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手指动了动,看见鹅黄绦带上的一枚小字,眼神一暗,五指收紧,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一条是宫绦,只有宫中女子才可佩带,鲜有离身。”

余舒冷声道:“那就是了,十公主的的确确是与一个男子有了私情,此人正是孔芪,人证物证你都见到了,还有什么好怀疑,需不需要当面与那孔状元对峙,好让你信个彻底。”

她以为他早早就死了心,没想到他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睿一听,便知她是误会了,一手抓着那些东西,一手握住她肩膀,低声道:“你不要多想,我自是信你,不过是看到了真凭实据,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

三年前他一门心思欲娶刘瑶,打听她喜好,暗暗准备,要真心呵护这个女子,可是就在他一厢情愿的时候,却不知道,伊人早就心有所属,且私下往来,授受亲密。

想一想,真是傻的可以。

余舒皱皱眉头,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你打算如何?”

是要假装不知,暗中查探,还是光明正大地去找孔芪质问。

薛睿看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余舒又是冷笑:“我要是你,就先揍他一顿再说。”

甭管那孔芪和十公主是真心相爱也好,虚情利用也罢,他们两个那般苟且,却害的薛睿背了这三年黑锅,还有至今痴痴呆呆的薛瑾寻。

女的死了总不能下阴间找她算账,男的活着是一定要教训的!

“……”薛睿看她一眼,转过身,大步向前去。

余舒一愣,连忙追上去,“你做什么?”

薛睿脚步不停,扭头对她笑出一口白牙:“听你的,先揍他一顿再说。”

余舒见他来真的,张张嘴,也不知该劝他冷静,还是该给他加油鼓掌。

两人走得快,顺着河岸向西,孔芪离开的方向,不多时,就望见了前方那一道单薄的人影。

四周行人稀落,余舒正想说让薛睿把那人拉到没人的地方再揍,然而薛睿已经大步迈上前去,一手抓在了那人肩上。

余舒张嘴愣住:不是吧,这就要动手了!

孔芪突然被人拉住肩膀,猛地回过头,就这样冷不丁地对上薛睿深沉的目光。

“薛…薛兄?”

几年前,还是状元郎的孔芪,为人正直良善,见不得还未封王的刘灏大举拉拢进士举子,便作了一首诗讽刺他。

以刘灏的心胸狭窄,自然不会让他好过,于是堂堂状元郎,被人诬告行为不检,一时不得拜官,郁郁不得志。

薛睿当时年少,欣赏孔芪才华,便做了一个和事老,两相撮合,让刘灏放了他一马。

两人因此结交,不算好友,却引为知己。

所以薛睿虽然早就将孔芪列做了嫌疑人,却一直不觉得那个引诱十公主寻死逃婚的男人,会是他。

薛睿冷冷一笑,放开他肩膀,将手中之物递到他面前:“孔大人,你掉了东西。”

杏黄的宫绦缠绕着两瓣碎玉,赤裸裸在眼前。

孔芪瞳孔一缩。

第五百六十八章 痴情之人

余舒见到薛睿直接了当的拿出了那两样东西,又见到孔芪变脸,只当他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只是惊了一瞬,便很快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落在薛睿身后的余舒,面露恍悟,却不见丝毫慌乱,从薛睿手中接过那条宫绦和玉。

“是我的不错。”

薛睿眯起了眼睛,冷色道:“你承认就好,我问你,这一件女子佩物,你是从何而来?”

孔芪低下眉头,对薛睿道:“此处不便,你随我来吧。”

说罢,便带着薛睿向岸堤行去。

余舒抬脚跟上,但同他们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

远离人群,四下空旷,孔芪停下脚步,望着层层江波,对身后人道:“我从听说女算子能断生死之后,就在等着,哪一天你找上我,便是知了。”

薛睿沉下脸,难怪他被当面揭穿,并不恐慌,原来是早有预感他会调查十公主的真正死因。

“倘若我不来找你,你就要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吗?”

孔芪转过身,看着他,不答反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当年我求圣上指婚之后,便有一名男子暗中引诱十公主,与她私相往来,迫使她选在我姑母生辰之日,跳楼诬陷给我妹妹,借此逃脱与我婚事,却没想到,那个小人会是你孔芪。”

薛睿觉得可笑,他对孔芪不说有恩,确在孔芪落魄时候伸过援手,到头来竟是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孔芪听到薛睿嘲讽,面上微露了苦笑,摇着头道:“女算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是以为仅凭余舒的“断死奇术”便推算出这些,却不知这里面少不了薛睿的判断。

“你是承认了。”薛睿盯着孔芪。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冷静,冷静的让人心生怪异。

孔芪淡淡说道:“事实如此,无需否认,是我意图不轨,诱哄了十公主,又出计让她自伤,转嫁给你薛家,好摆脱圣上指婚,谁知她红颜命薄,就此一命呜呼了。”

薛睿猛一皱眉。冷声戳破:“恐怕不是她红颜命薄,而是有人一开始就想要她的命吧。”

十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也不是她运气不好。而是早被人算计在内。

闻言,孔芪握紧了手中柔软的丝带,沉默以对。

“我认识的孔芪,不是贪恋权贵之人,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孔芪低下头去。

“你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薛睿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你是受人威胁,还是你自甘堕落?十公主宁愿为你冒险一死,她死到临头都没有指认你,她对你用情至深,你却要维护陷害她的凶手,我竟没有发现。你是这样无情无义,胆小怕事之徒!”

孔芪总算有了反应,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一抹明丽的颜色。声音有些暗涩:“我若告诉你主使人是谁,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就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不要揭破它……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我。不想毁了自己前途。”

余舒站在不远处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才拒绝薛睿的么?

薛睿看着低头请求的孔芪,眼神又变得复杂。

“你将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

听到薛睿保证,孔芪似是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多谢。”

薛睿一摆手,“你现在可以说了。”

“指使我的人,是宁王。”

薛睿和余舒同是惊讶,但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这种阴险无耻的作为,实在是像宁王的手笔。

“我记得你从前不齿宁王为人,为何又会听从他作孽?”薛睿疑惑。

总算将压在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孔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冷笑一声,如实说道:“当年我得罪他后,由你说和,宁王表面上放过了我,后来又另行暗算,他趁我一次驾马出游,使人撞死在我马下,以此威胁,如我不肯低头,便会摊上一个杀人罪名,如我听命于他,他便保我进入文华殿,我于是受制于他,为他做事。”

薛睿心道果然,威逼利诱,一向是刘灏惯使的手段,“你是几时开始故意接近十公主的?”

“……彼年八月,中秋宫宴。”

薛睿皱眉:“那时我尚未请求圣上指婚,宁王就已经筹谋起来了么。”

未雨绸缪,先见之明,刘灏这一点倒是胜过旁人。

孔芪道:“芙蓉君子宴后,你突然拜了陆大学士学习茶经,更收敛了一贯做派,不再出入青楼芳馆,你当时心思,宁王并不难猜。”

薛睿抿唇,他和刘灏那会儿尚未闹翻,谁又想到刘灏一面与他交从亲密,一面已经开始暗算。

“到你求旨之后,我便顺利进到文华殿,依靠宁王宫中眼线,悄悄与十公主往来,”孔芪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十公主为人天真,不识人心险恶,满以为我是真心仰慕,渐渐落入宁王圈套。等到时机成熟,宁王便让我去教唆她,使她假计被令妹推下观海楼,从而祸累薛家,只要十公主一死,你逃不了责任,薛相必失圣心,贵妃失宠,更严重些,满门株连。”

薛睿俊朗的五官瞬间变得阴沉。

对于刘灏,他从前只是立场不同,所以听从薛凌南的指示,亲近而疏远,但今天听到这些,确认刘灏就是那个致使他万劫不复的元凶,叫他如何不憎恨!

“不过,想来宁王也有失算,你薛家气数未绝,居然硬扛过这一劫。十公主死后,圣上竟未追究你们责任。”孔芪面有嗤色,嗤的是刘灏处心积虑,未能如愿。

薛睿暗暗冷笑:孔芪哪里清楚,薛家那一次平安,是靠薛贵妃丢了腹中龙胎换回来的。

“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不论薛兄是要寻仇也好,忍气吞声也罢,我只希望你信守承诺,替我保守秘密。”

薛睿回过神来。盯着孔芪白净文弱的脸孔片刻,道:“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望你能够坦言。”

孔芪点点头。

“你与十公主初次相识。是在几时?”

孔芪怔了一下。

后面余舒听的糊涂,那人先前不是说了,三年前的中秋宫宴上开始引诱十公主的吗?

“……”孔芪怔怔的脸孔转向了远方,落在那灯火最是明媚的娘娘树上,暗淡的眼神染上了一层微光。

“四年前。七夕夜。”

那年七月七,他与同窗约来游江,途中失散,路上捡到了一条精美的丝带,未免那遗失的女子着急寻找,便在路边等候。

谁知这一等。会等来一段痴心呢。

他那呆呆出神的样子,落在薛睿眼中,顿将他心中最后一缕不甘剥落。换来释然。

薛睿不再有话,转身看着不远处翘首等待的余舒,飞步向她走去。

“我们走吧。”

“啊?”余舒不明就里被他拉着手臂离开,回头指着孔芪道:“别急啊,那丝带和玉还在他手里呢。咱们得拿回来当个证据。”

“不需要了。”薛睿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重新明亮起来。悠悠说道:“那是十公主赠给她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我要来何用呢。”

余舒听这话,只当他羡慕人家,便白眼道:

“一条破带子,当什么宝贝呢,回头我送你一样真宝贝,定比他的强上千百强。”

薛睿笑了:“你就是送我一根头发,我也会当成宝贝的。”

“啧,油嘴滑舌。”

“是真话,你不是最爱听吗?”

。……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了,留下孔芪一人孤零立在堤上,低头看着指上缠绕的鹅黄与绯红,喃喃道:“我说的那些谎言,你明明知道我骗你,可你还是听了我的话,赔上了性命,为我,值得吗?”

一阵江风吹来,手中丝带飘舞,轻抚着他的手指,好似谁人安慰。

一行清咸无声落下,孔芪闭目。

“是我无能,眼下只可保住你死后名节……你若泉下有知,也等我一回吧,待到我为你报了仇,再去陪你过那奈何桥。”

且说刘昙陪着夏江敏在娘娘树上挂好了福袋,回头却不见了余舒和薛睿,找来侍卫询问,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怎么办?”夏江敏眼巴巴地望着刘昙,“九哥,我们是留在这里等他们,还是到别处找找?”

方才相处,刘昙因她称呼九公子不便,就以年长她半岁为由,让她改换了称呼。

一声“九哥”,无形中拉近两人距离。

刘昙道:“不用担心,有表兄在,他们丢不了。今晚难得热闹,我们四处走走,说不定会遇上他们。”

夏江敏点点头,依了他的意思。

她与刘昙一起吃过了晚饭,刚才又单独在一起,发现他人并不讨厌,相反沉稳大方,所以慢慢不拘与他相处。

既然她决定要顶替夏江盈,做好皇子妃,就不会临阵退缩。

夏江敏悄悄打量着刘昙五官分明的侧脸,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又有一些忐忑:这个人,会喜欢她吗?

***

昨夜游过子时,尽兴罢,薛睿与刘昙四人才会合到一处,同乘了马车,先将两个姑娘分别送回家,再各自回府。

这一夜,余舒放了两份心,一来看到夏江敏与刘昙相处的还不错,二来是薛睿查出了宁王这个元凶,十公主之死,总算真相大白。

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薛睿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孔芪的责任,而是要依照约定,帮他们隐瞒。

只能猜想,薛睿是将总账记在了宁王一人头上,新仇加旧恨,来日方长。

。……

余舒在家睡到日晒方醒,刚起了床,就听到外面禀报,司天监来人。

余舒到前厅去看,只见那坤翎局的笔曹任一甲领了两个随从前来,手上端着檀木托盘,一盘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套朱红官服与乌纱,一盘上摆着青靴、鱼袋等物。

任一甲见到余舒,先揖手行礼,才道明来由:“前日外邦来使,因仰慕咱们大安易学,便向圣上请求见识,圣上准许,下旨在宫中举办一场水陆大会,凡在京中七等以上的易师都要前来赴会,就在中元节这一天。大人方为五品,名在监内,礼当随同太书前往,这是会记司提前做好的夏衣,还请大人试一试长短。”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了进宫的机会。

上回皇陵祭祖时候,她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这回一定要瞅个明白。

余舒接下官服,任一甲算得上细心,带来的两个随从都是女差,随同余舒一起到后院去试衣服,教她如何穿戴。

芸豆站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睛不眨地盯着,一步不敢记错。

余舒要进司天监当官,这事一家老小是知道的,头几天兴奋的不行,赵慧高兴的整晚睡不着觉,只怕是做了梦,贺老太太一大早就起来烧香,就连守院门跑腿的下人,都跟着挺胸抬头起来。

要不是余舒有言在先,不许人多嘴,恐怕这大门前,又要堵塞一阵子,搞得她有家不能回。

余舒换上了女官服,对着镜子照照,挺满意。

她见过司天监官员衣裳,高官多半都走魏晋风骨,宽衣大袖,长带松冠,飘飘然似个神仙。

她却不喜那拖沓的衣服,好在这女官官服样式不同,十分简洁。

衣是朱红,颜色有些偏暗,紧腰束袖,将她身板儿打的笔挺。从衣领到袖口,镶着两指宽的黑边,漂亮的鸢尾花纹在亮处才显,双肩打着两块月白的补子,分别绣着一团盛开的鸢尾花,深蓝色的花瓣,大开大合,似蝴蝶翅膀,伏在肩头,芬芳吐蕊,煞是精致看好。

说起来倒有些意思,朝中文武易官,身上代表了官品官阶的补子,绣的位置不同,种类也大有区别,譬如武官,便是猛兽一类,绣在后背,文臣,就是鸟禽一类,绣在胸前,而易官,却是绣的天象,位在肩上。

这女官,又不一样,乃用花草为品,因为女官本就少见,当朝不出几个,所以很多人都不清楚。

像余舒这五品,补上就是鸢尾花。

余舒不懂这些,便问那两个在会记司做事的女差:“若是一品的女官呢,肩上又是何图案?”

两人面露愕然,相觑之后,就有一人小心说道:“回禀女大人,这…历来都没有见过一品的女官。”

余舒笑笑,目中精光一闪,心想道:

怎么没有,大安史上,不是还有一位宁真皇后吗,那可是第一任的司天监大提点。

第五百六十九章 心仪之人

七月初九,是薛睿生辰。

薛府的少爷小姐们向来不兴铺张摆宴,就连薛睿这长子嫡孙也不例外,去年他回京及冠,薛凌南主持大办了一场酒宴,今年循例,只在府中备上三五桌好席,邀请同僚好友。

早晨,薛睿起床,便有院内管事带着一干下人在屋门外磕头道喜,上得了台面的小厮与丫鬟,都亲手奉了寿礼,当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全是一片心意,薛睿笑笑收了,让宝德一并归在屋后。

“祖父下朝回来了吗?”薛睿叫来守二门的管家询问,薛凌南位列一品,除却寒暑沐假,朝朝都要进宫参事,所谓天子近臣,正是如此。

“回大公子说,老爷尚未归府。”

“你去吧,让人过去瞧着,祖父回来便传与我。”

薛睿站在门口走廊上,看一眼天边升起的红日,心中是想:有件事情,必要趁着今天说清楚。

。……

薛凌南从宫中归家,刚刚换下官服,就听说薛睿来请安。

“今日是城碧的生辰吧?”薛凌南侧头去问徐力。

身为薛府二总管,徐力乃为薛凌南的左膀右臂,薛凌南中年时期曾领兵边外,这徐力就是他当时属下的一员武将,后来因为违犯了军纪,被薛凌南保全性命,未能继续仕途,便留在了薛府。

“老爷没有记错。”徐力从丫鬟手上接过了汤茶,低头嗅了茶气,才捧给薛凌南。

“属下早就备好了礼物,是您上个月提到过要让大公子阅习的一部兵书,一早就让人送到东厢去了。”

薛凌南点点头,侧目看着盆镜中斑白的鬓角,轻叹道:“到底是老了。一日不如一日精神,总记不得事情。”

徐力低头道:“老爷操劳国事,为圣上分忧,殚精竭虑,哪能事事在心。”

薛凌南不置可否,漱口后,便让人去把薛睿叫道上房来。

薛睿进了大屋,看到坐在横榻上的薛凌南,先行问候。

祖孙虽同在一府,却也不是每天见得。薛家二爷早在兵部任职之初,就听从薛凌南的安排,迁到了西府去住。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摆明是薛凌南认定了将来要将家业都传给薛睿的表现。

“坐着吧。”薛凌南指着离他不远的一张椅子。

不几天前,祖孙两个为了薛瑾寻的婚事,在书房争执一场。事过之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又做起了严长顺幼。

“今日你又长了一龄,往后行事更要稳重,在外端方,在内修性。切不可辱没了我薛家的门风。”

薛凌南训诫了几句,看薛睿认真听着,并未露出不耐。他神情渐有缓和,就道:“你这一早上急着跑过来,除了问安,还有别的事情?”

人道是知子莫若父,那是因为儿子是老子教出来的。同样被薛凌南当成是儿子一样养育成人的薛睿,一举一动。又怎么逃得过薛凌南的眼睛。

薛睿两眼正望着薛凌南,道:

“是为我的婚事。”

薛凌南扫他一眼,便猜到她下文,于是道:“伯爵府的小姐才貌双全,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孙儿不是不满瑞家小姐,而是——”薛睿转头看了看洞开的屋门。

薛凌南会意,摆摆手让徐力驱散了门外下人,关上门在外面守候。

屋里只剩祖孙两个,薛睿才徐徐开口:

“前些时候,我梦见十公主亡魂。”

薛凌南猛一皱眉,沉声道:“人死了多久,你还是念念不忘。怎么,你难不成要告诉老夫,是她的鬼魂要你不可娶妻?”

薛睿握住扶手,低头道:“十公主只说她死的冤枉,要我帮她查找真凶。祖父也清楚明白,当年绝无可能是妹妹动手害了公主,凶手另有其人,图的是贵妃娘娘与我薛家,难道祖父就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暗算吗?”

闻言,薛凌南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眼道:

“时过境迁,还去追究这些做什么,就算你查找到了凶手,还想到圣上面前去平反昭雪吗?”

薛睿仔细看着薛凌南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抹自嘲:“原来祖父早就知道整件事是宁王主使的。”

他一直疑惑,为何当年薛家吃了那么大一个暗亏,薛凌南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默认了薛瑾寻是害死十公主的凶手。

原来是他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会保持了沉默。

也难怪去年他刚一回京,薛凌南便坚持让他与刘灏断义,不惜翻脸,说是刘昙回京,实则是看清刘灏险恶,才使他远离。

“这是您的主张,还是圣上的意思?”薛睿问道,心中以为是后者,皇上如果蒙在鼓里,并未示下,薛凌南岂不刚好抓着这个把柄,将刘灏扳倒。

可是他选择了忍气吞声,无非是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听到薛睿这接连两句话,薛凌南神情总算有了一点变化,一手扶上膝盖,正眼端详着他,道:“你真是大了。”

每每看到薛睿,就让他想起来英年早逝的长子,有时候他觉得恨,有时候又是可惜,恨的是眼前这个孩子使得他爱子丧命,可惜的是这个机智过人的孩子,到底不是他薛家的血脉。

“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是宁王的?”

薛睿道:“祖父忘了,我义妹余舒,善用断死奇术。”

薛凌南目光一凌,微微坐正了身子:“断死奇术…真的可以断人生死吗?”

他以为不过是传言夸大,但十公主死的那样蹊跷,都能算的一清二楚,真让人难以置信。

“是断得,不过只能断算个大概,比如能知十公主当日是自尽,能知她生前与人有私情。能知她背后小人是个肖鸡的男子,然后我再从中推断追查。”

薛睿并不想让薛凌南误以为余舒的断死奇术真的无所不能。

薛凌南看得出薛睿没有瞒他,眼中掠过一抹失望。

“当年事出之后,老夫便动用了一些暗线,调查了十公主生前与人往来,发现她同文华殿孔芪有了私密,而那孔芪,又因为一起人命官司,受制于宁王,所以便知真凶。”

薛凌南眼中寒光乍现。告诉了薛睿这一段隐情。

薛睿心中感叹:果然还是姜还是老的辣,薛家百年基业,在朝中根基深厚。薛凌南手中到底握有多大的底牌,就连他都不清楚。

“然而我没有声张,只等圣上发落——需知堂堂公主与内臣生有私情,皇子谋害姊妹,这样的丑闻如何见光。果然。圣上并不打算追究此事,草草了结了。”

皇上既没追查下去,也没有重罚薛家,这在当时人看来,是薛家圣宠隆厚,谁又知道。这是皇上自己心虚呢。

“所以祖父便隐忍了吗?”

“不忍又能如何?”薛凌南冷笑,“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从,何况是替一个皇子背黑锅。”

薛睿面沉如水,固然猜到了真相,听起来还是叫人不寒而栗。背脊发凉。

人人艳羡他们薛家势大,谁又想过。纵如薛凌南表面风光,亦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时候。

皇权脚下,人人如蚁。

薛凌南看着他的神情,心怀稍安,薛睿虽不是他亲孙,但这孩子重情重义,只凭薛家的养育之恩,有朝一日,他也不会做出对不起薛家的事来。

反之,若薛睿生有异心,他也绝不会姑息他。

“宁王心有城府,是成大事之人,圣上对他偏袒喜爱,足可见得,或许已有了立储之心。然而宁王此人,心胸狭窄,一旦他登得大宝之日,便是我薛家灭门之时。”

薛凌南放低了声音,眼神老辣:

“于此,势必要阻挠圣上立他为储。”

薛睿深以为然,薛家要活,宁王不可为君。

“只是,敬王心思不熟,尚且青涩,比之羽翼丰满的宁王大有不足,要让圣上回心转意,难呐。”

闻言,薛凌南收敛了面色,一手轻拍膝头,对他道:“老夫心中有数,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许再提,”薛凌南话锋一转:“至于你与伯爵府的婚事,你休要拿十公主之死来搪塞,说出正当的理由,我或许会另作考虑,不然,与伯爵府的婚事,不容商量。”

薛睿面上挣扎了片刻,暗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或许祖父听来可笑,但孙儿已有心仪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薛凌南“嗖”地眯起眼睛,声音有些发冷:“你所说的那心仪之人,可是你所谓的那个义妹吗?”

薛睿脸上一愣,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道:

“祖父怎会这样以为,我所说之人,并非是义妹。”

薛凌南盯着他,道:“那是何人?”

薛睿垂下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东菁王姜怀赢亲妹,姜嬅郡主。”

这下换作薛凌南惊诧了,“东菁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几时认得那姜怀赢的妹妹?”

“我离京三年,有两年都在东北,是以结交了东菁王,姜嬅是武将之女,形容爽朗,不拘小节,再加上——她曾救过孙儿性命,恩情并重,我定不会辜负她。”

薛睿直视薛凌南,眼神固执,情真意切,分毫不见破绽。

第五百七十章 姜嬅

薛凌南听完薛睿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道:“即使如此,为何你不早告诉老夫?”

姜家是异姓封王,世代扎根东北,实为一方豪强,那姜怀赢年纪轻轻,便累下赫赫战功,无儿无女,倒有一个同胞所出的妹妹,十分宠爱。

果真薛睿看上的是这位郡主,薛凌南倒是以为值得推敲。

薛睿道:“我一回京,便到大理寺上任去了,在朝为官,才发现圣心难料,圣上显然忌惮东菁王势大,若我薛家与姜家联姻,更遭猜忌,所以便没有向您坦白…孙儿错过一次,悔恨终身,再不会为了儿女私情,一意孤行。”

薛凌南听到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顾全大局,我便省心了。”

说罢,一顿又道:“此事由老夫好好想一想,再作打算,你先出去吧。”

薛睿踟蹰:“那与伯爵府的婚事?”

薛凌南道:“你既然不中意,我就不勉强你。”

薛睿松了口气,神色轻松地离开了。

他走后,徐力进来,站到了薛凌南身侧,低头道:“大公子的话,老爷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呢,”薛凌南两手交握,搭在胸前,闭上眼睛懒洋洋道:“城碧若能将姜家拉上船,日后成算更大,只是现在还嫌早,需要搁一搁。”

徐力道:“那么伯爵府那边?”

“听说瑞家的小姐在芙蓉宴上出了丑,一个好逞口舌之能,又胸无沟壑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我费心调教出来的孩子。”

徐力迟疑:“要是大公子今天不提姜家那位郡主呢?”

“我会尽快给他另寻一门好亲,伯爵府不行,还有尚书府,太师府,再不然。就从十二府世家里挑选。”

“…所以老爷是怀疑大公子相中了那个义阳来的女算子,所以故意试探他的吗?”

薛凌南眯开一条眼缝:“阿力,今日你话有些多。”

徐力一愣,心中苦笑:大公子是老爷抚养成人的,又何尝不是他看大的孩子呢。

薛凌南没有追究他,手指在膝上敲着拍子,迟迟道:“这个女算子,好像横空出世。一无背景却能顺风顺水活到今天,有些古怪。”

徐力道:“大公子的忘机楼围的铁桶一块,根本查不到里面,老爷若是不放心,属下再派人盯着她。”

“…不必了,”薛凌南抬手轻挥。“凭她一己之力,纵然有异,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