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 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塌,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麽?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默然。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响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

---------------------------

删了最后一段,累赘。

一舞倾情

雨后的天空往往静谧清朗,月下有烟花团簇绽放,五颜六色的璀璨争夺衬得今夜月辉愈发地皎洁美好。

只是纵使这天上圆月的银芒再灼灼粲然,却也不及此刻人间明德殿半分的灯火辉煌。

高銮玉阶,明殿喜堂,红锦地衣铺曳连绵,靡丽香气霰漫四周,千盏琉璃灯悬挂宫檐下,烛火耀动,艳丽张扬的红光将昼夜照得瞬间颠倒。

踱上玉阶,靠近殿门。门外内侍欲高声通传时,我瞥眸过去,秦不思赶紧挥手让那内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异。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华,殿里却不闻钟鼓丝竹之声,也不闻宾客喧哗之闹,一殿千余人竟皆沉默着,脸上神情千般模样。除瑟瑟退在殿侧的宫人侍女不敢抬头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专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复杂怪异,或好奇关切,或紧张担忧,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戏的惬意自在,气氛凝滞冻结着,宛若冰封不可破。

我在门外伫立许久,静静看着殿内情景,不言不动。殿里局面看似应该与我这个未到之人无关,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瞧着,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着的是夜览,金丝勾边的墨绿锦袍,身影修长挺拔,一人独立于坐着的千人之间,的确是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高高的金銮上有五人坐着,当中席是无翌,左首夏惠和聂荆,右首无颜和明姬。无翌年幼,稚嫩的面庞纯净如玉石,此刻只顾眨着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饮着酒,面色清冷淡漠,不察一丝情感。聂荆直直盯着夜览,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锋芒浅露,不知所思。

明姬弯唇轻轻笑着,笑容一反往常的妩媚妖惑,凤冠霞帔下容颜端庄可亲,望向夜览时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还有一人……

面若凝霜,薄唇却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凤眸却冷冽冰凉,目色黑暗得从所未见。

一时仍无人说话,也无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来的我。

终是无翌年幼难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里慢慢回荡:“夜驸马为贵国穆侯所求之事寡人会考虑……”

“考虑什么?”无颜忽地出言打断无翌,轻轻一笑,横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难之前已回绝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几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来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无翌眸光闪了闪,不吭声了。

我闻言一怔。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麽。”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

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

心里一急,我正要举步入殿时,一直不曾出声的明姬却柔柔笑起,劝慰道:“这既是夷光公主的终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争了何用?”

无翌这时接话,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来后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话……”

“她-不-嫁!”无颜又一次打断无翌的话,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满殿皆僵。

我收回了迈入殿里的脚,忍不住连连退后三步。

身后爰姑扶住了我,低声叹气:“既知如今,又何苦当初!”

夏惠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转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凉而又深邃。满殿无人得知我的到来,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弯了弯,笑容雪般冰寒,却丝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发愣时,他稍稍一挑眉,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间尽是妖异至绝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计策不断,如今这一刻我才知借手与齐谋晋在明,是幌子,联晋谋齐却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让它牵扯了东齐一起大乱……以财富换城池,让伯缭放明姬,原以为是聪明人各有算盘,却不知其中布局层层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谋。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无颜与明姬的婚约前后背里纠缠不断,种种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错,一个不慎,便是整盘皆输,且毫无翻身的可能。而这之前,无颜步步皆没错,甚至还将你数子。

错只错在,利用明姬之人聪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却没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败为胜的赌注放在我和无颜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错了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东齐版图,我即使放弃一切也不会再次拱手叫你夺去,更何况是还要赔上自己国家的盛兴危亡。

不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无颜,而我是齐国的公主。

我脑中思 索不停,心里苦笑不已。

半日,我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站稳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头,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间,口中淡声道:“秦总管,劳烦您为本宫通传一声。”

“诺,”秦不思轻声一应,随后便扯了嗓子,高声呼道,“夷光公主驾至明德殿!”

满殿闻声死寂。

而后诸人纷纷转眸看我,千双眼光如千道剑芒,齐齐直戳我的身上。

瞬间,殿间私语低低响起,唏嘘短叹声不绝。

我本就死而复生是为天下至奇,两次婚求无果是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览挑衅求婚,后有无颜强硬回拒,早在让秦不思通传时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无可避的尴尬和窘迫,然一步既迈出,我只能选择独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着脚下无尽无止的浪起潮涌,承受着心中的割裂疼痛,脸上,偏偏还要表现得风情云淡。

缓步踱至金銮下,欲要行礼屈膝时,无翌却连忙摆了摆手,欢喜道:“阿姐免礼。你来了便好,正说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装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为何?”

夜览走来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间隐有忧虑和浅浅的愧色。见我望见他,他抿抿唇,开口说话时那忧色和愧色刹那不见,唯余一脸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为妻,命臣下前来求婚。”

“哦,”我轻声一应,转眸看看明姬和无颜,略作不悦,“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驸马是否觉得此刻谈这事似乎时机有些欠妥。”

夜览声色不动,慢慢解释道:“本是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来,一时无事,臣下以为趁豫侯与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让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胆无忌,一时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拧拧眉毛,笑望着他。

他直直看回来,眸光流转,脸上笑意瞬间又深了几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这话题,他却偏偏顺着话往下纠缠不休。

想当初年幼时情同兄妹,此刻却是为了各国利益竟当众对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举若是晋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虽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毕竟所提时间着实不对。若不是晋穆的意思……能让如此祸害留在自家权力中心任其为所欲为的,不是晋国危大,便是他危大却不自知。

我低低一叹,笑道:“驸马只自顾自己料想结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绝,那喜堂岂非要笼层阴影,坏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坏了穆侯的名声?”

夜览垂眸望着我,轻笑,不以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绝?”

我一扬眉,问回去:“你说呢?”

夜览眸色一动,默了片刻,忽地却改了口:“也罢,稍候臣下当以国礼再求也无妨。”

我笑而不语。

夜览抱揖施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松口气,转眸看看四周,见銮下右首空着的席案正欲踱步过去时,一个声音却又将我唤住:“夷光公主,素闻齐国有俗,喜宴上亲者得给成婚者敬酒三杯,并予以大礼相赠已示祝贺恭喜。小臣适才已见齐国王上向豫侯及我国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称兄嫂,并赠宝石以为贺礼,不知公主您,礼何在?敬何在?”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肤色今夜却有往常不见的苍白,薄唇也浅得近乎没有血色,长长的眉毛虽舒展着,眉宇间却凝结着比蹙眉苦恼时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独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伤和那蠢蠢欲发的勃然怒火。

于是待他开口前,我先笑了,亲自去留给自己的那张空席案上执了酒壶,拿了酒杯,转身对南梁旧臣们道:“诸位不必如此忧虑。夷光自当敬酒行礼,明姬公主既嫁来齐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这些礼数。”

诸人互视几眼,略一迟疑,仍站着不动。

我侧身,满上酒杯,步上金銮,将酒壶放在无颜和明姬的席案上,捧着酒杯弯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愿二哥与嫂嫂姻缘美满。”

言三次,次次锥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凉彻骨骸。

酒罢仍低着头,两只手同时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凉颤抖,捏得我骨碎欲断;一手温暖柔软,扶着我,缓缓站直。

抬眸,却见明姬笑比花娇的容颜:“夷光有礼了。”

我微微一笑挣脱她的手,不言。

金銮下,上大夫仍是不罢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贺礼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里一阵阴风大起,吹得帷帐飘摇,满殿烛火一下皆灭。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绛月纱湛着微微寒芒,冰凉而又耀目。

无颜拉住我低声道:“夷光你……”

我推开他,只扬臂拂手掠过明姬的面庞,空中飘过一丝淡淡的花香,转瞬却不可闻。

明姬大骇:“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轻轻道:“别怕。我只要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今夜你还我解药之时,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机。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声恨道:“恶毒!”

“啊!”我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闻言轻冷冷一哼,不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