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日光已经消失,赵冰洁独自仰起头,一个人在黑暗里笑起来了,抚摩着膝头的朝露,喃喃,“是啊…在痛不可当时,就可以用它来做个了断…不是吗?何必那么辛苦。”

她俯下脸去,用侧颊贴着冰冷的刀,感觉它在微微地鸣动。

是不是,只要引颈一快,便能和那些苦痛永诀呢?

她坐在黑暗里,想着失去至爱的绝望,想着漫长黑暗的前路,一时间心里软弱的情绪渐渐涌起,再也无法控制,竟是忍不住将脖子往锋利的刀锋上靠了过去,如同沙漠里饥渴垂死的人情不自禁地靠近唯一的水源。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瞬间按住了那把刀!

“谁?”她大惊,握紧了刀锋,以为是那位神秘的幕后主使又悄然来临。

然而那只手稳稳地按住刀,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黑暗里,她感觉到那个人在凝视着她,不作声缓缓地俯下身来——她的视觉尚自模糊,在暗中看不到任何事物,只感到那个人身上似乎带着浓重的阴冷潮湿气息,衣衫上有水滴下,一声声落在陈年的木地板上,在空空的楼里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是我。”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伴随着滴答的水声,“我回来了。”

那个熟悉的语气在瞬间令她如同坠入梦寐。仿佛心中有一道闪电掠过,她霍然仰起脸来,伸手去触摸对方的脸,失声道:“天啊!你,你…”

然而一声未毕,她便撞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仿佛在黑暗里已经看了她很久很久,那只湿润的手忽然围住了她的肩,如同猎豹攫取住了猎物,一把将她深深地拥入了怀里,用力到几乎窒息。那只手在发抖,那个人也在发抖。

“我回来了。”他再次说。

黑暗里的拥抱是如此的突如其来,她几乎在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是你?…这是做梦吧?”赵冰洁握刀的手一分分松开,最终啪的一声,朝露跌在了神兵阁的地面上,泛着冷冷的微光。当他松开手时,仿佛生怕那个黑暗里的幻影会忽然消失,她伸出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失声:“不!别走!”

然而,她却抓了一个空。

他的手是虚无的。她手心里捏到的只有一只空空的袖子,湿漉漉地浸满了水,一握就从指间沁出冰冷的水来——水里,还有隐约的鲜血腥味,阴冷而又冷酷。

赵冰洁终于再也坐不住,霍然站了起来:“公子!”

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摸索,却是什么也看不到。那一刻,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惶不安的神色,一手紧紧拉着那只空了的袖子,另一只手却顺着袖子摸了上去。一点点的,摸到了肩膀,脖子,脸庞…

是的,是的!黑暗里站在她身旁的,的确是那个人!

那个人,终于从冰冷的水底里归来了!

“公子!”她摸到了他的脸,还是那样的冰冷而潮湿,仿佛在水里已经浸泡了多时,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那一瞬,再坚强的女子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公子…是你回来了吗?你…你是来看我的吗?”

那个人默默地站在她身侧,回过手拥着她的肩,沉默。他身上那种潮湿阴冷的气息逼人而来,衣服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当然要回来。水底很冷啊…”那个人在耳边轻声叹息,轻抚她的发际。那种温柔让她又是一阵恍惚——十几年的相处,从未见到过他这样亲近温柔的举动。这个归来的魂魄,似乎和生前的人完全不同。

“真的是你吗?”她不可思议地在黑暗里问,声音发抖。

“笨啊,当然是我。”那个人在身边轻声开口了,竟带着一丝笑意,“我怎么舍得不回来?这里有听雪楼,还有你…我就是葬身水底,魂魄也要回来的。”

他一开口,气息便带出了腔子里那一丝丝的热意,触及了她的肌肤。

“你…”赵冰洁仿佛被烫着一样地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是的,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是热的!

“是,我活着。”那个黑暗里的人低声,“我还活着,冰洁。”

“天啊!”她发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然后随即掩住了嘴,全身发抖。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想要极力看清眼前的一切,手指在桌子上摸索,想找到烛台,然而那个人却一把压住了她的手,低声:“不要点灯!我还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

她的手在他的手指下发抖,颓然滑落。

然而,仿佛力气用尽了一般,那个人松开了她,往椅子里便是一靠,压得花梨木的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喃喃:“真累啊…就像真的死了一趟似的。”

“你…你…”她一个踉跄跪到了地上,顺着椅子扶手一寸寸地摸索,终于再度抓住了他的袖子,嘴里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真的…真的还活着?”

“是的,是真的。”他似是极疲倦,只是拉起她颤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你看…它还在跳动…我还活着。”

她的手指死死按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了那一颗心的搏动,终于喜极而泣。

“我以为你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赵冰洁啜泣,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那个时候,我看到那把夕影刀,觉得你是死在水底了!”

黑暗里的人虚弱至极地喃喃:“是啊…我是该难逃一死,如果不是最后的关头石玉救了我一命的话——在我跳船的时候,他扑向火药,用身体挡住了爆炸。”

“什么?”她震惊地脱口,“石玉他到底是怎么了?”

“傀儡术。包括我们其他被派去南方的几位弟子,都被对方控制了。”萧停云半躺在椅子上,低下头用伤痕累累的左手抚摩着空了的袖管,叹息,“即便是有了石玉相助,但因为离得实在太近,我最终无法全身而退。我的右手…”

她全身一颤,摸索着握住了他的衣袖,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幸亏我最后一瞬还来得及侧转身子,才把左手给保了下来。但右边的身子伤得非常严重,外面形势又危险,不得不暂时蛰伏。”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三个月,我都藏在洛水渡口的水下密室养伤,暂时没能出来——这就是你们都会觉得我已经死了的原因。”

“密室?”她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再三派人在洛水旁寻觅过,上下方圆一百里,几乎是掘地三尺也不曾见到什么,相信敌方那一边的人也是如此排查过——然而,在这样严苛的搜索里,居然谁都没有找到一些些的蛛丝马迹。

“是啊…”他微笑了起来,“听雪楼在洛阳经营几十年,岂止总楼一个据点?”

她微微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秘密,连她这个在楼里待了十几年深得信任的人,居然都毫不知情!难怪这段日子以来,那些本来可以袖手旁观的盟友到最后都派出了援手,一定是尚在养伤的他暗中做出了某种暗示,让那些人警醒了吧?

在她为听雪楼极力奔走的时候,原来他也不曾闲着。

“这次进攻我们的,是风雨组织的杀手,为钱而来。”萧停云在黑暗里低声回答,声音冷肃,“不过,风雨的背后主使者是谁,我如今也已经知道了。”

“是谁?”赵冰洁握紧了手指。

他一字一句:“拜月教。”

她坐在黑暗里,无声地握紧了手指:“真的是?”

“是。”萧停云冷冷,“原先我们也只是猜疑,并没有切实凭据——但我遇到刺杀后,接到了一个内线的秘密情报,说就在不到一个月前,拜月教从库中调集了一百万两黄金,并且通过地下钱庄运往了中原!”

他霍然转身,看着赵冰洁:“你说,除了拜月教,这江湖里还有谁有这样的财力,在短短一个月内支配风雨发起这样大的进攻?”

赵冰洁惊住,许久才缓缓颔首,叹息:“没想到,灵均果然早已包藏祸心,竟敢毁去我们两教之间数十年的盟约。”

顿了顿,她垂下了眼帘,说出了那个一直不想提起的名字:“不过这样一来,苏姑娘…岂不是更加危险了?”

听到这个名字,萧停云的手微微一颤,沉默下去。

“我们得找到她。”许久,他低声道,语气坚定如铁。

“是。前段日子生死顷俄,楼里腾不出手来顾及这件事——但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派人找她,希望能让她早日回到洛阳。”赵冰洁顾不上此刻自己内心的百味杂陈,只是轻声道,“可惜一直找不到苏姑娘的下落。”

“自然是有人不希望我们找到她。或者说,她深陷其中,已经无法脱身。”萧停云冷笑了一声,忽然道,“不要太担心,我接着马上就会去滇南。”

“什么?”赵冰洁吃了一惊,“你…要去拜月教的地盘?”

“不然还能如何?”萧停云冷然,语气虽然虚弱,却透出一股傲然,“事已至此,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趁着他们第二轮攻击尚未形成,先潜入他们后方,联合血薇的主人,反客为主,一举将敌人的力量全部拔除!”

她在黑暗里颤了一下,仿佛被这样的决断魄力所惊。

他刚归来,却又要去赴死?那么,她呢?她该怎么办?

“你的决定是对的。”沉默了片刻,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心,轻声道,“如今局面下,只有先发制人或可有胜算。”

萧停云无声地笑了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冰洁,果然你一直是最懂我的。换了其他人,肯定会搬出百般理由阻拦,要我死守洛阳,以防万一。”

她默默地抬起头,虽然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能想象他说话时的表情。

如此的信任,如此的温柔,已经足以令她付出生死。

“带上血薇剑,尽管去吧。”她垂下了眼睛,轻声道,“洛阳这里有我,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听雪楼落入敌手——祝楼主早日找到苏姑娘。血薇夕影合璧,必然能无往不利!”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渐渐静谧,脸色也变得有些黯淡。

是的,即便是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生死浩劫,他们之间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微妙信任,长久以来的隔阂和提防终于消失殆尽,但是,他终究还是要去找她的…夕影和血薇,人中龙凤,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而她,又算什么呢?譬如朝露而已。

然而萧停云似乎没有觉察出黑暗里女子这一刹那的微妙神色,只是继续道:“其实,这次的事情一开始,我就去北邙山获得了四护法的支持,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几个月,借着养伤的机会,我一直在等待和观察…”

赵冰洁手指一颤,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这三个月来,他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着自己离去后的一切?那么,楼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四护法、诸长老、二十四分坛主、自己,甚至远在南方和漠北的那些听雪楼盟友,这一切人的反应,他都已经收入了眼底吗?

赵冰洁握着他空荡荡的冰冷的袖子,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悲哀的笑。

在洛水酒馆里,她曾经说出过所有的秘密,坦露过真正的心声——然而,对那一番血泪凝结的话,显然他并未完全地相信。这几个月,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死后”她的一举一动。如果她稍有异心,那么,此刻在黑暗里等待她的,便不是温柔的拥抱,而是割断咽喉的刀锋吧?

她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

“冰洁,原谅我。”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黑暗里的人轻声叹息,“我肩负者大,不容有失——听雪楼传承至我,君子之泽,总不能真的五代而斩。”

“不,我当然不怪你。”她苦笑,摇了摇头,“毕竟我心怀叵测潜伏在你身侧已经那么多年,你一直忍着没杀我,已经算是仁慈。”

“唉…你总是这样。”他俯下身,用单臂抱住了她,低声叹息,“好了,让我把洛水旁没有说完的那句话说完吧——冰洁,一直以来,我心里最爱和最重视的,既不是血薇的主人,也不是听雪楼。我最重视的,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任何东西蒙蔽。”

她怔怔地听着,心里猜测着他下面将要说出什么样的结论。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心。”黑暗中,萧停云的声音是淡然而确定的,“虽然我一直在期待血薇的出现,也珍视血薇的主人。但那么多年来,在我心里的那个人,却始终是你…”

“只是你。”

什么?她在黑暗里忽然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在那一刹那停顿,仿佛不相信耳边的话。然而,那样的欢喜仅仅只是一刹那,很快猜疑的阴云又笼罩了她的心头。

他…他真的这么说了?这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你…真的是停云?”她却怀疑起来,警惕,“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他怔了怔,忽然觉得极其的不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对什么都没信心?为什么从来什么都不说、不为自己辩解?”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语气也无法压抑地激动起来:“多少次,我都等待你自己来向我坦白真相。只要你说了,我就会原谅…可是你不说!苏微来了之后,我以为你会按捺不住——我甚至故意拿她来试探你,你却依旧沉默!实在令人心灰意冷。”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有几次,我甚至真的觉得你的确只是一个逢场作戏的卧底而已。那时候,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无法对你下手。”

她静默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惊雷。

萧停云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停,微微冷笑,问她:“在苏微中毒的前夜,我去洛水边找她——你觉得我是为的什么?”

她一震,茫然地回答:“为了挽留她,开口和她求婚?”

是的,那之前,他不是一直在和自己商议要如何留下萌生去意的苏微吗?那时候她给了无数的建议,其中最有用的一条,就是利用当时苏微对他的感情,直接向其求婚,用婚约来羁绊住血薇的主人,将她永远留在楼里。

——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中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永难忘记。

可他只是淡淡地笑,用扇骨敲着手心,赞许她的聪明。

“呵…求婚?”萧停云蓦然冷笑起来,笑声里隐约露出刀一样的锋锐,一字一句,“是的,我是想要挽留她——我打算请她帮忙,帮我一起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赵冰洁有些愕然。

“你想知道吗?”萧停云在黑暗里忽然停住了声音,抬头看着她,声音变得轻而冷,近乎毫无感情,“我打算把事情对她和盘托出,求她帮我,一起联手杀了你这个叛徒!”

赵冰洁往后退了一步,桌上的烛台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除去你了,冰洁。”他坐在黑暗里,轻声叹息,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但我无法估计你在楼中潜伏那么久,到底布置了多少人手?还有多大的力量?——所以,我只能亲自去求苏微,让她帮我的忙。因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人。”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没有说下去,她却已经了然于心。

是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那一夜,苏微中毒,一切急转直下——那之后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步步惊心,千回百转,令人没有喘息的机会。

直至如今。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想着这一切的前后关联,想着冥冥中令人畏惧的因果,不由得暗自战栗,说不出一句话。

“冰洁,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可为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懂呢?”他却在黑暗里叹息,抬起手,手指轻抚过她的眉梢,喃喃低语,“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听到这句问话,仿佛是骤然回过神,她喃喃:“你不知道吗?我…”她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微颤,叹息般地回答——

“我,就是那个可以为你舍弃了一切的人啊。”

黑暗里,她看不见他,可那一句话却说得坦然无畏,深情无限,有着千回百转却至死不悔的坚决。

他心中大震,握紧了她冰凉纤细的手,感觉着她指尖的颤抖,只觉自己的心也无法抑制地震动起来——是的,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骄傲、自制、矜持都是与生俱来融入血液的,要敞开心扉,说出这样的话语,竟是比死还困难。

然而到了今日,在死而复生之后,一切仿佛忽然间都迎刃而解。

“那么,就和我同生共死吧。”他低声笑起来了,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歉意,握紧她的手,眼里却闪过了一丝冷光,“真正的大战就要开始了——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吧!冰洁,握起你的朝露之刀,我们要开始反击了!”

淡青色和绯红色的光芒在黑暗里微微浮动,映照出他雪亮的眼眸。白衣贵公子在黑暗里沉默地凝视着那两把刀剑,道:“天亮之前,我就要和四护法一起出发!”

“什么?”赵冰洁虽然知道他要走,却没想到会如此迅速,一时愕然。

顿了顿,情不自禁地道:“我随你去。”

“不!”萧停云却断然否决了她,握住了她的肩膀,凝视着她,“你不能跟我去,你得替我留在洛阳,照常掌管听雪楼——决不能让外面的人看出丝毫异样!”

“我要随你去。”她低声重复,语气已经微微哽咽,“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浴血奋战,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他却反问,语气冷静,“你的眼睛还没好。你留在这里的用处,要比跟着我去滇南更大。”

赵冰洁颤了一下,忽地冷静下来,不语。

是的,他说得残酷,却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别说她的眼睛尚未治好,只能模糊视物,即便全数复明了,也是无法跟着他去滇南找血薇主人的——苏微当日为何负气离开洛阳,别人不知道究竟,她却清楚。自己昔日有负于她,而且她们两人之间的敌意也已经如同水火一样鲜明。此刻公子在绝境之下要首先求得她的帮助,消除过往的嫌隙,又怎能带着她前去?

她脸色苍白地垂下头去,在黑夜里沉默着,不再反对。

“不是我不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冰洁。我真是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不再分开。”萧停云的声音低沉温柔,轻轻抚摸她消瘦的脸颊,“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是的,没有时间了。

只是短暂的归来,便又要远行。一个生离死别之后,接着的就是另一个生离死别。就如长夜之后的长夜,漫漫无尽——但尽管如此,方才那短短一刻的温情和真心,就如割裂两个长夜的一道电光,虽然刹那即逝,却是永恒。

她这样的人,在一生里只要有过这么一个瞬间,也足以无憾。

“守着听雪楼,等我回来。”他用握着刀剑的手拥抱她,在她耳旁低声许诺。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没有回来…”

她猛然一颤,按住了他的嘴唇:“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是在交代你做好万全准备。”萧停云低声道,语气并无恐惧,“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不要再替我守着听雪楼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已为此竭尽全力,如果还是不行,那就让听雪楼终止于这一代吧!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听雪楼落入敌手,明白吗?”

赵冰洁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的时间,手指微微发抖。

“好。”许久,她轻声道,一字一句,“我明白了。”

“等我回来。”他最后轻吻她的额头,低声。

他在黑暗中远去,她无声而静默地坐着,宛如成了一座雕像。除了微微颤抖的指尖,唯有泪水不停滚落衣襟,如同一粒粒珍珠。这个静默的身体里,蕴藏着狂风暴雨一样的感情,可以听到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话:让我随你去…让我随你去!

第八章 白骨之池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么体型颇大的东西,一时间难以移动。苏微眼神凝聚,瞬间手臂用力,将竹竿从水底拔了出来——哗啦一声,水底那东西随之被带出,冲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纷纷歪倒。

那一瞬,她无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竹枝末端钩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千里之外的滇南,拜月教的月宫里,一切看上去寂静如常。

胧月站在高台上,看着一行行宫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进入各处宫殿洒扫,晨钟暮鼓、早餐晚膳…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眉间却紧锁着说不出的忧虑,直到在前方十二个时辰不间歇盯梢的宫女前来禀告了一个消息:“灵均大人还在月神殿里闭关修炼,没有出来,也没有进食。”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不作声地挥了挥手。

距离灵均大人进入月神殿闭关,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了。他的行踪一向诡秘,做事不讲规矩、不做解释,全教上下早已习惯。此时开始辟谷修炼,本来正好是令她松一口气,可以开始自己计划的时候,然而,这几天里,她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人忽然提前出关——如果此刻灵均一回来,那么…

她满怀心事地想着,回头看了看广寒殿的深处。

透过重重的帷幕,隐约可以看到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在不停掠过,如同闪电在密云中交错,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在这过去的七天七夜里,明河教主不停地赤手撕裂那些咒术的屏障,然而那些结界却有着惊人的生长能力,一次次地迅速弥合。

还要过多久,教主才能破关而出?

真是不可思议…灵均大人的力量,难道大到了足以困住明河教主了吗?胧月在高台上忧心忡忡地看了半晌,又回头凝望着空荡荡的月宫——日光直射之下,干涸的圣湖裸露着湖底的白沙和砾石,如同另一个星星之海。她凝望着那里,想着白沙之下的那一道封印和湖底的墓地,脸色几度微妙变化。

孤光大人,请您宽恕我的罪过…很快,我就能打开樊笼,让您获得解脱了。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灵均会被处死吗?

胧月站在高台上,眼里露出了复杂而又激烈的感情。

在离月宫数百里外的群山深处,一个喜讯却在短短数天内传遍了腾冲。

昔年一代玉雕大师原重楼在蛰伏十年之久后重新出山,以一块绮罗玉震慑了天下玉商,一举成为腾冲玉都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风头甚至盖过了尹家——而他同时宣布,他的婚礼将在七月初七那天举行。每一个下过定金的玉商都能成为婚礼上的嘉宾,同时,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也将在婚礼上展示和出售。

这个消息瞬间在滇南传遍,无论是不是玉商,每个听到的人都兴奋莫名。

居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如今说来,就是想反悔不成亲都来不及了啊…苏微从外面背着药篓回来,从集市中穿过,听到盈耳的那些议论,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觉得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

听雪楼…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洛阳那边的人们,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心念电转,她只觉得心下微微一痛,随即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决心已下,那就只有把这条路走到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能选择远离江湖,隐居在这边陲小城里,说不定也是命运对自己的网开一面。

不要去想了。

你已经离开了那片江湖,再也不会回去了。

回到住的竹楼,到处一片静悄悄。蜜丹意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她沿着梯子走上去,看到重楼还在二楼的起居室里,手里握着雕刻刀,聚精会神地雕着手里切下来的一块玉石,而在一旁的水盆里,已经放了两三件雕好的成品。

早上她没事可做,百无聊赖,在一边托了腮看着他雕刻。虽然她没有出声,然而他被她眉目盈盈地盯着看,心思不能集中,几次忍不住抬眼看她,手里的刻刀便偏了方向。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将她赶了出去。

苏微出去了两个时辰,等回来的时候,原重楼还在专心致志地雕刻,那么长的时间里居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衣服的皱褶都没有改变过。寂静里,只听到一刀刀雕刻的声音,平静、稳定而决然,坚硬的玉石在小小的刻刀下纷纷碎裂,露出雕件的雏形来,他的[加定语]侧影映在青青翠竹里,专心致志的脸有一种隽永宁静的感觉,竟令她看得心里一跳。

苏微连忙转开视线,看着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抬手轻轻抚摩,不由得满怀感激——是的,有了这一块石头,重楼才算是真正地活了回来。

那些冰冷的石头,在地下深埋了千万年,历经地火熔岩。如今一旦见了天日,经过了他的手,竟仿佛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气韵和灵魂。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不会武功,却有着另一种惊人的本领呢…而这种本领,比起自己那种杀人的本领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他在望着那块石头出神,而她却不自觉地望着他发呆。

“玛,可以吃饭了不?”脆生生的声音在窗外喊了一声,有着明净浅褐色肌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来,望着他们两个,不由得做了一个鬼脸:“光看,可是吃不饱的噢!”

苏微一怔,脸颊微红,抬手去揪孩子的小辫子。蜜丹意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躲来躲去,竟然甚为灵巧。两个人在一旁嘻嘻哈哈,原重楼这才从聚精会神的状态里惊醒过来,抬眼看着旁边一大一小,眼眸一瞬间竟温柔无限。

“唉。”那个刹那,她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脱口,“真幸福啊…”

“嗯?”她微微一愣。

“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原重楼眼里的表情一闪即逝,喃喃说了一句,转过手指点了点旁边的盘子,道,“来,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苏微和蜜丹意齐齐探过头去,只见盘子里搁着一支簪子,还没抛光,上面洒了一些清水。这支不到一尺长的簪子造型流畅简洁,颇有战国古风,头上雕着一只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绿珠,回头而望,轻盈美丽。

这支凤簪种水绝佳,一缕翠意萦绕着整支簪子,晶莹剔透,几乎溶解在一汪水里。就算是从小对珠宝首饰完全不感兴趣的她,也能感觉到这件东西的美,拿起来定定地看了半天,爱不释手。

原重楼在窗下放下刀,微笑:“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东西,是特意做给你的——你看看凤的翅膀。”

苏微惊讶地掉转簪子,果然看到凤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隐约有着花纹,凑近细看,却居然是用小篆细细刻着一个“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面的对称之处还有原重楼专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里满是欢喜,将那支簪子插在发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耳坠盈盈地晃动,衬托得她的脸颊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原重楼看着她,忍不住道,“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苏微自幼被师父督促着念那些诗词歌赋,自然知道这是《羽林郎》里的一段,飞快地接了下去,却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后出门可要千万小心了。那么贵的东西,万一在路上被人抢了就不好了。”

原重楼笑道:“以你的本领,天下还有谁能从你头上拔了簪子去?”

“这倒是。我不去抢别人就不错了。”苏微也不客气,对着镜子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