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坐哪儿?”

“最后一排,不是靠后门就是靠垃圾桶。老师不给换,因为我个子高,坐前面会挡着人。”

周茉转过身,踮着脚跳起来,勉强能与贺冲齐平。她似是不服,冷哼了一声。

贺冲戳她的肩膀:“哼什么哼,有本事你也长这么高。”

周茉嘟囔:“了不起咯。”

这一问一答可谓是幼儿园级别的幼稚,贺冲意识到这一点,哑然失笑。

周茉说:“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会在课堂上带头捣乱。”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

“你自己说的啊,你是文盲。”

贺冲:“……”

今天贺冲吃了好几次瘪,周茉心情大好,又追着问:“那你读书的时候有小姑娘追你吗?”

“我们小地方民风淳朴,从来不赶早恋这种时髦。”

周茉“哦”了一声:“那就是没人追了。”

贺冲一挑眉,侧身低头打量她:“哥这样的还能没人追?从前一放学就有成群的姑娘排着队去球场上给我喊加油。”

“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真的吧。”

贺冲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大家都埋头读书,班里有开窍早的,不过那也只是少数。再说了……”

“再说了?”

贺冲深深地看着她:“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主动去追,不会等着姑娘来追我。”

周茉一点没觉察到他的目光:“这么自信?”

“是啊。”

周茉比个大拇指:“那祝你马到功成。”

贺冲:“……”

他觉得自己迟早得被她气死。

周茉又问:“那个时候,你除了读书还做什么?”

“那时候我们邻居有个大爷开了一家早餐店,我每天起得很早去他那儿帮忙,挣点零花钱,好带一飞去游戏机厅玩。”

“你对你表弟真好。”

贺冲笑了:“羡慕?难道我对你不好?”

周茉想了想:“也好吧……但我觉得似乎不是一个性质的。”

贺冲没好气地道:“那肯定不是一个性质。”

离开小区往外走,贺冲沿路介绍:那里曾是一家书店,巴掌大的店里却藏了上千册的漫画;那里曾是一家奶茶店,兼卖炸鸡柳,味道还不错;那是一家小卖部,卖汽水和干脆面,干脆面里夹着一飞喜欢收集的水浒英雄卡;那家情趣用品店就是过去的游戏机厅,他技术好,两个币就能玩上很长时间……

周茉听得有滋有味,贺冲的青春时代和她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记忆里的前二十年,除了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外,就是各式各样的老师,教礼仪的、教形体的、教钢琴的、教芭蕾的……

周茉不禁感叹:“如果能跟你当同学就好了,我也想跟你去游戏机厅。”

贺冲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庆幸没跟我当同学吧,那时候我最烦你们这样的书呆子,来一个欺负一个。”

周茉瞪他:“我就知道。”

逛了一下午,天色渐晚。夜幕落下,头顶的天空现出几点孤零零的星辰。

在河滩边的一家餐馆吃过晚饭,贺冲就准备送周茉回去。等他把车开过来,却发现周茉正曲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河滩上的卵石被涨潮时的河水冲刷得圆圆滚滚的,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贺冲走到周茉身旁,“这儿风大,不冷?”

河上有渔家经过洒落的灯火,周茉出神凝视,轻声说:“不想回去。”

贺冲靠石头站着,点燃一支烟,咬着滤嘴侧头去看她: “你这人,逆反期来得有点迟啊。”

“那是因为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贺冲愣了一下。

周茉说这句话明显是无心的,却结结实实扎进他的心底——若早一点遇见,恐怕他年少轻狂,即便与世界为敌,也要带着她浪迹天涯。

而到现在这个岁数,考虑得更多,不免瞻前顾后,怕她受伤,也怕一己之力尚不能护她周全。

沉默良久,贺冲问:“我能问问吗,你爸为什么对你动手?”

周茉声音低沉:“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怕没怕过什么?”

“记得。”

“如果我说我怕画画,你信吗?”

贺冲转头看她一眼:“虽然不大明白,但是我信。”他看她被河上的风吹得缩紧了脖子,咬着烟,脱下身上的外套,往她头顶上一扔。

猝不及防,周茉被罩了个严严实实。她抓着外套,拿下来往肩上一披。外套里衬还带着贺冲身上的温度,散发着很淡的烟草气息。

“小时候……七岁左右,被我爸拉去参加一个绘画比赛。他对我信心满满,但最后我只得了第二名。我爸把我关在书房里,拿这么厚的木板子抽我的手……”周茉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厚度,“抽得很重,过了一周,我拿笔都还觉得疼。从那以后,我就害怕参加任何比赛……”

贺冲眉头紧蹙,不敢去细想周茉描述的那个场景。他小时候虽然没爸也没妈,但在舅舅跟前从没挨过打。

“是怕你爸再打你,还是……”

周茉摇头:“我爸说我没好好练习,但其实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看过第一名的画作,和她相比,再练习五年我也追赶不上——就是有一种人,天生比其他人更具灵气。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爬得够高,但总有更高的山挡在前方。所以后来,只要是比赛性质的绘画,我就无法等闲视之,画出来的东西匠气又丑陋……”

贺冲吐出一口烟:“怕归怕,你能学上这么多年,总归不讨厌吧?”

周茉愣了一下:“不讨厌。”

“那不就得了。别想太多,山外永远有山,只要你还有登山的劲头就行了。”

周茉垂头沉默。

“我只知道你是画画的,还从来没看过你的画,给我看一眼吧,见识见识有多丑陋。”

周茉瞪他:“那是我自谦的说法,反正比你画的肯定好多了。”

“跟我比有出息吗?我文盲啊。”

周茉:“……”

她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贺冲:“前后几张都是。”

贺冲接过去,滑动屏幕。

周茉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密切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怎么样?”

“不错啊。”有鼻子有眼。

“真的?”

“是啊。”滤镜也加得恰如其分。

周茉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把夺回手机。

屏幕上是的她的自拍。

“你!”

贺冲很无辜:“你让我前后翻的。”

“那你也应该自觉!”

贺冲看她要奓毛,赶紧伸手一掌按在她的脑袋上,安抚道:“画我看了,是真的不错,起码我看得明白。”

周茉“扑哧”笑出声:“标准也太低了。”

“你要是画人像,比如画我,我肯定得给你提高标准。”

“你也不难画啊……”周茉一顿,忽地住了声。

贺冲的视线却一下子扫过来,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不难画?画过?”

“画你?别开玩笑了,浪费笔墨。”周茉心虚,从大石上跳下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跑去,“赶紧走吧,很晚了!”

出发之前,贺冲绕了点路,先去服装厂跟舅舅和一飞道别。

晚上厂里停工了,贺正奎和贺一飞正在宿舍里看电视。他们把两人送到了厂房门口,又看着他们上了车。

贺正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格外慈祥:“周姑娘,以后有空多跟贺冲来玩,我再摊饼给你吃。”

“爸,谁稀罕那两张饼。”贺一飞看着周茉,笑着跟她“推荐”自己的表哥:“周小姐,我哥这人挺好,挺靠谱……”

贺冲:“一飞。”

贺一飞立马收声,摆摆手:“常来玩!”

车开出去很远了,周茉又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里,厂房已经看不见了。周茉转头坐好,看向贺冲:“今天谢谢你。”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家庭,即便有残缺,却也足够温暖,一蔬一果有一蔬一果的知足常乐。

贺冲“嗯”了一声当是应答,眼里却泛起笑意。

周茉到家的时候,恰好与她平时上完了晚上的公选课的时间差不多。

贺冲把车停在离她家不远的路上,在周茉下车前,还是多嘱咐了两句:“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表面上服个软,别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

周茉说了声“好”。

贺冲看着她白皙的脸颊上那个刺目的巴掌印,一些过心的话已到了嘴边,但还是没说出口。

周茉:“那我回去了。”

她下了车,在阴影里向着远处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

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的贺冲喊她:“周茉!”

回头一看,贺冲不知何时已下了车,朝着她大步走来,步履洒脱,仿若带风。她正要说话,贺冲一步迈到她跟前,与她只隔半拳的距离。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灯光,将她完全罩在他的阴影之中。

周茉又一次血液逆流,呼吸不畅。

夜色之中,她看见贺冲脸上有笑,这笑容带着几分狡黠,还有几分捉摸不透。她正要开口,他忽地朝她的肩膀伸出手,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贺冲只是扯了扯她还穿在身上的外套。

“这得还给我,不然你爸看见了又要揍你一顿。”

周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脱下递回去:“谢谢。”

“赶紧回去吧。”贺冲把外套随意往自己肩头一搭,笑着说,“小姑娘,晚安。”

声音低沉悦耳,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周茉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闷了一场夏日的骤雨,透不过气。

“晚安。”

贺冲转身吹了声口哨,大踏步回到车上。夜间车灯闪了一闪,透出浅黄的光,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周茉望着车子彻底消失于黑暗之中,一路小跑进了小区。在迈上门口台阶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心脏还在“扑通”跳快。

推门进去,周思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唐书兰脸上敷着面膜,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电话。

“我回来了。”

两人掀了掀眼皮,投来一眼,当是应答。

周茉原本雀跃的心情多少受了点儿影响,但今天家里风平浪静,已然实属难得。她没在楼下久留,怕给自己找不痛快,打了声招呼就直接上了楼。

在自己房间的浴室里洗过澡,周茉把自己的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速写本,翻到画着贺冲的那一页。

自那天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地画下贺冲以后,周茉就再没敢翻开去看——她单纯又迟钝,但绝非一无所觉。

她不敢去窥探这种心情,即便心里的那个答案已然清晰到无法忽视。

周茉看着画里自己寥寥几笔勾出的贺冲的轮廓,那双眼睛似乎正透过纸张,静静凝视着她,像他一贯那样,戏谑人间又仿佛用情至深。

她把速写本抱在怀里,倒在床上,眼前浮现下午在废弃车站与贺冲之间只差毫厘的距离,不禁脸颊发烫,心跳如同擂鼓。她身体蜷成一团,想把那种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的心悸之感压下去。

此后一段时间,贺冲的生活按部就班,只是多了一个习惯。

要是之前有人告诉他,他二十八岁了,还会拿着手机跟人一茬一茬地聊天,他一定会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就是这种状态,虽觉幼稚又腻味,却还是会耐着性子回复小姑娘时不时发来的消息。

这天,贺冲突然接到孙祁的电话,约他周末过去看车。自打跟孙祁合作过一回以后,他就清楚免不了会有第二回 、第三回。好在这位富家公子平日里并不会骚扰他,且付款利索,绝不指手画脚,算是个大方慷慨的“金主”。

贺冲联系了久未见面的严天宇和林星河,一道去孙祁那儿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