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地下室后,我向全球每个《绿洲》用户都发送了那份名为“执子武器”的邮件,当然,其中不少会被防火墙拦下,所以我还把它贴上了每家猎手网站,在私人电视频道上,我也播放起了简短的声明视频。

留言如风暴。不到一小时,攻打安诺拉城堡的计划就成了所有媒体的新闻热点,类似“猎手向‘第六人’全面宣战”“顶级猎手指控IOI绑架和谋杀”“哈利迪比赛即将告终?”这样的标题纷纷冒出,犹如雨后春笋。

至少一家新闻网站已经播放起了我发给他们的戴托被杀视频,同则新闻中还附上了索伦托备忘录,而IOI始终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评论。索伦托想必知道我用某种方法进入了“第六人”资料库。真希望自己能看见他最终发现这办法时的表情——我整整有一周时间距离他不足百米。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武装着自己的角色,同时心里忐忑不安。疲劳感的袭来几乎是种解脱,由于眼皮像灌了铅那么沉重,我终于决定在埃奇到来之前睡个小觉。我屏蔽了游戏的大多数杂音,半躺在触觉椅上陷入无梦的沉眠,手上还握着之前买来的枪。

我是被埃奇吵醒的,他已经到了外边。我从套装中爬出,收好东西,然后把钥匙还给前台。夜色已经降临哥伦布的大街,空气就像冰水般寒冷又无孔不入。

埃奇的小房车就停在几码外的街边。那是台咖啡色的日行者,大约二十尺长,看起来至少用了二十年。大部分烤漆都被太阳能电池板覆盖住了,余下的部分则能看到斑斑锈迹。窗户是墨黑色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我深吸一口气,向房车走去。它右侧放出了条小梯搭在人行道上,我沿着它爬进车门,发现自己正站在房车的厨房里,除了地毯上的微光之外,整个房间漆黑一片,我转身缓缓走出厨房,穿过一道门帘。

一个胖胖的非洲裔女孩正坐在驾驶座上紧握方向盘看着前方。她跟我差不多年纪,假小子般的头发,巧克力色的皮肤,T恤上则印着小蜜蜂,穿着一条黑色水洗牛仔裤和马靴。车里很温暖舒适,但她似乎正在颤抖。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她。终于,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这是我和埃奇在绿洲里看邪典电影开恶俗玩笑的时候,在他脸上见过千万次的笑容。而且,我熟悉的不仅是笑容本身,还有她轮廓分明的眼和脸。真的,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埃奇。

我心潮涌动,震惊过后是被欺骗的感觉。他——她——怎么能瞒了我这么久?想到那些自己说出口的青春期私事,我感到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我什么也没说,而她低下头盯着靴子。窘迫之中,我把屁股挪到了客座上。她不时偷瞄我一眼,然后紧张地移开视线。

她仍在发抖。

愤怒和受骗的感觉突然烟消云散。

我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莫名其妙的大笑,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松下僵硬的肩膀,也纵声大笑起来。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些哭腔。

“嘿,埃奇,”笑声停下后我问道,“感觉如何?”

“好得很,Z,”她说,“到处都是阳光和彩虹。”这声音也很熟悉,只是没网上那么低沉,她一定用了语音调整软件。

“啊,”我说,“总之,我们见面了。”

“嗯,”埃奇重复,“我们见面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决定听从内心的直觉,走过去拥抱了她。“见到你真好,老伙计,”我说,“谢谢你过来接我。”

她也抱了抱我,“彼此彼此。”

我放开手退后一步。“上帝啊,埃奇,”我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有所隐瞒,可我从没想过——”

“什么?”她本能地自卫道,“你从没想过什么?”

“天下闻名的埃奇,最恐怖狂野的竞技场战神,在现实世界中是个——”

“黑肥婆?”

“我想说的是‘年轻的非洲裔女孩’。”

她的表情黯淡了下来,“这事出有因。”

“我相信这原因一定很重大,就算你不愿意说,我也能理解。”

“真的?”

“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实话说,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谢谢,不过我想自己可以解释一番。”

“好吧,这个等上了飞机再说,我们要飞很久,而且离开这座城市后,我才会有安全感。”

“那我们就上路啦,伙计。”说着,她就点着了引擎。

按照奥格的指引,房车开进了哥伦布机场旁的某个私人停机坪,接着,车子又被安排进了一个车库。看得出,埃奇在车里住了好久,要离开它多少有些不舍。

奥格准备的小型豪华飞机让人惊叹不已。我见过划过天际的飞机,但却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近过它们。这个年代,飞机已成了富人们的专利,而奥格一下就给我们准备了三架专机,真心是富可敌国。

飞机是全自动的,除了我们两个外,上面再无他人。A.I.用平静的声音欢迎我们登机,然后通知我们系好安全带准备起飞,几分钟之后,我们就腾空而起。

我们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所以头一个小时里,我和埃奇都直勾勾地瞪着窗外,沉醉在广袤的大地和变幻的云彩之中。当新鲜感逐渐消退时,埃奇转而面向我,看来已经准备好要说话了。

“好啦,埃奇,”我说,“讲讲你的故事。”

她微微一笑,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故事。“这都是我妈的主意。”她说。

她的真名是海伦·哈里斯,只比我大几个月,出生于亚特兰大,由母亲独自带大。尚在襁褓之中时,她爸爸便死在了阿富汗。而她的妈妈玛丽不得不为一家网络资料储存公司做远程工作,以此糊口度日。在玛丽看来,绿洲是女性和有色人种的天堂,从一开始,玛丽就用男性白人的外形设定了自己的角色,这有助于避免歧视,能让她在网上更方便地进行交易。

埃奇第一次登录《绿洲》时,听从妈妈的建议,创建了一个男性白人的角色。“H”是她妈妈给她起的小名,而她也决定以此来充当她的网名。几年过后,在网上受教育时,她妈妈也给她报了假名和假性别、假人种,至于学校要求的照片,她提交的也不过是一张合成图。

埃奇告诉我,她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和妈妈见面或对话了。那天埃奇决定出柜,告诉妈妈她是个同性恋,她还跟她妈讲,她和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约会了整整一年。

埃奇解释完这些后,观察起了我的反应。说实话,我并不怎么惊讶。过去几年里,埃奇和我讨论过好几次我们各自喜欢的女孩类型。知道埃奇没有胡诌后,我松了口气,至少在这方面她挺诚实。

“你妈什么反应?”我问。

“呃,触底了,”埃奇说,“她把我赶出家门,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我无家可归了一阵子,在大街上流浪过,也住过避难所。不过我在绿洲的竞技场挣来足够的钱买了这辆房车,从那以后我就住在里头了。基本上,除非需要充电,不然我永远在路上。”

我们继续聊着,发现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我和埃奇称兄道弟了好几年,期间大部分时候都亲密无间。我理解她,也珍重这份友谊。这些都是不会随着她的性别、肤色和性取向而改变的。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我和埃奇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地下室里,可以毫不犹豫地用各种粗口骂对方,我本来还担心这份友谊在现实之中很难维持呢,结果忐忑之情在飞机降落到奥格的私人跑道前就烟消云散了。

我们横跨了整个美利坚,到西海岸的时候,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所以着陆时周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昏暗之中,但就算这样,我和埃奇走出飞机时还是快被惊掉了下巴。即便月光微弱,景色还是美得令人窒息,跑道上两排闪烁的导航灯伸向远方,沿着那方向看过去,便是高耸的朦胧山脉。陡峭的鹅卵石台阶转向山脚的平台,还有几处隐约可见的瀑布正从山上落下,传来依稀的哗哗声。

“就像瑞文戴尔。”埃奇抢了我的台词。

我点点头。“简直是《魔戒》里瑞文戴尔的翻版。”我敬畏地抬头望去,“记得吧?奥格的妻子是托尔金的大书迷,他为她建了这个地方。”

此时飞机上传来一声低响,它收回了伸缩梯,然后启动引擎,转向,起飞。我们就这样站着目送它融入澄澈的星空之中,然后开始沿着山间小道攀登,步向莫罗的别墅。

奥格登·莫罗正穿着大睡袍和拖鞋在门口恭候我们。“欢迎,朋友们!”他张开双手,“欢迎来到我家!”

“谢谢您,先生,”埃奇说,“感谢您的邀请。”

“啊,你一定是埃奇,”莫罗伸出手,就算对埃奇的性别有点惊讶,他也很好地克制了自己没表现出来,“我认得这声音。”他朝她眨眨眼,然后拥抱了一下。接着他转过来拥抱了我,“你一定是韦德——呃——帕西法尔!欢迎!欢迎!见到你们两个真是我的荣幸!”

“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还差不多,”我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了。”

“我倒是觉得你们已经谢够了,所以别再提这事了!”他转身带着我们穿过一片宽敞的绿地,“你们是我这几年来接待的唯一一批客人。确切地说,凯拉死后,我就一个人待着。厨子、园丁住在后院,不过他们算不上客人。”

我和埃奇都不知该怎么作答,所以只能点头傻笑。最后,我鼓起勇气开口道:“其他人到了吗?索托和阿尔忒密丝呢?”

讲到阿尔忒密丝时,莫罗嘿嘿直乐,几秒钟后,我意识到埃奇也在笑我。

“笑啥啊,”我说,“笑什么笑?”

“嗯,阿尔忒密丝到得最早,她几小时前就抵达了。索托则比你们早来了半小时。”

“我们现在是去见他们吗?”我知道自己掩饰得很糟糕。

奥格摇摇头,“阿尔忒密丝觉得现在见你们两个会令她分心。她决定把此事放到一切结束后,而索托似乎也同意她的想法,”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是最好的选择,你还有很多大事要干呢。”

我点点头,虽然失望,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现在在哪儿?”埃奇问。

奥格挥舞着拳头。“他们已经登录了《绿洲》,正准备进攻‘第六人’呢!”他的声音在别墅外回荡,“跟我来,时间不多了!”

奥格的激情让我肚子紧张地抽搐几下,清醒了不少。跟着救命恩人经过洒满月光的庭院、接近正厅时,我们穿过了一个满是鲜花的园圃,这个园圃的位置有点奇怪,我猜不出它的用途,直到看到中央的一块大墓碑,我才意识到这是凯拉·莫罗的坟墓。但即使月光明亮,我也看不清墓碑上的铭文。

奥格带着我们从前门进入别墅,里面没有灯光。莫罗也没有开灯,而是拿起了墙上的一把手电筒来照路,光线扫到的地方都是一晃而过,但该地的宏大还是让我震惊:巨大的挂毯和一大堆科幻奇幻艺术品布满墙面,走廊上还摆放着石像鬼雕塑。

跟上奥格,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嘿,现在也许不是时候,但我是你的大粉丝。我是玩着互动教育游戏长大的。它们教会了我如何阅读、如何写字、如何算数、如何解谜……”我激动地复述着那些让人难忘的互动游戏名字。

埃奇大概觉得我很唠叨,因为她正在偷偷地笑,但奥格没有打断我的意思。“很棒,”他看起来很开心,“我和我妻子很为这些游戏骄傲,你讲到它们勾起了我美好的回忆。”

转过弯,一个巨大的游戏收藏室大门展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埃奇都呆若木鸡。这一定是詹姆斯·哈利迪的游戏藏品——他留给莫罗的遗产。奥格回头看到我们一动不动,马上跑回来叫我们。

“我保证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这儿玩,不过你们得先办完正事。”奥格气喘吁吁,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确实已经在尽快赶路了。他带着我们走下螺旋形的楼梯,进入电梯,下到地下室。这里的装饰看起来要现代很多,我们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了一圈环形排列的门前,每扇门上都标着编号。

“到了!”莫罗用电筒指向这些房门,“它们都是绿洲体感套装房,里头的设备是最最顶尖的OIR-9400。”

“9400?不是吧?”埃奇低叹道,“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