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医赶忙重新为闻溪诊脉, 从药匣子里取出药丸让闻溪用温水服下。

“这位姑娘虽然已经醒了过来, 可是身上的伤着实不轻, 几处伤了内脏。要好好养一段时日,养伤期间尽量不要再动用内力。药已经在煎了, 按照药方日日服药才可。”

“有劳太医了。”青雁道了谢,令闻青送林太医出去。

侍女端着汤药进来,青雁接过来,在床边坐下,亲自喂给闻溪。

闻溪抬起头, 目光复杂地望着青雁。

药有些烫,青雁捏着小勺亲自尝了一口,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苦的,让她皱起了小眉头。然后她低下头,一边用勺子搅着汤药,一边认真吹着。

闻溪觉得她就是傻孩子。

过了一会儿,青雁又尝了一口,说:“应该可以了。”

闻溪静静看着她。

“先喝了药再说话,要不然你话没说完又吐我一身血。”青雁软着声调,显得几分难得的温柔。

闻溪收起满腹心事,费力弯下腰,握住青雁的手腕,将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她身上没力气,自己端不起碗。就算是握住青雁的手腕,汤药饮尽后,手腕也在微微发抖。

青雁屏退了下人,屋里只有她和闻溪两个。

“现在可以说了。”青雁的语气那么平常随意,分明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却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公主到了京都。敛王和李将军都在她身边。”

闻溪声音沙哑说得很慢,也很吃力。

青雁望着闻溪,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她问:“公主好不好?”

闻溪心口忽然很疼。她后知后觉发现并不是伤口疼。

她没有回答青雁的问题,而是继续说:“公主应该已经见到了羿国皇帝。”

青雁有些惊讶,她好奇地问:“公主想回来吗?她不要自己的情郎了吗?公主分明那样喜欢她的情郎,为了情郎什么都抛下不要了。那个男人对公主不好吗?是不是惹了公主伤心?”

“你……”闻溪一阵咳嗽,有些生气,“能不能先关心一下自己!”

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睛有点痒,她习惯性地揉了下眼睛。然后她笑起来,就像往常那样甜美地笑着。

她说:“嗯,就像当初说的那样,是我贪慕虚荣假扮了公主,公主是无辜的。”

闻溪心口的钝痛滋味更重,她哑着嗓子低声道:“你以为你有多善良要为公主想那么多!就算你不这样打算,公主也会牺牲掉你!”

青雁静静望着闻溪。

闻溪在她平静的眼睛里看懂了一切。

闻溪忽然想起来,当初到了京都,第一次觐见羿国的皇帝,青雁很紧张,怕自己露馅,她在进殿前拉了她的衣角,悄声说——“闻溪姐姐,如果青雁没用,被当场戳穿。你就大声喊冤枉,说我贪图好吃的好玩的谋害公主假冒公主,你们都是被我胁迫的!”

闻溪眼睛忽然有点酸。

其实青雁心里一直明镜似的。她什么都知道。从始至终,这傻姑娘的初心从未变过。她从一开始就是做好了用命报恩的打算。

闻溪忽然明白她所有的无忧享乐的表面下都在倒数活日。

傻孩子。

“公主这么做也是最稳妥的法子了。”青雁声音轻轻的。

闻溪摇头。

若花朝公主既想拿回公主的身份,又想保住青雁的性命,当真没有两全的法子吗?倒也不是。若说公主遇到意外和亲途中被歹人劫走,青雁顾虑花朝公主在羿国出事恐两国起战事,大义假扮。未尝不是给青雁一线生机。

偏偏花朝公主选了这样一条不给青雁活路的路。

青雁低着头捏自己的手指头,她说:“你只是个下人,应该不会有事的。大不了也推到我身上,就说也是被我逼迫。你在公主身边那么多年,公主那么信任你。以后……”

青雁忽然想起闻溪身上的伤,忽然产生了怀疑。

她的小眉头皱起来,五官也揪在了一起。

闻溪一阵恍惚,想到见到花朝公主的场景。她站在灯旁,脸上挂着一惯优雅高贵的微笑。

她问:“闻溪,你是忠心不二的,对不对?”

“闻溪这个名字是本宫赐你的,本宫还记得你那时的欢喜。”

能得公主赐名的人不多,幼年的自己的确欢喜。

眼前画面一转,闻溪看见青雁蹲在小溪旁,双手捧起一捧水来用力地嗅。她转过头来对她灿烂地笑,说:“我在闻溪呀!”

闻溪沉声道:“公主不值得你如此。”

青雁坚定摇头:“没有公主,我已经死了。”

“没有公主,你不会被人敲碎了腿骨。”

闻溪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曾跪在花朝公主面前用她的忠心发毒誓,绝对不会把事情告诉青雁。

发誓时,她曾觉得誓言多余。她这一生都会追随公主,唯她马首是瞻。可是现在,纵使应了毒誓,死无葬身之地,她也想救救眼前这个心善的傻孩子。

青雁抬起头来。

“公主生于宫闱,红墙之内没有城府的人没有好下场。利益与算计是宫廷之人与生俱来的本领。公主曾说,拿钱收买的人,本就不端。用权威逼的人,容易触了逆鳞遭到反噬。唯有心善的傻子才会死心塌地死而后已。”

“于是,这世上有很多个和你一样被打断了腿骨又被她恰巧救下的好看姑娘。这只是第一步,其后半年是漫长的观察期。最后,公主选中了你。漂亮,干净,没有错综复杂的背景,而且心善,一点小恩小惠会让你感激涕零,以命相报。”

吧嗒一声,青雁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闻溪别过脸,不忍去看青雁的样子。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知道花朝公主对于青雁意味着什么。一个从小总是被人抛弃和背叛的孩子,得到一丁点好处就感激得要命。花朝公主是和她的小姐一样重要的人。重要到,成了一种信仰。

现在,闻溪撕开了这层美好的假象,将青雁那颗赤诚之心踩得稀巴烂。

可她想救救这个傻孩子,只有她自己想活,她才能活。

过了好一会儿,青雁起身,走到窗边,在窗下的椅子里坐下。她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一些。

屋子里太闷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很久很久,窗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缓缓移过。

“怪不得……”

她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好像只是在舌尖捻了一遍,根本没有说出来。

她就说,自己怎么那么幸运啊,何德何能怎么就得了公主的救命呢?

闻溪不忍,一向冷面的她湿了眼角,苦涩道:“十国并立,你可以去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你想逃,云公子可以护你。他的剑术出神入化,无人可敌。”

青雁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望着窗外的流云,目光也飘到了窗外的流云上。

段无错很早之前就开始放手朝政之事,最近几个月更是连皇帝送来的信拆也不拆。

京中湛王府的修葺已经被他叫停,而在叫停前,他已经让人回湛沅州,派人将那边的府邸精心重新修建。

甚至也不止那一处府邸。

他在山河图上选了很多地方,这些地方有的是他曾去过觉得不错的地方,有的是他听说是个好地方。他早早在那些地方置办了宅院。若日后回湛沅州后日子沉闷,便带着妻儿逛逛山河湖海多见见人间繁华。去了不同的地方,都有一个家在那里,也免了风尘仆仆的劳累不能很好的纾解。

只是……他那位妻子明显想的和他不同,完全志不在此。她志在种菜养鸡……

今日皇帝又派了身边的刘正平来请段无错进宫,他以为又是皇帝拿不定主意找他帮忙,本想推脱,可刘正平说是与陶国公主有关的事情。

与陶国公主有关,不是与湛王妃有关。

段无错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段无错到了宫门前,不需要开口,自有机灵的小太监主动示好送消息——敛王进了宫。

他示好之后,又轻飘飘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笑着说:“殿下想必是知道的,不必奴多嘴。”

段无错还真不知道。

他有意不问外面的事情,一心在府中修身养性。

云泽殿不是前朝,是立在宫中皇帝召见朝臣的地方。这地方不小,有时候皇帝宴请朝臣也会这里。

段无错到了云泽殿时,发现里面立了不少朝臣,且都是朝中位高者。

皇帝坐在高处,太后和皇后坐在他两侧。在云泽殿召见朝臣很寻常,在这里召见后宫妃子甚至办家宴也寻常。可又有朝臣又有后宫人?

段无错目光一扫,扫到两个生面孔。

却是不算生面孔。

李将军负责送公主来和亲,段无错见过。

敛王曾带兵出征,段无错在战场上也见过。

“阿九来了!”

皇帝看见段无错,像看见大救星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他也毫不掩藏。这段时间段无错对朝政撒手不管,着实让皇帝焦头烂额了一阵子。

段无错行了礼,才问:“不知陛下急召臣弟所为何事?”

“敛王说你府上的和亲公主是假的,是个冒牌货!”皇帝直接急急说出来。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他头一回遇到,真真不知道怎么解决。反正人都嫁给了段无错,找段无错来解决没毛病啊!

“哦?”段无错声音很轻,眉眼之间勾勒着一惯的温和笑容。

殿内之人仔细瞧着段无错的神态,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掀了掀眼皮,看向立在一起的敛王和李将军。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自打段无错进殿, 敛王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敛王不由错愕。

前些年战场上,他没少对上段无错。敛王生平极傲。他领兵打仗多年,对于对手多含轻蔑之意。却唯独心甘情愿承认不如那个战场上鬼魅般的湛王。

他记得第一次在战场上遇到段无错时,段无错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他大笑羿国没男郎,派孩子出战。

隔着万马千军, 一身赤铠的少年高举长-枪, 红缨在耀阳下晃动。很快, 敛王就因为自己的蔑视付出了代价。远处的少年郎布兵摆阵,他分明有着更多的兵马却不得不连连败退。

他大怒, 拍马而上, 怒要斩杀他于乱军之中。

他知道段无错是羿国的皇子,身为皇子懂得排兵布阵领兵打仗并不奇怪。可是他根本想不到向来以武艺自傲的他会在这样一个少年郎手中完全占不到便宜。段无错下手阴狠, 手段之戾不像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 倒像是刀尖舔血的江湖之人。

长刀被打落马下时, 敛王还是懵的。

“你这从士卒手中拿来的兵器太差, 我胜之不武, 不杀你。”

头顶传来少年郎朗朗之音, 他震惊抬头,看着手握长-枪的桀骜少年郎, 忽觉得他仿若天上的少神。他惊于段无错的气度,转身之后却见军营后方起火,惊觉这是段无错的故意调虎离山。他怒而转身,段无错大笑着扬长而去。

他怒不可遏,誓要杀了段无错而后快。

然而后来的几次对上, 他从未在他手中占到便宜。偏生段无错手段奇巧,常含捉弄之意,让对手含恨吐血。纵使心中气恼,恨不得同归于尽,可敛王不得不顾及身后的将士,每每劝自己冷静频频对段无错能避则避。

他安慰自己——反正大家都是这样避着这个沙场疯子。

再后来,羿国和陶国的关系逐渐缓和。他甚至有和段无错联手对付别国的时候。那个时候段无错已经不是握着长-枪一身赤衣的少年郎。他穿着寻常的将帅铠甲,伴了他多年的长-枪不见了踪影。他也极少再杀上阵去,总是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后方,从容不迫地指挥千军万马。平白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像归鞘的宝剑,将所有锋芒收起。

可太多人见过这柄宝剑的锋利,没人敢轻视。

敛王曾阴阳怪气地嘲讽:“湛王不冲上去将敌方将帅气吐血实在无趣。”

段无错取出一个小木盒,他立刻警惕起来,生怕他又要搞什么暗器。却见段无错从小木盒中取出一块糖来,慢悠悠地吃了,然后他看向敛王,问:“可要吃一块?”

敛王:……

敛王觉得一个人的气质发生转变是很正常的。更何况是十五六的少年时和长大后。可他总觉得段无错的成长拐了个弯。

再后来,敛王听说段无错当了和尚。他不太相信一个双手染满鲜血以气敌人呕血为兴趣的人会潜心礼佛。

可是今日见到一身僧衣的段无错,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个人,和他记忆中那个沙场上的鬼魅疯子差距实在太大。何止是宝剑归鞘,这柄宝剑被贴了符文供奉起来,且被寺中檀香日日薰着。

敛王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无论如何这是我们陶国的疏……”

段无错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说:“敛王是说贵国故意弄了个假公主糊弄羿国,糊弄贫僧?”

他微微笑着,指腹慢条斯理地捻着腕上佛珠。

敛王莫名从他轻飘飘的语气中感觉到,好似糊弄他比糊弄羿国还严重。

他警惕回答:“两国和亲,我们陶国送出最珍贵的花朝公主足显诚意……”

段无错第二次打断他的话:“面上显足诚意,实则送个假公主。陶国这样的行为恐为十国不齿。”

敛王一噎,刚要反驳。

段无错朝他走来,微笑望着他,语气温和:“陶国送来的这位公主当真是假的?”

敛王一怔,望着眼前段无错莫测的微笑,忽然之间如临大敌,犹豫不知如何回答。一瞬间,他回想起太多前些年对上段无错的场景。

李将军忽然跪下来,沉声道:“末将护送公主不利,让公主流落民间遭受苦难,更影响到两国之谊。愿以死谢罪!”

段无错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睥着李将军,也不说话。

敛王皱眉,飞快琢磨着段无错的用意。敛王疼爱花朝公主,可他是陶国的王爷、将军,将国之安危放在第一位。

李将军不同,当初他能豁出一切帮花朝公主隐瞒,自是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随着李将军跪下来,大殿之内也跟着安静下来。

立在一旁的兴元王冷眼旁观,多看了段无错一眼,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即使段无错主动放权,可只要他想重新收回一切,谁也阻他不能。看看这因段无错沉默而鸦雀无声的大殿,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人,他怎么能留。

他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太后,太后脸色很沉。显然不喜段无错的言辞。

皇后轻咳了一声暗示皇帝,皇帝茫然地望向皇后——皇后的暗示是什么意思?是他要说话吗?可是他要说什么?

皇后无奈,只能自己开口:“敛王为思皇妹而来,如今到了却道我们京都的花朝公主是假的,这着实让人觉得不敢相信。那花朝公主本宫见过,紫眸动人容貌脱俗。”

“对对,”皇帝跟着接话,“花朝公主负气含灵,怎么就是假的呢?”

皇后凉凉瞥了皇帝一眼。

“陛下和娘娘有所不知。本王当初的确启程时,的确是为了看望芜儿。只是来羿国的途中才得知真相,幸得找回公主。”

“敛王的意思是真正的花朝公主在你身边?”

“自然。今日本王进宫,芜儿也一并跟来了。说出假公主冒充一事,的确对两国友谊有影响。可本王不忍小人作祟,更不忍芜儿失去她的身份。这的确是我们陶国的疏忽,待本王回国,会另寻三百美人送来羿国以示诚意。”

听见敛王说再送来三百美人,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皇后眸色沉了沉,开口:“既然真正的花朝公主今日到了,便请上来一见。本宫倒是想见见陶国真正的第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