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忘川·叶枭

  可他看不见她的眼泪了,她埋在他的耳边,铁血般的女将军,连哭泣都只能无声。

  第壹章

  流笙将瓷瓶里的清水倒入忘川时,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在赤色河水中翻滚,身手矫健地游上岸,饶是她都有些吃惊。

  凡人死后灵魂皆从忘川河中过,涤清人世七情六欲,一身清白上奈何桥,是以魂魄都无神智,如木偶般顺水而流。此人却不受影响,可想在世必心性坚定,身负人命。

  黑衣女子看见流笙,淡色眉眼蹙紧:“我还活着?”

  流笙笑了笑:“你已经死了,这里是忘川。”

  黑衣女子点点头,席地而坐,如绢墨发侧拢在一边:“是啊,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只是没想到还能遇见人。”

  流笙在她身边坐下:“我也没想到。遇到即是缘分,不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素来用一杯茶和一个回答换别人一个故事,这里没有茶,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她将长发挽在手臂拧水,听闻此言顿了一下,眉目有些迷茫。

  “生前的疑问,死后竟还有机会得到解释?”似是自语,笑了一声,“也对,你出现在这里,必然不是凡人,既如此,讲讲也无妨。”

  第贰章

  大秦天历十七年,秦帝采纳卿相宋兰亭削藩主张,先以成王违反秦丧制为由削去其南海一郡,又因吴王私卖官爵削去六县,引得诸藩王人人自危。

  梁王勾结诸藩王,以“诛兰亭,清君侧”为由发动叛乱,南方诸王联合起兵,攻入京城,举国震动。

  大殿之上,秦帝却无半丝惊慌,笑问一旁站得笔直的青衣男子。

  “爱卿,待会他们要朕将你交出去,你说朕交不交呢?”

  宋兰亭行了一礼:“愿为皇上赴死。”

  秦帝轻扣椅子扶手,语气淡然:“用不着你死,这些乱臣贼子胆敢踏入皇宫,便不能活着出去。”

  梁王踏进殿门,瞪着宋兰亭似乎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谁没事干愿意起兵叛乱,还不都是被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卿相逼的。

  世人皆知,宋兰亭年少登科,胸有大才,被国君赏识拜为卿相,素有“狐狸智囊”之名。自他称相,国库充盈君权集中,皇上把他当个宝一样。他为人谦和,两袖清风,还没人能弹劾他恃宠而骄。若是个武将,君王大概还会顾忌功高盖主,可偏偏是个文臣,于是往死里宠。

  举国上下,若说有谁不把他放在眼里,大概只有那个人吧。

  想到那个人,梁王打了个冷战。他不敢再耽搁,当即命人将宋兰亭捉起来,秦帝笑盈盈看着这一幕,没有半分正在被逼宫的感觉。

  宋兰亭被梁王提在手里,偏头看着架在脖颈的寒刀也不害怕,只问他:“王爷,你可知叛国是何等大罪?”

  梁王咬牙切齿:“若不是你这个卑鄙小人挑拨,皇兄怎会下令削藩!”

  他摊手,一脸无辜:“我只是尽分内之职,难道王爷不希望国富民安吗,还是王爷天生反骨,见不得大秦日益昌盛?”

  梁王气得挥刀砍过去,宫门突然传来大声喧闹,他听见喧闹声中有马蹄声起,像踩在鼓面,每一次踩踏都震慑人心。

  一杆玄铁长枪从黑夜中破风而来,穿透他的胸口,他突兀地跪倒在地,瞪着眼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杀了。

  黑鬃大马飞跃入殿,有人翻飞而下,一身玄色铠甲令人胆战心惊,她将长枪拔出,鲜血飞溅在脸衬得人如妖魔,周围反贼被她串糖葫芦一样用长枪穿了个透心凉。

  四周静谧无声。

  她从边塞归来,身上还有雪花冷香,大概是常年不见日光,整张脸雪白得透明,眉目生得极淡,那双眼却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杀伐凛冽。

  她朝秦帝行礼,嗓音低沉而黯哑:“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秦帝大笑,伸手虚扶:“爱卿从关塞回来可不算迟。爱卿此次回京诛杀反贼,带回多少人马?”

  她起身,如绢墨发掠在唇角:“三千铁骑。”

  秦帝感叹:“仅用三千铁骑便将反贼三万大军斩于马下,爱卿不愧是我大秦第一武将。”

  这些藩王诡计多端,正面作战很难生擒,秦帝便想了这个办法,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藩王的兵力牵制了王国大军,却独独漏算了镇守雁门关的她,谁能料到她竟然只率三千兵马便能将反贼击溃。

  宋兰亭被梁王刺伤,流了一地血。她瞟了一眼,对亲兵说:“去看他死没死。”

  宋兰亭咳嗽一声,捂着伤口坐起来:“叶将军素来英勇,但梁王是皇亲国戚,你要杀之前是否应征询皇上的意思?”

  她居高临下打量他,语气不屑:“百无一用是书生,满嘴废话,反贼难道不该死?”

  宋兰亭哼笑一声,声音也冷起来:“他该不该死是由皇上决定,而不是你。”

  她正拭擦长枪血迹,听闻此言双眼迸发冷冽怒意,转身就是一脚。宋兰亭被刺了一剑没啥事,却被她踢晕过去。

  秦帝赶紧出声阻止,生怕她把宋兰亭打死了。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本是朝之栋梁,可自小便互相看不顺眼,随着年龄增长矛盾也越来越大,每次见面都是以宋兰亭被打晕收场,令人无比同情。

  叶家历代驻守雁门关,在京城并无府邸,叶枭幼时生了场重病,被送回京城御医会诊。之后便在宋家休养了一年,自此和宋兰亭结下梁子。听说她离开宋家那日,宋兰亭在门口放鞭炮欢送她。

  几年之后,北狄二十万大军突攻山海关,大秦集结军队迎战,孰料一月后西戎联合北狄剩余兵马再攻雁门关,叶家满门浴血奋战,援军久等不至,十五岁的叶枭率一千铁骑突破重围前去接引援军,发现援军被山石封路,停滞不前,叶枭怒斩领将,带领援军绕路赶回去。可西戎已攻破关塞,叶家满门战死,叶枭独挑大梁,重振军队血踏西戎,夺回关塞。

  叶家无弱者,她的铁血手段令人惊惧,北狄西戎被她打得抱头鼠窜,不敢再犯。

  她是世人口中的夜枭,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更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在她的铁腕下训练出来的雁门关将士,是大秦最勇猛的一支军队。

  七年前,前卿相裴仲通敌卖国一事暴露,被人揭露西戎攻打雁门关时,援军将领是受他指使故意走提前设下埋伏的路线,导致叶家灭门。叶枭连夜奔赴京城,手刃裴仲。

  裴仲独女裴嫣彼时已与宋兰亭订下婚约,宋兰亭为其求情,秦帝免其死罪改为流放,叶枭抗旨追上流放队伍将裴嫣斩杀,自此和宋兰亭势如水火。秦帝罚她三年俸禄,杖责一百。

  从那之后,叶枭再未回京。

  此次回京平叛,秦帝特许叶枭小住一月。朝臣都想邀她到自家府邸,但又害怕招呼不周被她一巴掌拍死。宋兰亭露出狐狸般的笑,狭长眼眸微微勾起,一眼便知在打坏主意。

  他上前一步,拱手扬声:“皇上,臣以为,不妨多留叶将军些时日,在宫中为她觅一处偏殿。”

  众人面面相觑,很是惊讶。他和叶枭可是有着深仇大恨,他巴不得叶枭一辈子别回京,此次怎么反其道而行?

  事出异常必有妖。叶枭正烦躁打理穿得十分不习惯的繁琐朝服,听闻此言双眼如刀般射过去,他迎上她的视线,眼底神光莫辨。

  “前些时日皇上为四皇子寻一武将老师未果,此次叶将军回京,当是最佳人选。”

  叶枭面容冷怒:“一介武夫岂敢教导皇子,何况雁门关不可无将,一月已是极致,怎可再留。”

  他笑意融融,藏青朝服修得身长玉立,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笑里藏刀。

  “叶将军心念边塞着实令人敬佩,但,雁门关不只你一名将领,也不是只有你叶枭,才守得了雁门关。”

  他依旧是笑着的模样,但嗓音已冷,叶枭眼里腾起怒焰。

  “叶家历代镇守雁门关,英灵亡魂留在那里,叶家的根也在那里。”

  大殿鸦雀无声,宋兰亭轻笑一声,明明是悠悠语调,却犹如利刃将人逼到绝路。

  “叶将军,我希望你能明白,雁门关属于大秦,而不是你叶家。你要守的不是雁门关,而是君王。”

  这才是他!她住手时宋兰亭已经被揍晕过去,她用袖口拭擦拳头上的鲜血,嗓音淡淡:“臣一时没忍住,望皇上恕罪。”

  手心手背都是肉,秦帝还能让人把她打一顿吗?只得叹气挥手,散朝时却对她说:“叶卿武术出众,四皇子也一再表露对你的敬佩,便依宋卿之言,多留些时日吧。”

  她眉眼蹙紧,语声沉沉:“臣遵旨。”

  第叁章

  十月凉秋,檐上八角宫灯像空中骤然绽放的朵朵珠花,一池青莲萎靡铺开,冷风吹拂侍女纱罗衣带,像池中红鲤荡开涟漪。四皇子秦祁就住在莲池后的宫苑,那是他已过世的母妃的宫殿。

  叶枭一袭黑衣劲装走进来时显得格格不入,温柔风雅的景致被她的杀伐气息冲散,空中月桂清香都变得冷冽起来。秦祁倚在亭中软榻上吃葡萄,看见她时激动得蹦起来。

  “你就是叶枭?我听过你的故事,你很厉害。”

  她面色冷然,将一把铁剑扔过去,砸得他一个趔趄:“拿着剑,和我打。”

  秦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这么打?我什么都不会,你要教我招式。”

  她将袖口挽紧,泼墨般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衬得面色愈冷,像冰天雪地间一株桀骜的白梅,常年训兵令她的嗓音失了温婉,透着浅浅的沙哑。

  “招式不是教出来的,当你为了活命用尽手段从敌人剑下逃生,自然知道怎么用剑。”

  话音未落她已如下山猛虎般扑了过去,吓得秦祁尖叫一声慌忙后退,打翻了亭内的案几,一时间惨叫连连。

  秦帝过来的时候,秦祁已经被揍成猪头一样,看见父皇眼泪汪汪地扑过去。莲妃是秦帝最宠爱的妃子,可惜命薄病逝,留下这个孩子秦帝简直当做心肝,此时看见自己的心肝被揍成猪样,他的心脏很疼。

  始作俑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亭栏上吃葡萄。

  是自己要求她留下教导秦祁,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示道:“叶卿,祁儿才十五岁,你以往训兵的方式可能不太适合他。”

  秦祁连连点头。

  她翻身跃下:“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

  谁敢跟你比啊!你是活阎王叶人屠,说一声你的名字能吓哭满京城的小孩,我的心肝宝贝是来学武保命的,现在武还没学会就快被你给打死了。

  秦帝一时间悔恨交加。翌日,一道圣旨传到宋府,召宋兰亭入宫,言明四皇子不能只习武不学文,命他与叶枭一道教授四皇子文理之道。

  宋兰亭拖着差点被叶枭打残的身体进宫,所有人都为他掬一把同情泪。秦帝想,我把宋兰亭弄到你身边,你打他吧,放过我儿子。

  十月的天落下微雨,敲在素色伞面上,宋兰亭脸上还带着伤,唇角是一贯的淡笑,朦胧雨幕中青衣飘然,像一块莹润的琉璃。而叶枭一袭黑衣肃穆森然,细雨打湿她的鬓发,却更显凌厉的气势。两个人相对而站,一如天上神祇,一如地狱修罗。

  秦祁站在他们中间,都快哭了。

  “拿起你的剑,过来和我打。”

  “今日你想先学《四书》还是《五经》,上次的《说文》可还记得?”

  “若还沾不到我半片衣角,扎马步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