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人一向神经衰弱,睡眠浅,在美国的时候就算住在隔音巨好、落针可闻的公寓里,失眠也是家常便饭——更别说是在轰鸣声阵阵的飞机上。

飞机上除了每个座位会有灯,整体的环境安静又昏暗。江泽予坐在她身边,偏过脑袋眯着眼看她的屏幕,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也大致能看到她在剪视频。

女孩子的手指飞快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操作着,一双眼睛沉静又有力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样子,足够专业也足够熟练。

江泽予忽然意识到,她在没有他的这五年里,换了一个专业领域,学会了很多他不知道也不擅长的新技能,也交了很多新朋友。

比如……那四个泰山压顶般的“前”字。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头在头等舱座椅扶手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没有谁规定分手了不能再谈恋爱的,那些谈恋爱还要因为对方从前的情感史耿耿于怀、纠结万分的,都是纪悠之嘴里的直男癌。

何况那四个“前”都已经是她的前任了,没有一个能陪她走到最后的。

但是!

江泽予蓦地睁开眼,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谢昳。

直男癌怎么了?他他妈连纪悠之嘴里的舔狗都当了,就是再多一项指控又何妨?

反正不管怎么想都做不到不去在意,在意他失去她的那五年里,到底是谁陪在她身边,陪着她从岌岌无名成为如今在时尚界影响力巨大的时尚博主,陪着她走过人生中最孤独又最关键的这几年。

他真的好他妈酸。

半分钟后,专注剪着视频的谢昳似有所觉,转过头猛然看到江泽予直直盯着她的暗沉沉的眼神,登时吓了一跳。

她把电脑往腿上一放,从登机箱里翻出个刚刚在商场买的眼罩,翻了个白眼丢给他:“江总,放过你的眼睛,也放过我,ok?”

江泽予好半天才拿起那眼罩,又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后,不情不愿地戴上。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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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后, 飞机顺利抵达温哥华。降落的时候,不远处层叠起伏的雪山像是戴了一顶顶的白色帽子。出海关外加转机,到达黄刀镇时,当地时间刚过晚上十一点半。

黄刀镇是加拿大人烟罕见的西北地区唯一热闹的地方, 可人口也不过两万人。

机场很小, 却似乎是世界版图的小小缩影——初冬时分,在这个全世界最靠近北极的镇子上, 前来观赏极光的游客来自各个国家, 各种肤色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交谈, 让在夜晚本应寂静的机场显出些热闹来。

林景铄把手机贴在耳边,边走边讲电话:“Yep, 我们现在刚刚拿到托运的行李,飞机提前了半小时起飞……Ok,我带他们出来。”

他挂了电话, 转身说道:“周导安排的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一会儿我们先去hotel。”

剧组众人经过了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闻言皆是欢呼叫好,疲惫过后才察觉出公费旅游的好处来, 于是兴奋地讨论着当地的天气、文化和风景。

却没有人注意到走在队伍最后的两个人。

谢昳和江泽予一起慢悠悠地缀在人群末尾。到达口的咖啡厅边上, 几个印度裔的小孩儿因为抢一块儿bagel在他们身旁嬉笑打闹追逐着, 这复杂的“交通状况”令得刚睡醒不久、视力还处于模糊状态的江先生躲得很狼狈。

谢昳干脆拉过他的衣袖, 几步带着他闯出熊孩子们的包围圈。

她身上穿着之前在商场买的加拿大鹅,厚重又笨拙。可再怎么样也比不过身边这个男人。

他出发得匆忙,除了必要的证件之外, 几乎没带任何行李,衣裳也穿得薄——于是这会儿身上披着因为长时间坐飞机而发皱的羊绒大衣,脖子上挂着谢昳从商场胡乱买的粉色颈枕,领口还围着她硬给他绑上去的芥末黄色Burberry围巾,这土洋结合的新潮流就连对时尚挑剔至极的Max都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

谢昳笑得促狭,指了指他身上的羊绒大衣和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郎丹泽:“我刚刚在飞机上看了当地温度,黄刀镇现在外面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你这衣服和鞋子肯定不行。”

江泽予任她牵着衣袖,脸上没什么表情:“择优在加拿大的分部负责人已经提前过来,他们会准备。昳昳,一会儿你跟着我,我让人在城堡酒店定了两个房间,就是你们剧组的人入住的酒店。”

谢昳点点头,今天这么晚不可能再开会或者工作,跟着哪边的车走都无所谓。

江泽予见她乖巧模样,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两次航班加上转机时间,几十个小时里,他除了睡觉便是在自我检讨,总算把心里的郁气压下去,也大致说服自己不要拘泥于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他们错过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两人都有回头的意愿,又何必因为那些琐事把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

从航站楼到达口往外走,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夜晚的黄刀镇昏沉黑暗,隔着厚厚的玻璃依旧散发出冷硬的气息。

这是一个坚硬又浪漫的地方,有最冷的风,最烈的酒,也有最美的极光。

机场门口的马路两侧都积了极厚的雪,零下二十五度的猛烈狂风给了旋转门极大的阻力。几个人用力才让那旋转门艰难地转动起来。

待步履维艰地从玻璃门走出来,远处SveLake刮过来的湖风像是一柄柄冰刀,毫不留情地穿透身体。

天气预报显示此刻的气温是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可这体感温度绝对超过了零下三十。一刹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北京那顶多把梧桐叶卷到几米高的秋风来。

不过更加令人震撼的,是这漫天风雪里停着的三四辆林肯加长。

——剧组众人咋舌,暗道他们家导演最爱大场面,出差出到这份上还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为首的林肯车边,一个年轻人精神奕奕地靠在车门口,他身上穿着正儿八经的短款极地羽绒服,浑身上下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户外装备,就是直接去附近雪山上滑雪都不会引起异议。

如果不是长着张亚洲面孔,这身专业打扮倒像是在这儿住了几十年的本地人。

林景铄见着人,立刻眼神发亮,顶着两天没刮的胡茬和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过去,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勾了勾那年轻人的肩膀,咕哝着抱怨道:“啧,周大少爷亲自过来接我们,算你还有点良心。”

两人一番寒暄后,剧组众人纷纷和导演打过招呼,兴奋地拖着箱子上了那几辆林肯车。

谢昳抱着胳膊站在上风口,等两人寒暄完后,跟林景铄交代了几句话,这才跟着江泽予往停在那排车后面的一辆黑色奔驰车走去。

司机是择优的员工,神情恭敬地从驾驶座上下来,亲自替他们打开后门。

“谢昳?”

谢昳方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迟疑的问候。这异国他乡竟然能遇到个认识她的人实在是稀奇,她挑着眉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刚刚和林景铄寒暄的年轻人。

也是这次仓促出差的罪魁祸首,周子扬,周导。

谢昳参加公司的活动以及这次代言工作用的都是Sunny这个网名,所以骤然听到他导演叫了她的本名,着实有些怔愣住。

周子扬顶着十分精神的板寸头,一张脸棱角分明,过分粗的眉毛显出些狂野来。

他冲谢昳勾了勾一边唇角:“果然没看错,咱们在我父亲办的慈善晚宴上见过,那时候你才上高中吧?说实话,Max给我看的照片实在是有点不像你,P得太过,没有本人三分之一的神韵。”

他说完顿了顿,“不说这个,谢叔叔最近身体还好吧,家里长辈总和我提起他,都说这两年淡了来往很可惜。”

慈善晚宴?

周子扬……周子骏,周家。

艹,她想起来了,这个周子扬是周奕大哥的儿子,周子骏的堂哥,因为脱离了商场成了一位广告导演,基本淡出人门的视线,以至于她压根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谢昳心下一凛,忽然伸出手,干脆利落地把一旁听到声音正作势要回头的男人猛地推进车子后座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她撩了撩长发,抖落大片幽冷雪花,背抵在车门口冲这一米八几的平头故作随意地笑了笑。

扶着门的手却微抖。

时隔五年,她养成了每周查一次有关周子骏和周家的新闻的习惯,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周家人。

谢昳的声音很稳,笑容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家父身体不错,周导也替我像周叔叔问好啊。”

周子扬闻言,略带探究的目光从紧紧关闭的车门收回来,聚焦在女孩儿漂亮的脸上。他正要再说话,那边林景铄恰好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来冲他招手。

周子扬于是对谢昳颔首:“今天太晚了,咱们明天拍摄再见,我带你去喝当地印第安人酿的Pulque。”

谢昳绷着礼貌的微笑冲他摆手,等人大步走远了,才皱着眉站直身子,拉开后车门,坐进去。

黄刀镇夜色苍凉,大奴湖湖风肆虐,奔驰车内灯光暖黄。车门关住外面的冰天雪地,车内却好似气温更降几度。

谢昳:“……”

她看着车子里冷着张脸不理她的男人,以为他是在气她刚刚推他的那一下太过用力。

谢昳拉不下面子道歉,只皱着眉伸手挽住他胳膊,轻轻晃了晃:“……别生气了,要不我让你推回来?”

江泽予闻言气笑,又发作不出来。

还生气……他现在哪里是生气啊?

满肚子的气,早就被某一种酸腐蚀得气焰尽灭了。他就这么见不得人?还是说,刚刚那个人也是她的某一个老相好?小鲜肉倒也罢了,一夜之缘也算他过去,现在又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让她下那么大狠劲推他进车里。

真他妈有本事。

江泽予觉得自己在飞机上思来想去说服自己要心胸宽广包容万物的那些个小时,脑袋里简直塞了一坨狗屎。

谢昳咕哝完,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刚刚她见着周家人,本能反应之下推的力道可不轻。现在仔细想想大可不必,江泽予来黄刀镇的事情,周子扬总会知道。

也自然会知道他是和她一起来的。

何况在她现在才想起来,周家从老一辈起便一直纷争不断,周子扬的父亲和周奕就属于两个派系,所以其实对方是敌是我还不明朗。

可谢昳这人的大小姐脾气本来就厉害,五年过去了也没有丝毫的长进。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就算做错了事情也从来拉不下脸来认错。

当然大多数时候,谢大小姐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就算极少数的时候她自觉理亏,也只会像现在这样十分敷衍地摇摇他的胳膊。

便算是示弱了。

可是他一向脾气好,不论她万般骄纵都照单全收,太过好哄以至于谢昳从来没有深刻反省过自己。

北极圈以外四百公里,黄刀镇的天空被风雪盖住,传说中在这两周会爆发的神秘极光没有一点点的影子。

谢昳看着男人冷峻侧颜,感慨这人五年下来脾气渐长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在从前的日子里,对他实在不算好。

或者说,她曾经以为来日方长,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对他好。

谢昳于是放低了姿态凑过去,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两只手轻轻地捏上他的胳膊:“……是胳膊疼吗?我给你揉揉好不好?我不该推你,下次一定注意。”

江泽予转过头,方才满腔的火气被她这么不痛不痒的揉捏和道歉瞬间扶平。

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脸色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可忍了又忍,一开口却依旧是毫无气势和骨气的酸意。

“既然是老相识,怎么不去坐他的林肯加长?”

谢昳:“……”

她一双眼睛里瞬间含了满满的笑意,笑了会儿后,闭上眼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又伸了一只手到他僵直的背后,如同抱着一个巨大抱枕一样环住他:“……别吵,我哪儿也不想去,困了。”

她趴在他的肩头,声音细细小小钻进他耳朵。

“刚刚那个人我不喜欢,但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警惕。阿予,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叫了这个从前她每一次偷吻他之后,都会在他耳边呢喃的昵称。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

然后便看到男人如同七八年前少年时一样,霎那间红了耳朵尖。

第 30 章

奔驰车疾驰在黄刀镇洒满粗盐和小石子防滑的公路上, 车里三人一路无言。

谢昳是困得不想说话,她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精神不佳导致整张脸都木木的。

而江泽予则是一直沉浸在刚刚她唤他的那一声里,迟迟走不出来。

“阿予”这个昵称, 其实是有渊源的。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谢昳对他向来是直呼其名。

“江泽予,明天来接我上课, 不要迟到。”

“江泽予, 包太重了你帮我拿。”

“江泽予……”

那时候纪悠之和庄孰他们还吐槽过, 谢昳这人就算是谈恋爱也大小姐架子十足,她这个颐指气使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叫的是她家的佣人。

然而事情发生转折是在大二的下学期。

五月份的S大校园里,满树的西府海棠团簇着压弯枝条,雨后春风带潮, 几片玉兰打着旋儿落地。

江泽予下了刘教授的古典控制课, 刚出教学楼便被一个大一的学妹堵在了台阶上。学妹红着一张脸, 把一个粉色的信封塞进他手里,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匆匆忙忙地走了。

江泽予捏着那封情书, 皱了皱眉, 刚想着尽快毁尸灭迹, 却已经来不及——

彼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留着及肩的黑发,妆容精致,el针织外套下是一条甜美又仙气十足的loewe褶皱长裙, 脚上还踩着双她学生时代很爱穿的匡威1970s。

和周围刚进大学还在摸索穿衣风格的青涩女学生们比起来,实在是好看得很张扬。

她站在楼梯口等他下课,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壮烈的告白场面,还十分有耐心地等到那告白的妹子走远了才迈着长腿过来,挑着双长长的眉毛面无表情地抢过那封信,一边走一边撕开信封开口。

“亲爱的阿江学长……”

她看了前头的几个字就读不下去,皱着眉毛把那张粉红底色、布满樱花图案的信纸折起来塞回信封里,重重拍在他手里,莞尔一笑道:“哟,阿江学长?我听纪悠之说,上周还有个新闻系的系花通过他给你写情书吧,她在信里叫你什么?好像是什么小泽哥哥?啧啧,昵称还挺多啊。”

江泽予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语气,又看到她满脸的笑意,知道这朵带刺的小玫瑰是恼了。

他自觉已经摸清了女孩儿的脾气,她不耐烦的时候爱皱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但唯独生气的时候爱笑。

气得越狠,笑得越甜。

于是他连忙上前牵她的手,五年前尚且腼腆清冷的人没有现在这么能言善辩,踌躇了半天才来了一句:“我以后出门都戴口罩,昳昳,你别生气好不好?”

温柔春风里,谢昳把落在他肩头的一片玉兰花拈起来,闻言斜斜地昵他一眼:“算你态度不错。江泽予,我告诉你啊,别给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然……我暴躁起来连自都怕。”

江泽予急忙搂住人的肩膀,连连称是。

这事儿看似告一段落,可其实谢昳还心存芥蒂着,想到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昵称就来气。

她想起刚刚那个长相甜美又腼腆的小学妹。

男生是不是都爱听女孩子软软地叫他们,最好还是昵称,而不是硬邦邦的大名。

啧,真麻烦。

虽然如这般嫌弃地想着,可在那天晚上,在江泽予送谢昳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她却忽然转过身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带着叶子的淡粉色西府海棠,递到他手里。

她伸出两只手,抬高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来亲在他唇畔。

褶皱裙摆随着抬手姿势往上几寸,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截小腿。

她亲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凑在他耳边,狡黠又霸道:“我们阿予真的很有人气呢,呐,这支海棠送给你,就当补偿那些被我扔掉的情书,不许不要。”

女孩子说完,自觉肉麻地转身上楼,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五月良夜无风,北京城灯火繁华,月影被高大槐树枝割的破碎。

红着耳尖的清俊少年握着手里的那支娇艳海棠,在楼下久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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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回忆被疯狂震动的手机打断,江泽予拿起来一看,是纪悠之发来的微信,一共三条。

国内此时是中午,已经两天没沾到媳妇儿被窝、又被公司繁琐事务压迫得没时间吃午饭的纪大少爷疯狂酸他。

【到黄刀镇了?怎么样,零下三十度滋味好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