了罢?”他如是安慰道。

青豆咬了咬下唇,伸手碰了碰蛋壳,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抱怨。

“师父,你好端端的,干什么站那儿不躲开啊。”

萧竹听得有些气急:“怎么?你自己捣坏的事儿,合着还要赖到师父头上不成?”他冷冷一哼,起身甩袖就要走。青豆慌发觉自己失言,忙拽住他袖子:“师父,我错了,我话说错了,您别气……”

“放手!”

说话间,晴空中忽闻得几声苍茫的啼叫,那声音极其悦耳,但莫名的听得些许哀伤。

不知为何,在这鸟鸣荡开的片刻,街上行人即刻神色大转,手忙脚乱,东躲西藏,显得格外奇怪。连得近处茶摊上的婶子也顾不得生意,丢开手上的木勺就抱头鼠窜。

一时人心惶惶,叫嚷不断。

青豆二人也停了争吵,正欲寻人来问,青豆忽抬头看去,惊呼道:“师父,天上。”

灰白如洗的苍穹之上,赫然飞翔着十来只檀色大鸟,鸟身无翎羽,骨架很大,挥动的翅膀有些类似挂鼠,尾部极长,大约是与身子一般长度。

“是鹄妖。”萧竹站直了背脊,颔首去看天空。

青豆亦觉情形不对,警惕地去摸背上的铜扇:“师父,要摆阵吗?”

“先别慌。”萧竹制止她,“鹄妖属半仙兽一类,并不主动伤人。”他话音才落,顶上的一只鹄鸟如箭般冲下,叼起尚在逃窜的一位路人,飞回天空又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

青豆灵巧地展开扇子,脚尖点地一蹬,扇子朝地上挥了一圈,借着风力一蹦上天,正好接住那落下的人。她跳回地面,对萧竹的话很生不信:

“师父,它们伤人了啊。”

萧竹略有尴尬的握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你启防御壁障,先护住这里的村民。”

青豆依言点头,指尖划了一道明黄光芒,手掌往天一挥,掷下扇子在土上立着,瞬间便罩了一个巨大的金刚法阵。

几只鹄鸟奋力想要俯冲而下,可无奈那金刚罩竟坚硬如铁,撞击之下,已有鲜血从嘴尖流出。估摸着是遇上了对手,鹄鸟相视对叫了几声,便扑扇着翅膀相继朝荒山方向飞走了。

青豆松了口气,这才扯了法阵。四下里一扫,看见那起初一路慌躲的村中人都在遮蔽物后面,偷偷探出头来瞧。

确定那大鸟再没飞来后,一一快步走了出来,在青豆面前匍匐□,膜拜不已。

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知该如何应付,要扶要劝,都无人理她,只听得口中喊道“仙人救命”这么些模糊的话语。

青豆抹了抹汗。

其中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拱了拱手,叹道:“大仙,您若是不除那妖孽。今夜它们还会造访,这叫我们该如何是好。”

“不急。”萧竹总算开了口,含笑慰藉以下众人,“夜里我会叫我徒儿施法,保它定然同方才一样落荒而逃。”

“这……”

众人面面相觑,但不见萧竹开口提除妖之事。性命攸关,此刻也只得勉强应下。

青豆悄悄碰了碰萧竹,低声惶恐道:“师父,罩这么大一个法阵很耗灵力的。我一个人……不行。”

“怕什么。”萧竹微微笑道,“有师父在呢。”

其实比起这个,青豆更加好奇,以他的修为,何为不在鹄妖出现之时出手收妖以绝后患。如此反而多此一举。据卷轴上所言,那长尾怪鸟出没村庄,应当就是这鹄鸟妖。

可萧竹不解释,她也懒得去问。横竖他是师父,他的话总有道理。

*

夜里,街上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又亮了起来。放眼一看,深红尤暗,绮丽瑰玮。点点的光芒,带着说不明的疲倦,随着夜里时有时无的风,飘飘荡荡。

草丛中冒出微弱的虫鸣。因得是深秋,也难能听得见这个。青豆打着小盹儿,迷迷糊糊地晃着脑袋。

干长九跟着萧竹走到村中的十字路时,便瞧见她头点得宛如鸡啄米,险些就要触到地上,不由得皆暗叹了口气。

萧竹把食盒放在地上,撩了袍子蹲□,轻轻拍拍她的脸颊。

“青儿,青儿。起来了。”他真怀疑这样境况之下维持的法阵到底管不管效。

青豆睡得脑中一团浆糊,睡眼朦胧中看得萧竹的面容俊朗儒雅,星眸似水,剑眉微凛。口中不自主就崩出话来:

“师父,你当真好看。”

干长九分明看见萧竹的嘴角狠狠抽了抽,半响没说出话来。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留情地对着青豆脑门儿响亮一敲,怒道,“若是不想吃饭,为师也不强求你。”

“吃饭?”她眼前顿时一亮,双目闪闪如星,蹭一下就立了起来,期盼地盯着萧竹。

“师父,我的饭呢?”

难为她忙活了一整天,除了早上吃的那顿,至今腹中还没有进米水。

萧竹很是不悦的剜了她一眼,打开食盒来丢在她怀里。

这里边儿都是简单的小菜,地处偏僻的缘故,能吃上这些也是不错。青豆向来对食物不挑,一口饭一口菜,狼吞虎咽。

“……慢点儿吃。”萧竹实在看不过去了,“亏得还是个姑娘家,怎的这点也不顾忌。”

青豆倒是没介意,夹了肉丝好心问道:“师父要不要尝尝?”

萧竹侧身避开,皱眉道:“为师吃过饭了。”

干长九从袖中取出一瓶竹叶青,放在地上,结印展开阵:“你们吃,我来顶着。”

萧竹看着那小瓶酒,抱着臂笑道:“你打哪儿弄来的?”

青豆拿了过来,扯开盖子在鼻下嗅了嗅。一股清淡香气扑面而来。

“真香。”她忍不住灌了几口。

萧竹乐了:“没想到,你还是个酒鬼。”伸手从她手里夺了来,仰头一饮而尽。

“师父……你好歹留一点儿。”

“做梦,敢和师父抢东西?”他一眼瞪过去,青豆只得闭嘴,乖乖吃饭。

天幕中,一弯明月当空照,光华映下,淡薄而疏朗。漏壶的声音滴滴而落,现下,已是三更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

19

19、【花开满山】...

村民醒来的时候,正是第二日的卯时。

青豆觉得自己很委屈,顶着汹涌而来的困倦撑了一个晚上,那鹄鸟妖却连一只也没来。真真在心中怀疑到底是村里人骗了她,还是萧竹骗了她,还是村里人协同萧竹一起骗了她。

萧竹房内。

桑鬼靠着墙,一脸兴意地盯着这帮人看。床上躺着的那位中年汉子显得十分不明所以,干长九仍旧面无表情,青豆满面倦容,萧竹则是深皱眉头。

“你不是这村里的人。”他倒是开门见山就说。

大汉一惊,只得如实道:“大侠说的是。”

“那是座荒山。”桑鬼笑着提醒。

“还有妖怪出没。”青豆替他补充。

萧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问:“你去那山里,到底所为何事?”

四周安静了片刻,那人抓了抓腮,满是犹豫,最终还是慢慢道:

“不瞒几位,我就是去那山里寻宝的。”

“寻宝?”干长九蓦地这么一出声。青豆抿了抿唇,有些汗颜地看着他。

萧竹轻叩桌面,想了一会儿:“什么宝?”

那汉子两眼一亮,精神抖擞道:“金丝楠!”

金丝楠,也便是金丝楠木,黄中带绿,在阳光下会闪出金色光芒来,隐隐有金丝浮动,很是名贵。一般也只有皇室里头才用得起。青豆都只是听说,并没见过。

“果然是好东西。”萧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如今那山里寸草不生,你又怎么去寻?据说这种树木喜温湿环境,像这山里,不大容易长得出。”

“几位大侠有所不知,这山以前满山都生得许多树,外围是普通杨松,以内就是金丝楠,因为村里人没读过书,不识货,谁也不晓得这玩意儿有如此大的价值。也是近些年才开始开采的。”

萧竹扬扬眉,貌似很懂的“哦”了一声:“想来是有很多人来砍伐的罢?”

“这是自然。”大汉一提及此话题,便满脸惆怅,抑郁难消,“早听说这山头的树被人砍光了,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也不会来冒这个险。幸而遇上几位贵人,否则,这小命只怕就交代在那儿了。”

桑鬼忽然拍了拍衣衫,问他:“那么如今这般时候,也有人同你一样前来寻宝?”

大汉憨然笑道:“有啊,怎么没有?虽说看着没什么树了,但保不准有那么几块留着的。哪怕是半腐的,拿出去也能卖些钱。谁家没打这个主意啊!”

萧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头笑笑:“知道了。”

“你自己且休息罢,房钱我们会替你付。身子大好了便收拾东西回家,那山里头现下除了妖怪,什么也没有,我劝道你最好别去凑热闹。”

有昨日惊恐的死里逃生,他哪还敢再去冒险。汉子满心感激的点头称是。

萧竹也不多逗留,带着青豆走出房来。

“师父,你还要去山里一趟啊?”不得不说,她当下是困得昏天暗地,连走路都步伐不稳。

“差不多有些由头来了。”萧竹刚含笑转头看她,就瞧得她一脸疲倦的模样。心中也忖得她昨日忙了一宿,方柔声道:“先回去睡吧,醒了师父再带你收妖。”

青豆感动得只差没给他叩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奔到自己房里,往床上一倒就没了声儿。

萧竹连连摇头叹气,替她盖好被子,这才走出门。

*

青豆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泛蓝了。

透过窗子倒可见得外面亮起的盏盏灯光,在蓝色幕布之下显得格外昏黄。袅袅炊烟缓缓升起,空气中有些许油腻的味道。

扶着扶栏下楼,萧竹就靠在大门边,背对着她,静静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大堂之中,上次惹事的那几个玄溟鬼域弟子正在桌边喝酒吃菜,待仔细看时,却能发现他们时不时会拿目光扫在萧竹身上。

说来,这几日也没见得他们有什么大动静。被萧竹拧了手腕儿的大个子似乎不在,大约是回了总坛。剩下这几个人亦是早出晚归,这客栈里头还住了凌风岛的几个弟子和一些江湖扮相之人,依那村民所说,应该都是来寻宝的。

她暗自忖度,紧了紧背上的铜扇,往萧竹身边走去。

干长九则默默无言地跟随其后。

听到脚步声,萧竹斜眼瞅瞅他们二人,也不多话,离了那靠着的门,径直朝前走。

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渐少,摆摊子的也都收了,即刻又显得冷冷清清,毫无人气。寂静的街上,唯闻三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细细的,很是萧条。

出了村子,陡然迎面袭来一阵冷风,瑟瑟的寒意穿衣而来,青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眼前的荒山死寂一片,没了上次的毒虫妖兽,少了几分可怖却多了几分诡异,行在道上,虽是不陌生的路,倒也令人觉得不安。

渐渐地,脚下的路越发坎坷难走起来。青豆低头小心而行,地上砂石增多,不经意间却看到一些浅淡斑驳的血迹。抬眼寻着看时,那蜿蜒的走向如同蛇形。

她停下步子来,俯□用食指沾了一些带血的泥沙在鼻尖嗅了嗅。这倒不像是人类的血迹。

脑中尚有些狐疑,青豆歪头思索,正要走,不想前面传出一声凄厉哀嚎,这音极短极细,又十分急促。他们三人皆顿了顿,而后加快了脚步。

惨淡的月光照着残败的断木,光秃的切口处见得那一圈一圈苍老的年轮,小小的枝丫上,随风抖动着一片枯叶,似乎下一刻便会离树而飞。

枯木下残喘着一只鹄鸟妖,它身上的皮肤粗糙干燥,隐隐可见骨头和经脉,眼窝深深陷下去,看样子,年纪该是很大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从它的下颚一直蔓延到腹部,血洒沙土,肚破肠出,这般场面惨不忍睹。

它却还未死,身子随着艰难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头高高看着头顶的天空,它的嘴微微张开,它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它的眼里慢慢的,写着无尽的哀伤,它的口中不住的呕着蔷薇般鲜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