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齐国宫廷中,如凡羽公子亲眼所见,宋玉笛已毁,湑君或许今生也不会再碰笛……”

淡淡的话语依稀传来,听得我上移的脚步猛地一顿。

我回眸瞧了湑君一眼,叹气时,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再是爱,不再是恨,不再是怨,也不再是哀……酸甜苦辣皆算不上,剩下的,唯有红尘过后数不尽的感慨。

我刚要收回视线时,他忽地侧眸望向我的方向,微笑时,眉宇清朗。

原来他早看到我了。

原来他是故意拖住凡羽让我脱身。

我感激地笑笑,对他微一颔首,在凡羽头扭动的刹那,我忙闪过身重新混入了上去兴庆宫的人潮。

刚到兴庆宫门口,突然就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惊了一跳,生怕被一些熟人认出,但如今又逃不过去,只得整整神色回眸,正待弯腰揖手遮面敷衍过去时,两根冰凉的手指已挑住我下藏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入眼处,绯色描金的踞纹锦衣,俊美如玉的面庞,风流纵肆的眉眼,优雅含惑的笑容。

“二哥?”我欣喜,抱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摇晃。

无颜本抱着双臂神色轻松地看着我,此刻见我这般反应,忍不住轻挑了剑眉,眸光微动:“怎么,见到我就这么开心?”

我没功夫和他开玩笑,一把拉过他走到宫殿的角落,轻语:“我刚得知楚王屯兵在边境的楚丘。你知道的,楚丘距曲阜仅有帝丘之隔,我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与晋国相争,而怕是难咽我们夺回蔡丘的恶气,想要借机攻下重镇曲阜。”

无颜轻笑一声,转了凤眸看向我:“然后呢?”

我皱了眉,低声:“二哥,我们还是不要参加这宫宴了吧,快马加鞭回齐国备战要紧。”

无颜摇头,依然笑得恣意:“好不容易才来。我才不要回。而且楚王若要攻曲阜,你当我们此刻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我呆了呆,眼见他这样无所谓的样子不禁有些恼:“即便来不及那也得早日回去。你可是都督齐国兵马的豫侯。”

他突地不说话了,只低眸瞧了我,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可恶模样。

我瞪了他一眼,踢他:“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你不是要见晋穆的吗?近在咫尺了反而要离开?”他笑了笑抬眸,明彩华灯的亮光钻入他的眼中,映得他的眸光潋滟如波。

我最讨厌的就是见到他这媚色流转的眼睛,总是能叫看见的人脑中直犯晕。

我心中懊恼,忙道:“不见了。定是我执意要来北晋惹的祸,楚王一定是探得你不在齐国的消息才敢驱兵北上的……”

“真的决定不见了?”他朗声一笑打断我,旋即神色一整故作焦虑状,“只不过,这可怎么办?为兄早在楚王率兵北上的时候便已集兵二十万众于曲阜之侧了呢。他若实在想不明白死活要攻下曲阜不可的话,估计也得花个一两年的时间,损个十万八万的将士……”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一时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钦佩。

原来他一直神神密密的是有缘由的。还是意说得对,公子无颜是世间最聪明的狐狸,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却无人能够算计他。

“在想什么?”他扳过我凝望一处神思不舍的脸,定眸看着我。

“你,”我脱口而出,言罢,脸不由自主得一红,心下觉得不妥,忙解释,“在想,你当真厉害。”

“傻丫头,”无颜轻轻一笑,手指下垂握住我的手,言道,“进去吧。”

尽管宫宴还未开始,晋襄公与王后也未到,但此时兴庆宫里来宾虽多,人人都坐于自己的位子上,安静而又认真地欣赏着殿中央的歌舞。气氛依然热闹,却远不同兴庆宫外的自由与喧哗。

请柬交给迎上来的内侍后,无颜与我被领去殿中左侧第三排靠后的席位。

视线很好,眼前没有蟠龙金柱挡着,隐蔽性也不错,一眼瞧过来,也难在意我们坐着的这个地方。

青玉席上,美酒佳肴已呈案上,夜光杯,银色箸。

我和无颜到得不早也不晚,左右两侧第一排那些留给王族显亲、各国贵宾的位子都空着,而后三排的位子上差不多都已坐满了人。

我转眸略略看了看周围,见没有熟悉的面孔和异样的目光后,终于慢慢放下心来,随着他人一般把注意力移向了殿中央的歌舞上。

霓裳羽衣,簪羽碧钗,香散飞巾,红袖长舞。

众舞婢皆美色,体态也轻盈,动作也灵活,不过我却看得频频摇头。

齐国的歌舞之技于天下五国中最为出色,尤其是齐宫廷的舞,但凡见过的人皆称惊艳无双。

既然眼前舞姿平庸无奇,我也失了兴趣,心中微生倦意。

“觉得无趣了?”半天没再说话的无颜终于开了口。

我侧眸看了他一眼,撇唇一笑,反问他:“难道你觉得有趣?”

他饮了一口酒,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中舞婢,似是看得津津有味:“丽人满目,自然有趣。”

我笑着不做声。

可是刚说完这句他却又转眸不看殿间之舞了,只凝眸瞧着我,目色流转万千,不知在想什么。

“看什么?难不成我比那丽人满目还有趣?”我出声揶揄。

他勾唇笑了笑,不答。

我也侧眸,瞅着他,心念一动,忍不住呢喃出声:“二哥的容貌看起来很像某个人呢。”

他神色骤然怔仲,定睛看我时,眸底幽暗不明。

“像谁?”他慢悠悠地问,看似毫不在意。

我笑笑,终究还是把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给咽回心中,挑了挑眉,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聂荆。”

无颜扬了眸,动了唇角正要再说什么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却骤然划破了殿间的融融和谐:

“王上,王后与夏王惠公驾临兴庆宫!”

酉时总算到了。

王上一到,殿内顿时安静得鸦雀无声,我和无颜跟随众人参拜后,回位肃然坐好。金銮上置有三席,晋襄公居中,王后、夏惠公各坐一侧。我禁不住好奇心,抬眸飞快地瞟了眼端坐高处的三人。

只见晋襄公身着明黄龙袍,肤色净白,颚下留着三寸美髯,眸间光华内敛,长相虽不俗,却不是传说中那般地英武不凡。坐他左侧的是他王后,也是我的姑姑、齐国夷长公主。齐国夷女的美貌素来传闻天下,姑姑也不例外。她今日穿着暗红色绣凤钿钗襢衣,头上青丝葳蕤盘旋若凌云,牡丹国色的面庞上,因心中喜悦而浮现着淡淡的粉红光泽。

而那个夏惠公……

我凝了眸,因心中惊讶而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我从未想到原来意口中夺去他王位的叔叔居然如此年轻,他看起来长不了意几岁,但他正容坐在金銮上时,那不动声色的庄稳气度,眉宇间的从容淡定,虽面色冰凉若雪般寒人,却自有凌天而下的君王霸气。

意,自当不及他。

纵是天下各国君王,怕也难及。

我暗暗一惊叹,刚要低眸收了眼光时,殿外又传来内侍的高呼声:“王上宣众公子、公主及各国贵宾入殿!”

公子?晋穆想必也来了?

念光一闪,我心中顿惊,手指一颤差点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好在无颜眼明手快抢先扶起,避了杯子猝然落地的尴尬声响。

我脸上一红,不敢抬眼去看无颜的反应,只得心虚地垂下头。

无颜轻声叹了叹,忽地伸指过来用力地握住我手,掌心柔软温暖。

这样的温度消去了我指间的冰凉,更让我心中没来由一安,我呼出一口气,不再紧张慌乱,缓缓抬了头。

抬眸时,那些贵胄们正鱼贯进入殿内。他们弯腰躬身行过礼后,转身入座。

我看了看进来的众人,只见无苏与湑君同席坐在左侧第一桌,羽冲和一身着淡黄色绣龙长袍的男子坐在右侧首席……

那人我不认识,不过看来应该是晋国的公子。我仔细瞧了瞧他,只见他长得并不难看,反而英气勃勃,看上去很是俊朗。

不是丑面。

我正想着时,无颜已凑过头来在我耳边低语:“和公子羽冲坐一处的是晋国储君望。公子穆坐在左侧第二桌……”

我下意识的眼眸一转,按着无颜的指引看过去后,不禁心神一震。此时已不再是指间冰凉的问题,而是全身如坠冰窖的寒。

即使他将黑裘换成了金色的长袍,即使他那乱糟糟的长发皆束起来用银色的发冠拢住,即使他现在脸上戴的是一面流溢着万千光华的金色面具,即使……他这次露在面具外的除了他的眼眸还有那看上去弧度相当优雅漂亮的下颚……

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便是那个鬼面无常。

而他也正勾了眸子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看过来,唇角扬起时,笑容无端断地让人瞧出三分邪气。

念起安仁殿里的一幕幕,我忍不住冷冷一笑,面色冰寒。

原来他就是公子穆!原来他之前一直是在耍我,还利用我引出聂荆!

他眨了眨眼,眸光里顿时添上一丝古怪,唇边笑意愈发盎然。

心中又恼又气,我咬着牙,手指颤微。

被无颜握住的手忽地一松,我扬眸看了看他,却见他凤眸含笑望着前方,眸底光芒却在这一瞬变幻莫测。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入眼还是那张讨人厌的金色面具。

可他的眼光也不再停留在我脸上,明亮的眸子直直迎上无颜的目光,向来潋澈的眼神在此刻暗黑如夜。

难不成二哥和他也有过节?

我心中一叹,移开了停留在那金面上的视线。

转眸,首先入眼的便是坐在晋穆身旁的女子。我上下仔细打量她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这才凝神思索起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去穆侯府时在晨郡住的院中遇到的那个女子。

外面虽冷,宫里却暖,今日的她身着绛色纱裙,衣单薄,但并不会觉得冷。她绾着美丽的涵烟髻,妆容依然精致无暇,只是眼神不再轻挑含媚,敛眸时,气韵高贵而又端庄。

她是谁?为何会坐在晋穆身边?她是公主,还是贵宾?

我扭过头正要问无颜时,却见那女子忽地扬首看着晋穆,手指拉了拉他的衣袖。待晋穆终于收回了与无颜对峙的目光侧眸看向她时,那女子娇然一笑,红唇靠近了晋穆的耳边,窃窃私语一番。

“她是晋国的公主吗?”我微微蹙了眉,问无颜。

无颜轻声一笑,摇头,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她是夏国的逃难公主,绛蓉。”

“绛蓉?”我回眸看着无颜,惊讶,“你是说她是意的妹妹绛蓉?”

无颜抿了唇,点头。

难怪南宫假称绿芙,绛绿相对,芙蓉寐香。

原来如此。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明白原委正要抬眸一笑时,眼光却瞥到晋穆垂头看着绛蓉微笑的模样。不知觉间,我手指渐渐发凉。

分明含情,分明亲密。

这样的人我还能嫁?

我叹口气,垂眸看着夜光杯中泛着琥珀色的美酒,想一醉方休,却又怕失礼。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无颜低声问我。

我想笑,却又忍不住咬了唇:“那人脸上戴的金色面具看得我讨厌。”

无颜笑,声音一软:“丫头,这么快就讨厌?将来还得过一辈子呢。”

我愣了愣,说不出话。

婚堂生变

“王上宣妍公主、夜驸马上殿!”

随着长而尖锐的高呼声再一次在殿间响起,今晚宫宴的正主,夜览和妍女才施施然在众婢女内侍的环绕下缓步由宫外拾阶而上。

新人着大红喜服。夜览的长袍描金绣瑞枝,腰间缠金色玉带;妍女的襢衣华美而飘逸,长长的裙裾拽地而过时,暗金织绣随步起伏。

本该幸福喜悦的两人,入殿的刹那,脸上浮现的竟不是甜蜜或舒心的笑容,而是严肃得让人不得不起疑的紧张。唯有妍女偶尔抬眸看一眼端坐金銮上自己的父王母后时,目光中才露出了一抹羞涩的赧意。

问题并不是出在两人身上,问题出在金銮上坐着的第三人。

夏惠公。

我瞧着此刻夜览望向夏惠公时面色苍白、目中带恨的模样,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心中有些担心:说实话,以他在临淄时能当着我的面刺杀聂荆的冲动来说,此夜的宫宴怕会很难风平浪静地渡过。

身旁的无颜低声一叹,笑:“但愿意不要太傻,夺位的仇恨哪及新婚的欢喜重要。”

我闻言看了看他,沉默一会后,忽道:“或者不止夺位之恨,或者,还有父仇的纠葛。”

无颜哂笑,挑了眉,不语。

我皱皱眉,自问实在是看不懂他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笑意,于是便凝眸瞥向那个高高在上、面色冷俊的夏惠公,瞅了半天,却居然无法从他淡然自若的神情中窥得一丝喜怒哀乐的征兆。

深水一泓,波澜不惊。果然不愧是一国君主,年纪虽轻,道行却深。

我正打量揣摩时,谁知那夏惠公竟猛地转过脸来望向我。剑眉紧拧时,他的唇角却难得地一扬。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容颜美若雪莲将倾,虽那笑容意味深长得让人隐隐害怕,却不知怎地让我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牵引。仿佛我已认识他很久的亲切。

我呆了一会,许久才醒悟过来拍拍自己的脑袋,暗道:胡想什么呢,那分明是你从未见过的人。

他瞧见我的举动,不禁眸光一怔,微笑着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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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览和妍女的婚典已在上午完成,晚上的宫宴,不过是为庆贺新婚之喜而设。只见他们跪拜行礼后,便被礼官领去坐在金銮之下、众席之上的居中席位。

晋有旧俗,酒宴上,新妇必须给自己的夫君斟酒三杯。当妍女羞红了脸低头倒酒时,夜览冰冷了许久的面色终于慢慢融解。仰头饮酒三杯后,在众人关心注视的眼光下,他也不禁双颊飞红,清俊的面庞上顿时添上了几分今夜早该出现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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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酒过三巡,殿间歌舞再起。

欢闹喜庆的鼓乐声中,此时的气氛显得很是和谐。刚才新人露面时异乎寻常的紧张,还有两个不请自到的人在席宴上的别扭仿佛都被遗忘在了一旁。

我的心情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一开心又多喝了两杯酒,等到头开始犯晕时再搁下杯子才发现为时已晚。

扬手向宫娥要了一杯醒酒茶,饮完后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无颜的面容依然虚幻如梦、极不清晰。

“二哥……不行了,我得出去走走吹一吹冷风。”我扯了扯无颜的衣袖,嘴里喃喃一声后,腿下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无颜伸臂扶住我,担忧:“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舌尖打结,拒绝起来倒利索。

无颜皱了眉,身形一动,似要站起。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此时虽有些醉,手下力气却比平时还大。眼看着他被我按得动弹不得拧眉无奈的样子,我不由得吃吃一笑,绕指点着殿间的舞婢,道:“二哥不要走,在这里……慢慢地欣赏美色。”

言罢,不等他再出声,我就已转身混在来往穿梭殿间众多的宫娥中出了兴庆宫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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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殿时还是烟霞漫天,出殿时夜幕暗沉,圆月孤独。

初冬的夜风凉得刺骨,几阵风拂上面庞时,酒意是很容易散,但逐渐清醒的脑袋却也因此痛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