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长流扬起脸来,“今日堂上,狱卒一摆出某人的状纸就让你恼羞成怒,旁人见了定认为你是为了维护那人才誓死不招——而我,也确实因此奉旨审了灵隐寺中人,现在回到这儿,我想说一句,本官既配合你将这场戏演完了,你是不是该认真谈谈,指使你嫁祸孟熙烨的人是谁?”

慕容执黑瞳骤然一缩。如果说叶闲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所谓的逼供、所谓的拟状画押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可还记得那日寿宴我曾问你,何以要对王爷痛下杀手?莫提良心,慕容庄主功勋卓越,根本没有冒险的必要。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你被什么所牵绊,非做不可。我想啊,与慕容庄主有所交集、并在害了八王爷能够从中得益…这样的人,谁最有可能?”叶长流双手托腮,盯着他的眼睛,“范围虽小还不足确定,所以很抱歉,对你施了点刑,我实在好奇那个幕后人在事情败露时会如何善后——果然,你是孟熙烨昔日恩师,当年孟熙烨一案八王爷亦有居功,他为了报仇让你出手未必不可能…将疑点转嫁到他身上,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是…”

说到“可是”二字时,慕容执脸上绷紧的肌肉不觉一跳,叶长流笑道,“可是奇怪啊,孟熙烨一个罪大恶极、被囚于宫寺的带发僧人,有什么能力知晓和策划寺外举动呢?还是我应该这么问…你的幕后人凭什么认为这样的嫁祸能够让皇上信服?”

叶长流施施然竖起右手食指,道:“只有一个理由,这个人熟知皇上的心思,他甚至对皇上与孟熙烨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或许,他还是当年三廉王案的见证者、参与者。”

慕容执嗤之以鼻,“叶大人很喜欢胡猜乱想。”

“猜谜赌博确实是我的兴趣,慕容庄主真是目光如炬,”叶长流嘴角微勾,“不知可否允许我继续猜下去?”

慕容执不置可否,不论他允不允,叶长流总得继续:“你能坐在这儿,自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个不怕死的人,有什么能够被牵制,被威胁呢?”这次他摊开三根手指,“为情、为义、为责。你早年丧妻,家中唯有一个独子,此为情;你庄内拥有三百多人,不乏徒弟、兄弟,此为义;守住护龙山庄百年武道基业,此为责任——”

“你究竟想说什么?”慕容执冷然。

叶长流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卷,抛到慕容执跟前,“这里,是这二十年来护龙山庄在江湖上的简单纪录,我瞄了下除了感慨您义薄云天您的徒弟侠骨丹心,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你对武林的贡献…倘若细看就会发现,从十二年前开始,护龙山庄就在不知不觉中与朝廷挂钩,抗旱、剿匪、救灾、从军…啧啧,护龙二字当之无愧。”

“敢情叶大人是来消遣老夫的?”

“不敢,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每一次所助的、最后所得益的人都是同一个官员呢?”叶长流道,“西门傲将军,什么时候您和他的关系那么好,可以做到用性命换取他的荣华富贵了?”

慕容执浑身一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慕容庄主,你很笨诶,”叶长流很遗憾的看着他,连连摇头,“这种时候一旦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就代表你心虚,说明真相被我不幸言中了。”

慕容执倏然站起,一掌拍在墙上,掌心移转间已留下印痕,灰尘簌簌而落,“叶大人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十二年前阳谷关东渠府一役,赵家军全军覆没,后来在西门傲将军清理战场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两具重要的尸首——裴云将军与校尉赵云水,当时赵军被诬为与敌勾结的叛军,西门傲自然要追其行踪,可所有的蛛丝马迹在荆州…就断了。”叶长流敛去笑意,“荆州,是您的地界。”

慕容执一把抓住叶长流的胳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捏碎,“这些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今晚见了灵隐寺人。他告诉我,当年在所有人都以为裴云云水阵亡的时候,他收到过一封信,写信的人,”叶长流眼中寒意夺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赵云水。”

慕容执霍然睁大双目。

“信中提及他与裴云将军平安无事,暂且在您山庄躲避风头,待到时机成熟,会出来为赵家平反。”叶长流深深看了慕容执一眼,“可为何后来——当今圣上还了赵家清白、设忠烈堂的时候,他们不出现?”

慕容执偏过头去,避过这道酷烈的视线。

“所以我猜——若是他们在未洗脱谋逆罪名时就已远走天涯,纵容者是您;若是…他们死了,纵然凶手不是您,亦和护龙山庄脱不了干系吧。而这知晓这一切的人——西门傲将军,如果他掌握了什么凭证,呈到皇上那儿,你会怎么样…护龙山庄又会怎么样?”叶长流的眸中泛着一种诡异的光芒,这种光令慕容执莫名的毛骨悚然,背上直冒冷汗,他颤声道,“你…你…”

“想通这一点,很多疑问也就顺理成章。所谓‘威平南天下,啸震北苍穹’,说得是平南八王与西门傲的伟绩丰功,然自天鼎元年大捷,这震北军除了守备边城就几乎没打过什么硬仗,倒是西边和南境小役不绝,皇上北军逐渐调出,面上看去是为调军,实际却是变相削西门将军的权,此次华军来势凶猛,皇上更甚直接让八王领军前来…”叶长流冷笑一声,“倘若八王死了,你说,谁能够重掌大军主权?”

慕容执唇色发白,视线不由颤动,他没有接话。

叶长流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这本是个很好的打算,利用您杀死八王再嫁祸给灵隐寺人,得权得势间又铲除了所有障碍,只可惜啊…不知从哪儿跑来我这么个绊脚石,把计划搞砸了。”

慕容执终于抬起眸,直迎叶长流的目光,他淡淡道:“叶大人以为,单凭这些猜测就能让皇上信服?”

叶长流微微一笑,“你说凭据啊…不就正坐在我面前么?”

“我?叶大人以为我会为你指证西门傲?”慕容执冷笑了几声,道,“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被他胁迫这么多年,你才是最恨他的人吧…”叶长流搭在杯上的手指雪白润泽,十分好看,“若是,我能够承诺在保令郎和护龙山庄平安的前提下扳倒他,不知慕容庄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呢?”

慕容执浑身一震,嘴唇抿成一条线,“西门傲与此案毫不相干,叶大人不必白费心机。”

“喔,是这样。”叶长流点点头,柔声道,“既然如此,明日皇上找我问话我只得说…的确是孟熙烨指使你刺杀八王爷的,看他有恃无恐似乎还有后着,如果从护龙山庄入手兴许能够找到什么关键,可少庄主慕容耀远在震北军当校尉,要彻查还得找他回来问清楚,啊,对了,当说到慕容耀时孟熙烨似乎面有异色,看来…”

慕容执雷霆之怒,“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叶长流眨了眨眼,凑近他的脸,突地一笑,“难道你认为我会这样看着你承担所有罪责,然后,看着西门傲安然领着大军出征?”他说到这儿,绝秀的面孔逐渐阴森起来,“我告诉你慕容执,我不会为了你这大义赴死之情而心慈手软,更不介意为了扳倒西门傲而拖垮整个慕容山庄包括你那无辜的儿子,甚至可以不惜以勾结外戚之罪让你的九族死光死绝——今日你不应允我,我这天下第一商便做一次霸王生意,断了你所有念想,让你必须赌这一次,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慕容执怒发张然,双手镣铐崩断,掌影暴起,“碰”的一声数十道掌影掠过叶长流身侧,然转瞬间人影闪逝,耳边听得轻轻一笑,雪白润泽的手指牢牢扣在他的颈上,一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叶长流眼睫微扬,挑衅味十足,“你武功不如我,阴谋诡计更是差我甚远,究竟还有什么不能让你死心,何不听我说说应对之策呢?”

慕容执的唇齿有瞬间的僵硬,叶长流这一笑的意味,仿佛一切不过是一个让他愉悦的游戏——他乐意看着自己挣扎——到死。慕容执悲从心生,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耀儿中了‘阴阳紫阙’,莫说让我为你上堂为证,便是走出这囚牢一步,西门傲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叶长流微微一怔,他虽不知这“阴阳紫阙”什么毒物,言下之意能够解毒的人唯有西门傲,慕容执未必不想帮自己,而是不能帮。他缓缓放开手,踱到桌边停了下来,见慕容执神情悲痛,浑身战栗隐忍着不发,他慢慢侧头,合上双眼,“慕容庄主,你可记得那日寿宴,我明明喝了你大半坛琼觞,却为什么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慕容执闻言一愣,这个疑问的确缠绕他心中许久,喃喃问道,“为何?”

叶长流轻笑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坐下身,一手举起茶壶往茶杯里倒出一些凉水,一手摸入怀掏出一枚玉瓶,打开木塞伸到慕容执跟前,示意他闻闻,慕容执眉头一皱,探了一下,大凛道:“鹤顶红和断肠散?”

“不错,天下奇毒成千上万,鹤顶红乃是剧毒之首,一旦入口,不给人任何时机,没有任何解药,当即致人于死地,更何况这鹤顶红更是加了断肠散——”叶长流从容的将瓶内丹粉倒入茶杯中,举起来摇匀,看着粉末尽数化去。

他盯着杯中水,眼睛一眨不眨,突然端了起来,浅浅的喝了一口。

慕容执蓦然一惊,飞快出手制止,然而叶长流已将这杯毒水一饮而尽。慕容执变了颜色:“你疯了。”

叶长流微微一笑,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回到慕容执跟前,展了展臂,表示自己无恙,又指了指自己依旧姣好的脸色,道:“因为我会一种内功,能化解天底下所有毒,包括——阴阳紫阙。”

慕容执蓦地一惊,讶然道,“世间有如此奇功?”

“如果你还不信,明日…”叶长流微笑得很是良善,“西门傲的人找你时告诉他叶闲别有居心,以策万全,你需要拿到‘阴阳紫阙’让我服下,他一定应允。只要你相信我能够救令郎,我不介意你当着你的面试药,但——倘若你仍不信,我也不会动摇大理寺的立场,法理情,情为下,法为上。”

慕容执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冰凉的石床之上,额边冷汗淋淋而下,他知道这是叶长流给他最后的机会,早在真相被他看穿之际自己就无路可选。他阖上双眼,静默良久,终于开口:“你要我怎么做?”

叶长流见他终于服软,悠悠站起身,“将真相公之于众。”

“就算我站出指证,西门傲亦有其他脱罪的法子…”

“一击不倒,后患无穷,这个道理我明白,”叶长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但不是你要考虑的事。”

慕容执木然颔首,无言以对,算是信了他。叶长流并不在乎慕容执那冷漠的目光,“有个问题我却很是好奇,究竟您当年把云、裴二人怎么了,能让西门傲这般有恃无恐?”

“这与本案有什么干系么?”慕容执抬头看向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心中起疑,“叶大人似乎对他们颇有兴趣…”

叶长流声音很平和,“知己知彼罢了,他利用此威胁你,我们未尝不可以以牙还牙。”

慕容执凝目看他,似乎想瞧出什么倪端,“告诉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原来慕容庄主以为你还可以和我谈条件,”叶长流笑了两声,“你说说倒也无妨。”

“解开棋亭酒肆的护龙棋阵,以此交换你想要知道的事。”

叶长流忆起那日在棋亭酒肆看到的黑白棋盘屏风,正是十数年前慕容执所摆下的一局,至今无人能解。

他嘴角飘出一丝笑意,未再多说什么,转身推开囚门而出,临走前瞥了一眼被慕容执扯断的镣铐,道:“您还是把这玩意给安上去吧,免得那些狱卒以为你要逃狱,再被痛殴一顿我那紫云膏都救不了你嘞。”

“还有…”叶长流眼中笑意更甚,“明晚此刻见。”言罢锁好门,就这样把一头雾水的慕容执丢在里面,笑嘻嘻的离开。

只是刚走出几步,便见木揽风站在转角处,叶长流微微一怔,也仅仅是一个眼神的接触,两人都不再多语,直到一前一后出了大理寺牢,叶长流才搭住他的脖子,“这么快就送完容大人了?”

木揽风避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

这几日,叶长流一改往日懒散作风,每日勤勤恳恳的到大理寺阅理卷宗、复核查勘,陪审现案,直忙得两眼通红亦不休息,木揽风和裴亦商看在眼里,心中担忧。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困…嗯,好吧,”叶长流扭了扭脖子,一骨碌窜上马车,满足的躺在软垫上,“上车,回家,睡觉。”

后半夜,夜色黑沉,汴梁城死一般的宁寂。

木揽风安静的驾车,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犹豫良久,终于问道:“公子你当真…有能够化解百毒的内功?”

叶长流哈了一声,“倘若我当真有这本事,这些年何苦劳心劳力的赚钱…只需到武当山顶摆个摊,收重金解剧毒,岂非既得了名利又造福江湖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骗慕容执…”木揽风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却生生顿住,“原来你一早让我准备鹤顶红与断肠散气味的药粉,是存了这般打算…”

叶长流嘿嘿两声,做作的拂了拂手,“别把我说得城府那么深啦,这个只是凑巧啦凑巧…”

木揽风无力,“倘若到时慕容执出堂作证,你又救不了他的儿子…”

“呵。”车厢内的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彼时西门傲已经垮了,他又能如何?”

木揽风略略沉吟,“你曾经对我说,人无信而不立,义字于你重逾千金。”

“对啊,那时还是正直青年嘛…”叶长流清模糊地笑了笑,语调中带着自嘲之意,“一旦在背信弃义后尝到甜头,就会慢慢忘记所谓的执念,唉,当完奸商做佞臣,你公子我的人生还真是丰富多彩。”

木揽风再次沉默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扬鞭的手没有停歇,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道了一句:“是因为容辞么?”

马车内的人没有回应。

“还是因为…谢留宵?”

依旧无声。

木揽风转过头去,见车厢内的人侧躺着抱着枕头,已然阖眼睡去,他当真是累坏了,完全没了形象,枕头上隐约还有口水的痕迹,木揽风不觉摇头失笑,伸手放下帘子,提缰让马速减缓了些。

第二十二局:供认不讳

第二日清晨,叶长流醒来赖了一会子床,裴亦商迎入房内,手中端着青瓷碗,“公子喝点参汤,提神。”

“还是小裴善解人意。”叶长流不正经挑挑眉,接过参汤,一口气咕噜喝下,见裴亦商直愣愣盯着自己,“怎么了?”

“公子瘦了。”

“那是因为你胖了。” 叶长流不以为然,“知道我吃得不好,就该去琢磨着给我捣鼓些好吃好喝的。”

裴亦商脸上一僵,自打入京以来,叶长流似乎有意不让自己闲着,府内事物无论巨细统统让他包揽,那些琐碎事交给几个小厮打理未尝不可,他终究只想让自己隔绝事外。裴亦商摇头苦笑,正待转身,却见叶长流笑道:“这几日咱们府的伙食先安排好,完了你去趟凉州,帮我请个人。”

裴亦商精神一振,“什么人?”

“王渊派掌门,明冲。”

“王渊派?”裴亦商微微蹙眉,“素闻那王渊派行事诡秘,悬铁衙门上回抓住明冲也只因内里出了叛徒,即便我到了王渊山下,他们也未必会让我见到人,谈何请来?”

“报上你家公子我的名,想来要见那明冲一面不难,至于带人来汴梁…”叶长流穿起衣裳,“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裴亦商笑道:“原来公子与他早有交情。”

叶长流起身洗了把脸,看着盆中清水倒映的面孔,瞳孔幽深。

交情么。

曾经的军师与少将的交情不知算不算?然逝者不可追。

那日顺义县相救,叶长流这个名字还足够让裴亦商见上一面,只需一面,裴亦商就会发现,这个明冲正是亲父裴云将军当年麾下的校尉崔铭冲,而明冲也会惊讶看到,这个来寻自己的人竟是裴家长公子。

故人相见,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是痛哭流涕还是伤春悲秋?

这些都无所谓吧。重要的是,顺义县劫囚车那日,自己亲口叫了他一声崔铭冲,当他得知裴亦商竟是那叶长流的人,定然会把当日之事详细言明,希望从中得出线索。

原本,明冲身为朝廷逃犯,不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救己一命的陌生人涉险入京。可若是这个人是裴亦商呢?什么也不知情的裴亦商,在听闻自己的公子知道崔大哥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心情,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答案很简单。

他会带着崔铭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京,他未必不担忧崔铭冲的安危,可外人的安危在他裴亦商的眼里,永远敌不过这么多年执着的真相。

而崔铭冲,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昔日自己追随将军的遗子呢?

叶长流拧干毛巾,转眸间恢复了素常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听闻外头隐约有人调笑之声,问道:“一大早怎么这么闹腾?”

裴亦商笑道:“屈家小少爷来找公子,我说您尚未起,他便和茶水两个小家伙玩起来了。”

叶长流一脸被噎到的样子,“屈平休?”

直等到磨磨蹭蹭吃过早饭,叶长流才慢吞吞的往园子走去,远远便见屈平休那抹紫袍张扬——正和水水比踢毽子,茶茶拍着手数数,叶长流不禁扶额,长大二字对有些人来说,那就是浮云啊浮云。

屈平休看到来人,忙停下来,但见叶长流一扫平日谨慎神色,眉宇间更是英气飞扬,心中不由畅快,“叶兄!”

“你怎么来了?”

“叶兄声名赫赫,小生自当是拜访来啦。”

叶长流让水水带着茶茶回房温习,复又瞥了屈平休一眼,伸手,“拜访自然要送礼,礼呢,礼不重我不收。”

屈平休倒不以为忤,拍拍胸脯,嘿嘿两声,“这大礼不就站在叶兄跟前吗?”

叶长流蹙了蹙眉,“你?”

屈平休急急点头,“是啊是啊,叶兄若是要我,我连夜打包将自己献给您。”

叶长流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屈平休…没想到你竟是…你也是堂堂名将之子,怎就…唉,可惜我并无断袖之癖,这种事还是别找我了…”

这回轮到屈平休嘴角抽搐,连连摆手,“叶兄误会了,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

“是。”屈平休神情肃然,郑重的作了一揖,正当叶长流以为这家伙终于要吐出什么正经的字眼时,但闻:“小生自见叶兄一面,便日思夜想肝肠寸断乃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想跟随您学习国之大道人之大义,故…”

“打住!”叶长流觉得这种胡言乱语再听下去对方没念完自己就要肝肠寸断了,“屈平休啊屈平休,我琢磨着你还是先回去找位先生学好四书五经什么的比较好…”

屈平休嘿嘿一笑,他虽是满脸顽皮,眼神却是难得的,“四书也好五经也罢,皆由叶兄教我可好?”

叶长流见他不似说笑,“你将行弱冠,既然成日碌碌无为是为逍遥,又何故跑来认什么师父?莫要说我没这本事,便是有,你又待如何?”

“不知叶兄可还记得初见时你对我所言?当时旁边也有这两个小娃,你对我说,‘狂人总是要先做出一番事业才会放纵——而你,还没这资格。’”屈平休正色道,“叶兄,这话也许你说了便忘,但我每每想起,便是浑身的不自在。屈平休一身歪风只因在乎的人含冤,我厌恶这官场,讨厌这朝廷,总想着有些事连我爹都无能为力,我还待如何。可你说我没有放纵的资格,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自叶兄的口,我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人对我说的。”

叶长流叹息,他自然知道这个另外一个人是谁,心中不免腹诽这家伙的直觉未免太准了吧,“原来是我不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啊,甚幸甚幸,改日你走回正途,我自当去屈老将军那儿讨个赏。”嘴角翘了翘,“就可惜我这种靠钱买官的商人,实在真没什么本事可教啊,屈大少爷,还是另寻高人吧。”

屈平休摇头笑道:“连天下第一慕容执都为您手下败将,论学武,除叶兄者谁?若论才识,铭旭说了您擅法通律之能不输容辞大人,可我偏偏看不惯他,除叶兄者谁?至于经商之道为人处事更不用多说,掌控天下商脉又可为国之大义一夜散财,除叶兄者谁?”

“你这算盘打得精,”叶长流笑得悄然无声,“纵然你说破唇舌,我便是不答应,你奈我何?”

屈平休双手插腰,“我便死皮赖脸成日纠缠不休呗,所谓平休平休,平生不知休!”

叶长流习惯性的呸了一声,“我看是平生不知羞,羞愧的羞。”话音刚落,见屈平休明显一呆,怔怔的看着自己,方知失言,连忙又笑出声,“常听铭旭说起你这不知羞的性子,今日倒算是见识了。”

屈平休看不出叶长流的千思百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叶长流笑道:“拜师什么的,休要再提了,你若是了解我,倒未必愿意跟着我了,你说这朝廷上下黑暗污浊,我又能安了什么好心,保不准我授了你武功让你替我杀人放火,不开心了又弃了你叫你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害的,可没人替你喊冤不是。”

屈平休盯着叶长流,突然道:“这就是你不答应我的理由?”

“不错。”

“你不想害死我,才不让我拜师的么?”

叶长流皱了皱眉,见屈平休目光炯炯,一副兴奋万分的神态,方知自己又说漏了嘴,“我并非此意…”

屈平休放声大笑,“倘若当真如你所说你没安好心,怎就不骗我当你的棋子?你明明是个好人,何必拒人千里。”

“你这家伙…”

“叶兄,你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会很孝敬你的。”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拖起叶长流的袖子,左摆右晃,“拜托啦叶兄…你答应吧你答应吧你答应吧…”

恍惚间好似看到一个娃娃极为熟稔的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道:“永陵哥,你就答应我吧行行好行行好…”

以前的那个少年脾气虽硬,实则心肠极软,只要缠着他,说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最后总会答应,可惜啊…这招并非对谁都有用——即使是同一个人。

“嗯…”叶长流手指支额,慢悠悠的拖长音节,“我收徒弟可是有条件的。”

屈平休见对方并无厌恶之感,隐约觉得事便要成了,咧开嘴来,“我答应我答应。”

“大华兴兵越境突袭,我阳谷关失守,皇上此回遣了八王回来,除了各地必须驻军的安防,能调的兵力已经全部调出来了——仍是不够,想来这募兵告示就要贴满了汴梁了,”叶长流慢慢的抬起眸,颇具玩味的笑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身为大雍子民,文不能入仕,武不能为将,难道连当个小兵尽些微薄之力也不行么?”

被他这么一说,屈平休脸上白了一白,“我…”

“你怕了?怕就这样上了战场,杀了几个敌人之后就死了,死的不轰轰烈烈,还是死的不扬名立万?”叶长流轻蔑的目光略过他的脸,“那些普通将士们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莫非是你屈大少爷的性命尤为珍贵,他人便如草芥?”

屈平休被说中心思,噎得脸上一红,忙道:“这战指不定要打个多少年,待我回来,叶兄都忘了有我这么个徒弟了…”

叶长流见他知难而退,愉快的站起身,在他的肩上啪啪啪拍了三下,“你呀,还是继续做你的风光大少爷吧。”

屈平休不情愿的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叶长流转身欲离,又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听说你们那什么京城四少之中,小状元商博良极是擅棋。”

“博良棋下得好,西门也很厉害,他们当时都是跟着云大哥学棋的…”屈平休说到后面神态忽然黯然下来,叶长流装作没瞧见,笑道:“崔铭旭说傍晚要来,若是得闲,你倒可以让你那些伙伴一起来切磋棋艺什么的。”

屈平休顿时神采飞扬,“那可说好了。”

叶长流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施施然拂了拂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