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江陵后,我到处游山玩水,仍和从前一样,杀人放火,流连青楼。如果我没有去扬州,一切就都是好好的。”

说到此处,他无比怅然地抬起头来,像是自己也不甚明白一样:“要是那日,我没遇到你,我也不会……”

其实他早就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秋亦的“唯一”。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求而不得,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多不能如愿的事。

从前他嘲笑别人的痴心,而当自己也陷入这痴心之时才知晓,原来最不能亵玩的即是情爱二字。他将别人的真心踩在脚下,到头来也尝到了情为何物的报应。

“上苍是公平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报应……”昔时合上那写着《浣溪沙》的一页,双眉展开,半点也没有存心事的样子,只定定地看入她眼里,自嘲地笑道。

“知道么,你云听君正是我此生最大的报应。可笑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周围的一切都淡得失了轮廓,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听君只觉心口蓦然纠紧。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一个她本以为该是玩世不恭,该是目中无人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他。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这个人不可能成为自己的良人,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没有认真思考过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别过脸,低低道:

“对不起……”

“没关系。”

昔时淡笑着,接口道,“云姑娘。”

“今后一生平安。”

方简上楼的时候,就看到秋亦靠在门外,皱着眉头,一脸阴沉。他悄悄往里瞄了一眼,因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这娃娃心眼儿这么小呢。”

他冷冷哼了一声,难得不理不睬的,径自就要往自己房里走。

方简犹自摇头叹道,跟在他身后:

“人家好歹救了你媳妇,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何必摆着张臭脸?”

前面的秋亦登时伫足,转身看他:“他救了我媳妇,我就得把人让出去不可么?”

“什么话?”方简觉得和自己徒弟交流很困难,“这是两码事。”

“何况,他如今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你好好和人家说说话儿,没得别那么冲,我都听不下去。”

“他技不如人,自然受伤。”秋亦倒是不在意道,“何况我已道过谢,他要想我报答他,我当然不会说二话,但也没见过这么趁人之危的。”

“这怎么能叫趁人之危呢……”也不就趁你出门一趟,和云小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当然,后面一句他是没敢说出口。

方简今日才知晓自己这个徒弟原来是这么能吃醋的,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随你怎么说。”秋亦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他满了一杯,“过几日我们就要动身回去了……你可一起么?”

“我?”方简摆摆手,“你们小夫妻都在一块儿,我还凑什么热闹,不去了。”

秋亦略一颔首,随即又补充道:“过年可得记得回来。”

方简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还得来瞧瞧我徒儿的娃娃呢。”

喝罢茶,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山庄那边,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去作甚么。”秋亦面无表情,“我既然不是秋莫的儿子,何必还管他们家的闲事。”

“……秋家也待你不错啊。”方简垂首嗟叹道,“前些时日,那朱管家还向我打听你,因说秋家夫人好像不行了,想让你去一趟。”

秋亦眉峰一蹙,并没答话。

方简试探性地问道:“要不,你得空也去瞧瞧吧?”

他兀自沉思,偷眼往门外看时,已见听君缓缓朝这边走过来,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恰巧此时她也悠悠抬眸,双目正与自己相对,愣过后盈盈微笑。

这一瞬,令他心头没由来一阵安宁祥和。

“得空再说吧。”秋亦漫不经心地回答,唇角微微扬起,“现下,我只想早些回山上。”

他站起身,款步迎上春光,出门的那一刻,一抹灿烂散落而下,清风过处,尽是花香。

第55章 【君如往昔】

绍兴十一年。

又是一年春。

青木山上,鸟啼关啾,昨日一夜风雨,今早绿叶微湿,朝阳初升。

安和扛着一捆柴从山上往下走,正要拿到集市上去卖,路过前面小竹屋时,他有意停了一下,探头往院子里瞧。

院中一个少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似在吐纳,可身前却摆着一本已然翻开了的书。

他瞧着好笑,在门口喊道:

“专心地看你的书吧,还偷懒练功,别让你爹看见!”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眼来,一见是他,眉头便不自觉皱起,冷哼道:

“无知,书是要读的,读书时又练功,才不枉费时间。”

“什么歪理,哪有人边读书边练功的?你闭着眼,能怎么读书?”安和摇摇头,兀自不解。

“不懂就算了,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对方听着就笑起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和你爹一个口气,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的?”少年扬眉一挑,不屑道,“背地里嚼人舌根的,量也不是什么好人。”

“罢罢罢,我才不跟你斗嘴呢。”安和紧了紧肩上的柴禾,提醒他道,“你安大娘知道你娘又有了身子,特意去跟隔壁家的老毛要了一只甲鱼,晚些时候你记得去拿一拿。”

“知道了。”少年爱答不理地又闭了眼,认认真真地练习起内功来。

不想这时,门前有人款步朝此处走来,已行至他身边,后者仍旧毫无知觉。

那人垂首看在眼里,弯了嘴角淡淡一笑,继而伸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吓!什么……”少年浑身一抖,忙睁开眼,待得看清来人时,声势立马弱了下去,只收起手来,规规矩矩低头道:

“爹、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秋亦略带深意地打量他姿势,淡淡问道:“在练功呢?”

何归不敢造次,知道被他逮了个正着,必然会手法,只得支支吾吾点头:“唔、嗯嗯……”

“书念得如何了?”

“还、还好吧。”他含糊不清地应着话,小心去看秋亦的表情。

今日他似乎心情很好,竟也没有恼的样子,反而问起他功夫来:

“练的内功?”

何归忙回答:“嗯,是上回白叔叔给教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别忘了你的功课。”

“功课没落下,都做完了。”

“晚些时候我可要考你的。”他视线一转,自然道,“若是有进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教你一套掌法……”

话还没说完,何归眼前登然一亮:“爹爹当真!?”

“什么真不真的。”秋亦皱起眉来,冷声道,“我还跟你说笑不成?”

“是是是,爹爹的话,自然是真的!”何归点头如捣蒜,听话得不得了。

他倒也没再问下去,只看着房内,轻声问道:“你娘呢?”

何归挠了挠头:“好像还没起呢……近来她都醒得晚,我在门外叫了她几声,她也没起。”

闻言,秋亦低低喝道:“没事别打扰你娘。”

“哦……”何归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去。

“行了,去安和家拿甲鱼吧。”他弹了弹袍子,径自往房里走,“早些回来。”

“是。”

秋亦一声令下,他跑得自然比谁都快,院门一推,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后者只在原地轻轻摇头一叹,正回头时,却看听君倚在门边掩嘴偷笑。

“笑什么?”

秋亦无奈地走上前,伸手握住她的,眉间一皱,“怎么是冷的?”

“我笑你儿子的脾气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君随他往房中而行,秋亦放下那买来的两包燕窝,叹道:

“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男孩儿……”

“什么话。”听君好笑地摇着头,“哪有人这么嫌自己儿子的?”

秋亦理所当然道:“像我就不好。”

“怎么不好了。”她笑道,“我就喜欢的很。”

闻言,他也笑了起来:“只怕也就你喜欢了……”顿了顿,似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她,“幸而还有一个。”

秋亦抬手抚上她小腹,喃喃道:“这回可该是个女孩儿了。”

听君啼笑皆非地把他手拿开:“要不是呢?”

他皱了皱眉,大约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想了想,继而明朗道:“那也不能让他学现在这个。”

此刻,远在安和家的何归莫名其妙地打了俩喷嚏。

安和娘看得一愣,收拾着东西,忙问道:“别是染了风寒吧?”

“哪儿能啊。”何归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接过她递来的甲鱼,“我又不是我娘,成日里弱不禁风的。”

“这毛孩子。”安和娘笑着往他头上一戳,“你娘都要给你添弟弟了,还不好好儿照看着她些!”

“谁、谁想要弟弟了……”何归憋着嘴,提起甲鱼就要往外走。

“有个弟弟还不好啊?”安和娘在他背后喋喋不休,“多个伴儿陪着你,往后就是被你爹爹骂了,总也有人帮你啊。”

“我才不要弟弟。”何归自言自语道,“要是个妹妹就好了……”

竹屋里,听君把一壶才煮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他,淡笑道:

“尝尝吧,你最爱喝的。”

清茶的味道流入鼻中,仿佛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秋亦端起茶杯来,只是微笑,搁在唇边半晌却也没有喝。

“怎么了?”

“没什么。”

他抿了一口,淡淡道:“下回,煮一壶花茶吧?”

听君愣了愣,笑意在脸上慢慢荡开。

“好。”

空山新雨后,林间的气息沁人心脾,头顶上盘旋着清脆的鸟鸣声,落叶纷纷,依依而坠。

一曲笛声幽咽,在空荡的四周缠缠绕绕,绵绵不绝,似乎和那流水一般涓涓流淌。一流流过汴梁河畔,一流流过武陵山水,一流流过扬州西湖,一流流过天涯海角。

溪边大石上,正有一人半靠着,举笛在唇下悠悠吹奏,那玉笛青绿剔透,白色的穗子在风中摇曳,扫过他脖颈颈下,一抹浅浅的伤痕。

一曲吹罢,他刚要起身,忽见旁边有一个女娃娃趴在那大石上,托着腮,歪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人怔了一瞬,莞尔问道:“作甚么?”

小女孩眼眸清澈,双眉弯弯,笑道:“你吹得可真好听。”

“是吗?”那人垂头看了一眼玉笛,慢慢抚摩良久。

“我许久没有吹这支曲子了,本是打算送给一个人的,只可惜再没有那个机会。”

听着奇怪,小女孩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叫什么名?”像是被她问住,那人一时语塞。

“是啊。”她摇摇头,“难道还起没名字么?”

那人寻思片刻,淡淡笑道:“有的。”

“叫‘听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