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申时,楚梁两军皆退后三十里,观望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决。

他们观望,我们部署。侯须陀的军队汇合成了两拨,一拨绕到了楚军左翼,一拨藏在梁军身后,顺带着在移兵时,侯须陀派奇兵神出鬼没地烧了两军大半的粮草。于是楚梁这一观望就不再成赌气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势。

要言战,必须得等他们的粮草运来。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认为敌军这重新运营粮草的时间也足够东方莫自夏国赶回来了。一想到无颜不久后就要醒来,我就忍不住松了口气,连续几日心情大好。

两军对敌的形势一停滞,我慢慢便有了空余闲散的时间,能够多去两仪宫看王叔,也能够常陪在无颜身边。

这日我看完了书房堆压的奏折,走入寝殿正要掀了帷帐进去时,迎面却飘来一只宽长的裾纹衣袖,颜色明橙,鲜艳亮丽中,别含一抹温暖的感觉。

“师父!”我欣喜,忙攒住他的衣袖。刚要开口再说什么时,忽有冷风拂面,隐隐中,还夹着一丝幽然缥缈的香气,虽清淡,却闻得人迷迷恍恍。香气才自鼻间吸入,瞬间便将疲惫欲睡的感觉快速地纠缠上我所有的神经。

又是沉睡散?

我还来不及恼火生气,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垂下。脚下一软,身子无力地朝一侧直直倒去。

意识弥散之前,身后有手臂接住了我,抱着我走了几步后,他扬手将我扔落至一处柔软。随后,耳边有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得真不是时候!为师正治到紧要关头,没功夫回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墙角先睡会儿吧!”

东方莫!不问就不问,我静静站在一边就是,干什么要把我弄昏?

虽心里气得厉害,偏偏此刻我只能闭了眼睡觉。

一觉醒来后,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后。睁眼时,殿里宫灯已亮,灰暗的窗棂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颜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会头顶上方的紫色帐纱。身下柔软依旧,只不再是睡前时接触的丝绵轻软,而是绒绒毛毡的暖和。

似乎不对。我转眸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墙角的软塌上,而是睡在那张本该躺着无颜的白玉塌上。而此时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锦被被人掖好盖在身上,明紫的绸缎一丝一缕将浓郁的琥珀香气慢慢散开,闯入我的鼻息后,缓缓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无颜他……

脑间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我愣然,许久后才醒悟过来那个让我狂喜的事实。

无颜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侧眸看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满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别无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云母屏风上悬着的外袍穿好。我刚要掀了帷帐离去时,一不小心瞥眼瞟见了墙侧铜镜里照出的人影,我吓了一跳,顿时怔住。

镜中人有垂落似墨云的长发,玉般美丽的娇颜,只是眸光有点呆滞古怪,正打量着镜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叹口气,半天后我才告诉自己:夷光,这是你自己,别再当作见到怪物般惊恐了。

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最终还是挪了脚步坐回榻上,倚身靠着塌侧,思考。

如今我已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定是因为无颜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处理军国大事、无须再假借我的手才将我脸上易作的容颜洗去的。只是如今没了他的面庞做遮掩,我这个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现在宫里,那算什么?

我自嘲一笑,手抱着自己的肩头缓缓滑落,轻轻的揉抚中,试图给自己添一分温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刹那,碰到了藏在袖里那个略微坚硬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赶紧将晋穆的鬼面自袖中掏出来,戴在脸上后,转转眼珠,打开墙角窗扇便爬了出去。

人家都是飞,或者跃,万端的潇洒任意,可我却只能用爬。

狠狠鄙视一下自己,唾弃过后,我沿着宫墙一路摸索,直到了那个映着满室灯火、窗纱明亮的书房外,这才停了脚步,掂起脚尖,费力在结实的窗纱上戳了个洞,凝眸瞧进去。

满室人影。丞相希偿,大夫祖越、平铮,将军蒙牧、白朗,等等,几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过来。室里众人面色凝重,嘴里却永远似不曾停歇般,对着那个斜身坐在软塌上、神情懒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滚金绯色的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却依然不肯好好地将衣服穿妥。长袍垂落,腰间随意系着一条白玉腰带,衣襟领口松松垮垮,纯白的里衣露出大半,雪般的鲜亮衬得那原本也属苍白的容颜此时竟添上了几分有生气的血色。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时,我就再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时候,室里的人口中嚷嚷着什么对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只闻得他轻飘淡定的声音,仿佛轻松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视得厉害。

……

“南方龙烬的军队全没了吗?”无颜挥手打断了自丞相希偿口中没完没了冒出的话,漫不经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时,让满室的人皆低头不语,一时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无颜也不急,扬了眉轻轻笑着,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身子软软地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副摆明着天下谁人也没我惬意的自得模样。

这德性……

我瞪眼,越看越恼的时候,却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只要他没事,只要好好活着。

室里众人偷偷交换着眼神,少时祖越开口,小心翼翼地回禀:“龙烬的军队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军,怕……”

“若怕他反,朝廷当初招他回来作甚么?还给他手下十几万军队供了五年的军饷,莫不是以为齐国当真有钱没处花,养着他们好玩的?”无颜摇头,语音听起来不温不火,言词却尖锐得毫不留情,慢慢道来时,听得祖越面色通红。

“臣下失误。”祖越揖手。脸色看似恭敬,微闪的眸光却依然有抵触。

无颜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后的蒙牧,问道:“菘山上那五千人还在麽?”

蒙牧回:“在。”

无颜微欠身,笑道:“把他们都调下来吧。天寒地冻地将人家放在绝顶上,不觉得太不厚道麽?难不成你以为凡羽那家伙真的会脑子进水跑去攻打有天险孤峭的高山?白浪费五千精兵!”

凡羽脑子不进水,便是说将五千精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脑子进水了?

我心里暗嘀咕,虽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对他这样含沙射影的话实在反感。说蒙牧做事不妥,不等于在骂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来和我想法一样,只是揖手应下,满脸的懊恼。

无颜笑,凤眼轻挑时,长眉飞扬:“不必内疚,先前是本公子顾虑不当,怪不得你。”

好你个无颜!我哼然冷笑,心道这一下是直接骂到我头上来了。

“谁?”随着一声高喝,瞬间眼前的窗扇大开,有人飞身出来拦住了欲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么人?”挡在我面前的是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虽不陌生,却也不熟悉。前几日我办军务的事时,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蹙了眉,藏在面具底下的面色骤然冰寒。

他见我不答话,目间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扬,竟是要来捉住我的胳膊。

我侧身逃开,怒道:“你敢!”

将军愣,忽地止身不动了,只睁大着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断在我身上游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里暗讨时,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听到我的腹诽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视我的眼睛,果然不再乱看了。

两人正僵持时,屋里有好听的声音懒懒问起:“什么事?”

“有个戴鬼面的人。”将军小心措了词,既没蠢得将我这般身手的人说成是刺客,也没把我说成是奸细,看来资质并不驽钝。

屋里人不说话了,半天,他轻笑开口:“今夜议事先至此,你们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来!”

拎?

无颜!

我恨透了他这样莫名骄傲的语气,于是唇角颤微几下,也不待别人来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户,跳了进去后顺便重重一下关了窗扇,噼啪一声把那个叫做樊天的家伙隔在了窗外。

“过来!”无颜侧眸看我,笑得和颜悦色。

分明很想扑过去,但我还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过来。”

他叹气,撑了双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处柔软似乎有点松弛,但我还是憋住了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还是死去活来!

他又叹气,下榻朝我走来时,一边走路一边咳嗽。

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唤他:“无颜。”

他轻笑着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着我时,口中笑道:“这是哪家的鬼丫头?”言罢他扬手摘了我脸上面具扔至一旁,指腹缓缓摩娑在我的脸颊上时,潋滟的眸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幽深隐隐间,有晦涩疼痛的光华在丝丝流淌。

许久,他才摇了摇头,低声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无颜,”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无颜……”

“嗯。我在。”

温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脑后,他低下头,将额角抵至我的发,轻软熟悉的呼吸一缕一缕抚上我的面庞,细微,悠然,带着绵绝不断的思念、永世难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

庄公殡天

一室无声。

先前一堆人聚在这里嚷嚷纷乱的喧嚣陡然消逝,空气里弥漫着安详静谧的暖流,一点一滴萦转心头时,突然让人有种极不真实的错觉。无颜斜身靠在书案后绵软的长塌中,低眸看着手中的奏折时,唇角微勾,凤眼斜睨,慵懒悠然的模样比之前那会更甚了。

我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只支手托腮,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似早习惯了这般注视的眼神,神情淡淡的,脸不红心不跳,安然若素。每一次扔了手中奏报换下一卷时,还抬眸对着我微微一笑。

一卷帛书扔开。

又一卷拿起。

再次扔开。这一次目光抬起时他凝了眸看我,脸上笑意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

“很好看?”声音低沉轻软,似暗夜疏疏吹来的风。

我摇头,撇过眼珠,嗤然:“好看什么?难看!”看了十八年早看够了,只不过这会念在你刚醒,瞧瞧有什么变化而已。

“难看?难看还看?”他瞪眼,目中闪出几分怒意,嘴角笑意却丝毫不减。

我抿了唇,偷偷笑着,却不说话。

突然一只手勾过来,把我拽到了他的怀中,搂紧。

“辛苦这么多日,累不累?”他低眸看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其间,点燃了一道又一道盈然的光彩。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向他的胸膛,诚实点头:“很累。”

他沉默了片刻,抚摸着我长发的手指突地一扬,拿起书案旁的那张面具,细细端详半响:“这段日子他一直陪在你身边?”

感受到他语中微微冷下去的音节,我仰了头,手指轻轻地将他宽敞散开的衣襟拉好,低声:“是啊。他一直在这里。而且……而且那日还是他救的我……怎么办?”

他不作声,玉般的肤色骤然一寒,眼神看向我时,慢慢变得僵硬。

许久,他随手将面具甩开,指尖低垂触及我的面颊时,不再温暖,而是带着丝丝冰沁的凉。“什么怎么办?莫非你还要以身相许报答他?”他扬眉笑,容颜和煦,墨黑沉沉的眼瞳却愈见深邃无底,偶尔,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凌厉锋芒。

本以为厚实无缝的墙壁无端端出现了裂痕,缕缕冷风钻透进来,一点点吹凉了我心中的温度。我轻挑了眉,收回拢在他衣襟上的手指,笑了笑,自嘲:“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

无颜轻轻一哼,倏而垂眸,笑得高深:“那你倒说说,你怎么想?”

我低了眉,神色一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我若知道的话,那还用问你?”懊恼,心头也忽地泛起一丝委屈,一丝恨意,我爬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坐直。

那手臂先是任我离开,后又一下将我拉回去。

“我有办法。”他轻笑敛眸,看似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神情,只是我的耳边却清晰传来了某人咬牙的声音。

“真的?”我欣喜看他,扬手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他伸手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怀里,悠悠然道:“你别管。总之我有办法,本公子是决不会不会欠他晋穆的。”

我挣扎一下,最终抵不过他手上的力道,于是只能乖乖地伏在他怀中,心中依然放不下:“可是晋国还欲出兵帮我们围困邯郸。”

无颜冷笑,不以为然:“又不是安了什么好心。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乘乱扩张领土才是他要的目的,说不定,”他停顿一下,语气蓦地下沉,透出些许古怪,“他还欲借机灭了楚国这个位在晋国南户门庭的心腹大患。”

“就算是这样,他也是帮齐国暂时解了围。”

无颜又笑,轻飘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嗤然的不屑和张扬的骄傲:“哪里解围了?晋军不还在路上麽?再说就算没有他的那些个所谓的援军,我也能退敌。何须多此一举?”

说得容易!我闻言沉默,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是好人。”

无颜哼,漠然:“本公子不否认,他只对你好。”

我抬头瞪他,无语。

“不早了,睡吧。我看奏折。”他微笑浅浅,再次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胸前。

双手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赖着那处温暖,闭上眼,嘱咐:“我睡了。不许吵我醒来。”

“再说。”敷衍。言罢手臂离开,后又围上来,耳畔随即响起了丝帛倏然滑开的细微摩擦声。

“嗯?五万水师变做了步兵?”他自言自语地嘀咕,沉吟一阵后,慢慢笑开,依稀带着一抹恨意,定声下结论,“又是那家伙干的好事!”

我暗笑,掀开他的衣襟,把头藏了进去。

琥珀香气扑鼻而来,还有那隔着轻软衣料传来的咚然心跳声,没过多久便将我带入了一个迷恍的天地。

这一次睡得极其安心,伴着久违的、毫无牵挂的轻松,一觉到天明。

睁眼时,满室依然烛火燃燃,琉璃灯罩明悬溢彩,只是抱着我的那双胳膊已不在,我孤身躺在长塌上,身上盖着无颜的绯色长衣。

无颜呢?我转着眼眸四顾寻觅他的身影,眼光掠过墙壁窗扇时,这才瞧见那已被朝霞染得通红的窗纱。

天色已亮。可他还俯首在书案旁,背对着我,右边的肩膀微颤,似是手下正飞速写着什么。一身单薄的白绸里衣,虽然室里不冷,但他身体才复愈,这般撑法,必定又要熬坏了不可。

果然,我心念刚落,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便传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把衣服给他披上,心疼道:“一夜没睡吗?”

他回眸匆匆瞥我一眼,倏而视线又落至案上的奏折,手下的墨迹挥洒毫不停滞,口中言笑无忌:“之前睡了一个多月,此刻再闭眼也睡不着了。”

我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时,鼻间却突然吸入了一股辛苦微涩的味道。目光一闪,我挑眸望去,瞅见那碗被遗弃一旁的浓黑药汁。

“又没喝药?”

无颜勾唇,放下手中的毛笔,略一晃动那卷丝帛让墨迹吹干后,这才回头看着我,缓缓笑道:“正等你喂。”

“你醒了还要人喂?”先一开始是惊讶,转念一想醒悟了他所言是何后,我不禁掀了眉,脸上一烧,恼火,“自己喝!”

“真的不喂?”

“不!”

“那我不喝。”

他说得干脆利落,凝眸笑看着我时,一副所恃无恐的模样。

我弯唇笑,柔声问他:“你不喝药?”

“不喝。”死不悔改。

“好,”我点头,也不再和他无谓纠缠,扬手将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捏指抬了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不喝药汁,吃粒药丸也差不多了。”

某人瞪眼,脸色慢慢变青。

“味道还不错吧?”我嘻嘻笑,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