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之下,太子手下的一位谋士叫做赵弼的,给他出了个大逆不道的馊主意。

太子之所以落到此种田地,大部分在于用了不该用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计。而这个最后的计策,终于彻底断送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让人买通了皇帝近侍,在夏武帝所服用的药碗上抹了毒。

那毒抹在碗沿,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夏武帝曾与月氏王交好,月氏王以一枚能辨百毒的戒指相赠,夏武帝将之戴在手上,从也不曾脱下。

于是阴谋败露。

皇帝近侍还未等上刑,便已惊慌失措地供出了线索,顺藤摸瓜,很容易便找到了太子的头上。夏武帝再次震怒,不顾自己病体未愈,欲诛杀太子。在皇后等人的苦苦相求之下,终于还是改为废黜太子之位,将其贬为庶人,终身不得返回北都。

过气的前太子连成熙失意潦倒,竟变本加厉地沉溺女色,不久之后离奇地死在花楼,死因为最不堪的脱症,亦即民间所说的“马上风”。

夏武帝受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病情日益严重,神志时而清明时而糊涂,无力于朝政。众臣上表,力推三皇子成碧代理朝政,夏武帝允之。三皇子推辞不过,只得暂居朝堂,是为摄政王。

至此,这一场朔安年间的逼宫风波渐趋平息。在史书中对于岐王成碧在这段历史中的表现,充满了赞誉颂扬之辞。

当然,史书与史实之间,从来不缺少差距。

摄政王府,书房。

书桌上的奏折整整齐齐地摆成几乎相同高度的两摞,通体鎏金的白鹤宫灯发出柔和的光。连成碧眉心微蹙,右手提起朱笔,在左手所持的奏折上细细批示。

“王爷。”一名玄衣侍卫匆匆而入,几无脚步声。他恭敬地在门帏外站定。“赵弼已至。”

“让他进来。”连成碧的视线仍然集中在奏折上,丝毫未停。

未多时,只见一名布袍中年男人迈步而入,见到连成碧连忙跪地行礼。

“草民赵弼见过摄政王爷。”

他长了一张马脸,留两撇八字胡,满脸堆笑。一双小眼睛几乎要被淹没在皱起的眼皮里。

“赵弼。”连成碧瞟了他一眼。“你来找本王,可有他人知晓?”

“王爷大可放心。”赵弼连忙保证。“草民也知道此事机密,绝无第二人知晓。”

“很好。”连成碧放下朱笔和奏折,走出书桌,扶他起来。“这一次,你可帮了本王不少。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这赵弼,正是前太子成熙的那位谋臣,也就是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下毒弑父的那位。

见摄政王亲自来扶,赵弼受宠若惊。

“能为王爷效劳,草民荣幸之至。只希望王爷能让草民继续追随,尽绵薄之力。草民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好极了。”连成碧凤目微阖,唇角上勾,似很满意。“既然如此,待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之后,本王自会予你应得的。”

“谢王爷隆恩!”赵弼欣喜若狂,伏地便拜。

“好了,你先下去罢。”连成碧在他肩上拍了拍。“记得,行事低调些。”

“草民明白。”

赵弼千恩万谢地告退之后,连成碧脸上的笑容微冷。“愚不可及。”他取出袖中的紫竹笛,轻轻一吹。

之前的玄衣侍卫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王爷。”

“让他彻底消失。”他语气平淡。

“是。”玄衣侍卫领命。“另外,得到湖州来报,商门主已不在天水宫内。我们的人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也不知她是何时离开的。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连成碧摆了摆手。“无妨。以她的能耐,若是刻意掩去行迹,你们是找不到的。”他在房间内踱了两步,视线落在书桌上的一支葵花金簪上,稍稍放柔。

“终于还是来了。”他轻笑一声。“吩咐下去,让大家在昌平城关仔细探查。她会易容,不要只看相貌,注意他们身上是否有葵花形的饰物。一旦发现她的踪迹,不要惊动,直接向我回报。”

“是。”

昌平城郊,十里油菜花地。一爿木屋茶寮立在绿油油黄灿灿的油菜花中,十分醒目。茶寮前耸着一株白玉兰,正是应春花季,雪白大朵的玉兰花布满枝头,看上去甚是喜人。

茶寮前正是条大道,来来往往的路人不少,茶寮的生意也很是红火。只是进了茶寮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放到了里头坐着饮茶的一位赭衣女子身上。

倒不是说此女有多显眼,而是她通体散发的一种违和感,令人不得不瞩目。

比如她身段窈窕,脸庞却有如三四十岁的妇女,耷拉着眼皮,满面苍老态惨不忍睹。她捧着茶碗的双手白皙,那脸却黄瘦黯淡。明明穿着中年女式的淡赭布衣,脚上却套着回鹘式的白色长靴。

这种奇异的搭配,令众人无不叹为观止,暗地里啧啧称奇。

偏偏这女子似丝毫未觉,一面喝茶,一面满怀心事地看向大片的油菜花。

终于有人不满足于观看,做出了进一步举动。

此人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白面书生,生得眉清目明,一双桃花眼,意态风流,手持纸扇,气度翩翩。他后面还跟了一男一女,看上去当是家仆。

他往那赭衣女子身旁一站,作了个揖。“这位姑娘——”

那女子似未闻,依然惆怅地望着远处的油菜花。

他咳了咳。“这位——”

那女子终于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把他瞪了一遍。“什么事?!”

“这位姑娘,你看这午后风光正好,十里菜花曳曳,不知小生是否有幸与姑娘同桌共赏这无限——”这公子声线柔和微哑,听上去勾人心弦。

“停!”偏偏那女子丝毫不解风情。“你的眼睛有问题是不是?我明明是大娘,不是姑娘!”

茶寮中,众人纷纷侧目,手中的茶水一颤,洒了不少。

白面书生却不退缩,折扇一开,露出扇面上一枝桃花,几行美人赋。

“姑娘很有——性格,令小生很是欢喜。”

他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她身旁一坐。

女子皱眉,正要发火,那白面书生却探身往她耳侧低语了几个字。那女子的神情立刻由愤怒变作愕然,随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眼,神情羞赧窘迫。

围观群众表示十分不解,同时对这俊美书生的重口味表示钦佩。见无戏可看,茶寮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歇息的路人们纷纷上了路,此刻茶寮内的客人便只剩了他们四人。

白面书生往四周看了看,摆了摆手招呼跟着他的一男一女坐下。

“丹君,你这易容——”他揉了揉额头。“不懂易容不可怕,可怕的是随便套上个面具到处跑…”

这位集合各种违和感于一身的,正是偷跑出天水宫的丹君。

“清葵,你怎么也出来了?”丹君小心翼翼地朝他凑了凑。“还扮成男人?!”

“你还问?”扮成书生的清葵深感头痛。“要不是你偷偷留书出宫,我至于这样出来么?要不是情况实在不妙,我至于扮成男人么?”

丹君咬着唇,颇有些羞愧。“清葵,阿峰那边许久没有消息过来,你派去的那些隐者也没了踪迹——我实在担心。”

“我知道。”清葵叹了口气,摸了摸眉毛,动作甚是倜傥。“既然来了,正好去查查。”

丹君古怪地看她动作:“你看上去像个真正的男人。”

清葵扬眉。“这才对。我不是告诉过你?易容一定得形似神似,否则很容易被人拆穿。”

“原来如此。”丹君颇为钦佩。“他们是——?”她指了指跟着清葵的这一男一女。那男子眉目秀丽,神色微冷。女子长相平平,微垂首,表情柔和。

“傅云和方骓。”

丹君冲着男子仔细地看了看。“云儿,这么一看倒是跟你从前的气度全然不同了。”

男子神情微僵。

清葵拿了折扇挡住脸上的笑意。“那是方骓。”

丹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们两人。“可怕的易容术。”

丹君忽然想到什么,瞟了清葵一眼。“那个——你们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什么?”

清葵的神情微变。“你是说镇国亲王和平阳容氏的联姻?”

丹君低头喝茶。“原来你已经听说了…不过镇国亲王有那么多儿子,平阳王有那么多女儿,未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

傅云和方骓也望向清葵,神情颇有些复杂。

“平阳王联姻的女儿,正是三小姐容舒。”清葵神情从容,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实。

丹君呛了口茶,捂住嗓子咳了几声,求助地看向傅云和方骓。

“不会是沉莲公子。”傅云终于也开了口。“沉莲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方骓点点头。“不错。楼主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可不怀疑这一点。”清葵拂了拂袖子。“不过派到沉莲身边的隐者全都失去踪迹,一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异动。很快就要进入昌平城,你们都要注意些,千万不要被人发现端倪。”

五十一章 秦楼楚馆锦乐侯

夏武帝是一位开国英雄,更难得也是一位守业明君。正因为如此,北都昌平城在连年的战火平息十数年之后,渐渐萌发出从未有过的蓬勃繁荣。

昌平城内,商铺酒肆鳞次栉比,平河两岸,渔船戏台相映成画。沿着平河一直往东,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路,路旁种满了杨柳,两侧整整齐齐的双层楼阁,正是昌平最为出名的八百优伶凌波道。

据说这凌波道上有八百名来自各地的伶倌,各具特色,千姿百态。当然,八百只是个虚数,实际上的数字虽未及八百,也至少有个二三百人不在话下。

大夏国不忌男风,昌平尤为盛行。这些伶倌,指的便是色艺双绝的男倌。

连成恭右手揽了最得他心的小倌兰雪,左手捞起酒壶,便将细长的壶嘴往兰雪的唇边送。兰雪是个十六七岁的纤细少年,长得柔顺可人,此刻正缩在他怀中羞怯地张开了嘴接住壶嘴里流下的酒。连成恭见他双颊红润眼神迷离,欲念大涨,索性抛开酒壶,就着兰雪的嘴缠了上去,左手已钻进他内衫,着力揉捏撩拨。

兰雪不堪此等挑引,早已嘤咛出声,酒液沿着两人交接的唇角而下,此等场景淫-靡之极。然而这大厅内不乏此景,调笑惊呼之声甚至盖过了曲调暧昧的丝竹声,也并未有多少人会注意这边的旖旎□。

连成恭正欲将狼爪往下伸到兰雪的裤子里,却忽觉头皮发麻,似有不明视线往他所在的方向扫来。兴致被打扰,他恼火地停了手,憋着满腹怨气朝视线所在处瞪了过去。

这一瞪,却差点叫他失了三魂六魄。

那处正有名白衣公子半倚在梨花木塌上,手上转着一只翠绿的酒杯,容姿风流,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朝他瞟来,令他浑身一酥,之前的怒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兰雪见他停了下来,颇有些不解,在他怀中扭了扭身子。“侯爷…”

连成恭的注意力却已全被那白衣公子吸引过去。看看那公子,再瞧瞧兰雪,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推开兰雪,理了理衣衫,起身便朝那白衣公子走去。

来逛这凌波道的,大多是同道中人。也不乏客人之间相互看中,后来结成对,互为玩乐消遣的例子。如连成恭这类龙阳道上的资深人士,便已有过不少这样寻来的玩伴。只是之前那些,远远不及眼前这位雪衣公子。若能与他鸳鸳相抱,不知是何等的美事…

雪衣公子轻笑一声,眼角余光已察觉了他缓缓走来的动作。

“清葵,一定用这个办法么?”他身边的小厮发了个抖。“这男人分明就是个淫棍!”

“你有更好的办法?”清葵摇开手上的折扇挡住嘴唇。“镇国亲王这个断袖断得如此风骚的儿子,对我们很有用处。”

未几,连成恭已来到她们身前。“兄台,请问这个位置是否有人?”

“没有。”清葵收了扇,朝他扬了扬手。“兄台尽可自便。”

“这位兄台看上去很面生,莫非是从外地来的?”

“不错。”清葵的桃花眼一转,媚不可言。看得连成恭不由得口干舌燥,下腹一紧。

“锦乐侯爷,您怎么在这儿?”这楼里的老板匆匆而来。“难道是兰雪服侍得不好?”

连成恭摆了摆手。“本侯想跟这位朋友说些话,下回再寻他。”

“是是。”老板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原来竟是锦乐侯爷。草民不知,多有冒犯。”清葵作惶恐状。

连成恭神情谦虚,心中却志得意满。以他的身份,这美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乃镇国亲王之子。兄台不必拘束,身份什么的,不过是浮云一片而已,连某向来不以为重。”

他倒也长得俊秀,只可惜贪于男色,双眼略显混沌。“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草民秦商,从西蜀来,家中做些小本生意,不足为道。”清葵拱手行礼,一派恭顺。“今日得遇侯爷,实在三生有幸。”

连成恭与清葵喝过几盏,又聊起这风月场上的门道,颇为投合。连成恭怀着将他一举俘获的心思,也未急于讨些便宜,只是言语轻佻暗示。见清葵欲拒还迎,不免心痒难耐。

“来北都的路上,人人都说亲王府将与平阳王府联姻,莫非正是侯爷喜事将至?”清葵挑眉,微笑试探。

“非也非也。”连成恭赶紧摆手否认。“要娶容家三小姐的,是我大哥。”

“原来是亲王世子大人。”清葵又替他倒上一盏酒。“听闻三小姐长得甚是美貌,与世子大人真算得上一对璧人。”

“哪儿的话。”连成恭瞧着美人替自己倒酒,十分开怀。“我大哥才叫真正的美人。那容家三小姐跟他一比,只能算得普通。”

“当真?”清葵面露向往。“若能亲眼目睹这场大婚礼,秦商也不枉此行了。”

“这有何难?”连成恭怎会放过这么个讨好美人的机会。“后天便是大婚,届时我带你进去便是。”

“秦某真不知如何感谢侯爷才好。”清葵的双眸微眯,灼灼发亮。

连成恭见她眸色发亮,竟似渐渐地将他的魂魄也吸了进去似的。他看得如痴如醉,只听得耳边有人柔声问道:

“亲王世子,可是连成玉?”

连成恭痴愣地点了点头。“正是。”

周围丝竹声忽响,他才倏地清醒过来,见清葵依然恭敬崇拜地望着他。

“侯爷真是好人。”

“哪儿的话。”他已将之前的幻觉抛到脑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朝清葵身边凑了凑。“秦弟,不如我们再喝几盏?”

“秦某怎敢扫了侯爷雅兴?”清葵伸手倒酒,将酒盏递给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侯爷…”

连成恭正想勾搭调笑一番,却见清葵身后的小厮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眼神竟像是要从他身上割块肉下来似的凌厉。他皱眉,“秦弟,你这小厮可怪得很。”

清葵咳了咳,瞟了怒气冲冲的丹君一眼。“小丹,注意些分寸。”她随即又对连成恭莞尔一笑。“侯爷,不是要喝酒?”

连成恭这才放了手,转而接过酒杯。

两人又喝了一阵子,约定了后日在亲王府相见。连成恭本想趁他喝醉行些风流之事,却见他虽两颊酡红却毫无醉态,不免有些焦躁。眼看着厅内的客人都左拥右抱地上了楼进入正题,他渐渐按捺不住,贼手又伸向清葵。

这时门口忽然嘈杂起来,惊呼跪拜声一片。连成恭未理会许多,依然伸手去拉清葵,却听得淡淡一声:

“锦乐侯,果然好兴致。”

连成恭一呆,转过头去,立刻忐忑紧迫地起身。“摄-摄政王,您怎么来了这儿?”

连成碧一身蟠龙金袍,唇角微勾,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本王偶尔也会到这种地方来见识见识。”

连成恭心中暗暗叫苦。这位摄政王堂兄从不好男色,怎么今儿个会跑到这凌波道来?再说了,有人穿着龙袍来吃花酒的么?很明显来者不善啊…

但自己最近似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然而看这位的神态,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莫非是躺着也中刀?

连成恭心头百转千回,未留意到他身边的白衣公子垂了头,往他身后退了退。

连成碧盯着连成恭身后的人影,凤目一眯。“既然巧遇了锦乐侯,不如一同坐坐。”

连成恭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坐下,心内怨愤不已。好容易一个亲近美人的机会,就被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摄政王给搅了。

“那是何人?”连成碧手指一抬,指向他背后的清葵。

“这位是成恭方才结识的一位朋友。”连成恭下意识地把清葵藏了藏,完全是出自于不愿将美人与人分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