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余舒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兆庆帝再没说什么,朱慕昭又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静悄悄地倒退出来,回身就看到她跪在地上,正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抬抬手,示意她跟着他出去。

余舒偷偷地拍胸顺气,暗暗纳闷,她原本想好的一肚子话都没处发挥,也不知道是兆庆帝病得糊涂了,还是大提点事先为她求过情,居然没有问她云华和《玄女六壬书》的下落。

“你方才还算机灵,”朱慕昭出了行宫,冷不丁地夸了她一声,不等余舒谦虚两句,就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她,幽幽地说道:“圣上大限,就在这几日了,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呆了呆,张开嘴,听见的却是他的声音——

“先君亡,新君继。”

然后一朝天子,一朝臣。

第七百六十七章 女将军和皇子的故事

祭祖大典当天,一大早,六名捧器人随同礼部人员出发,留下余舒一个人,她以为没她什么事了,谁知没过多久,大提点就派来黑衣卫接上她,一匹快马将她送往皇陵。

这是余舒第二次进皇陵,走的却不是同一条路,这位黑衣卫大哥不由分说用一条长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扛着她在陵园中穿梭疾行,来到一座墓室入口前放下她。余舒被颠得七荤八素,没看清他在石门上来回按了几下,轻轻一推,就将墓门推开了,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再次把她扛在肩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纵身跃下,跳进黑暗的墓穴中。

余舒毫不设防,只觉身体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疾风灌耳,心跳到嗓子眼里,要不是嘴被捂住了,她一定能叫破喉咙。双脚落地的时候,她两条腿都是软的,扯下斗篷干呕了两下,就被黑衣卫推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这是一条狭窄的暗道,不知通往何处,墙壁上嵌着发光的绿色石头,勉强可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阴森森的有些恐怖。

余舒默默数到一百二十步,眼前总算出现了一道半人高的小门,带路的黑衣卫越过她将门打开,然后侧身贴在墙壁上,示意她一个人钻进去。她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心里有些毛毛的,总觉得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大提点的声音——

“是莲房吧,你进来。”

余舒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弓着腰从那道小门钻了进去,当她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一瞬间就被迷地眼花缭乱。

这里是一座天然的洞穴,高空中凿出无数眼孔,洞外的阳光一束一束直射下来,密密麻麻的金色光圈炫目极了,起伏不平的石壁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竟是数不清的宝石镶嵌在石头里,一道紫色的人影伫立在高大的石壁底下,沐浴着光辉,如梦似幻。

朱慕昭身着冕服,紫衣金履,项上戴着一顶白玉无瑕的卷云冠,一派天人之姿。他朝她抬了抬手,让她走到他身边:“你上前来,今日我要告诉你本朝的几桩秘辛。”

余舒闻言顿生狐疑,他好端端为何要将大安的秘辛告诉她?虽是奇怪,但她也没有傻到拒绝听,于是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朱慕昭摊开双手,向她展示这个神秘的地方:“此地乃是大安龙脉之源始。”

余舒陡然一惊,转头看他,结结巴巴地重复道:“龙、龙脉?”学易者悉知,一国之龙脉,即是一国之气运,是国运昌隆亦或是国运衰败,都与龙脉息息相关,换言之,龙脉的起源之地,就是一个国家的命门。

大安朝的龙脉起源竟埋藏在皇陵脚下?!

朱慕昭面带微笑,似是很满意她吃惊的样子,抬手指着对面那一堵宝石画壁,对她道:“这一墙之隔,就是圣祖与宁真皇后合葬的墓穴,二百多年前,宁真皇后仙逝,圣祖当时遵照她的遗愿,将开国六器殉葬。”

余舒不由地心跳加速,盯着那一堵高墙,迟疑道:“既然六器都殉葬了,那《玄女六壬书》为何会保留下来?”哦,还有七星尺上的七星子,怎么会被人抠下来。

朱慕昭瞥了她一眼,道:“云华不是都告诉你了么,《玄女六壬书》是后来一位皇帝开棺取出。”

余舒哑口无言,原来云华是说真的,安武帝和宁真皇后的子孙为了利用《玄女六壬书》掌握天下大势,就掘了老祖宗的坟。

“这不是大逆不道么。”她小声嘀咕,却没逃过他的耳朵。

“何谓大逆不道?你来说说。”

她撇了撇嘴:“宁真皇后就是知道使用天命太骨有伤天和,才会恳请圣祖将六器与她陪葬的吧,后世子孙不孝,才会阳奉阴违,我猜那位下令开棺取书的皇帝,一定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自己治理不好国家,才会打起《玄女六壬书》的主意。”

朱慕昭摇摇头:“你恰恰说错了,开棺取书的那位先皇,乃是我朝史上有名的贤君,在他治下十余年,百姓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甚至于鲁地三年大旱颗粒无收都没有饿死过一个百姓,你能说他昏庸吗?”

余舒噎住了,“那他为何还要用到《玄女六壬书》?”

“一书在手,可叫天下太平,可使国泰民安,为何弃之不用?难道就为了惧怕一个‘大逆不道’的骂名?”朱慕昭掷地有声地说道。

这么简单粗暴的道理,却让她难以反驳。

“不错,取用婴儿骸骨作为卜具是有伤天和。可你想过,舍一人而救天下人,这是怎样的功德。”

“哼,又不是杀你的骨肉,你当然舍得。”

朱慕昭沉声道:“若要取我儿性命,得保天下太平,我甘之如饴。”

“……”余舒这下真地没话说了,她算是看明白了,大提点就是一个理智的疯子,她和他谈感情谈人性,不是有病么。

朱慕昭看出来她有些不以为然,没有再试图给她洗脑,而是将她带到画壁的另一边,墙角用圆石堆垒着一座小小的水潭,潭水幽深看不见底。

“此乃冥潭,潭中蓄着黄泉水,每到五月初九圣祖忌辰,龙脉引动,大安祸子可以借机在水镜中窥见破命之人,去年此时,景尘就是在此地得知你就是他的破命人。”

余舒好奇地探头往下看,伸手掬水,就听朱慕昭冷冷一声:“黄泉水含剧毒,切勿儿戏。”

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地指着那水潭道:“人间怎么会有黄泉水,那不是神鬼杂谈里才有的东西吗?”

朱慕昭道:“宁真皇后来历成谜,此处龙脉正是出自她的手笔,连同开国六器,史上无一记载她是从何而来。”

余舒目光闪闪,她对宁真皇后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刚刚竖起耳朵,他却没了下文,转而给她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一百年前,熙宗在位时,上一具天命太骨历时百年已经失去效用,这一代的大安祸子降生,不巧正是他膝下一位皇子,而这位皇子最后寻到的破命人,竟是一位战功累累的女将军。女将军原是一名武将的独女,皇子少时就拜武将为师学习武艺,与女将军青梅竹马,一直到皇子年满二十,方才得知他是大安祸子,并且在此处黄泉水镜中看到了他的破命人。那时女将军早已几度随父出征,沙场扬名,熙宗皇帝为他们二人指婚,结为夫妇。”

余舒听了个开头,就猜到这铁定是一个悲剧,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讲:“二人婚后诞下一子,当时在任的大提点借口推算出此子不详,将其抱走,声称将孩子送往龙虎山道观寄养,遭到夫妻二人的反对。皇子不知从何得知《玄女六壬书》的隐秘,欲与女将军带着孩子连夜逃离京城,却被那位大提点察觉,事先将他们擒住。女将军被关入刑部大牢,皇子被幽禁在宗正司。未料皇子假死逃脱,召集了一众死士,前往刑部劫狱,救出了女将军。”

余舒有些紧张地问道:“结果他们逃掉了吗?”

朱慕昭摇头直叹:“熙宗派兵追赶,沿途斩杀数十死士,血流遍地,他们夫妻慌不择路,竟闯入东郊皇陵,该说是幸也不幸,他们阴差阳错掉进地道,就寻到了此地。当时开国六器就被供奉在这里,除却《玄女六壬书》在历代大提点手中,纯钧剑无坚不摧,女将军武艺超绝,居然用剑破开密室,带着皇子逃出生天。然而,她却误服了冥潭之中的黄泉水,途中毒发,等到追兵赶上,寻到的就只是女将军的一具尸体,而皇子则带着纯钧剑下落不明。”

听完这个真实的故事,余舒的心情沉闷无比,她以前曾听景尘提到过这位盗取纯钧剑的皇子,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他正是上一代的大安祸子。还有那位女将军,薛睿也和她讲过她的传奇。没想到两个故事里的人,连起来竟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那位皇子是上龙虎山隐世了吧,”她喃喃道:“后来他临死前,就将纯钧剑托付给道派,也就是景尘的师门,让他们在他死后把剑送回来,对吗?”她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却说不出上来是哪里。

“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朱慕昭面带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假如是你被朝廷害得亡妻丧子,你会放下仇恨,迷途知返吗?你不会,他也不会,再加上一个云华,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习惯感情用事。”

余舒不否认他的说法。

“其实,早在我发现云华身上有一件名叫诸葛瞳的宝物时,就该猜到他的来路。”朱慕昭说出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来:“他与当年失踪的那位皇子,一定有密切的关系,或为师徒,或为父子。”

余舒呼吸停滞,极力忍住了没有露出惊愕的表情,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有些诧异:“怎么会,那位皇子不是一百年前的人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可不只一百岁了。”

“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活着,”朱慕昭神色冷凝:“但我可以肯定云华和他脱不了干系。云华的诸葛瞳,与皇帝佩带的七星子同样可以杜绝易师的窥伺,实际上,那就是当年叛逃的皇子从这个地方带走的七星尺上剥离下来的七星子。”

余舒心跳如雷,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就怕声音发抖,会泄露出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原来青铮师父的真正身份就是上一代的大安祸子!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史上最倒霉大提点

青铮道人是上一代的大安祸子。

余舒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接着就发现了这里面的问题。她偷瞄着朱慕昭的脸色,疑声试探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按说云华的目的是要毁掉《玄女六壬书》,您的意思,这都是那位老皇子唆使的吧。可纯钧剑明明就在他的手上,他当年为什么要把它交还给师门,而不是干脆留给云华呢?那样的话,云华盗取《玄女六壬书》后,大可以直接毁掉它不是吗?”

朱慕昭眼中精光一闪,侧目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说。

“其实,我怀疑龙虎山送还的纯钧剑,也是假的。而他很可能是故技重施,假死脱身,用一柄假剑送还朝廷,让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真的死了。”

“……”惊喜太多,余舒已经感到麻木了。不过他的怀疑很有道理,这像是青铮老头能干出来的事。她扭过头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推测出了整个经过。

大约一百年前,青铮和女将军从哪个皇陵九死一生逃出来,一个中毒死了,一个狼狈逃离,而他们的孩子则被制成一副天命太骨,不幸夭折。青铮背负着血海深仇,遁入龙虎山求道,修得正果后,就假死脱身,开启了他的复仇之路。很可能是女将军临死前让他发过毒誓,永生不再踏入安陵。所以他就收养了云华,将他一身本领倾囊相授,铸就了一个奇才,然后派云华进京寻找《玄女六壬书》。

青铮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将纯钧剑交给云华,谁知云华最后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却落得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从此失踪,朝廷为了掩盖真相,传出云华和麓月公主的谣言。因为云华带着诸葛瞳,青铮也卜算不出他的生死下落,更不知道《玄女六壬书》就在他手上。而云华因为害死了两任妻子,不知道怎么面对和他情同父子的青铮,也没有主动回去找他。

时隔二十年,青铮算到破命人将要出世,就在义阳城守候,并且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将她收为徒弟,传授了她一些保命的本事后,就让她进京去找《玄女六壬书》,却因为不能全般信任她,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纯钧剑的事。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

余舒觉得她无比接近真相,现在,恐怕大提点都没有她心里有数。

“您分辨不出《玄女六壬书》是真是假,难道也分辨不出纯钧剑是真是假吗?”

朱慕昭听出她话里一丝嘲讽,神色不变道:“早在六器殉葬之时,它们的秘密就被带进了宁真皇后的棺木中,司天监的确是保留有一些记载,却不完整。”

“那云华所言,玄女书背面的圣祖遗训和《太骨神课》都是后来的皇帝擅自添加的,是真的吗?”

“不错,玄女书背面的内容,都是用纯钧剑刻上的。”朱慕昭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余舒表情古怪道:“那在升云观的时候,云华质问你,你还装不知道。”这些老家伙真地一个比一个会演戏,把她骗的晕头转向,难辨真假。

“我与他道不同,自是针锋相对。”朱慕昭甩了下袖子,往一旁走了几步,手指着地上长长的石圭凹槽,对她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余舒摇头作不知。

朱慕昭神秘地笑了笑,诱惑她道:“你想不想知道如何开启《玄女六壬书》?”

余舒听到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然后猛地加速。

“过来,我与你说说。”朱慕昭朝她招招手,根本不考虑她会拒绝,指着石圭凹槽兀自讲解起来——

“这石圭上刻有十天干,十二地支。《太骨神课》上的头一句,就是‘无极生太极’,将天命太骨摆在这凹槽中,应对天干地支,就是无极而生,而后进行摆位,取数。简单来说,就是用《太骨神课》破解天命太骨,再用天命太骨上取得的‘数’,来解读《玄女六壬书》。六壬天书全篇总共两千九百一十六字,每一个字中都藏着奥秘,变化无穷……”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易师,可以抗拒《玄女六壬书》的魅力。如果有,那他一定不是站在她现在这个神奇的地方。

下午,余舒回到华珍园,仍觉得像是做梦一样,脚下虚浮。她总算是了解到为什么历代大提点都离不开《玄女六壬书》,那是因为掌握它,就等于掌握了命运。

易师的最高境界是“知福祸,断生死”。《玄女六壬书》却可以让一个最没有天赋的易师变得无所不知。大到洪涝旱灾何时何地发生,小到隔壁老王家的母狗会下几只狗崽,天下万事万物,只要去算,就没有算不出的。它的唯一的不足,就是只能在五月初九这一天开启,且每次开启只能算到一纪之内的事情,一纪,就是十二年。而天命太骨则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失去作用,最多百年就会化为乌有。

这就说得通为什么往往一任大提点,算不出两任储君的人选。朱慕昭遇上百年更迭,又丢失了《玄女六壬书》,堪称史上最倒霉的一任大提点。

余舒躺在床上冥思,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是辛六他们回来了。她起来开门,辛六进屋就往她床上倒,一副累瘫的样子。

“呼,我以为我要死了呢,莲房,快来给我揉揉肩膀。”

余舒笑着跟了过去,伸手按住她肩膀,还没揉两下就听她唉唉直叫,“疼、疼死了,你轻点儿啊。”

“去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忍忍吧。”说着又摁下去,力道一点没减。

“嗷!”辛六猛地翻身躲过了她的魔爪,缩到床角:“算了算了,你饶了我吧。”她抱住枕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道:“早知道这么折腾,打死我都不来,今天在皇陵我差点晒晕过去,你闻闻,是不是一身的汗臭味儿。”

余舒心说:你哪里知道我今天也去了皇陵,吓出一身汗来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余舒去给辛六倒水,回来她就躺在她床上打起呼噜,她没再叫醒她,给她脱了鞋子盖上薄被,摇摇头出去了。

余舒来到院子里,就发现气氛不对,庭院的月亮门外面站着两个守卫,见她走到门口,便伸手将她拦下,虎着脸道:“姑娘请回吧,太子下令封了整座园子,不许擅自出入。”

余舒心说糟糕,该不会是兆庆帝翘辫子了吧?于是好声好气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却没能问出一个字。她只好退回院中,先将太史书苑的几个学生都叫到一起,叮嘱他们不要往外跑。

大家知道出了事,都很紧张,也不喊累不喊困了,全部聚在余舒的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这些世家子弟虽然中看不中用,但是在来之前肯定有长辈们面授玄机,所以在园子里一出事,才会这么紧张。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半夜,门口的守卫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园中解禁,余舒想了想还是没有让他们出去,留在院子里等到膳房的太监送来吃食,塞了银子趁机打听出了一些事。

只道是白天有刺客潜入皇上就寝的行宫,死了一个宫女,太子祭祖回来听闻此事,就下令封了园子,也不知有没有抓到刺客。

总之这天晚上,华珍园人人自危,不知多少人彻夜未眠。

祭祖大典结束后,先是皇上行宫遭了刺客,再后来太子赶回护驾,一夜过去,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兆庆帝病危的流言。天亮时分,行宫门外就跪了十几个大臣。

朱慕昭心知再也藏不住了,看看身旁面容肃穆的太子,告知众人皇上昏迷已久。谁都听得懂,兆庆帝显然是时日无多了。众臣哀恸,有不少人当时就哭了起来,跪在地上朝着寝殿的方向磕头,眼看场面要乱,太子这时候站出来说道:“孤能体谅诸位卿家心痛,然父皇尚在昏睡,不宜打扰,你们先行退下,孤会代替你们留在这里,直到父皇转危为安。”

众人这才在太子的劝服下纷纷离去,朱慕昭冷眼看着这这一幕,没有插足。等到人都散尽了,太子回头对他正色道:“父皇病危,我理当留在榻前尽孝,大提点身为父皇身边最为信重之人,不如同我一起留在华珍园,等候父皇清醒。”

朱慕昭颔首:“殿下所言甚是。”

于是当天,华珍园走了一大半人,太子和大提点却留了下来,守候兆庆帝榻前。

。……

余舒回程的时候和辛六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同车的几个少男少女全无来时的兴奋,都还沉浸在华珍园紧张又沉闷的气氛中,不能平静下来。

回到京城,余舒换乘了马车回到司天监,在门前坐上自家的轿子,打道回府。一家人知道她今天回来,都等着她吃晚饭,北大厢的丫鬟备好了热水,她一回到院子里,几个人就围上来伺候她更衣沐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余舒沾了枕头就睡过去,忘了问她不在家的这几天,出没出事。

一觉睡到大清早,就被外面的嚷嚷声吵醒,她捂着额头坐起来,犯了起床气,压着嗓子喝斥道:“谁在外面吵吵!”

回应她的是一嗓子大喊:“莲房,你快出来!”

余舒皱起眉,她怎么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一边披上衣服,一边往外走,推门就看见她院子里站着一堆人,被困在当中的正是刚才喊话的冯兆苗。

芸豆忿忿地上前告状:“姑娘,这人好大胆,竟打伤了前院的护卫,闯了进来。”

冯兆苗看到余舒,一把推开了拉扯他的护卫,急吼吼地冲她喊道:“你怎么还在睡,我都快急死了,薛相爷为了拉拢周业德,悄悄地给瑾寻妹妹订了亲,要将她嫁给周涅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今天就是她过门的日子,你快随我去劫了花轿,万万不能让她跳进火坑里,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睿哥!”

余舒一听这话,瞬间就醒神了,掉头就回房去了,不一会儿就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裤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梳理,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用发簪定住,脚下踩着一双短靴,一边跟着冯兆苗向外疾走,一边吩咐闻风跑到后院来的周虎——

“去把陆鸿和徐青都给我找过来,让府里的护卫都到门前去,有刀的抄刀,没刀的捡棍子,牵我的马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劫亲

薛瑾寻的婚事,余舒听薛睿提起过一回,早在去年,薛凌南就有意将薛小妹许配给金吾卫总指挥使周业德的小儿子周涅,两家人往坤翎局递了一回八字名帖,被她批驳了。

这个周涅,她也是略有耳闻,据说和尹元波是一丘之貉,欺男霸女贪欢好色,有过之而无不及,仗着他老子没少作恶。薛小妹又是一副痴儿模样,嫁给这样的祸害,下半辈子可想而知是毁了。

余舒和薛睿分别之前,他虽然没有开口提及要她帮他照顾母妹,但她岂会不知他心中牵绊,不过是他不愿再给她强加负担,这才只字未提,她却不能不问不管。

余舒和冯兆苗赶到薛相府,送亲的队伍早已离开了,满地的花红遍是火硝味,垂在门前的红绸喜结鲜亮刺目,街边剩下寥寥几个看热闹的路人。

“糟糕,他们把人送走了!”冯兆苗猛拍大腿,真等到新娘子进了婆家门,再想悔婚可就来不及了。

“追。”余舒调头纵马,不必他带路,沿途洒落的花红给她指明了方向,冯兆苗紧紧跟着,后面还有陆鸿和徐青,将余府一干护卫远远甩下。

周府就在城北,距离相府不太远,送亲的队伍没有在大街上兜圈子晒嫁妆,径直将花轿抬到了周府大门外,生得肥肥壮壮的新郎咧着嘴下马,用力踢了一脚轿门,喜婆连忙拨开帘子,一连串说着吉祥话,伸出手半拖半拽地将两腿打颤的小新娘扶下轿子,将她手上的红绸另一端递给新郎。

周涅一把抓住了喜绸,低头瞅了瞅他身材瘦小的新娘子。忽地皱起眉头,心中狐疑起来:薛家大公子生得俊俏无双,一母同胞的妹子怎么不得是个奶大腿长的大美人儿才对吗?怎地这样干巴巴,看上去还不如馆子里的雏儿。他爹哄着他娶亲的时候可是告诉他薛家三小姐貌美如花,他才肯点头的。

他越想越不对劲,脸色很快沉了下去,觉得自己受骗了。看着头遮喜帕的薛瑾寻的眼神变得不善。不顾他们还在大门外,伸手就想撩开喜帕看看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

“慢着!”

一声怒喝传来,周涅手滑了一下。没能拽下喜帕,他闻声转头,就见一人骑着马冲散了送亲的队伍,直奔到花轿前面。横马停下,马背上那个人穿得邋里邋遢不男不女。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整个人煞气腾腾的,不等他发飙,就将细长的马鞭直戳到他脸上。张口厉斥道——

“竖子胆大,没有官婚文书,乃敢嫁娶?”

周涅被她一嗓子吓地掉了魂儿。后退一步,被地上喜绸绊住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杀猪般地哀嚎。门口迎亲的周家家仆赶忙上前搀扶他,将喜婆和薛瑾寻挤到了边上。

余舒见状,翻身跳下马,推开一个碍事的小厮,一把牵住了瑟瑟发抖的薛小妹,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瑾寻别怕,姐姐来了。”

薛瑾寻听到熟悉的声音,喜帕下苍白的小脸瞬间染上一抹激动的嫣红,哭得红肿的双眼突然放亮,下意识就抱住了余舒的手臂,紧紧地靠在她身上,生怕她一松手就被那些坏人捉去了。

余舒感觉到她的恐慌,心中怒意更胜,薛凌南不光是把薛睿当成一条狗养,对自己的亲孙女竟也狠得下心肠,简直是冷血无情之极。

“陆鸿、徐青何在?”她扬声喊道。此时冯兆苗带着她的两个侍卫随后赶到,跻身上前。

“大人,属下在此。”

余舒挥手道:“把这个枉法之徒给我抓起来,送往司天监。”陆鸿徐青二话不说上前擒住周涅。

“你们干什么!”周涅被人拧住手臂不能动弹,一边挣扎,一边气呼呼地骂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一帮强盗,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信不信我把你们通通关进大牢!”

这一阵闹腾,很快就惊动了喜堂里正在等着新人磕头的周业德夫妇,以及前来喝喜酒的一众宾客,一群人来到大门口,就看到新郎被人绑了,新娘子被人“劫持”。

周业德又惊又怒,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哆哆嗦嗦地指着余舒一伙人:“反了天了,居然在我周家门前劫亲,简直目无王法,还不快给我住手!”

余舒将薛瑾寻拉到身后,气势全开,抖开马鞭在地上抽了个响亮,四周陡然一静,就听她冷声道:“身为士族,未报官府却私下通婚,究竟是谁眼里没有王法?”

她一身便袍形象不佳,周业德像是没能认出她,瞪着眼睛道:“你是何人?倒来管我家的闲事。”

余舒眯眼道:“本官乃是坤翎局女御,专司婚嫁之事,你们两家人没有官婚文书就擅自婚嫁,触犯了本朝律令,本官现在就要带犯人回去问刑,这桩婚事权当作废。”

说着,就要带新郎和新娘离开,完全不给周业德好脸。

话说周业德近日来过的是顺风顺水,他原是薛凌南的旧部,一路爬到了金吾卫指挥使的位置,手握着京城内外五千兵马,几位皇子都想要拉拢他,他却在宁王落马后,悄悄投效了刘昙,结果刘昙就当上了太子。适逢宁王的门人聚众闹事,他一马当先地将他们一锅端了,于是他就顺理成章成为薛家之外,太子跟前的头一号人物,可想而知太子登基后,会有怎样一场荣华富贵等着他。

正在意气风发的头上,有人敢跟他对着干,他岂会忍气吞声,何况对方只是区区一个五品的女官,别说她是什么降雨使者,老皇帝人都快升天了,他还用顾忌什么。

“都给我站住!”他一声怒吼,走下台阶,冲着余舒来了。不同于周涅的臃肿,周业德生的高大威武。往前一站,要比余舒高出一个头来。

冯兆苗见状,二话不说挡在余舒身前,硬着头皮说道:“你想怎么样?”他身为将军府上的小公子,从小见多了武将的蛮不讲理,生怕他气急之下一巴掌将余舒拍飞了。

周业德扫他一眼,认出是冯将军的宝贝儿子。并不理会。冲着余舒警告道:“余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谁说我家没有官婚文书就私自嫁娶?”

余舒冷脸道:“官婚文书由我一手发放,我有没有批准过你们两家人的婚事,难道我自己还记不清楚吗?”

周业德不与她争辩,转头对不远处的周夫人道:“去把咱们儿子和薛家小姐的官婚文书取出来。拿给这位女御大人瞧一瞧。”

余舒皱起眉毛,第一反应就是薛家和周家伪造了官婚文书。因为整个坤翎局能在官婚文书上盖印的就只有她和景尘,景尘从来不管这回事,全是她一人负责,他们两家人不可能越过她拿到官婚文书。

送亲的队伍把整条街都堵住了。周家大门前围了一群人,余府的十几个护卫陆续赶了过来,周虎带着他们默默地站到了余舒的身后。

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周夫人派的一个丫鬟去小跑着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将一封漆红的折子交到周业德手上。周业德转手就递给了余舒,冷笑道:“你看仔细了,这是不是坤翎局发放的官婚文书。”

余舒接到手里打开扫了一眼,顿时阴了脸。这份官婚文书虽不是她亲笔写的,但那落款的印章,居然是景尘的右令朱鉴!而它发放的日期,就在去年十二月,景尘尚在京城的时候。

“看清楚了吗?”周业德猛地抽回官婚文书,有恃无恐地质问她:“坤翎局几时轮到你一个娘们独大,你将右令官置于何地。你知道你这样滥用职权造谣生事,该当何罪?”

余舒不惧他恐吓,镇定自若地反问他:“那你可知道伪造官婚文书,又该当何罪?”

她可以肯定这份官婚文书不是景尘批下的,但那上面的的确确是盖了他的大印,那么只能是坤翎局出了内奸,被薛家或是周家买通,趁她不注意时盗用了景尘的大印。

周业德见她不肯服软,愤愤甩袖,眼色一厉:“胡搅蛮缠,不知所谓,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容不得你在此撒野,给我来人,把这一伙人统统拿下,将新娘送进喜堂!”

话声落下,只见街头巷尾,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两队金吾卫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余舒他们和余府一干护卫都围了起来。

余舒忽然意识到不妙,这些卫军躲在暗处分明是早有埋伏,她恐怕是掉进别人挖好的陷阱里了。敌众我寡,她面露凝重,心知今日不能全身而退,便在双方动手之前,将薛瑾寻一把推到冯兆苗身上,声音飘过他的耳朵:“你先走,务必将她送到忘机楼。”

冯兆苗来不及反应,就见余舒上前劈手夺过了周业德手中的官婚文书,一把摔在他脸上,恶声道:“我今天就是要抓人,你跟我动手试试!”

周业德被她猖狂的模样气得发抖,大步后退,手指着她大吼大叫:“拿下,将她拿下,将他们统统拿下!”

金吾卫蜂拥而上,余府的护卫都是余舒从供人院精挑细选的武夫,平日在周虎的操练下也不是吃素的,拎着刀和棍子就堵了上去,陆鸿和徐青将余舒护在中间,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人仰马翻,眨眼就有人被砍伤,血溅到冯兆苗的脸上,他才恍然惊醒,看一眼面容冷峻的余舒,咬咬牙,拉着薛瑾寻趁乱逃走了。

等到周业德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未过门的儿媳妇不见了,怒不可遏地对着打斗的人群道:“新娘子被人劫走了,快去追!”

场面乱七八糟的,谁还听到他喊些什么,余舒抱臂冷笑,对周业德道:“让他们都住手吧,你不就是想抓我吗?”

第七百七十章 元凶现

周府一场乱斗以余舒束手就擒告终,金吾卫和余家护卫都挂了彩,所幸并不严重,只是受了皮外伤,撒了一地血,看上去有些骇人。

好好的一场喜事招来血光之灾,新娘子跑了,新郎吓尿了裤子。前来喝喜酒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受到了惊吓,等到场面稳定后,就慌慌张张告辞离开了,生怕他们待会儿再打起来,伤及无辜。

周业德一口咬定余舒滥用职权加上纵奴行凶,将她连同她带来的十余人一同抓捕,投入刑部大牢。他亲自将人押送过去,然后掉头就去了相府,一见到薛凌南,就大吐苦水。

“相爷只说今日会有人来劫亲,要我把人抓了,可您怎么不告诉我带头挑事的人是谁,那疯丫头简直是胆大包天,居然带人和我的金吾卫军打起来,害我伤了好些手下不说,我脸都丢尽了。”

薛凌南正在修剪一盆美人兰,手中花剪不知从何下手,闻言头也不回地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

“呃,”周业德犹犹豫豫道:“瑾寻让人劫走了,我已经派人在京城各处搜寻,若是找到她——”

薛凌南“咔嚓”一声将花径剪短,一朵娇兰落在脚边,“不用麻烦,你不是把人抓起来了吗,好好审一审她,让她自己说出来。”

周业德觉得他是自讨没趣,人家亲孙女都不在乎,何况是他没过门的儿媳妇呢。

“您是说,要对她用刑?这不太好吧,毕竟她是司天监的官员,犯再大的错也轮不到刑部动手,回头大提点追究起来。该怎么解释?”

先帝取消了六部尚书的职位,另设两相,尹相爷把持着吏、户、工三部,而刑部和兵部都以薛相马首是瞻。司天监却是朱慕昭的一言堂。

薛凌南放下剪子,脚步一挪,转过身道:“刑部的事,也轮不到司天监指手画脚。朱慕昭的手伸得太长了。老夫这一次就是要杀鸡儆猴,你若是怕了就不必再管,回去好好操练你的金吾卫军。一群乌合之众也能弄得你灰头土脸,将来怎堪大任。”

周业德老脸一红,却无言反驳,最后只得悻悻地走了。

***

农历五月。已经入夏,白天吹的风都是热的。太阳落山后才有一丝凉爽。然而牢房里却是另一番天地,白天就像是待在蒸笼里,汗不要钱地往外流,到了晚上就变得阴冷。冻得人发僵。

刑部的大狱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翻新了,平日里打扫不勤,就算开着天窗透风。仍是有一股酸腐恶臭的味道。余舒白天被带到这里,独自关在一间牢房。和她的侍卫还有家仆都分开了。

牢房三面石墙,一面是栅栏,余舒就靠墙坐在干草堆上,她身上穿的还是早上出门随手套上的灰蓝色的袍子,头发却散乱地披在肩头,发簪在金吾卫扭送她的途中掉落了。

夕阳沉下,整座牢房慢慢地陷入昏暗,一阵冷风从头顶的天窗灌入,将不小心睡着的她冻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栅栏外面有人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眯了下眼睛,抬头看清了对方的长相,毫不意外地露出了冷笑。

“我就猜是谁要收拾我,原来真是您老人家。”

薛凌南没有接话,转头让狱卒把牢门打开,将她提了出来,带到过道最深处的刑房,将她两手两脚捆在了刑架上。余舒从头到尾没有反抗,她心里清楚刑部是薛凌南的地盘,她真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不如省着力气想想怎么活命。

大提点被太子绊住脚留在了华珍园,眼下没人能从薛凌南手上救得了她。

薛凌南就坐在刑架一丈远外的交椅上,那名左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狱卒将两边墙上的火把点燃,在三脚架上的火盆里添碳,旁边有一排刑具架,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鞭钩刀棍,架子下的几块石砖常年被血水侵染,呈现一种腐烂的红褐色。

余舒冷眼看着疤脸男在刑具架子上挑挑拣拣,摘下一柄半尺来长的小铁锤,锤头灵活小巧,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他弯下腰,又从地上的箱子里抓了一把铁钉。

疤脸男走到她身旁,捏了捏她手臂上的骨头,朝她狞笑了一下,声音低哑地给她介绍他手上的刑具:“这叫碎骨锤,专门对付那些骨头硬的犯人,像你这一把小骨头,轻轻敲两下,嘎嘣,就碎了。”

余舒不去看他手上的凶器,扭头问了薛凌南一句:“假如我今天没有去劫亲,你真地会把瑾寻嫁到周家去吗?”

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薛家和周家的官婚文书是造假的,薛凌南要是单纯只是为了和周家结亲,就该在祭祖大典那两天悄悄地把婚事办了,而不是等到她回京,再让人挑唆冯兆苗去找她通风报信。就这样,他连面都没有露,就让她自投罗网了。

至于薛凌南为什么要抓她,无非是因为他知道了她就是破命人,要么是想弄死她,要么是想从她嘴里挖出一些秘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薛凌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态度很明确,舍掉一个没用的孙女笼络周业德,是他早就打算好的事,不会因为余舒是否去劫亲而改变主意。

“虎毒不食子,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余舒冷嘲热讽,心中却不后悔,就算重来一回,哪怕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她还是会选择去劫亲。因为她不愿有朝一日和薛睿重逢,看到他失望的样子。

薛凌南摇摇头:“到了这里,你还想逞口舌之利,老夫上次就说过,要收拾你不费吹灰之力,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阿勇,先教她学学乖。”

疤脸男将一把铁钉咬在嘴里。手上捏着一根两寸长的钉子,在她衣袖上蹭了蹭,钉头对准她一条手臂,先用锤子轻敲了两下,然后突然用力砸了下去。

余舒猛地抽搐了一下,张开五指,看着那根钉子一半没入了她的皮肉。扎进了她的骨头里。有血流出来,瞬间在她衣袖上染出了一小滩红晕,她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突如其来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她死咬住牙齿,硬是没有叫出声音。疤脸男如法炮制,在她左手臂上一连敲入了三根钉子。她额头布满了汗珠,从头到脚都在颤栗。

就在疤脸男吐出第四根钉子的时候。薛凌南叫了停。他冷漠地视线停留在她惨白的脸上,慢慢地说道:“老夫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答错一个问题。你的身上就会多一根钉子。”

余舒僵硬地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惨笑,声音发抖道:“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件事。太史书苑两起凶案,死的那两个女学生。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薛凌南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是湛雪元和曹幼龄吧。”

余舒闭起眼睛:“果然是你。”这么一来,薛睿对凶手的猜测就印证了,只要兆庆帝一死,太子即位,司天监大提点的位置就要换人来做,到时候朝中独揽大权的,不正是一手扶持刘昙上位的薛凌南吗?

薛睿说过,谁能独揽大权,就是试图杀害破命人,阻止大提点开启《玄女六壬书》的逆贼。

“她们两个是死得冤枉,”薛凌南已经被她看穿,便不再做掩饰,“老夫本来要杀的是破命人。”

“这么说,景尘在进京的途中遭遇人暗算,也是你派人干的,就是徐总管,对吧?”余舒越想越明白,疼痛让她的思维变得异常敏捷:“你早就知道薛睿的生父是云华,当年薛皂从南方带回来一个孩子,一定瞒不过你。后来薛父意外横死,你调查到是司天监下的毒手,却忍而不发,是因为你知道你一个人斗不过司天监,更斗不过与皇帝绑死的大提点。所以你忍了十几年,忍到景尘这个大安祸子出世。”

虽然《玄女六壬书》的秘密只有历代皇帝和大提点才能得知,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两百年过去,总会有人探究这些秘密,薛凌南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他很清楚皇帝和大提点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是建立在《玄女六壬书》上,唯有大提点失去了这种无所不知的能力,皇权才可以摆脱司天监的傀儡。

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大安祸子和破命人的存在是为了孕育天命太骨,没有天命太骨,大提点就无法开启《玄女六壬书》。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干脆让人杀了景尘一了百了,而是用江湖伎俩,让他失去记忆。你不杀他,一定不是因为心慈手软,那就是说他还有可以被你利用的地方,让我想想……啊,我想到了,景尘和薛睿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云华的亲生儿子,你留着景尘的性命,和你抚养薛睿一样,都是为了引诱云华现身,我说得对不对?”

“你的废话太多了,”薛凌南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冷声道:“我问你,《玄女六壬书》现在在谁的手里?”

余舒目光闪烁,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决定说谎:“《玄女六壬书》现在当然是在大提点的手里。不然你以为我大哥为何能活着离开京城,那是因为云华用玄女书,交换了他的性命。”

薛凌南皱眉,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又问:“你见过《玄女六壬书》?”

“我当然见过,告诉你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多得多。”余舒忽然对他笑了笑,忽略她汗湿的面庞,你根本看不出她此刻骨头上扎了三根两寸长的铁钉。

薛凌南眯起眼睛盯着她:“老夫没有小觑你的意思,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进京不到两年,就能在司天监争取到一席之地,混得风生水起,不单是因为破命人的身份,你的心机城府,远远超出你的年纪。”

“您这样夸我,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不是余舒非要耍嘴皮子,而是她疼得厉害,不多说几句话。她怕她熬不下去。

“你是该觉得庆幸,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老夫会干脆地杀了你,”薛凌南冷笑:“我再问你,朱慕昭让你和景尘成婚,和他手上的《玄女六壬书》有什么关系?”

“我和景尘成婚,正是为了给他破命。”余舒半真半假地告诉他:“他是大安祸子。身系国运。奈何计都星缠身,祸及天下,只有我这个破命人和他做夫妻。才能改变他的命格。”

薛凌南摇摇头:“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肯说实话了,阿勇。”

余舒视线一转,就见疤脸男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上的第四根钉子。来回在她手臂上比划,最后停在了她的手腕处。轻轻摁了一下,就让她浑身僵硬起来。

“等等,”她忍不住喊停,呲着牙对薛凌南道:“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但你也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对你多说一个字。不信你就试试,我的骨头硬着呢。”

薛凌南抬手一挥。示意疤脸男退到一边,他目光审视着她,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余舒抓紧机会问道:“曹幼龄死之前,是纪星璇把她引诱到观星台去的,她不是宁王的人吗,怎么会听你的指使?”

薛凌南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你猜呢?”

余舒没有猜测,而是一个又一个地抛出了问题:“景尘下山入世本该是秘而不宣的事情,可你却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利用我大哥的婚事做障眼法派出徐总管到义阳城和纪家议亲,途中设下埋伏,那么是谁在向你告密?”

“前一阵子朝中争议太子的人选,竟有多半人都支持敬王做太子,我听说这些人当中居然还有宁王的党羽,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薛凌南皱起眉头,不耐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呵呵,”余舒发出一声促笑,两眼如炬地盯着他的脸道:“是湘王,对不对?你和湘王早就是一伙的,你们两个为了斩除司天监的根基,不让大提点再左右下一任的太子,所以联起手来,对付大提点。再让我猜猜,二十年前,先皇尚未确立太子,湘王原比当今圣上更得人心,可就是司天监的干预,让他错失皇位,他心中不甘,才会与你图谋,我猜得对不对?”

薛凌南没有回答,但是他凌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余舒答案。

“你说完了吗?”

“该问的我都问了,”余舒挑眉看着他,凛然无惧道:“我知道了你们这么多秘密,我猜你也不可能放我活着出去,对不对?”

薛凌南顿时面沉如水,他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问题。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有关《玄女六壬书》的任何秘密。”余舒闭紧嘴巴,垂下头去。她心如明镜,要想活命,就绝不能开口。因为一旦她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这老贼才真地会毫不犹豫地要了她的命。

薛睿走了,京城之内再没有人可以护着她。可笑她平生自负,现在羊入虎口,居然只能指望着大提点得知她出事的消息,派人前来搭救她。

“你是在找死。”薛凌南终于被她激怒了,他从椅子上坐起来,寒光凛凛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离开这里,只留下一句话:“阿勇,让她开口。”

得令,疤脸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舔了舔嘴唇,转身便到刑具架子上挑选趁手的工具,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一柄巴掌大小的锥子,在火盆上来回烤了一会儿,重新走到余舒面前,揪着她的头发让她抬头来,让她看清楚他手上的东西——

“这小玩意儿名叫夺魂锥,你看到上面的倒刺了吗,都说人有三魂七魄,全在脑袋里,你说,我要是在你的脑门上凿个窟窿眼儿,会不会把你魂儿勾出来?”

余舒闻到了焦糊的铁锈味儿,不去看那烫红的锥子,闭起了双眼,隐藏起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下一刻,她就感觉到那滚烫的锥子尖尖地戳在她额头中央,她忍不住扭动脖子想要躲避,却被人死死地揪住了头皮,固定住她的脑袋,将那锥子一点一点地刺进她的眉心,拔出来,再狠狠地刺进去。

“啊啊啊——”

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串凄厉的惨叫,奋力地挣扎起手脚,却牵动了手臂上的碎骨钉,血流加剧,很快就渗透了她半边衣袖。

她的脸被人捏住了,接着便有一股腥臭的味道贴近,一条黏糊糊的东西,在她眉心的血窟窿上来回滑动,让她毛骨悚然。

她猛地睁开双眼,目中充血,模糊地盯着眼前那一张因为嗜血而兴奋不已的刀疤脸,颤抖着喉咙,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我余舒…有、有仇……必报。”

我余舒,有仇必报!

第七百七十一章 大难不死

大提点陪同太子留在华珍园侍奉病危的兆庆帝,却让任少监带着司天监官员回京了,临走前特意叮嘱他,让他回京看好余舒,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遭遇不测。

任奇鸣当天下午就听说了余舒带人到周家劫亲,结果被周业德抓进刑部大牢的消息。负责暗中保护余舒的几个黑衣卫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便来请示任奇鸣是否要等到晚上下狱救人。

任奇鸣回绝了。他对黑衣卫说:“太书只是让你们保护她的生命安全,不是让你们为虎作伥,她胆大妄为跑去毁人婚事,又当街纵奴行凶,打伤金吾卫军,不应该被人抓捕吗?放心吧,刑部最多是关她几天,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黑衣卫听命于大提点,不能自作主张,现在大提点不在,任奇鸣又不肯放话,他们只能静候。就这样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朱慕昭一声不响地从华珍园回来了。

任奇鸣正在太曦楼内浏览卷宗,听到外面一连串脚步声,抬头看到风尘仆仆走进来的大提点,愣了一下,才起身迎上去:“太书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难道是圣上——”

他以为朱慕昭会在华珍园留到兆庆帝殡天。

“圣上无恙,”朱慕昭走到窗边坐下,上身倚在靠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愉悦地勾起嘴角。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撩起眼皮看着干站在一旁的任奇鸣,道:“想说什么,说吧。”

任奇鸣欲言又止。朱慕昭盯着他片刻,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余舒她人现在何处?”

任奇鸣低下头道:“在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