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道:“还好…”

不等她详说,黄元就笑道:“大头伯伯说,我也有两封信呢。我过去看信了。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去娘娘庙那散步,看上弦月。”

杜鹃忙“嗳”了一声,愣愣地看着他掉头而去。

再低下头看手中的信,只觉烫手。

林春在信里也没说什么令人心惊的话,不过是将他日常生活琐事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杜鹃读着,仿佛他的早晚起居、学习玩笑都历历在目。

这更比一切剖白都叫她惶然。

她默默地想道,想个什么法子让娘说出真情呢?

她必须要做决断了。然后告诉林春自己的决定。

再说黄元,回到自己房里,果见窗前书桌上有两封信。

他放下书本,先捡起那信看了看,分别是昝虚极和沈望来的。于是坐定,才不慌不忙地拆信看。

先看沈望的。信的内容无非是埋怨他一入深山。便将好友置之脑后云云,又说他如何思念他,以至于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他含笑摇头。

接着,他又拆开昝虚极的信。

这信要厚些。除了问候他,还简述了些山外新鲜人事;末了又说,他因听林春说山里四时景致,心下向往,决定等他回家探亲时,约三五同窗好友随行。届时要他“杀鸡屠鸭”,他们要与他“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看到这里,黄元再次微笑。

他想,以为这旅行好容易呢,也不知林春告诫过他们没有,别兴兴头头地跟着来,却在黄蜂岭那失足掉下悬崖,岂不惨?

一面想,一面翻开最后一页信笺,注目一看,不禁一愣。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王摩诘的一首诗,乃是描写他归隐悠闲生活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那笔迹虽与昝虚极字体相似,却略有些娟秀,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断认不出来的,只会以为是他写给黄元,问他眼下生活是否也这样悠然惬意,虽无友人相陪,却常得竹、月相伴!

黄元却心中一颤。

他认出这是昝水烟的笔迹。

当初离开府城时,他收到昝虚极转交她的一封信,言“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如今寄来这首诗,虽无别样题外话,他却看出她不再“将心托明月”,而是“将心化明月”,不管隔多远,不论他在何地,她都静静地照着他。

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会有这样念头。

然而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就是向他传达了这层意思。

她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混在堂哥信中,瞒天过海;一个“情”字未提,若非知音,断不能体察她这份情意。

可是他体察出来了!

一时间,黄元心乱如麻。

他静静地怔了一会,听见窗外娘和大姐低低的说话声才清醒过来。垂眸看了看手上的信笺,果断按原折痕折叠起来,再装入封套,和沈望信一块,放入抽屉里。

不该胡思乱想的,他想道。

就当是虚极兄写的吧。他写的是不错,可是却没想到:每次他弹琴的时候,可不是独自一人,身边总有姐妹相陪的,杜鹃还常以洞箫来和呢,虽然她吹得不如林春好。

起身走出屋去,走到冯氏身边,问:“娘,这是什么?”

冯氏用手抄着筛子里的豆子。往篓子里装,一面笑道:“红豆。你爹、你妹妹都喜欢吃豆沙饼和豆沙汤圆,我就多种了些。瞧,这都有七八斤了呢!”

黄元奇道:“在哪种的。我怎没见地里有这个?”

冯氏道:“靠山边,最远的那块地,我在地头埂种了一小块。这个哪能占好地呢,要是天干收不上来,也不心疼。”

黄元点头,顺手抄起一捧豆子,感觉滑溜溜的,从指缝间漏下。他一面玩,一面靠近冯氏,低声道:“娘。找个机会,你跟爹和爷爷奶奶说了杜鹃的事吧。”

冯氏就呆了:“说…说么?什么时候说?”

她忽然就紧张起来,又喜又忧。

喜的是此事公开后,儿子亲事就能定了,她心中再无秘密负担;忧的是不知公婆和村人如何说她。又将会闹出什么事来。

黄元见她这样,轻声安慰道:“娘别担心,有我呢!”

冯氏想起儿子当家事事妥帖,才把心定了些。

娘俩低声说了几句,暗定于八月十五之前把这事公开。正说着,那边黄鹂娇声叫道:“哥,来帮我摘扁豆。”

黄元抬头“嗳”了一声。道马上来。

冯氏呵斥道:“摘扁豆也叫你哥!他还要看书呢。”

黄鹂辩解道:“看书也要常歇歇,不然眼睛受不住。哥哥教了一天课,现在就该歇歇,活动活动,等吃了晚饭再看书。这墙头上的扁豆我够不着,哥哥个子高。胳膊长,所以我喊哥哥来摘。”

冯氏哑然,顿了会才气道“你浑身都是理!”

黄元对她安慰地笑笑,就朝院墙边走去。边走边想,等和杜鹃的事定了。就回信告诉昝兄,这也算喜事了。

走到墙边,伸胳膊毫不费力地摘墙头上的扁豆,一面故意问小妹子:“往常你怎么摘的?”

黄鹂提着篮子跟在他身边,笑道:“端板凳站了摘。现在有哥哥了,不用板凳了。”

黄元哈哈笑出声来,觉得小妹子忒可爱。

黄鹂见他不分老嫩都往下捋,急忙叫道:“摘嫩的,挑嫩的摘。就是青色的,像这样扁扁的,里面豆子没长鼓起来的。”

黄元停手,低头看了看她递过来的样品。

“为什么要摘嫩的?这些呢,都不摘了?”

“太多了,吃不完。今晚就摘这一条墙面上的,和辣椒一块泡酸菜;明早再把那边墙上的摘了晒干菜;这些老的就留着,养老了收豆子,做豆种也好,煮稀饭也好。”

黄元听清楚了,重新按要求摘起来。一边摘,一边微笑着听小妹说酸扁豆送粥如何好味,干扁豆焖肉最香等等,心里充满温馨的感觉。

自回来,他就见全家人日日忙的都是吃穿二字,除此外,并无别样复杂追求。而他原先看不上眼的几亩地,也在家人的勤谨伺候下,不仅收获颇丰,而且据他一日三餐所食来看,并不比在山外吃的差。比如那几斤红豆,他想也想得出姐妹们会用它做出新鲜花样食品,给农家生活增色。

简单质朴的生活,是万丈红尘的缩影!

“黄鹂,你又使唤人!”

黄雀儿走来笑道。

黄元喊“大姐”,问她晚上吃什么。

黄雀儿抿嘴笑道:“晚饭是杜鹃做的。不过,还真有一样好东西。不定你没吃过。”

黄元听后十分雀跃,忙问“是什么?”

黄鹂抢先道:“竹鼠肉。是大姐夫送来的。”

黄雀儿红了脸,叱道:“什么大姐夫!乱说!”

第281章 捡来的闺女

“乱说什么?”

随声而来的,是笑盈盈的杜鹃。

黄元转头,上下打量她。

杜鹃瞅着他道:“你看我干什么?”

黄元一笑,咳了一声道:“没什么。晚上有竹鼠肉?老鼠你也敢杀,敢吃?”

杜鹃笑道:“你没见过竹鼠?这可真是奇怪,你原先在杨家,他家那么有钱,连竹鼠都没吃过?”

黄元老老实实地回道:“没吃过。听都没听过。”

黄雀儿道:“山外没这东西。听夏生哥哥说,上次水秀姐姐回来,带了一只回婆家,他们都好稀奇呢。”

又告诉黄元,这竹鼠是什么样一种动物。

姐弟几个纷纷动手,沿着篱笆墙摘扁豆,一面说笑。

正忙着,就听院门口有人叫“黄鹂,爹回来了。”

黄鹂一听,赶紧把篮子塞给大姐,自己飞奔过去迎接老实爹,“爹,你回来了!可打到板栗了?摘了山楂么?哎哟,好些菌子!”

黄老实从肩头卸下背篓,黄鹂探头查看,一边嚷嚷。

杜鹃见爹回来了,将手中刚摘的扁豆往篮子里一丢,拍拍手道:“爹回来了,我去下面。你们也快点摘,马上就开饭了。”

说完转身飞快地跑向厨房。

黄元和黄雀儿果然加快动作。

因墙根下还种了南瓜,插脚在藤蔓间,不时碰触到一个南瓜,脚踢得它晃动。可是,有一次黄元却仿佛踢到一块大石般,纹丝未动。他俯身拨开南瓜叶,失声叫道:“这么大!”

那是个巨型南瓜,足有脸盆那么大,不知几十斤。

黄雀儿随意扫了一眼,并不惊奇,笑道:“这个大的。我们特意留的。这样的还有好几个呢。等长老了,摘了放起来,不容易坏。冬天做南瓜饼吃。你肯定没吃过南瓜饼吧,又甜又软。”

黄元直起身子。呵呵笑起来。

等他们姐弟将这面院墙上的扁豆摘完,那边冯氏和黄鹂也将桌椅搬到院中,杜鹃脆声招呼吃饭了。

此时,暮色渐浓,犹可见村子中央炊烟袅袅,又有几家呼儿唤女喊吃饭了;鸡们四处溜达,就是不肯进笼;黄狗也兴奋地窜来窜去;村路上,晚归的农人相逢,站着依依叙话。

黄元洗了手,走到桌边。挨着老实爹坐了,嘴里问“什么好菜?”眼睛却扫向桌上。只见每人面前一只大粗碗,碗里是满满的挂面。桌子当中摆着三菜一汤:一碗红红的干虾熬肉酱;一碗炒三丝——乃是扁豆丝、红辣椒丝和火腿肉丝;还有一碗肉烧山菌,菌子都烧碎了,卖相不如前两道菜好看;另有一大砂锅清亮肉汤。香气四溢。

黄老实呵呵笑道:“这酱拌面吃最好了。”

一面抄起木勺,舀了一大勺酱,放在碗里,用筷子翻抄搅拌,一面叫黄元也学他。

黄元却挨个将三碗菜都尝了一点。

黄鹂盯着他问“哪个最好吃?”

黄元点头笑道:“都好。依我看,蘑菇其貌不扬,味道却最鲜美。比之前吃的更鲜;这虾酱和扁豆香辣可口,适合佐面;这个汤么…”

杜鹃早帮大家一人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又解释道:“这菌子是爹刚捡回来的,我又放了点竹鼠肉在里面,你说能不鲜?不管什么东西。现采现吃最能保持鲜味。”

黄元笑着点头,低头喝了一口汤,眼睛一亮,道:“果然好汤!这就是竹鼠?怪道你们这样稀罕它。哎呀,真是人间美味!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黄老实和冯氏听了愕然,杜鹃姊妹则放声笑起来。

当下,一家人围桌而坐,在暮色中进食。

黄元放怀吃了一大碗面,又喝了一大碗肉汤,吃得头上都冒汗了,冯氏还在不住帮他搛山菌,就因为他夸了一句“鲜美”,又让杜鹃帮他再盛汤。

黄元忙摆手说,吃不下了。

他见老实爹已经添了第三碗了,犹不饱的样子,忙劝道:“爹,晚上少吃些。待会就睡了,吃太饱不易克化。”

杜鹃笑道:“你别劝,爹饭量大。再说,他待会还要照应牛和驴子,洗了澡还要出去逛一圈,跟大头伯伯他们唠叨说话呢。”

黄元也就罢了。

一时,隔壁林家也摆饭了,林大头高声问这边“元儿,竹鼠肉可好吃?”

黄元急忙高声回道:“十分好。多谢大头伯伯了。”

两家人就隔着院墙说笑起来。

忽然方杏儿走进来,打了招呼坐下后,拿出一双单布鞋,说她闲时抽空做给黄元的,感谢他对表弟们的照应等。

冯氏忙感谢,接过去凑在眼前仔细观看。

一面夸赞,一面问道:“你这几天做的?”

方杏儿点头,谦虚说针线不好,让表婶笑话了。

冯氏忙说“哪儿的话,你这点年纪,几天做一双鞋,针脚还这么匀净,我年轻的时候,连你一半还赶不上呢。”

黄雀儿看了也说好。

方杏儿笑说不嫌弃就好,她在这只帮娃们洗衣煮饭,也没有别的事,闲着也是闲着,做些针线感谢表弟,那不是应该的。还说她又在做一双棉鞋,也是表弟的。

黄元正在教黄鹂弹琴,闻言心中又是一阵不自在,便道:“让表姐费心了,弟弟这里谢过了。我有好些鞋子呢,是娘和二姐在府城的时候做的,还没穿了。表姐真有心,就帮爷爷奶奶做吧,老人家肯定高兴。”

方杏儿忙答应说,等把手上这双做了,就给姑奶奶做。

黄元不再言语,却想道,杜鹃的事不能再拖了…

因中秋到了,黄家长房和二房议定:今年要好好团圆,十五晚上在黄老实家过节,十六晚上在黄老二家团聚。

杜鹃姊妹早几天就开始准备了,十五这晚烧了一大桌菜,还磨了糯米、做了汤圆,又酿了甜米酒。连月饼也不缺,是任三禾从山外买来的。

堂屋里,老少三代不分男女,挤在一桌:黄小宝和黄元挨着黄老爹坐。接下来是小顺和黄鹂,然后是杜鹃和黄雀儿,再过来是冯氏、黄老实、黄老二、凤姑,又转到黄大娘黄老爹。

也没许多规矩,一家子喜笑颜开、放开吃喝起来。

小顺吃了一圈,没见汤圆,问道:“汤圆呢?”

他可是参与磨糯米的,因有此一问。

黄鹂道:“这么多菜,先吃汤圆,你还能吃得下菜?”

小顺道:“这么多菜。等吃过了,还能吃得下汤圆?”

黄小宝道:“笨!你不晓得管住自己嘴巴,留点肚子待会装汤圆?你死命吃,当然吃不下了。”

众人哄笑不已,个个喜气洋洋。

黄元兄弟不住帮两个老的斟酒。陪他们说些天南海北的趣事;杜鹃姊妹也时常站起来帮二老搛菜,又解说这菜是如何烧的,黄老爹和黄大娘被儿孙尊敬着,十分欢喜。

凤姑对冯氏笑道:“大嫂就是有福气,都不用自个动手,几个闺女就烧了这么大一桌菜。”

若是以前,冯氏只当这话是嘲笑她只会生女娃;可如今不同了。她有儿子了,因此坦然接受了弟媳的恭维。

她谦虚道:“我粗苯的很,她们姊妹没一个像我的。”

杜鹃时刻惦记着寻机会让冯氏公开内情,说她不是黄家亲生女。这时听了冯氏的话,忙娇嗔道:“瞧娘说的!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不像爹娘生的。不像黄家闺女,跟弟弟也长得一点不像。旁人说也就算了,娘也这样说!”

冯氏神色一僵,搛菜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黄元则眼神一闪,看向冯氏。

冯氏得儿子鼓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用平淡的声音道:“你本来就不是娘的闺女,是…是娘从山上捡来的。”

艰难地说完,别人还没怎样,黄鹂先纵声大笑。

小时候,娘常用这话逗她,如今逗起二姐来了。

然她笑了一半就笑不下去了,忽觉不对:娘的神色很凝重、很不对;再看爷爷奶奶等人,也都怔怔地看着娘;二姐尤其反应大,丝毫不当这是玩笑话,竟站了起来。

杜鹃心情激荡:难道娘决心要说出来了?

不管怎样,她都要推一把,彻底把这事公开。

她站起来,盯着冯氏问道:“娘说真的?我真不是黄家闺女?那我是从哪来的?”

冯氏开了这个头,再不害怕了,也站了起来,面对公婆低头道:“爹,娘,儿媳妇不孝,把这事瞒了你们这么多年。可是,儿媳妇也是没法子,那年把元儿弄丢了,我急疯了…”

她按照黄元教她的,将当年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不但如此,她还进里屋,将包杜鹃的衣包拿出来给众人看,以黄家当初的条件,是万万不可能拥有这样料子的包布的。

黄老爹等人都听傻了。

吃,当然是吃不下了;说,又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众人尽管惊异,却丝毫没有怀疑。

正如杜鹃刚才说的: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说她不像黄家闺女,连黄大娘自己都疑惑过。不仅因为杜鹃不像农家女,还因为她跟黄老实夫妇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像黄元,虽然一副翩翩读书郎的模样,可长相摆在那,便没有人质疑他不是黄家儿子。

屋内静了下来,只听得灯火燃烧得噼啪响,还有猫狗在桌下为争一块骨头打架的声音。

 

第282章 不能忘恩负义

首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黄老实。

老实坨子梗着脖子,只盯住一点较劲:“杜鹃是我闺女!就是我闺女!我养了她这么大,管谁来要,都不给!”

他狠狠瞪了冯氏一眼,怪她不该说出这事。

这可是头一回,他当众表达对媳妇的不满。

接着,反应更激烈的是黄鹂。

她也站起来,尖声叫道:“捡来的又怎么样?咱们家又不像姓杨的,没把二姐当亲生的待。爹和娘待二姐姐比待我还亲呢!我从小到大,挨骂的次数比二姐多多了。”

说着转向杜鹃,痛心疾首道:“二姐姐,你可不能忘恩负义!你那亲爹娘肯定不是好人!他们不要你!娘那时候把哥哥弄丢了,是没法子;你爹娘是为什么?好好的把你丢山里,这还是人吗?你想想,他们这样有钱,又不是养不起你,肯定是嫌你是女娃子,不想要你,才把你扔了。一定是这样!二姐姐,我要是你,这一辈子都不认亲爹娘——他们太狠心了!”

小女娃激动万分,穷尽一切词句,力图消除杜鹃对黄家的隔阂,斩断她对亲爹娘的渴望,将她认祖归宗的可能性扼杀在最初状态。

她这一嚷,黄雀儿等人也都醒悟过来。

黄雀儿鼻子一酸,当年杜鹃落水后的恐慌又浮上心头。

她一把捉住妹妹手哭道:“什么捡来的!你哪点像捡来的?从小到大,爹和娘明明喜欢你多些,村里人也都喜欢你,我还觉得我是捡来的呢!那年,小宝把你推掉河里,我差点吓死了。我怕你要是淹死了,回家娘非把我剁了不可!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活不成了。你说,你像捡来的?捡来的能比亲生的还疼?杜鹃,你不许走!你不能忘恩负义…”

她这一哭。杜鹃忍不住也掉泪了。

那时候啊,小姐姐才一点大,就帮她换尿布、照顾她;她抱着自己,走得跌跌撞撞的。可是她双手环住小姐姐脖子,十分安心;蒸一个鸡蛋,姐俩总是分着吃;整天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晚上挤在一头睡…

黄小宝也把筷子一丢,对杜鹃道:“你还捡来的呢!从小到大,为了你,咱家闹出多少事?大伯和大伯娘把你看得跟命一样。就说那年我把你推河里去了,大伯和大伯娘又哭又闹,谁当你是捡来的?后来,冯家外公又带了七八个人打上门来。跟爷爷闹。我挨了好一顿打,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呢。你亲爹娘能对你这样?要是他们真心疼你,也不会把你扔山沟里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他也跟黄鹂一样,猛踩杜鹃亲爹娘。

黄鹂蛮横道:“对!我们家养你这么大,你不能走!”

他兄弟姊妹们纷纷开口。都是阻止杜鹃找亲爹娘的。

也就小顺想得没那么远,没那么大反应,但听了哥哥姐姐的话后,也担心起来,对杜鹃叫道:“二姐姐!”

实在不是他们想多了,实在是因为黄元才找回来,按常理。他们也该帮杜鹃找亲爹娘、送她回家才对。可是,他们都舍不得。

黄老实尤其不愿承认这回事。

自从杜鹃出生,谁不羡慕他?

隔壁林大头见天嫉妒地说他“好命”,如今要是知道杜鹃不是他亲闺女,还不知要怎样笑话他呢!

家人反应让杜鹃动容,对冯氏哽咽道:“娘…”

她不知冯氏为何选择今天说出真相。可毫无疑问的,兄弟姊妹们都舍不得她。大家都说“从小到大”如何如何,无不提醒她一个事实:冯氏从没当她是捡来的,对她的关爱超过了两个亲生女儿;爹和姐妹们不知内情,对她就更不用说了。

还有黄元。黄元是怎么看待这事的?

她泪眼模糊地望向那个少年。

自冯氏说出真相后,黄元就有些跟不上姐妹们的思路,全没料到会是这般反响,这倒是意外惊喜。

他想,也好,这样对杜鹃的伤害就少些了。

见她对自己看过来,他丢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挚,满含深情和别样意味。

他站起来,轻咳了一声,屋里便静了下来。

大家都看着他——黄家最有学识、最有前途的孙子,要如何处理这件事,连黄老爹和黄大娘也不例外。虽然黄元是晚辈,但没有人质疑他处置此事的威信。

黄元含笑道:“二姐姐是捡来的,这一点都不奇怪,我早怀疑了,因为她实在不像咱家人。”

黄鹂不服气道:“怎不像?明明好像的。”

黄元对妹妹摆摆手,道:“你们别想太多。我能被人捡去,二姐姐被娘捡来也就不奇怪了。其实,亲生的也好,捡来的也罢,都不要紧。咱们家又不像杨家,咱爹娘可是至真至善的好人。好人有好报的!你们想想,要不是二姐姐,我哪能这么容易认祖归宗呢?咱家也不能这么兴旺。是不是?”

此言一出,兄弟姊妹们纷纷赞同。

黄老爹和黄大娘则想到了鱼娘娘。

杜鹃放心了,深吸一口气,换上笑脸道:“爹,娘,就算我是娘捡回来的,我也当你们是亲爹娘一样。当年,娘生了弟弟又丢了弟弟,半条命都快没了,还拖着病身子把我从山上抱回来,比亲娘十月怀胎生我也不差了,一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份善心就该得到好报!后来,你们又把我当亲生闺女一样养,我不给你们当闺女,难道要去找那不知在哪的亲爹娘?”

冯氏听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黄老实则喜不自胜,对杜鹃道:“嗳!嗳!杜鹃,好闺女,你这样想就对了。爹舍不得你。你要走了,爹也不活了!”

受黄鹂影响,老实爹肉麻的话信手拈来,听得黄老爹、黄大娘和黄老二等人心儿狠抽,面色怪异地瞪着他。

杜鹃也好笑,忙道:“我哪能丢下爹呢。”

说着。把目光转向黄老爹和黄大娘,道:“爷爷,奶奶,小时候我惹你们怄了不少气。说不给你们做孙女,也都是气话。这下可好,我真不是你们亲孙女了。你们还认我吗?”

她笑嘻嘻地看着二老,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答案。

黄大娘没好气地说道:“不认?我们不认能成?你爹,你娘,那还不跟我们拼命!我说杜鹃,从小到大——”听这句众兄弟姐妹一齐发笑——“你还真惹了不少事。你爹,你娘,为你操了多少心?就凭这个,你也不能丢下他们走。不然不是白养了你!奶奶也没别的话说,奶奶觉得,你还算孝顺…”

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也表达了一个意思:杜鹃不能走!

为何也这样舍不得呢?

因为杜鹃虽然惹她怄了不少气,真要说起来。还真算这个孙女孝顺;还有黄元刚说的“好人有好报”也打动了她,她私心里觉得,大儿媳救了杜鹃,所以鱼娘娘才额外对黄家关照;再有就是私心了:杨家养了她孙子一场,居然要那么多的抚养费,这还在黄元帮他们开铺子赚钱的情况下要的呢,她便想将来杜鹃的亲爹娘来要闺女。不出一大笔银子,休想把她带走!

抱着这个信念,黄大娘对杜鹃分外慈祥。

杜鹃真是喜出望外。

虽然她不住老宅,也并不指望爷爷奶奶认可自己,但他们能接受自己当然更好了,不然再有什么事。她可就没以前顶着黄家女的名头有底气了。

于是,她眉开眼笑地说道:“到底是一家人,吵归吵,吵完了还在一块过。我跟爷爷奶奶不是亲祖孙,比亲祖孙还要亲呢!”

哎哟。这话肉麻,还假,她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想必是受老实爹影响的。

她浑身恶寒,不敢看兄弟姊妹们的目光,慌忙抄起筷子,殷切地帮爷爷奶奶都搛了些鱼肉,道:“爷爷,奶奶,尝尝我做的这个糖醋鱼,比之前的味儿怎么样?”

黄大娘很满意她的表现,低头吃起来。

黄老爹则威严地板脸道:“什么亲生的捡来的!养这么大了,说丢就丢,那不跟姓杨的畜生一个样了?老大媳妇,你不许在外说这事!杜鹃就是咱黄家的孙女!”

他的心思,除了紧随孙子黄元外,还因为深恨杨家,要显示黄家比杨家良善,所以摆出大度模样;再有就是他也跟黄大娘一样,有自己一份私心,不想轻易把杜鹃还给她亲爹娘。

在他看来,杨家帮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培养成材了,还闹得恩断义绝,那就是猪脑子!他反正是不会干这样蠢事的。再说杜鹃也没可能像黄元那样惹出牵连全族的官司,所以,他说的十分义正辞严。

冯氏却愕然了,为难地看向黄元。

不对外说,如何为儿子和杜鹃定亲呢?

黄元对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着急。

冯氏这才心定,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

小辈们见黄老爹也如此说,彻底放心,又对他钦佩不已,纷纷对他敬酒,“爷爷”长、“爷爷”短叫不停,屋里重新热闹起来,比先更甚。

黄雀儿帮杜鹃搛了一筷子菜,瞅着她似喜似嗔,倒像才认识她一般。杜鹃赔笑着叫“大姐!”黄雀儿虽没应,然从她接连帮妹妹搛菜的情形看,只有比以前更亲的。

她这样做,是怕妹妹心里膈应难过。

第283章 前世今生

黄老二和凤姑一直没插嘴。

这是大房的事,又有爹娘在场,他们实在不知如何说。

等黄元表明态度,老爷子也发了话,凤姑才笑道:“嗐,刚才我可难受了。虽说从前咱们也吵啊闹的,都好几回了,那还不是当杜鹃是黄家闺女。过日子么,谁家不吵闹?有事都顾着,才像一家人。大嫂,你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说这事呢?杜鹃是咱家闺女,你不说,谁又没找你算账。”

她是真有些疑惑,所以发问。

冯氏听了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黄老爹瞅了大儿媳一眼,也怪她糊涂、笨,若不是看黄元面子,准要骂她。这事什么时候说都好,就是不能在找回孙子、全家喜气洋洋的时候说——多扫兴啊!

冯氏当着人不好说自己的打算,但她却另有依仗。

她赔笑道:“爹,娘,儿媳妇最近有些不大舒坦,好像…好像怀上了。”

屋里顿时一静,人人都盯着她。

又是黄鹂,先尖叫一声,然后高声欢呼;接着,黄元也激动地站起来,朝黄老爹方向躬身道:“恭喜爷爷奶奶!”

原来这事他也不知道。

娘有了身孕,他却恭喜爷爷奶奶,实在对黄老爹的脾胃。老汉刚要咧嘴,就听大儿子“呵呵”大笑,喊“我要生儿子了!我又要生儿子了!”他便不好乐了,摆出长辈威严,叱道:“瞧你疯的,叫人听见笑话!”

黄老实哪听得进去,望着媳妇只顾傻笑。

黄大娘激动地追问道:“老大媳妇,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怀上的?你怎不早说!”

冯氏便说,有两三个月了,大概是在府城时怀上的。先前她还拿不准,毕竟这么些年都没开怀了,突然有些迹象,她不敢相信,最近才确认了。

泉水村也没个像样的大夫,没人会把脉,生娃生病,都只能靠自己挺过去,怀孕么,当然只能凭经验确认了。

因冯氏已经生过好几胎,众人都不怀疑她的话。

一时间,屋里欢笑阵阵。

杜鹃也十分欢喜,跟着大家笑。

当然,她可不认为是自己给冯氏带来的福气。

她和黄雀儿长大后,一直帮冯氏调养身子,早把底子打好了,这次娘找到儿子后,多年的心结一解,可不就怀孕了。

笑声中,黄元朝她看来。

黑眸在灯火照耀下,光芒流转,耀得她眼花。

她竟有些心跳,慌忙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黄元也含笑转头,帮爷爷斟酒。

这顿饭吃得欢天喜地。饭后,他兄弟姊妹又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摆上瓜果,一家人说笑赏月。

乡下人不懂什么赏月,不过是凑热闹罢了。这不,才摆好呢,隔壁林大头、老秤砣就都来串门了,连媳妇们也来了。院里说笑声就大了起来,古往今来地闲扯。

林大头笑道:“大侄子回来了就是不一样。这个八月节你们家过得热闹,老远就听见这边又吵又笑的。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老爹父子不愿把杜鹃的事公开,但冯氏怀孕可是大喜事,巴不得人都知道,于是告诉了他们。

果然林大头惊叫道:“这不是老树开花么?”

黄老实得意地说道:“那当然!”

林大头继续叫道:“哎呀老实兄弟,我真是不服气了!你说你也没什么大能耐,怎么就那么好福气呢?”

他是真的嫉妒,嫉妒得要死!

这个黄老实,啥都不会,偏几个闺女争气的很。他原想,闺女再好,那也是要嫁人的,林家要是娶了他闺女才更好福气,所以他心里就好过了些。谁知临了,黄家把儿子找回来了,还是中过秀才的!这也就算了,好歹他们两口子为这个儿子牵肠挂肚了十几年,算是补偿吧。可是冯氏这又怀孕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