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清辉道:“卢家与孙家乃是世交,此乃小侄分内之事。区区小事,谈何谢字?”

孙昭平道:“贤侄何必谦虚?你也知道,我们家大业大,操持不易,蜀帝一道禁令,可真叫我们吃了大苦头。”

其实江南如此富庶,普通百姓足够自给自足,大世家们也不愁富贵。只是忽然间进项被迫减半,任谁都会觉得焦虑。

卢清辉叹道:“都是无妄之灾啊……若能早日结束战乱,天下承平就好了……”

孙昭平听了这话,不由心下暗暗一惊,偷眼瞧了瞧卢清辉的神色。

孙家是做正经生意的,不发战争财,战争只会破坏他们的生意,因此孙昭平也希望早日结束战乱。可卢清辉后面那句“天下承平”就有些令人寻味了。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感慨,还是别有所指呢?陈国想要平定天下,谁都知道不可能,江南人也没这野心。那这句天下承平,指的岂不就是让蜀人结束江南的割据,一统江山了么?

而且这卢清辉居然能打通蜀商的关节,让蜀商不顾朱瑙的禁令与孙家做生意,他到底有什么背景?难道说……他已经被蜀人收买了?

可孙昭平旋即又想到,卢清辉当初可是被朱瑙赶出成都府的,据说还与朱瑙结下了很深的私仇,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不至于愿意为朱瑙做事吧?倒是卢家和孙家一样有不少在外的生意,可能这只是卢清辉的真心话罢了……

孙昭平犹豫了一下,只作没在意方才那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态。

其实一直以来,孙家也都在观察形势。江南的割据对于他们这些当地的豪强世家而言是十分有利的,毕竟由中原势力来掌权的话,必会遏制他们这些世家进入官场,以免他们权柄过甚,尾大不掉,不服从朝廷的管束。但天下的分裂,也让他们生意受损,尤其现在蜀国独大,把他们死死压在江南,让他们受到许多掣肘。

究竟孰利孰弊,现在还不好说。孙家虽然没有在抗蜀这件事上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也并不支持降蜀。毕竟割据专权的好处太大了,一旦放弃,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可舍不得。

卢清辉将孙昭平的表现看在眼中,微微皱了下眉头,也没再说下去了。

两人转开了话题,又聊了一阵,眼见天色已不造,卢清辉起身道:“伯父,小侄该告退了。”

今日卢清辉帮了一个大忙,孙昭平自然对他十分热情,忙起身道:“贤侄,我送你出去吧。”

“岂敢麻烦伯父?”

“哎,哪里的话!”

两人正推脱间,一名下人快步走进院子,来到孙昭平面前:“孙公,谢常侍派了人来,说有淮南军情向孙公通报……”

孙昭平与卢清辉皆是一愣,不由对视了一眼。

孙昭平道:“让他进来吧。”

卢清辉也不急着走了,又回到原位坐下。

很快,谢无尘派来的使者走进了后院——此人正是谢无尘与柳惊风派来向各世家权贵们禀报消息的人。

那使者如此这般将马束在淮南是如何横行霸道、如何与乡绅起冲突、又如何无视朝廷的命令强抢当地大族的的事情禀报给了孙昭平和卢清辉,言辞间还颇有些添油加醋。孙昭平与卢清辉听完都吃了一惊。

孙昭平沉下脸怒斥道:“这马束可真是个祸害!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淮南!”

对于孙昭平而言,他当然不喜欢马束这样既是寒门出身又极不安分的人,更何况如今马束敢对淮南的豪强乡绅动手,那下一次,是不是就敢对他们动手了?

片刻后,孙昭平压下火气,又向使者问道:“谢常侍和柳校尉对此是何态度?”

那使者道:“建武将军目无法纪,强抢民财,柳公与谢公也十分恼火。至于该如何处置,还需明日上朝时与诸公商议再做定夺。”

孙昭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束算是引起各大世家的公愤了,只怕这回就连柳家也不想再回护他了。可养出这么个毒痈来,权贵们谴责一番、怒斥一顿,最后很可能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就像谁也不愿用自己的兵马去对抗蜀军一样,谁又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收拾马束呢?

从前外无强敌之时,各世家们和平共处,互利互惠,为了能够互相平衡,还扶植了一个傀儡皇帝韩如山。那时的确是岁月静好。可外敌一来,世家们各自为政的弊端也便暴露出来了。江南没有一个强势的掌权者,人们遇事只会互相推诿。而蜀国又是如此强大,陈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

别说陈国了,强势如陶北和他的梁国,不也在蜀军的铁蹄下灰飞烟灭了么……

使者离开后,卢清辉再次起身道:“伯父,小侄今日就不叨扰了。”

孙昭平沉吟片刻,忽道:“贤侄,你在蜀地的那些门生故旧,若有机会,也为伯父引荐一番可好?”

卢清辉微微一怔,忙道:“自然可以!”

孙昭平与他对视一眼,露出了默契的笑容。陈国政权的弊端正在一点点显露出来,让孙昭平意识到,一直观望下去只怕也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早点给自己留好后路才行。

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或许这天下早日承平,的确对谁都好……贤侄,走,我送你出去!”

……

出了孙府,卢清辉坐上自己的马车。马车开动前,他又撩开车帘向富丽堂皇的孙府看了一眼。

“卢公,要回府么?”车夫问道。

卢清辉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回去吧。”

先前陆甲为他带来朱瑙的口信,请他帮忙出面笼络陈国的主降派,他本以为这件事会极难操办。然而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此事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许多——那是因为朱瑙给他的筹码也足够多。

他虽然同为江南的世家子弟,然而只凭借所谓的“交情”与“面子”,他自知绝无可能说动陈国的权贵们听他的话,他能做到的不过是有机会能与这些人说上话而已。而朱瑙一面打压,一面收买,一推一拉之间,立刻让他在权贵们面前说话的分量重了许多。

只是这些权贵们至今还未下定决心,他们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直到有朝一日,他们发现陈国已经危在旦夕,朱瑙和蜀国才是天命所归,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卢清辉不知道朱瑙对此究竟有何计划,但他已隐约察觉到,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朱瑙或许会让马束成为关键的那一步棋。

而他,也会陪朱瑙下好这一局棋,只当做是对朱瑙的报答。

——当初他离开成都府时,成都府分明已成了一个烂摊子。纵使袁基路是罪魁祸首,他这成都府少尹也终归难辞其咎。这么多年他始终对此心怀愧疚,午夜梦回,还常常梦到他离开时那个被乱军打成残垣断壁的成都城。

是朱瑙让成都府恢复了昔日天府之国的风貌,解了他心头的一桩憾事。

若说他如今还有什么心愿,便是希望江南与这天下一起,都能早日承平吧……

……

……

几日后,徐州。

两名被马束派往江宁的亲兵赶回军营,立刻前去找马束述职。马束听完两人的汇报,不禁勃然色变。

“我爹没有病?我的家人全被朝廷控制起来了?!”

“是,建武将军,我们亲眼看见,马府附近布置了许多兵力……”

“砰!”马束猛地用拳头砸了下桌子,额上青筋直跳。

其实朝廷控制了他的家人,他并不觉得诧异。别说他,任何将领带兵在外,朝廷都会以家人为质,以确保将领的忠心。他起事匆忙,也来不及临时转移家眷,再则若他真转移家眷,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因此他没有对家人做任何安排。

——要知道他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快降蜀,他现在扮演的还是陈国的忠臣良将,他只是在快速壮大,然后待价而沽而已。

可现在竟然是陈国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以他父亲重病为借口骗他回去,然后呢?然后当然是要褫夺他的兵权了!这淮南军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拉扯出来的,徐州也是他冒死打下来的!那些世家子弟压在他头上这么多年不算,如今还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夺走他的一切!简直可恨至极!!

——他仍没有意识到,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他非但没能受两边器重,反而遭让他置身于两面不讨好的窘境了。

可无论马束如何恼火,眼下他的当务之急还是筹措粮草。否则他的军队根本支撑不下去。陈国权贵们已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自知这条路恐怕走不通了,那就只剩下另外一条路……

良久,他咬牙切齿道:“组一队使者去洛阳,求见蜀帝……”

亲兵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马束的每一个字都满含着不甘心:“去与蜀人谈谈,如果我愿意带着徐州归降,他打算如何安置我?”

虽然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路,可现在这一切与他当初幻想的却差了很远。他原本希望的是自己雄霸一方,让蜀帝朱瑙对他又爱又恨,刮目相看,主动派人来求贤纳良。而他既有兵马,又有才干,不愁将来不能青云直上。可眼下,他自知他虽然短暂地占据了徐州,却并没有站稳脚跟,手里可供他谈判的筹码也不够多。他却没有办法了,与陈国的提前决裂让他连带着军队生存下去都极为困难。

他只能寄希望于,朱瑙是个爱才之人,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仍会对他加以重用吧……

307、第三百零七章

洛阳。

自从朱瑙决定将国都迁回洛阳, 洛阳城又恢复了许多生气, 不少昔日逃离的的百姓闻讯后开始陆陆续续迁回洛阳, 而汉中和蜀中的人马也在逐渐往洛阳搬迁。

旧皇城脚下, 士卒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皇城里不时传出轰隆隆的声响, 是旧日的宫殿楼阙被推倒时发出的动静。很快就有大队人马们搬运着一筐筐的残砖碎瓦从城内出来。

他们正在拆除前朝留下的旧皇城。

朱瑙虽然称帝了,但他与前朝皇族一样姓朱,起事时打出的也是皇室子弟的旗号,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非开创了新的王朝,而是挽救了旧朝国祚,他是位中兴之主。出于此番考虑, 朱瑙迁回旧都后, 打算将宫殿继续安置在旧址上, 也免去了挑选新址腾挪土地的麻烦。

只是经过多年战乱, 旧皇城几次被匪军占据劫掠, 早已破败得不像样了。在汉中时朱瑙不大兴土木是为了不劳民伤财,但正式迁回洛阳,总不能还继续在穷酸破败的宫室里待着,朝廷的颜面总还是要维系的, 因此他们决定拆掉旧皇城以后在旧址上新修宫室。

为了能加快修建皇城的进展,暂时无需出征的军队就承担起了劳役, 谢无疾亲自坐镇指挥。此刻他就站在旧皇城的入口,却并未面向皇城内部,而是背对皇城, 望着宽阔破败的街景出神。

午聪打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无疾站在皇宫大道的中央。他脚下满地都是残砖碎瓦,青石板路爬满青苔。谢无疾就站在一片废墟中,他的披风被大风吹得上下翻飞。这一幕让人产生了两种矛盾的观感:既苍凉,却又充满生机。

午聪来到谢无疾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午聪不由好奇地顺着谢无疾的视线向前看去。他不知道谢无疾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街道上明明只是残破的建筑。可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好像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来到皇城的时候,那时还是十几路诸侯一起勤王。在一片混乱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往皇城里涌,唯有朱瑙也站在这条大道上,站在这个位置上,眺望皇城外的景象。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午聪猛然回过神来,忙道:“方才我收到消息,陛下已在来的路上了。大约七八日后就能到达洛阳。”

谢无疾轻轻颔首:“好。”

他没有再多表示,只是眼神柔和了许多。

午聪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是从巴中来的。他此番去了蜀中与巴中……”

朱瑙这时候回巴蜀,显然是去见虞长明与卫玥的。而他回去的目的,午聪大概能猜到一些。

谢无疾看了他一眼,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无疾这样的态度,午聪也不知该再说什么。片刻后,他向谢无疾行了个礼道,告退了。

……

……

数日后,朱瑙再次抵达洛阳。他回来的那天,谢无疾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到城门口去接。

到了洛阳后,朱瑙就不在马车里继续坐着了,他骑上坐骑,在卫兵的簇拥下与谢无疾一起进城,随便看看洛阳这几个月来的变化。

谢无疾问道:“这趟回去还算顺利么?”

朱瑙颔首:“顺利。先迁了一半人过来,能让朝廷先运作起来。待皇城修建出样子,再把余下的人都迁过来。”

他这次回去,选了几个朝廷的机关要部,第一批迁到洛阳来。剩下的人继续留在汉中善后,毕竟现在残破的洛阳也没有太多地方能给官员们办公。等洛阳修复得差不多了,两套班底就能合二为一了。

朱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我走了几个月,城里好像多了许多人。”

“是啊,”谢无疾道,“最近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城。”

朱瑙离开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这洛阳城就跟他离开时截然不同了。

城池的重建虽然也才刚刚开始,但城里已经展现出生机勃勃的一面。尚未修缮完毕的房屋开始有人入住了,街巷里也已有人摆摊做起生意来。城池里到处是叫卖声、砍价声和欢声笑语。

洛阳本就是沟通东西南北的要地,只要战乱停止,城池就如春日的草地般迅速复苏。而且不止城内,城池周边的各乡各县也多了很多人。有回迁的百姓,也有得知重新定都而急着来天子脚下占位的人。

朱瑙问道:“徐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疾道:“有。你回来的正好,昨日马束才派了使者来,说他们愿意率军队向你投诚,问你讨要官职来了。”

不远处的惊蛰听见了这话,惊讶地向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快?!

其实昨天谢无疾得知使者到来的时候,也有和惊蛰一样的诧异。他们都知道马束打算待价而沽,却没想到,马束这么快就等不下去了。养兵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仅需要主将强大的才能,天时地利也同样缺一不可。任何人胆敢恣意妄为,都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而马束会这么快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与朱瑙暗中的推波助澜也是分不开的。想当初田畴的旧部还打算强行夺回徐州,是朱瑙制止了他们,朱瑙让他们不断对徐州施压,却不让他们真的进攻徐州。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可其中高明之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才能够明白。

如果当初真的任由徐州军进攻马束,无论他们能不能夺回徐州,在强大的外敌面前,马束的淮南军也好,整个陈国也好,都会空前凝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甚至陈国朝廷很可能会放下对马束的偏见全力支援淮南军;可如果让徐州军撤走也不行,在轻松的状态下,敌人就能够脚踏实地发展壮大。以后再想对付就难了。因此朱瑙既对徐州施压,又不压迫太过,逼着马束心急之下自己暴露破绽,也让陈国权贵们在摇摆不定中产生矛盾。

马束和那些江南权贵们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跳入朱瑙给他们挖的陷阱里了。

谢无疾问道:“如何?你打算见见马束的使者吗?”

对于谢无疾而言,既然马束已经主动来归顺,倒也未必不能收降。此刻马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再提什么条件,所以收降淮南军、收服徐州已经变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一旦马束投降,对于陈国而言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会让陈国的士气愈发低迷。

然而他相信朱瑙会有更好的主意,因此并没有给任何建议。

果不其然,朱瑙摇头道:“不理会他们,打发他们回去。”

谢无疾微微挑眉。片刻后,他淡笑道:“好,那我让人去打发。”

或许,让淮南军自生自灭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而且,此事也给全天下一个告诫,让第二个、第三个马束不敢再恣意妄为!

两人一面聊,一面进城去了。

……

……

黄昏时分,惊蛰安排完禁卫军的巡防,正要回去休息,正巧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午聪。

惊蛰停下脚步:“午哥。”

午聪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休息了?吃过东西了没?”

惊蛰摇了摇头。初回洛阳,一大堆事要忙,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天几乎未进过食。

午聪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最近城西开了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掌柜前几年逃难出去了,最近听说都城迁回洛阳才刚回来的,一开张就排了长队。我早上才托人去那里买了几斤牛肉和黄酒,一起去尝尝?”

惊蛰忙道:“好啊,走吧!”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308、第三百零八章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 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 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 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 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 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 似在整理思绪,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 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 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 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

“将军说,朝廷颁布如此法令,就是为了制衡豪族富户,倘若天下富户都如谢家这般,贫苦百姓无路可走,迟早天下大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谢公勃然大怒,说将军是谢家的子弟,应当一切以谢家为重。倘若他不能将谢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日必是个祸害。”

程惊蛰怔怔地看着午聪。

午聪轻轻叹了口气,道:“伊始可能只是父子间的言语争执,可将军与谢公都是强势固执的人。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谢公甚至禁止将军再去官学念书了。”

“后来父子还是没能和解,正好徽州附近的驻军司马之职空缺。谢公就用了些手段,把将军送去了军中任司马一职。谢公当时只是想让将军在军中吃些苦头,他对将军说,将军早晚会明白,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将军那时年少气盛,自然是不服的,也就真的去了……”

“后来直到徽州驻军换防,将军都再没回谢家,他就跟着军队流转。再后来就到了北方……”

再后来,就是天下大乱,谢无疾锋芒毕露,于乱世中脱颖而出。惊蛰也全都知道了。

事实并不像市井传闻中那样的骇人听闻,起因只是一场父子之争,当时谢家绝想不到谢无疾会有今日,恐怕谢无疾自己也没想到过。

而谢无疾与谢家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谢无疾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后,谢家还曾想过要他回去。双方的矛盾激化,恰恰是因为谢家派出谢三,想要在谢无疾不听话时架空他,抢走他的军权,谢无疾察觉后果断杀兄立威,这才导致双方彻底反目。

而谢无疾之所以杀兄,也并非出于私心。世人都以为他身为大军主帅如何威风,实则也极为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而当时的谢无疾确实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危机,只能乱刀斩乱麻,斩杀首恶,稳定军心。

至于谢无疾杀舅舅……当年午聪也曾为此胆寒过。可时间久了,午聪也渐渐明白,其实天下大乱,朝纲败坏,虽是朝廷无能所致,可又何尝不是这些权贵勾结地方,只手遮天,架空了朝廷的权势,使朝廷的政令无法推行?不除薛家,当年的澶州就无法恢复太平。

谢无疾心中一直是有大义的人。只是天下太多的事有心难为,或是不得不为,使他遭人误解。他还曾一度被天下人视为匪军,被各路诸侯排挤。倘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幸好,他遇到了朱瑙。

听完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惊蛰心中感慨万千,亦不知从何说起。

午聪道:“将军这一路过来,真的杀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我实在很怕有朝一日……”他说到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惊蛰默了默,道:“公子定会妥善处置,善待谢将军的。”

午聪抬眼看向惊蛰。他缓缓道:“我知道。可将军他……他是谢将军啊。他总不能像后宫妇人般,将身家性命全系于天子之喜怒……”

惊蛰一时无法作答。他跟在朱瑙身边,自然清楚裁军的必要,过于庞大的军队是国之负累,也是不安定的存在,若不裁军,就不能让万民安生。可午聪的忧虑他也理解。至于朱瑙具体是如何打算的,他就真不清楚了。

他再次重复道:“公子会妥善处置的。”

午聪沉默片刻,自嘲道:“或许陛下与将军早有共识,反倒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唉!我心里很慌,不知该跟谁说。所以找你说说话,你听过就算了吧,别往心里去。”

说完往酒杯里斟满了酒,举杯道:“我敬你!”

惊蛰举杯与他相撞,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