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上房,徐老夫人与徐涵已经在门口等候。

太夫人这是第一次看到徐涵,只见他穿了一身墨绿直袍,身姿挺拔似青竹,虽是年纪轻轻,却已经散发出淡淡的威压。再瞧他面容,俊美无双,一双眼睛尤为突出,光芒流转,精明冷厉。

实在是个叫人不能忽视的男人。

徐老夫人迎上来,笑道:“我发了请帖了才觉后悔,今儿天气太热,你们来一趟,恐是劳累。快些进屋罢,我备了凉茶。”

几人陆续进去,轮到裴玉英时,她感觉到徐涵的目光,忍不住略抬了一下头,果然见他正看着自己。

只眸里竟含着笑,原本冰冷,甚至有些阴森的人,这般笑起来,情谊荡漾,比寻常还要来的动人些。

她脸颊微微一红,从他身侧走过。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徐涵嘴角也挑了起来,自从入了翰林,许多人家想与徐家结亲,然母亲一次次说起,他一次次想起的都是她。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她,虽然这感觉如此突然,好像只是在瞬间,她入了他的心,便刻在了上面。

众女眷陆续进去,徐涵却不方便跟着了,与裴应鸿,裴应麟道:“我书房有许多兵书,胡成将军…”

刚提到名字,裴应鸿已经迫不及待:“莫非是《操军实记》?”

“正是。”徐涵自小跟着张大儒学习,这张大儒就爱好藏书,作为他的得意弟子,自然也是收获颇多。

裴应鸿叫道:“我能借来看看吗?徐公子,请你快些带咱们去吧!”

三个人急匆匆就朝书房走了。

上房女眷们此时将将喝完凉茶,只听门外一声清脆的笑:“姨母,原来今儿家里请了客人呀,真热闹!”

裴玉娇抬头一看,原是何淑琼来了。

第036章

夏日的炎热里,远处的树叶苍翠欲滴,纹丝不动,她从那边走来,脚步却轻快,三两下便走入了屋内。

“云霞,给我也上盏凉茶,我都要热死了!”她随意使唤丫环,好像也是徐家的人一样。

徐老夫人稍许怔了怔,毕竟何淑琼出自,惯来礼仪是足的,今日兴许是热了吧,她性子又开朗。

“淑琼,快来见过太夫人,二夫人,裴家几位姑娘。”她朝太夫人抱歉的笑了笑,“淑琼是我妹妹的女儿。”

何淑琼笑起来:“姨母,我自然认识裴家姑娘的,都见过好几次了。”她向太夫人,马氏行一礼,亲昵的走到裴家三位姑娘身边,“就是没想到,你们会来这儿呢!不然我早些过来,接你们。”

徐老夫人见她跟三位姑娘那样好,颇是欣慰:“一会儿你正好陪她们坐坐。”

何淑琼点点头,把凉茶饮了。

太夫人与徐老夫人闲话:“这宅院我记得,原先是秦家的,秦老爷两袖清风,做了三十余年官,仍住在此地。别人劝他搬,他不舍得,说有感情了,又说此处清幽,空气通畅,称它为福地,原来后来被你们住了。”

徐老夫人高兴,笑眯眯道:“秦老爷告老还乡,回得便是苏州,他呀,与张大儒当年是同窗,得知我们娘儿俩要入京,这才肯出手的。”

“原是如此。”太夫人问,“我瞧着,好像也修葺过?”

“是,前些时间翻新了几间厢房,扩大了一些,毕竟我家涵儿不小了,不能委屈儿媳。我这几日还去铺子打了不少家具呢,就等着搬进来。”

听到这番话,太夫人笑容满面:“您可真是个慈心的人。”

这些话也落入旁人耳朵,裴玉娇心想,徐老夫人看起来不错呀,可是为何上辈子妹妹那么惨?听泽兰说,样样都要她操持,老夫人什么事情都不管。难怪有次去徐家,见到妹妹在喝药,问她什么病,她又不说,搪塞是小病。

现在想来,许是累的。

她眉头皱了皱。

何淑琼站起来:“姨母,不若我带她们去外边儿凉亭坐坐罢,打打叶子牌,看看花,那边也凉快。”

不比侯府富裕,徐家用不起冰块降温。

徐老夫人一口答应。

几个姑娘便随何淑琼去外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徐家也一样,看着地方不大,可因为秦老爷几十年经营,假山游廊都有,在东南边还挖了小池塘养上几株荷花。此时伸了粉色花骨朵出来,由碧绿叶子衬着,煞是可爱。

临池边,便是座凉亭,六个飞檐挂着铜铃铛,只没有风,一片寂静。

裴玉画倚在栏杆上,笑道:“还有鱼呢,锦鲤吗?”

“这是我表哥从别处弄来的,叫锦鲫,你仔细看,有些不一样,这种鱼呢,头比较小。”何淑琼解释,一边儿目光朝裴玉英掠过去。

她不曾过来看,立在不远处瞧着凉亭的屋檐,略抬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也优雅好看,何淑琼想起母亲与自己说的话,“既然你表哥看上裴二姑娘,也罢了。你不是不知,凭咱们两家关系,若他对你有意,早该提亲了,何必再期盼?好孩子,为娘再与你挑个更好的。”

可世上,哪里还有比徐涵更叫人心动的男人?

她等着他,等了多少年,自从九岁时第一次看见他,她就喜欢上他了,如今这裴玉英算什么,轻易就夺走他的心?

她怎么甘愿?

手在袖中握了握,此刻她真恨不得将她推到池塘里!可这样,表哥定然不会再理她,而像裴玉英这样高傲的姑娘,本也不合适用这种法子对付,反而会弄巧成拙。

稍许立直身子,她坐到凉亭里,吩咐丫环设案:“叫厨子做凉糕来,要莲蓉馅儿。”她朝裴玉画笑,“表哥家的厨子,做这个很拿手,我跟表哥都很喜欢吃,你们喜欢什么馅儿的?”

“豆沙罢。”裴玉画瞧她热情,也便不客气。

裴玉英的眉梢却是微微一扬。

因何淑琼短短功夫,已经提到两次徐涵了!

少女的心总是敏感的,更何况,刚才徐涵在门口对她笑,眉目传情,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心意,甚至于,那一刻,也是面红心跳的。

然而这时,她突然有些怀疑。

见她不说话,何淑琼专程问她:“二姑娘,你喜欢什么馅儿?”

“我随意。”裴玉英淡淡道,“我原也不太喜欢吃甜食。”

“哎呀,那太可惜了,我跟表哥最喜欢吃甜食,现在是天热了,像在春天,秋天,巴不得日日都有一盘,放在案上不离手,你竟然不喜欢吃!”何淑琼笑得天真可爱,“那是喜欢吃咸味儿的?咸味儿也有,放猪油与盐的,你要吗?”

裴玉英抬眸瞧她。

何淑琼双眼弯弯,好像月牙儿。

她的性子有些像裴玉画,不似裴玉娇单纯,却也不像自己,裴玉英道:“行,那我就吃咸味的。”

何淑琼笑道好,吩咐下人去厨房。

只一会儿功夫,那边就端来吃食,两盘晶莹剔透的凉糕,还有一盘咸味的玉糕,另有瓜果,都切好了放着。

裴玉画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微微眯起眼睛:“还真不错呢,这凉糕不比咱们侯府差。”她看向裴玉娇,“大姐,你这小馋嘴儿今儿怎么这么安静?还不吃呢。”

也不怪裴玉娇,全幅心思都在妹妹跟徐涵的事情上,话也没多余的心思说,至于吃的,当然也没有多少好胃口。

可裴玉画提了,她不好再这样,也夹了块吃。

裴玉英则吃玉糕。

“等会儿咱们打叶子牌罢。”何淑琼笑道,“此前听时光说,她跟你们也打过,赢了好些银子呢!”

“是啊,沈姑娘挺厉害的。”裴玉画朝裴玉娇努努嘴,“不过专赢了她了,今日再打,恐怕大姐的荷包又要空了。”

“那可不一定,我玩这个不行,虽然表哥教了我许多,可我还是打不好。”何淑琼笑声若银铃,“我表哥啊,样样都会,围棋,象棋,我与他完,他都要让好几个子的,就这样,我还总输呢。”

这段话下来,裴玉画也有些察觉了,眉头挑了挑,调侃道:“你表哥前表哥后的,感情可真好!莫非常来这儿?瞧着你也挺熟悉的。”

“当然了,咱们两个一起长大的,谁也比不上咱们的感情好。”何淑琼嘻嘻一笑,可一双眼眸却很认真。

水盈盈,好似倾注了一世的深情似的。

裴玉娇瞧着,差点被凉糕噎住,直愣愣瞪着她,饶是她迟钝,这会儿也觉得怪异,莫非何淑琼与徐涵有什么私情?所以上辈子,他们夫妻感情才不好吗?是了,是了,定是这样的,现在何淑琼这么表露出来再好不过,妹妹那么聪明,岂会听不明白,自然是不会再嫁给徐涵的!

她心头一松。

裴玉英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的吃着玉糕,可从她身上仍是微妙的散发出了一股冷意。

下人们捧着叶子牌来,四人玩了会儿,等到午饭时间,徐老夫人便请她们去用饭,路上遇到徐涵他们从书房过来。仍是像之前,他的目光又落在裴玉英脸上,仿若看不够似的,只这回裴玉英没有脸红,她注视着他,眉头微挑,那双漂亮,明亮的眼眸中满是不屑。

这种反感的情绪仿若一把刀一样猛地刺向了徐涵。

他微微一怔,不明白裴玉英这是怎么了。

难道母亲…不会,母亲早已答应让他娶裴玉英,不然也不会花费功夫去打听。上回在窦家,太夫人的意思,假使有合意的,裴玉英早于裴玉娇嫁出去无有不可,所以今日才会请他们裴家过来。

那是为何?

他眉头拧了起来,无法不在意这些。

几位女眷坐在一起用饭,徐家为招待她们,很是下了功夫,菜肴极为精致,清淡,很适合在夏天吃。

太夫人能感觉到徐老夫人的精心与诚意,已经想着假使徐家来提亲,多半老侯爷,裴臻都会同意,那么这门亲事肯定要定下来,而且徐家人口简单,二孙女儿嫁过来再如何也不会太过操劳。虽是人口少了些,可将来她为徐家开枝散叶,未必不如那些高门大户。

日子都是这样一天天过起来的。

太夫人越想越觉得好。

一顿饭也吃得其乐融融,时不时与徐老夫人说笑,并没有“食不言”的冷清。

裴玉英见她们仍在一起说话,她想到何淑琼的暗示,心思不宁,假使太夫人答应如何是好?她不会愿意的,她走到外面,站在屋檐下瞧着小小的宅院,在来前她还怀着欣喜,可现在,丝毫都没有了。

身后一声轻唤,低沉又有些沙哑:“裴二姑娘。”

是徐涵过来了。

裴玉英身子微微绷紧,可她并不想逃避,转过身道:“徐公子。”

穿着墨绿色春袍的男人,面目俊美,身上有着不同于少年的冷漠与沉稳,这是她喜欢的,然而,她却也只能放弃了。

她眼眸里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波澜。

徐涵开门见山的问:“裴二姑娘,到底是何原因,使得你突然对徐某不满?”

第037章

裴玉英生来骄傲,对一人生出反感,便不愿再搭理,更何况徐涵于她,只是见过寥寥数面,她不屑于解释,淡淡道:“不知道徐公子何出此言?我来此做客,何来满意不满意之说?”

可她这样聪明的姑娘,哪里不知,今日此行事关两家结亲?

徐涵越发觉得奇怪。

只他性子也是骄傲的,所以当年父亲早逝,他们母子俩在徐家备受欺凌,他从没有低头。那些羞辱,那些磨难,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变成了巨大的动力,他念书格外勤奋,后来才能得张大儒青睐收为弟子,如今,徐家人再提起他,谁也没有轻视的心。

被她一冷待,徐涵本能的生出恼意,差些想拂袖而去。

然他忽然想起她闭着眼睛斜躺在车厢里的模样,那一刻,软弱无助,似娇花落地,他扶起她,心跳如擂鼓,甚至希望时间就此能停止,她就这样靠着他,温香暖玉入怀。他喜欢她高傲骄人的神采飞扬,也喜欢她这另一面。

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在苏州,苏州美人名满天下,可他从不曾有中意的,哪怕她们容貌秀美,吴侬软语酥人。

现在难得有看上的,难道,任由她走吗?

念头生起,眼见裴玉英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她。

裴玉英吓一跳。

身边还有丫环呢,而且,这儿离上房很近,就在耳房的屋檐下。

他怎么敢?

她的脸色沉下来,低声道:“还请徐公子自重!”

徐涵不放手,牢牢抓住她:“你若不给我一个理由,哪怕让太夫人误会,徐某也管不得。”

“你要什么理由?”裴玉英恼了。

“你自己知道!”徐涵盯着她的眼睛,笃定的道,“你知道。”

她又羞又恼。

他的意思是,自己曾看上他,如今突然改变主意。

他真的看得出来吗?

姑娘的脸慢慢红了,虽是生气,却添了说不出的娇美。

徐涵又觉自己兴许冷硬了些,这样下去,裴玉英指不定不肯说出缘由,他沉吟片刻,语气缓了缓道:“上回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耳光,这次…就当还我这个人情,你把理由告诉我,总好过不清不楚。”

这一刻,他分外认真,凤眼专注的看着她,像是寻找答案的赤子。

裴玉英眼中却闪过嘲讽,她想起了周绎,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可转眼间却又招惹许黛眉,正如这俗世中的好些男子一样,左右摇摆,叫人觉得厌恶。如今他既然想知道答案,她冷冰冰道:“你何不去问问何姑娘呢?她与你这样好!”

“表妹?”徐涵一怔,怎么也没料到竟与何淑琼有关,难道她胡说了什么?

看他惊讶,没有一丝心虚,裴玉英想起那时问周绎,关于玉佩的事情,他再如何狡辩,却难以逃过她的眼睛,可徐涵竟坦坦荡荡,好像真的没有想到。她秀眉微微一拧,但很快又想,假使徐涵真是清白,何淑琼何至于此?

总是他做错了什么。

“徐公子,我已告诉你,还请你放手!”裴玉英语气冰冷。

徐涵知道这一放开,她必是要走的远远的,自己与她,再没有可能。

想到此种遗憾,他拉着她径直往上房而去。

裴玉英惊呆了,使出浑身的力气立在原地,惊呼道:“你疯了,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怀疑我跟表妹吗?”徐涵挑眉,“那就去看个清楚!看看我跟表妹可是那种关系?”

“你…”饶是裴玉英那样果断的人,也着实被他吓蒙了,这种事怎么能当众提,难道他们去上房,他要跟何淑琼对质?她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情景,忍不住低声道,“你莫冲动,我只是…”

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徐涵问道:“那你相信我吗?”

裴玉英沉默。

徐涵眼眸一眯,心想她实在固执,他放开手,与身边的丫环道:“把表妹叫出来,说是裴二姑娘相请,莫让人听见。”

丫环领命去了。

裴玉英一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徐涵道:“你要弄清楚,你该知道怎么做。”

他转身走入旁边的耳房。

何淑琼听说是裴玉英请她,心里颇是得意,恐怕裴玉英已经生疑,到时自己再挑拨两句,凭着裴玉英那性子,定然会讨厌徐涵,自然也就不会再想着嫁给他。她笑眯眯走过来,轻松快意。

这等胜利者的姿态,叫裴玉英眉头一拧,她淡淡道:“何姑娘,我有些话想请教。”

“说请教也太生分了。”何淑琼微微笑道,“不过有我帮得上忙的,言无不尽。”

“你与徐公子,可是两情相悦?”裴玉英直截了当,既然徐涵不死心,她就问个清楚,省得以后再有什么牵扯!

何淑琼脸一红:“二姑娘何出此言?我与表哥…”

“你不是说,你们二人感情比谁都好吗,我是好奇,既如此,他怎得不娶你?”

何淑琼拿帕子掩住脸:“咱们可是姑娘家,怎能如此直白?我虽与表哥青梅竹马,可未谈婚论嫁,咱们只是兄妹之情。表哥呀,他对我好是好,但我从未想过此事…我倒是希望表哥能找个像二姑娘一样的姑娘呢。”

真真是诛心之言。

藏在耳房的徐涵再也忍不住,猛地从里面走出来:“何淑琼,没想到你如此卑鄙!”

心心念念爱慕的表哥突然出现在面前,何淑琼吓得连退两步,普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失声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原就是我请你来的,不过借了二姑娘的名头。”徐涵直视着她,“你刚才说的话,这回当着我面,你再说一遍!”

“表哥…”何淑琼吓得哭起来,茫然失措,浑身发颤。

她知道这番暴露,徐涵定然厌恶透了她,她怎么那么蠢,为什么没料到以裴玉英的脾气,绝不会主动请她?是了,她太大意了,以为胜券在握!

如今一切都晚了,她僵硬的抬起头,看着对面那张俊美,然而自己却怎么也无法企及的人。

徐涵道:“我未料到你有这等心计,原先想着你喜欢我,我冷落你,你是女儿家总归知道我的想法,事实上,姨母私下也曾提起,我当面便拒绝了,你知道我是不想娶你的。如今,你竟然污我名声,以后这儿,你莫要再来了,虽然姨母与我有恩,可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

这番话,他说得绝情,一点儿没顾忌还有旁人在,何淑琼终究是个姑娘家,哪里挨得住,只觉这些言辞仿若利刀般割得她支离破碎,她哀叫一声,爬起来掩面而逃。

裴玉英作为旁观者,虽有些尴尬,可也有些快意。

若不是如此,自己真的被何淑琼算计了!

刚才她跌倒在地,惊吓又满脸心虚,很显然,此前都是胡说,只想到她凄惨的模样,裴玉英微微一叹,痴情多女儿,只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家,轻易还是莫沉溺,谁也不知,哪日男人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