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之巅,白衣临世。

夏都洛邑,通天宫,明堂。

夕阳洒落在这座宫殿的黑铁瓦片上,像是给它镀上了一层古旧的金色。沿着这座巨大宫殿的中轴线,从北至南,号角次第吹响,宣告着黑夜的来临。

夏国是有千年历史的古城,因此很多礼仪方面的事情都遵循古制。皇宫名为通天宫,意思是皇权天授,权力通天;天子议事的地方叫做明堂,意思是兼听则明。《建筑法则》上说,“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法四时,中层法十二辰,上层法二十四气”,是座恢宏而又绮丽的建筑,有吞吐天地包罗万象的气势。

几十年前明堂还是洛邑里最高的建筑,但近年来西式的建造方法传入夏国,各种各样的高楼拔地而起,天子议事的明堂竟然被压了下去。但高楼的拥有者都是皇亲国戚,天子也不好公然反对。

私下里当今的夏皇也用西式方法改造了明堂,安装了电灯和蒸汽取暖的设备,从此早朝再也没有脚冷的问题了。

此刻年轻的夏皇楚昭华正端坐在紫檀镶金的皇座上,金色的纱幕垂下,遮挡了他的圣容。内臣们的红黑两色长袍拖着长长的袍摆,穿行在皇座和明堂外等候觐见的大臣之间,仿佛扭动尾巴的蛇。

所谓内臣,另一个说法就是太监,太监中能读书写字、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被人恭称为内臣。西方各国已经开始缩减宫中的阉人数量,但在夏宫中,阉人还是一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因为他们最有机会接近皇帝。譬如落日时分,本不是夏皇议事的时间段,皇帝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大臣的求见,这时大臣便要通过内臣,先委婉地向皇帝转达求见的原因,内臣说得漂亮,求见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否则即使在明堂外的风里站上几天几夜,也未必有机会面君。

“江汉行省总督、领伯爵衔颜清藏在明堂外等候传召,要禀报赈灾事宜。”一名内臣小心地揭开纱幕,匍匐在地。

按照夏宫中的惯例,未得允许,即使是重臣都不能直接面君,必须隔着一层纱幕。因为皇帝的容貌是天颜,天颜不是凡人能看的。但内臣例外,他们不被当成常人看待,反而可以直面天颜。

有什么事情皇帝也不避着他们,反正他们也不算是人。比如此刻偎依在夏皇身边的两个少女,为了方便搂住她们光滑如玉的细腰,夏皇竟然允许她们分享了皇座的一角。她们都没有贵族身份,这种身份的女孩想要得到夏皇的宠爱,当然不能走皇妃们的路子。

她们的衣裙都用极透明的轻纱剪裁,轻纱里有一件白色的紧身亵衣,仅从那镶嵌宝石的黄金臂钏和脚上叮当作响的金铃,便可知道她们颇受夏皇的宠爱。这些精致的饰品都出自皇室的首饰机构“宫廷造办处”,原本只赏赐给皇妃一级的女性。

这些都是内臣们为他选的女人,远比那些皇妃让他满意。

皇室大臣们已经数次警告内臣们不得过多遴选美女填充后宫,但内臣们总以夏皇年纪尚小、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为名,继续征集妩媚动人的寒家少女。

“陛下再年长几年,自然会从女色中抽身出来勤于政务,急是急不来的。”这是他们的说辞。

“江汉行省总督、领伯爵衔颜清藏在明堂外等候传召,要禀报赈灾事宜。”内臣见夏皇没有回应,只得稍微大声的说。

“赈灾无非两种结果,赈得好或者赈得不好,赈得不好他就该办渎职罪,按律可杀,赈得好是他的职责所在,这种事情禀报什么?”夏皇冷冷地说。

他十二岁即位(怎么觉得应该是继位),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继承了父母的容貌,面如冠玉,凤目生威,是书上说的“明君之相”。他也聪明过人,过目不忘,这边把玩着女孩,那边听明白了内臣的话。江汉行省总督想要当面禀报赈灾事宜,显然是赈灾出了问题,否则只需写一份详述赈灾结果的文件呈交就好了。

对于办事不利的臣子,夏皇没兴趣听他的解释!

这名内臣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从江汉总督那里收取的贿赂,大概不得不退回去了。

“一群蠢才!竟然没有人能为朕分忧!”夏皇愤怒地抓起皇座旁的水晶镇纸,砸向不远处的八音盒,那机械驱动的八音盒是夏皇的爱物,纯粹的威尼斯手工,能演奏十二首完整的圆舞曲,即使在生产地,售价也得上万金币,这下子被砸的机轴扭曲,圆舞曲立刻变作了“咔咔”的噪音。

“你们难道不知道,朕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吗?”夏皇寒着声音问,“关键的时候你们就束手无策了是吧?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内臣们惊恐地匍匐在夏皇的脚下,悄悄地相互传递着眼色。

“陛下最在意的事、最在意的人,臣等也无时无刻不在留心,”内臣中的领袖低声说,“只是以公爵殿下的声威,臣等虽有为陛下尽忠的心,却仿佛蚍蜉之撼大树,对他无能为力啊!”

“原本还指望廷辩的时候压制他,可谁想到他竟然不立刻回京面君,却巡视各属国和行省去了…那些总督和小国君主当然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唯有盛赞他的军功。这下子倒好,他人还在半路上,英雄之名已经传遍了全国。”另一名内臣说,“他这就是操纵舆论,逼得陛下不得不封赏他!”

“其实他又有什么功劳了?穷兵黩武!西方人不过要修一条铁路,他也要去把人家的隧道炸了,折损皇室的精兵良将!一条铁路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西方人想用它来运输军队,可什么样的军队又能突破龙城要塞?”又有一名内臣说。

“西方人有铁傀儡,又叫机动甲胄,你们听说过么?”夏皇忽地转过头来,指着那“咔咔”作响的八音盒,“听说是比这东西还要复杂百倍的机械!”

“西方人擅长奇技淫巧,若说他们能造出能够提升甲士力量的甲胄,倒也不足为奇…”一名内臣转着眼珠,“但是臣以为,这不过是楚舜华的诡计!”

“说来听听!”夏皇长眉一挑。

那名内臣急忙整肃了面容,双手拢在袖中长拜:“公爵殿下掌管帝国军务,这些年,军事方面的开支已经让国库不堪重负。可公爵殿下仍是投入巨资研究机械和火炮,不惜重金招募西方匠人。可帝国真的需要什么西式军队么?夔龙马和破山弩已经守卫了社稷几百年,何尝出过什么差错?”

“你的意思是?”夏皇眯着眼睛问。

“公爵殿下这是故意夸大所谓机动甲胄的战斗力,好为他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军费,军费多了,陛下的国库就空了,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内臣的神色阴沉,“陛下不可不防!”

“可皇室内外,已经没有忠勇之臣了!朕也是无人可用!那些公爵侯爵,只知道问国家要供养要封地要仪仗!何曾想过为国家出力为朕分忧?”夏皇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狠意,右手下意识地收紧,掐的那女孩裸露的小腰上一片青紫。

女孩强颜欢笑,内臣们伏地不起。

“陛下稍安勿躁,忠勇之臣,还是有的!”内臣领袖小心翼翼地说,“就看陛下愿不愿意为这些人打开方便之门了…”

“哦?忠勇之臣在哪里?”夏皇的凤目微微闪烁。

“臣等虽是不全之身,但入宫以来,唯陛下可以效忠,也唯陛下可以赐臣等风光体面,臣等不像那些外臣,心中无私,自然忠勇!”内臣领袖沉声道,无奈他阉割之后声音尖锐,再怎么装出威严的声调还是有种男人扮女腔的滑稽感。

“你们?”夏皇失笑,“你们可知道我哥哥是什么人?西方人叫他‘大夏龙雀’!龙雀,乃是凤凰中最凶恶的一种,孤飞唳天,翼载长云!他还是帝国长子,若不是他的母亲是前任星见,他现在就是帝国皇帝!”说到这里他的面颊微微抽搐,“还有人说,星见在他身上注入了幽暗之力,谁与他为敌,谁就要死!”

内臣领袖连连叩头:“臣鲁莽,但臣有忠心!臣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臣愿为陛下分忧!”

“哦?你今天胆子很大嘛,那朕就听你说说。”夏皇坐直了。

他并非昏庸的君主,很清楚这帮内臣是什么货色,但内臣领袖也说得对,某种程度上说,这帮内臣是比外臣忠心,因为他们只能靠着皇帝往上爬。内臣领袖公然说要为他分忧,想必是早有一些算计在心里,正好和盘托出。

内臣们对了对眼神,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终于要拿到桌面上来了!

在帝国贵族和封疆大臣中,忌惮楚舜华的不在少数,但最忌惮这位公爵的还是内臣们。楚舜华牢牢地把握着这座通天宫之外的权力,皇帝的权力被压缩在皇宫内部,内臣们的影响力也只能局限于皇宫内部。他们当然不甘心,他们的身体是残缺的,可心比那些健全的人更野!

“公爵牢牢地把持着军权,陛下若想削弱他的权力,不妨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内臣首领从袖中拿出誊录好的表格呈给夏皇,“这些便是公爵的得力助手,对他们我们可以委以要职,但这些要职都不在公爵身边。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公爵的势力逐步庞大起来,不仅自己加官进爵,手下人也都步步高升,可实际上他们都被拆散了。单独的狮子也比成群的狼好打。剪除了公爵的羽翼之后,再派他出战!他不是说西方人的军势强大么?他不是天赋元帅么?这他总是推辞不掉的,可他的班底正在驻守四方,他就不得不从军中遴选新的助手,而那些助手,”内臣首领诡秘地一笑,“他们可未必都会尽忠楚舜华!”

“你胆子很大嘛!”夏皇冷冷地看了内臣领袖一眼,“军中半数高级军官都是哥哥的嫡系,哥哥若是不在了,我大夏的军势岂不是大大折损?你要撺掇我效仿昏君自毁长城么?”

内臣领袖心中一寒,赶紧向前爬了几步,拉住夏皇的裤脚。

按照古制,夏皇是天命神授的国家元首,接见官员的时候应当穿着黑红二色并有龙形暗纹的“衮龙衣”,但夏皇年轻,不喜欢那种臃肿的礼服,多数时候还是穿西式礼服。楚舜华服色尚白,夏皇的服色就尚红,厚绒质地的深红色礼服,修身长裤,领口、袖口和裤脚都是皇家的龙纹装饰,用纯金箔片拼接而成。胸前斜着金色的绶带,上面挂着最重要的几枚军功勋章。

在礼服上悬挂军功章的习俗也是因楚舜华而兴起的。这位几乎总是穿着西服的公爵并不喜爱饰物,唯一会佩戴的饰物就是军功章,他所得的军功章都是帝国军制中顶级的,三日月军徽、威远勋章、皇武军徽…都是用亮金属打造再镶嵌宝石,精美绝伦。随着这种衣饰为帝国名媛们所青睐,贵族们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好像出席场合没有军功章在熊就低人一等了。夏皇也悬挂军功章,他的军功章也是顶级的,问题是,这些军功章是他自己发给自己的。“陛下天纵英才!臣等怎么敢教唆陛下?要说长城,帝国的长城是陛下才对!哪里轮着楚舜华那个乱臣贼子!”内臣首领豁出去了他跟随夏皇时间很长,知道这个年轻人喜怒无常,经常会故作怒容来逼你说出心里的话,他赌夏皇刚才的话并非真心,而是要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既不损害军队又能除掉楚舜华。

他从袖中摸出小小的卷轴,颤巍巍地呈上:“外臣中也有不屑于楚舜华倒行逆施的忠臣,都是极有军事素养的能臣,臣等在这里录下了他们的名字,陛下可以考察他们的资质,看是否可用!”

夏皇不动神色地看完了名单,卷起之后并未还给那内臣,而是收进了礼服内袋。内臣们都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这说明夏皇确实觉得那些人可用,如此一来,只需夏皇下定决心,一边剪除楚舜华在军中的势力,一边安插新的人进去,帝国的权力版图就要在他们手中改写了!

“从长计议。”夏皇淡淡地说,“从长计议。”

“陛下!等不得了!”内臣领袖觉得要趁热打铁,以坚定夏皇的决心为好。他直起身子,几乎是趴在夏皇的膝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金伦加隧道一战,楚舜华损兵折将,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所以他才巡视四方,不敢立刻回国。等到他回复元气,陛下还能否调走他身边的人就很难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夏皇若有所思。

“再有十天半个月,他怎么也该返回帝都了。陛下应当先以君威震慑他!斥责他过于好战,耗损帝国军力!他势必惶恐不安,这时陛下再刻意抚恤,加他的军功,封赏他下面的人,他又怎么好拒绝?一旦羽翼剪除,他再想有异动就难了!”

夏皇抚摸着身边女孩圆润的膝盖,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滔天大浪。

这些天他躁动不安,对女色也格外沉溺,就是因为他那天纵英武的哥哥要回来了。他该怎么面对这位国家英雄?又该怎么封赏他呢?夏皇想不出来。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是楚舜华的配角,再多的赞誉,再高的封赏都是楚舜华应得的,再进一步夏皇就只有把屁股下这张皇座,背后这座通天宫和身边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孩们“禅让”给楚舜华了。即便这样大家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很多人都会说帝国长子终于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不管是谁坐在这张皇座上,如果能有楚舜华这种天才辅佐,都是幸事,可最不幸的莫过于这个天才是你的哥哥!

夏皇在心里推演着那一幕,楚舜华跪在明堂中央,被大臣们围绕。他该如何委婉地斥责哥哥在军事方面的铺张浪费,又该怎么温言鼓励他,不令他生出叛逆之心,再然后是大规模的封赏,让哥哥的下属们也为皇帝的恩典而欣喜…

地面忽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像是地震来袭的先兆,又像是滚滚雷霆贴着地面逼近,连带着明堂都震动起来,高处垂下的帷幕和旗帜不安地震颤着。

“怎么回事?钦天监呢?帝都地震,钦天监的人都死绝了么?”夏皇猛地起身,神色紧张地怒吼。夏国皇室的钦天监原本是个观星的机构,西方地震学说的技术引入之后,也负责预测地震。

“快搀扶陛下去开阔处躲避!”内臣首领仰望着微微颤动的屋顶,“这明堂没准要塌!”

“混账!国之象征!怎么会塌?”夏皇怒吼着,但还是顺从了内臣和少女们的搀扶,揭开金色纱幕就要离开。

“报——”明堂外的内臣拎着袍摆狂奔起来,神色惊慌如丧父兄。

“混账!”夏皇再度怒吼,“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这样放肆奔跑,奔丧么?世间名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们这些丧胆的小人,怎么能随朕建立伟业?说!”

那名内臣整个身体趴伏在地,抖得像是筛糠:“公爵…公爵回朝!”

夏皇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震动了,满耳都是那轰雷般的四个字:公爵还朝!公爵还朝!公爵还朝!

夏国的公爵远不止一位,但若是只说公爵而不言其名,那就只有一个人,楚舜华!

怎么可能?他分明已下令沿途的行省和关隘随时通报楚舜华的行踪,最后一次接到情报是三天前,他人还在差不多六百公里之外!按照他返京的速度至少还得半月左右,难道他只用了三天就急行军六百公里?

夏皇楚昭华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他误判了。准确的说他以为自己能够判断哥哥的做法,可他的哥哥从来就是个无法预判的人,至今都没有人能对楚舜华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评判,他到底是狡黠还是凶猛,到底是忠臣孝子还是逆臣贼子,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高悬在天,仿佛天意,天意不可测!

内臣们在抖,夏皇自己也在抖,他想怒斥这帮无胆之人,可他先得止住自己的颤抖。他止不住,于是只有大力地冲那两个衣着轻薄的女孩挥手,嘶声怒吼:“滚开!”又冲内臣们挥手:“列队!列队!”

这时又有一名内臣冲进了明堂,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公爵殿下…已过天华门!”

夏皇和内臣们都在整衣,那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地往后门跑,其中一个还崴了脚。西风东渐,后宫女人们也穿起个高跟鞋子,好让自己走起路来仿佛风摆杨柳。仓促间又没有足够的内臣可以把那个女孩子扛着送回后宫去,最后还是内臣领袖一把扛起她,扔到了皇座那高大的靠背后面。

皇家古制森严,后宫女眷除皇后外均不得踏入明堂,奇技淫巧之物不得进入明堂,明堂中只能用五种“正色”…所以八音盒得撤走,金色帷幕不能留,连今晚熏的龙诞香都是错的!这种奢靡的香料也不得入明堂。

“好了么?好了么?” 夏皇一叠声地催促,内臣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衣领和袖口,掩盖女孩子留在脖根的吻痕。

雷霆卷地之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楚舜华竟然是带着大军踏入了通天宫,那是骑乘着夔龙马的重甲骑兵么?这是要逼宫么?这是要谋反么?

“公爵殿下已过神武门!” 内臣的第三次通报。

夏皇狠狠地咬牙,在内臣们的簇拥下大步走出明堂,他必须表现出一位明君欢迎英雄凯旋的热情。他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内臣们弓着腰,上身几乎平行于地面,仿佛尾行的群蛇。

夕阳将尽,残光铺满了明堂前的广场,也给那些黑色的甲胃染上了一层血色。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错了,他们想要尖叫,却无法呼吸。朱砂色的宫门前弥漫着云一般的白汽,白汽中走来铁墙般的军人,他们的步履是那么的沉重,地砖随着他们的行进而碎裂,他们的形象那么的狰狞,简直是古老画卷中走出来的恶鬼。他们脸上戴着银色的鬼面,全身都被异形的黑色铁甲笼罩着,行走时发出机械运转的微声,背后的喷气孔中白汽弥漫。

居中的甲士们扛着朱红色的肩辇,身穿白色古服的年轻人端坐在云雾之上。他的眼帘低垂,神光内敛,但他的威仪覆盖了整个广场,直逼明堂!

“哥哥…” 夏皇的声音仿佛呻吟。

他觉得自己正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在那场梦里,他是天下之主,他端坐在东方之巅,接受万国的朝拜。在那场梦里他衣云霞而挟雷电,任何不服从他的人都要在他的君威下灰飞烟灭,在那场梦里…他是没有哥哥的。

夕阳终于落入了地平线以下,黑暗铺天盖地地降临,又仿佛是那传说中的凤中之皇振动遮天的巨翼,掠过这座帝王之都,把一切的光都隔绝。

朱红色的肩辇停在了广场的正中央,那还是夏皇赐予哥哥的礼遇,赐他“入朝乘荤,面君不拜”。这还是楚舜华第一次使用这件赐物,以前他总是步行人宫,默默地站在群臣之首,和所有人一样单膝跪下,高呼陛下。

这一度让夏皇觉得哥哥在心里还是有些敬畏他这个皇帝的,虽然私下里权倾朝野,但明面里还是不敢目无君上。但眼前的一切证明他错了,楚舜华把那架肩辇封存入库,不代表他永远不会用…封在鞘中的剑,随时都能拔出来杀人。

第一名甲士在肩辇旁站定,第二名甲士跟着半跪在旁,白衣胜雪的楚舜华以他们的肩甲为台阶,拾级而下。他正衣冠,解佩剑,遥望着夏皇,目若晨星。

“铁…铁傀儡!铁铁铁傀儡!他怎么会有铁傀儡?” 内臣首领发出压抑的尖叫。

按照内臣们原本的计划,楚舜华西征归来兵残将缺,入宫述职的时候对其恩威并用,不愁他不屈服。他敢违逆君命,通天宫中上千甲士可以瞬间将他和他的部下全部解除武装!

可此时此刻,面对那些身高两米开外的铁甲巨人,还有他们腰间同样接近两米长的弧形长刃,宫中的金吾卫连冲上来护驾的念头都断绝了。铁甲武士们缓缓地扫视,漆黑的眼孔中喷薄着彻骨的寒气,他们的目光所到之处,压得人膝盖都软了。

“陛下,别来无恙。”楚舜华淡淡地说,惊破了此刻广场上的死寂。

“哥哥…哥哥…朕很是…想念哥哥。”夏皇的声音在颤抖,非要说这是兄弟重逢的欢喜,倒也说得过去。可他本该奔上前去。和哥哥把臂言欢,可脚步却怎么都踏不出去,在那黑色的钢铁森林中,楚舜华的白衣轻振。冷得如同这个正在降临的黑夜。

楚舜华缓步上前,站在了夏皇的面前,微微躬身: “今次出征,战死者四万七千,伤者两万一千。西方教皇国十字禁卫军已退,国门可以再保五年。五年中,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皇勉强挤出笑颜:“哥哥军威,天下无双!有哥哥保着夏国,我时时刻刻高枕无忧!眼见着…眼见着哥哥又建起了铁甲强兵,西方列强又怎敢染指我大夏?”

“机动甲胃” ‘鬼武者’初型,陛下现在看到的,就是我国的第一批骑士。从今往后,这天下将是骑士的战场!”楚舜华轻声说, “天佑我大夏,万世荣光!”

“天佑大夏!万世荣光!天佑大夏!万世荣光!” 鬼武者们振臂高呼,他们的声音是如此的坚硬,裹着磅礴的杀意。他们的吼声越来越高,仿佛一场剑刃风暴正在明堂前的广场上形成。

“天佑大夏!万世荣光!天佑大夏!万世荣光!”金吾卫和内臣们也高呼起来,这种时候谁不加入便有叛国之嫌。

唯有皇帝兄弟并未加入这场高呼,夏皇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跟哥哥交握,表示一下分别半年亲情未淡,而楚舜华则是轻轻地拍了拍夏皇的肩膀,他的手很轻,可每拍一下都仿佛有万仞之山压在皇帝的肩上。

“陛下很好,臣就放心了。” 楚舜华终于握住了弟弟的手。他的手一点都不像他的人,虽然修长,可是粗糙而坚硬,那是握剑的手,握着夏皇的手,也像是握紧了剑刃。

夏皇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原来哥哥带这些人来不是要逼宫。虽然炫耀军威也有损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但至少那张皇座他还能继续坐下去。可从今往后,他再想动摇哥哥的地位只怕更难了。哥哥什么时候造出了机动甲胄厚?原来那惊人的军费是流向了这支秘密的军队,原来那就是机动甲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只是有机械助力的铁甲,而简直像是地狱和魔鬼的造物!是用来反攻天国的武装!

“很少看见哥哥穿古衣,哥哥穿古衣,真是丰神俊朗呢。”夏皇和楚舜华携手同行,尽量说些兄弟间的话。

“面君之前,我去祭了父母。”楚舜华淡淡地说。

“哥哥神勇又孝顺,弟弟真是望尘莫及。” 夏皇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完全没顾得上想哥哥是去哪里祭的父母,前任夏皇的坟墓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

“没关系,只是拔拔草、擦擦墓碑的事,我去就好了。”楚舜华拍拍弟弟的手背,唇边像是带着一丝笑意,又像是根本没在笑。

内臣们拖着长长的袍摆尾随在后,相互对着眼色。第二张名单上的人都支付了大量的金钱让他们在夏皇面前进言,以便楚舜华的羽翼被剪除后他们能够取而代之,现在计划彻底失败,该如何跟那些花了钱的人解释就成了大问题。

在明堂的台阶前,楚舜华忽然停下脚步: “我想陛下身边的人,应该换一换了。”

夏皇脸色一变: “哥哥觉得我身边的人有问题?”

“内臣终究是小人,同一批人用得太久,怕出奸佞。” 楚舜华淡淡地说。

他扭头回望一眼,不是看向鬼武者,而是看向了金吾卫。通天宫中动手的人不该是鬼武者,鬼武者一动,所在之处即为战场。金吾卫首领带着人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要将面如土色的内臣们拖下去。金吾卫应该听命于皇帝,但这时候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

内臣们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毫无意义,此时此刻,楚舜华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影子便如头顶漆黑的天幕。

夏皇紧绷着嘴唇,望向那些眼神空洞的内臣。平日里就是这些人围绕着他温暖着他,赞美他天纵英才注定成为继往开来的大明君;也是这些人天南海北地找来美艳的少女,教会她们献媚的技巧,送上他的龙床;在严冬腊月他觉得脚冷的时候,这些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襟把他的脚抱进怀里…而现在他要和这些人告别了,从此以后这通天宫对他来说会交得更寒冷更孤独…

“哥哥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久用这帮人必出奸佞!这些人跟朕的时间太久,掌握了不少国家机密,朕这就下令处死他们!好让哥哥放心!” 夏皇眼神炯炯地看着哥哥,流露出孩子气的、欢欣鼓舞的神色。

夏皇非常清楚楚舜华为何对这帮看似无关紧要的内臣发难,必然是这帮内臣的口风不紧,他们四处结党想要反对楚舜华,却被楚舜华隐藏在帝都的耳目知道了。这也是对他的警告。

既然再也用不得这帮人了,不如让他们用命为自己最后尽一次忠好了!杀了这帮内臣,哥哥总该对自己稍微放心一些吧?

楚舜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踏上台阶: “陛下,杀人是我的职责。为了这个国家,该杀的人和不该杀的人,我都帮你杀了。请不要轻言杀戮,你的手应该是干净的。双手血腥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贤明的君主…”

台阶漫长,楚舜华的声音幽远而缥缈,明堂中灯火通明,在鬼武者们的眼里,兄弟二人就像是登楼玩耍的孩子。而那座汇聚看半个世界的权力的宫殿里,崴了脚的女孩子正跌跌撞撞地奔向后门,目睹内臣们的下场,她是拼死也要离开那位公爵的视线的。可楚舜华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楚舜华的眼中只有明堂里的灯,灿烂如星海。

第五章 都灵圣教院

四周一片黑暗,火光摇曳在前方极远处,那里像是有座灯塔。脚下是红色的水,无边无际的、赤红色的水,西泽尔蹚水而行,水没过他的腰际。

前方传来的不仅是火光,还有歌声,女人的歌声。那是一首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他终于抵达了火光的源头,那是一个燃烧的十字架,插在水里,唱歌的女人被人用生锈的铁链捆在十字架上。她低着头,长发垂落,美丽的眼睛看着西泽尔。

“你来看妈妈了么?西泽尔。”女人轻柔地说,“妈妈一直在等你。”

“不,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西泽尔说。

“可我那么爱你啊,我怎么会不是你妈妈?”女人的笑容美得叫人恍惚,可是头颅以下,她的身体烧的只剩焦黑的骨骼。她那细细的颈骨弯曲着,艰难地支撑着头颅。

“来,拥抱妈妈吧,拥抱妈妈你就能得到平静。”女人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