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瑗瞥见范纯礼的笑,又哼了一声,问范纯礼:“你是不是也干过这事儿?”

范纯礼见火往自己身上烧了,忙说:“没有,绝对没有!”他也想胡闹,奈何他已经过了能胡闹的年纪,哪能跟着王雱乱来?

范仲淹跟着胡瑗骂了王雱一通,总算把这位老友安抚住了。

送走胡瑗,苏洵又过来拜访。这是昨日约好的,昨日范仲淹还有事,约苏洵今儿再来好好说话。

赶巧碰上王雱他们犯了事儿,范仲淹把事情也给苏洵说了。

苏洵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这两个小子惯是爱胡闹的,不想到了太学还这样!”

范仲淹劝慰:“与令郎无关,是元泽那小子怂恿的,从入学开始他就没消停过。”

苏洵道:“他们自个儿要是不愿意,难道还有人能压他们过去不成?”

两边数落完自家孩子,心中虽有些担心,却也相信在国子监内绝不会出大事、借此机会磨一磨自家孩子的顽劣脾性也挺好,都不再多提,转而聊起文章来。

被双方家长判定为“不会出大事”的王雱,全套铺盖让主簿着人收拾收拾带过来了。四个人点着灯看着浩瀚无边的藏书楼,面面相觑。这真要全部整理一遍,可要整理到什么时候才能整理完!

沈括是个书迷,看向那一排排书架倒是两眼放光:“这里藏书很多都是‘监本’,校对得很好。听说第三层还有很多孤本古籍,不知会不会让我们上去整理!”

苏轼和苏辙听沈括这么说,顿时也来了兴致。

王雱睨他们:“要是边整理还边看书,我们还能出去吗?”

沈括一想也对,退而求其次地道:“那就先记下把感兴趣的书摆在那儿,回头再过来找书看!”

“行吧。”王雱点头,“藏书楼里都是书,刚才主簿说了,不许我们拿着灯到处走的,我们今晚先合计合计怎么整理才方便快捷吧。”他借着灯光往里看去,一脸的敬谢不敏,觉得这些书也堆得太乱了,高矮不一,类型错乱,还有些被学生抽出来乱放,看着毫无秩序!

胡直讲就是不罚他们,叫王雱看见了也浑身不舒坦,非找法子整理好不成!

四个人围坐在灯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王雱负责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每个人的主意,算是把藏书楼的每个书架基本规划好了。因着出不去,他们决定先用纸张在每个架子前标出类型,方便借书的学生们物归原处。

正讨论到兴起,藏书楼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王雱几人回头看去,居然是梅尧臣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个王雱很眼熟的食盒进来了。

王雱麻溜地喊人:“梅先生!”

梅尧臣望了他一眼,把食盒提到他们之间的灯烛旁,道:“放凉了,吃了吧。”若不是秋天夜里要转凉,饿着受冻容易病,梅尧臣也不会走这一趟。

王雱两眼一亮。没在眼前还好,食盒送到眼前来他还真觉得饿了。他打开食盒,便见里头除了他点的胡饼、炸蟹、鹑子羹、西京笋之外,还多了一壶温水,显然是梅尧臣捎来的。

王雱感动得很,在心里检讨自己不该作诗回踩梅先生,热情地拉梅尧臣一同坐下,掰了半个胡饼和梅尧臣分享。

梅尧臣:“…”

梅尧臣这些年还真没吃过半个胡饼,不过王雱都递来了,他也不好拒绝,索性跟着王雱一并把这“外卖”享用完。

食物都凉了,滋味不如热乎乎的时候好,不过几个人一起就着灯火吃倒是别有味道。

苏轼和苏辙是头一天过来的,还是第一回见到梅尧臣这位国子监直讲。见梅尧臣没嫌弃自己几个“捣蛋鬼”,还坐下一起用炸蟹和西京笋送胡饼,心中安定多了。

王雱这厮天生是得寸进尺的性格,见梅尧臣今儿这么好,顿时顺着杆子往上爬,央着梅尧臣去巡斋时把他牙刷牙膏和别的洗漱家伙给带来,他都收得齐齐整整,很容易找的!最好能顺便把箱笼里的几个备用套装也来,省得多跑太学宿舍那边拿沈括他们的,多麻烦不是?

梅尧臣道:“…你还真是替我着想!”

王雱谦道:“应该的应该的,尊敬师长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梅尧臣被王雱气走了。

苏辙道:“你这样和梅先生说话真的好吗?”

沈括于是给苏轼和苏辙科普王雱的丰功伟绩,还把王雱仿着梅尧臣作诗讽刺回去的事儿给苏家兄弟俩说了。

苏辙听得目瞪口呆。

苏轼到时反复咂摸着王雱的讽刺诗,咂摸完了,他夸王雱:“诗写得好。”

几人的话题也不再局限于怎么整理藏书楼浩如烟海的书籍,反倒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到一根蜡烛快烧完,藏书楼的门又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是梅尧臣折返了,带着王雱要求的洗漱套餐——足足四套。

王雱高高兴兴地送梅尧臣出门。

梅尧臣道:“夜深了,赶紧熄了火烛。”

王雱指着楼前的水井:“我可以打点水刷个牙吗?”

梅尧臣横了他一眼,由着他走出藏书楼去打水。

王雱喜滋滋地去打了盆水,招呼小伙伴们洗了脸刷了牙,乖乖铺好铺盖吹熄蜡烛睡觉,前所未有地乖。

梅尧臣绕回直舍,杨直讲还在那提笔琢磨明日的讲学内容。见梅尧臣提着食盒回来搁到角落里,杨直讲便问:“他们没闹腾吧?”

梅尧臣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而后才镇定自若地道:“还好,没闹腾。”

王雱四人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日又去讨了水洗漱,拉着苏轼三人跑上二楼,优哉游哉地躲在二楼窗户后看其他人在下头一二一、一二一地跑操。

结果宋佑国几人给他们送早饭过来,送完便不走了,说要和沈括几个室友帮他们一起整理藏书楼。苏轼和苏辙则没办法,他们新来的,压根没见过他们的室友呢。

沈括感动地不得了,与室友们你来我往地相互吹捧了好几句。

王雱则问宋佑国他们:“你们是不是不想上课才跑来的?”

宋佑国怒道:“你可以怀疑我,但你不能怀疑师朴他们啊!”

王雱这才赔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十几个人哗啦啦涌入藏书楼,人手多多了,王雱彻底清整藏书楼的想法总算有了贯彻下去的可能性。王雱爬上爬下兼指挥,可算把藏书楼的书都分门别类给摆整齐了!

看着书架上一行行齐齐整整的书,王雱满足不已,有和苏轼他们分头把引索给编好。到傍晚,藏书楼里里外外的书都编整好了,只差上着锁的三楼。

胡瑗闻讯过来检收,见到藏书楼底下两层的情况也吃了一惊,再拿到王雱汇总的名册,更觉这几个小子足够用心。见王雱他们十来个人都弄得灰头土脸,胡瑗再多的气都消了,摆摆手说:“去洗个澡吧,下回别再干那种事了。”

沈括竟还有点意犹未尽,满含希冀地问:“三楼不用我们整理吗?”那可都是不外传的孤本啊!真想上去看一看!

胡瑗绷着脸道:“…不用!”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一章

苏轼和苏辙兄弟俩虽然入学第一天就挨罚, 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太学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

苏轼还没来时王雱就给他塞了个锅:这些难题偏题,都是苏轼写信时给他出的!

面对同窗们的探究目光, 苏轼连忙为自己正名:“是元泽先这么干的!”

可惜不管苏轼怎么解释, 其他人都把苏轼打上了“和王雱狼狈为奸”的标签,连直讲们都特别爱找苏轼去干活:毕竟王雱只有一个,需要助手的地方还挺多!

不过年轻人就这么稀奇, 他们天天积极向上当个好学生,其他人还不待见他们;他们敢于反抗先生权威, 以身犯险搞事情挨了罚, 反倒拉近了和同窗们的距离。

一起挨罚之后,王雱消停了几天,痛定思痛, 在休沐日找上方洪, 让他承包食堂找几个好厨子过来改善改善伙食。

承包食堂这个说法有点新鲜, 王雱这样那样地一说,方洪懂了, 就是把食堂外包给别人去做。

国子监食堂本来只需要保证百来人的饮食, 可最近国子监名师荟萃的消息传开后, 不少人齐齐把儿子送往国子监当监生,生员竟是破了三百, 满人了!

当然, 这还得益于范仲淹这回自个儿把学生带到国子监入学。以前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时铁面无私, 把外来生员都赶回原籍去考试, 杜绝寄应生的存在。

所谓的寄应生, 就是科举移民!

这时候的乡试叫发解试,顾名思义,在原乡考试,出发往京城考省试,即礼部试。

发解试第一,可称解元;礼部试第一,可称会元;礼部试之后有殿试,殿试第一,可称状元!

发解试时各州都有固定解额,按额取士;京城有优惠政策,解额比外地要多,于是就有了寄应生的存在。有的人没有找到官员保荐,为了在开封考试还认同姓当父亲,或者倾家荡产买“学区房”入籍开封。

范仲淹当时赶人回乡考试,可把寄应生都愁坏了。好在这几年由于科举频繁,几乎是两年一轮,废除寄应生的决策又无声无息地被推翻,科举移民的现象完全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现在,范仲淹自己都带头把学生带进国子监了,其他人感觉他总不会坑了自己的学生,也就从观望变成行动,把儿子都送了过去。

一来国子监师资好,二来国子监解额多,没有不让去的道理!

要供应三百人的饭食,这可不是小事情。方洪手下产业虽多,不过佃户、工匠之类的都是各吃各饭,不必他操心。既是王雱他们要吃的,方洪不能轻忽,点头应了下来,自去寻适合办这事的人。

正巧胡管事回京办事,方洪回家后见了胡管事,把王雱交托的事给他一说。

胡管事自信满满:“三百人而已,我在郓州时一艘游船每日载客就不止三百人。倘若主家能跑通国子监的门路,只管包在我身上。”

胡管事是很有想法的人,心思已经活络地运作起来。辟如说王雱教授的炒菜之法,用在大锅菜上最是方便,冷饭、细面下锅一炒,味道很不错!若是加些蛋肉、加些豆芽,那更是叫人食指大动!

黑豆芽、大豆芽长得快、量足,绿豆芽最细嫩,不管哪一种,都比一般蔬菜容易得来,还能离土栽培,钱乙他们出航时就带上了许多豆子,个个都学了一手发豆芽之法,据曹老头说这可以预防一些“航海病”。等入冬了,豆芽更是不可或缺的素菜!

见胡管事显然已经开始在脑袋里安排各项事务,方洪心里有了底,去找胡瑗商谈承包食堂的事。

胡瑗为人方正,最不喜欢别人走后门,不过方洪与胡瑗算是姻亲关系,还给胡瑗出过两本书,便耐下性子听方洪陈述吃得好穿得暖的重要性。

这承包食堂就像是把田地租给佃户去种一样,食堂还是国子监的,只是有别人负责经营而已。这些人想赚学生钱,自然得把饭菜做得好吃。

何况胡瑗知道方洪不是为了赚这个钱。胡瑗睨着方洪:“这事是元泽那小子托你办的吧?”

“外卖”走不通了,这小子索性想把整个食堂的口味给变一变!

方洪并未隐瞒,笑道:“到底是少年人,自然想吃好喝好。若是本钱不变而能把饭菜做得好吃些,其实也没坏处。”

这自然没坏处,还大大地省了学丞的功夫。学丞一般是由直讲兼任的,又要教学又要管各项收支出纳,太费事。若是有人把食堂接管了,学丞的烦心事可以少一大半,只要定时把承包费用收了即可。

胡瑗道:“你拿出个章程来,我帮你呈上去。”

方洪顺势把王雱塞他的“食堂承包策划书”给递上去。

胡瑗仔细看完了,瞅着方洪道:“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方洪道:“总不好跑那么多趟烦扰你。”

胡瑗收下了策划书,表示会和范仲淹以及学丞商量此事。

没过多久,食堂中便飘出了诱人的香气。监生们跑到食堂一看,金黄金黄的炒饭、香气四溢的炒面,还有各式素菜、荤菜,齐齐整整地摆出来。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厨子还是分菜的人都穿着统一服饰,看着干净卫生又专业。

听说若是愿意花钱,还可以“开小灶”!

食堂还统一换了整齐划一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摆得齐齐整整。

王雱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进焕然一新的食堂,对方洪的办事效率十分佩服,这怕是在签订契书后直接花了一天就把食堂内外全换了一遍!

即将参加秋闱的监生们更是感动得不得了,很高兴在冲刺阶段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

王雱端着香喷喷的炒面和宋佑国他们坐一块,过来拼桌的还有苏轼等人。自从一起共过患难,他们一行人的关系就很铁了!

解决了吃饭这个大问题,王雱就很乖巧了,让写文章写文章,让作诗作诗。

学业进入正轨之后,国子监下午开始开设骑射课,不少太学生员家中贫穷,没摸过弓箭也没骑过马,困窘得很。

王雱在所有生员之中年纪最小,许多人都想瞧他笑话,不过王雱可是得儿得儿地骑着驴子跟着王安石跑过大半年的,骑马也不虚,该摔还是摔,他是摔不怕的,倒是马被他摔怕了,很快就乖得不得了。再到弓箭,受年龄所限,王雱拉弓有些费劲,好在他目力极佳,准头好。

骑射课国子学和太学部分生员混着上,随着骑射才能逐渐拉开差距,王雱很快就和苏轼兄弟俩一块上课。沈括就惨了,他从小体弱多病,即便后来坚持锻炼,体能先天就别旁人弱些,始终留在“初级班”。

王雱和苏轼骑着马在校场溜达,苏轼道:“没想到你骑射也好,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打猎?”

王雱一口应下:“当然。”

苏轼越发觉得王雱和自己志趣相投,扬起马缰表示要和王雱比一比谁先跑完一圈。

王雱哼了一声,一点不怕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苏轼:“谁怕谁啊?”

两个人在校场纵马疾行,都是年少气盛的年轻人,马蹄如飞,人亦身轻如燕,弄得其他人驻马的驻马、停步的停步,都齐齐往校场中的两人望去。

牵着马停在一旁看王雱两人比试的人之中有两个预备明年参加秋闱的“老生”,都是国子学生员,一个名叫章惇,建州蒲城人;一个名叫吕惠卿,泉州晋江人。由于都是福建路来的,年纪又相仿,平日里便走得比较近,骑射课也一道上。

章惇见两人肆意比试,对吕惠卿道:“此二子,最近在国子监中十分有名。”

吕惠卿道:“确实很有名。”他向来消息灵通,知晓国子监学堂外包之事,挑拣着与章惇说了。

此时王雱与苏轼已跑完一圈,韩忠彦与吕希纯在终点处等着他们,韩宗师平时不声不响,学起骑射来也快。

王雱骑的马没苏轼那匹高大,比苏轼骑得要慢一些,听韩忠彦三人说他输了,很是不服气,又拉苏轼去比箭,这回韩忠彦他们也一并下场。

王雱眼尖地看见旁边的章惇两人一直在看他们比试,一点都不害臊地跑过去求对方来帮他们裁定胜负。章惇与吕惠卿自然欣然应允,一个发号,一个看靶,很快给他们判出个高低来:射箭一道,王雱、韩宗师准头是最好的,苏轼、韩忠彦其次,苏辙、吕希纯略逊一筹。

不过能被教头这样“放养”的,差距自然大不到哪里去。

这回轮到苏轼不服,还要再比,王雱却一脸不乐意:“我饿了。”于是一行人谢过章惇两人,浩浩荡荡地跑去食堂扫荡。

王雱没消停多久,又干了件坏事。他估摸着秋闱要来了,撺掇陈世儒他们叫上其他监生一块替今年应考的师兄们呐喊助威,趁着熄了灯四周都乌漆嘛黑,一堆人对着师兄们的宿舍吼了半宿。

待值夜的梅尧臣寻来了,斋中又安静如常,瞧不出谁干了坏事谁没干。

梅尧臣如今已有经验了,若是这种寻不着祸首的事儿,去逮王雱一准没错!

于是第二日,王雱被发配去印书所干活。所谓的印书所,以前叫印书钱物所,顾名思义,这就是国子监的一大收益来源。

简单点儿介绍的话,这是个出版总局,国子监校印的版本叫“监本”,官方认证、缺漏极少、字体整齐、物美价廉!

私人印书或者盗版书籍往往错漏颇多、字体不一、纸张粗劣,是以朝廷把教材、经籍之类的都交由国子监统一印刷,禁止民间私自偷印。民间想要出书,是要走印书所过审核的,过审了才让印。

梅尧臣把王雱拎来印书所,就是想消耗消耗这小子过于旺盛的精力。

现在几乎所有直讲都看明白了,寻常的课王雱上不上都差不离,该学的他都学过了;若是要以王雱为中心开展课堂,其他监生很可能听得云里雾里,是以偶尔王雱被人提溜走,众直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自己下回也想把这小子拎走呢?

王雱跟着梅尧臣在印书所溜达,近距离观摩这年代的印书业务。此时印书多用欧体,即欧阳询体,欧体既筋骨分明,又不失秀丽,可谓是端方清正、正合君子之道,很得士子们喜爱。

雕版师傅们最擅长的也都是欧体,所有字的走势他们都烂熟于心,王雱这里瞄瞄、那里看看,琢磨着梅尧臣要罚自己干啥。总不会是让他练雕版刀工吧?

王雱小心翼翼地偷瞧梅尧臣的脸色。

梅尧臣当然没王雱想的那么心狠手辣,只叫他检查印出来的样书。实际上除了方家书坊那么能折腾的,市面上出来的新书根本不多,所以摆在桌案上的书大半是方家书坊那边送来的!

居然让他审核方家书坊送来的书有没有违禁内容,这不是让他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吗?王雱随手一拿,就拿到署名为他和他爹的《齐鲁探案录》,这么没爆点的名字是王安石钦点的,王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梅尧臣显然也见着了这本样书,瞧见上面并排的两个作者名,他默不作声地把书从王雱手里拿走了,板着脸说:“搬椅子过来坐另一边,好好把关。”

王雱自然兢兢业业地陪着梅尧臣搞审核,边看边在书上打圈圈。

梅尧臣睨他:“有这么多违禁内容?”

王雱道:“倒不是,我是圈错别字。”他看了看封皮,摇头直叹气,“这无良书商,仿书也不仿认真点,著者写什么安石居士,错别字还一堆,您看看这案子,还用错律例,像话吗?”

这是个假冒伪劣的《王·福尔摩斯·安石探案录》撞到王雱手上来了。

梅尧臣在送审目录上给那假冒伪劣品打了个红叉,让王雱把手里的书扔一边,继续审核其他书。

王雱继续兢兢业业地给送审书籍圈错别字,连方氏书坊的书都不放过。

对王雱来说繁体字最蛋疼的地方是,有时候一个字可能有许多种写法,有的人喜欢用这个、有的人喜欢用那个、有的人想到哪个用哪个,王雱遇到第三种就恨不得直接摔书。想到那不太礼貌,他忍了,悄悄把这类作者的书挪到梅尧臣那边,让梅尧臣接着审核去。

王雱在印书所跟着梅尧臣忙活了一天,傍晚跟着梅尧臣去食堂蹭“教职工窗口”,混了两盘小炒吃。

王雱还关心地问梅尧臣:“您整天看书,眼睛还好吗?我爹现在看东西得戴护目宝镜才清晰,我老师也是!”

梅尧臣道:“食不言,寝不语!”

王雱乖乖闭嘴。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梅尧臣老花倒还不严重,近视比较重,看书得离得很近。多不方便啊!

护目宝镜推出时,梅尧臣他们还不在京城,自从南边战乱,差点断了方洪手里的水精矿,护目宝镜的价钱节节攀升。这本就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好东西,以许多品阶低些官员的微薄俸禄根本买不起。

秋闱期间王雱可以放好几天假,他又跑去找方洪,叫他把护目宝镜的配镜团队空出来,按照国子监的体检结果上门给直讲们免费配镜,就当是让他们在国子监中再帮忙打一波广告。

那都是王雱的老师,方洪应得很爽快。

王雱和方洪商量完回到家,范仲淹给他说了个消息:韩琦表示旧疾未愈,暂不回京,韩忠彦的婚事也随之延后。

一时半会儿看不到韩大佬,王雱感觉还怪可惜的,积极提议表示想写信慰问韩大佬,让范仲淹给韩琦写信时一并送去。

范仲淹感觉王雱不会写什么好东西,但也没阻止,由着王雱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纸,夹带到他给韩琦的信里头。

王雱把该写的信、该回的信都回来了,十分寂寞地摇头叹气:“爹和阿琰妹妹怎么还没给我写信呢,我都给他们写好几封了!”

范仲淹:“…”

谁没事天天给你写信?

闹闹腾腾的日子眨眼即逝,转眼入了冬,王雱终于迎来了大丰收,收到许多来各州的信。

王安石又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搞食堂贿赂同窗、送护目宝镜贿赂师长,好好的事儿经他爹笔下一批评,就成了败坏纲常、蝇营狗苟的钻营心术!

王雱瞅着他爹写来的信,越看越不可思议:想不到自己竟这么聪明!简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于是他美滋滋地给他爹回了封信,把自己的喜悦写在纸上。

一转头,王雱又写信给他阿琰妹妹和司马光告状,分别在给他们的两封信中反复说他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会想到贿赂同窗和师长这种事儿?他这人最正直、最纯洁、最嫉恶如仇,绝对不会干那种事儿,他爹真是太坏了,冤枉好人!

王雱死皮赖脸跑了趟太医局,把太医局的新出医书都弄了一本,连着信一并叫人送去郓州。

王雱不晓得的是,他的信送到时,王安石正好又在郓州逗留。王安石看完王雱的信,气得不轻,司马光还火上加油把王雱的告状信给他看,王安石看得都想去京城揍儿子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人能用的吗?!

人不在身边,王安石气完了,又叹起气来:“从小到大他都在跟着我到处走,这还是他头一年自己在外头过年。”明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王安石还是很舍不得,又把差点想扔掉的那封信掏出来看看。

这时王安石出的普法读物已经正式送到各个印坊印刷出来,铺货到各个城市。因着王安石不许王雱搞哗众取宠的营销,上架上得非常低调,不过这次这本普法读物的内容很实用,讲的是一些常见骗局与应对方法。

方洪一琢磨,把里头的几个经典骗局排成戏在各地勾栏上映,还在街头贴些安全教育广告,比如“如何识别人贩子”之类的,一时间不少人都有了防诈防骗防人贩子的意识。

有些人家还觉得自家小孩教得很好,绝不会轻易被人骗走,结果方洪培训了一批人去搞“防骗演练”,愣是让不少人的小孩乖乖地跟着“陌生人”走了!

据说不少地方的县令还组织衙役统一学习,已经抓获好几个人贩子、破获好几起诈骗案,砸了不少三教九流人士的饭碗。

这样的“据说”越来越多,极大地带动了《齐鲁探案录》的销售。

入冬后天气渐冷,许多人都愿意买上一本这样的“防骗手册”和家人窝在家里一起看,商量如何教育自己小孩才不让他们被骗走、外出时如何警惕各种骗局。

销量再一次火爆!

苏轼也第一时间买了一本回去看。看到上头明晃晃标注着的“王雱”二字,苏轼想到一开始王雱躲在背后操刀不署名的事儿,顿时迫不及待地翻开琢磨一下哪些部分是王雱写的。

这一看,苏轼也大开眼界,原来世上竟还有这么多诈/骗手法,还有那么多蠢人被坑得倾家荡产!

苏轼拿着书去找王雱,感叹里头的人笨得太可怜。

王雱写的时候已经感慨完了,眼下对那些受害者倒是没多大印象了。

这两年来医学期刊俨然已经在医学界颇具权威,柳永的文刊也不定时发行,既然他爹说他把国子监上上下下都贿赂了,王雱有个小想法,准备开发一下国子监这个瑰宝。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汇聚着来自全国的精英人才,而且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最宝贝的是什么?是思想!

他们是靠脑子生活的人!

王雱稍稍和苏轼讨论了那本用于提高全民防范意识的“防骗手册”,就拉着苏轼怂恿:“你想不想每个月都能看到许多好文章?”

苏轼一听,那自然是想的啊!

王雱又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和苏轼说起自己的新计划,说得苏轼的眼睛越来越亮。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二章

自从梅尧臣把王雱拎去印书所一起审核新书, 其他直讲也获得了灵感,轮到自己当值那天时不时捎带上王雱。

如今王雱对印书所的运作有了大致了解,这是官方刻书的地方, 印刷器材都是最好的, 人手也充足,唯一遗憾的是,印的书少了点, 堪称是“非圣人之言不印”。

这谁是“圣人”细论起来又得撕一波,像王安石和司马光所写的什么《杜甫诗选》《杜牧选集》,印书所这边都是不印的, 更别提王安石那两本接近大白话的普法教育读本!

这就导致印书所的器材时常闲置。而匠人呢,因为是入了籍的, 拿死工资,干多干少到手的钱都一样,自然乐得逍遥。

王雱跑印书所的次数多了, 不由打起了它的主意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印点什么多棒是不是?

王雱说动了苏轼, 两个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交流着自己的想法,最终草拟出一个基础方案, 一人一份, 分头去拉人入伙。

王雱先游说了自己的几个室友, 又游说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接着拿着有共同签名的策划书跑去找梅尧臣他们,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完自己的构想,然后瞬也不瞬地望着直讲们,等他们答复。

梅尧臣几人传看完王雱写得井井有条的策划书,说不心动是假的,王雱的计划中,需要跑腿的、太过繁琐的活儿,都已经有人认领了,他们几个直讲只要看看稿、选选题就好,若是自己偶有佳作,也可以印在这《国风》上。

《国风》这名字也起得极好。

风,可以是风潮、风骨、风采,若当真能引起风潮、树立风骨、展现风采,如此文刊,绝对能在文坛之中掀起疾风骤雨!

国之一字,口气虽然大了些,咱也可以解释成“国子监”对不?既为国子,办个《国风》又有什么不对?

梅尧臣倒是对王雱写的那几个选题标准微微皱眉,要求入选文章表达的思想要自由、进步、进取、开放、不空谈、不虚想。

这些词乍听之下有些怪,细想又觉得字字都戳了不少人的短处,不少人不就是守旧又顽固,光空谈不注重实践吗?

梅尧臣等人没立刻答复王雱,而是把他打发走,回头再说。

直讲们关起门来又是一通讨论。

这《国风》还有一大好处,改改国子监的风气。

在座之人中,许多人入国子监后都颇为头疼,主要是学生之中有两类难搞的——

一类是崇尚“西昆体”,所谓的西昆体,是指一类文辞华丽浮艳但缺乏真情实感的文章,乍一看,诗文写得花团锦簇,好不漂亮,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此文体一出,风靡数十年,经久不衰。

另一类是崇尚“太学体”。到庆历新政年间,在太学讲学的石介等人强烈抨击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能把虱子都写得美丽动人的文体,结果把太学生给带歪了,走向另一个极端:求新、求怪、求“险峻”。

总之,文章写得佶屈聱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西昆体”就是从一本《西昆酬唱集》流行起来的,梅尧臣敏锐地察觉到若是能把《国风》办起来,绝对是整顿国子监文风的好机会。

王雱的策划案被众人递到了范仲淹手里。

正好又逢上休沐日,范仲淹坐在暖炕上翻着策划案,始作俑者王雱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和范纯粹他们一并看书。

范仲淹敲敲矮桌,示意王雱上前,把策划案搁桌上,问道:“你搞出来的?”

“不是我!”王雱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和子瞻兄他们一起琢磨的,我不是出主意的人,我只是这些主意的搬运工,负责整合所有人的意见。”

范仲淹挑出那篇近似于“创刊语”的选稿要求,搁在最上头:“这谁写的?”

“我写的。”王雱见被范仲淹单独挑出来,依然镇定自若,“都是大家提出意见,我给统一写里头。对了,还有部分内容我借用了一位前辈的想法。可惜我只是偶然看到这位前辈的文稿,那会儿还小,没注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王雱煞有介事地把稿子其中一部分内容给范仲淹划拉出来。

“哦,哪位前辈?”范仲淹奇道。

“叫陈/独秀。”王雱肯定地答复。

陈/独秀同志在创办《新青年》的时候提出六点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然后《新青年》上陆陆续续刊登了这些内容:某个图书馆管理员投稿提倡体育,鲁迅发表《狂人日记》,讨伐歌颂贞操现象、提倡妇女解放,并和其他刊物你来我往地进行激情辩论…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王雱是没什么创办这类正经刊物的经验,只能当一个搬运工。

王雱目光澄澈,表情镇定,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既然王雱已经说了“忘了是哪本书”,范仲淹也不再多问。

“太学体”的出现也让范仲淹有些头疼,他本来是反对西昆体的,可也不希望文坛走向另一个极端。

范仲淹沉吟片刻,答应了办《国风》。

王雱一脸腼腆地望着范仲淹:“那您是不是可以帮忙约个稿?”

范仲淹瞪他。

范纯礼和范纯粹也被他们的讨论吸引住了,齐齐看向王雱。

王雱两眼发亮:“欧阳先生文章乃是当世一绝,若是能得他一篇文章刊登在第一期《国风》上,肯定能让人争相购买!”说不定他还可以趁机见上欧阳修一面!那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来都来了,不见见怎么成!

范仲淹道:“这就不必了。”

王雱看向范仲淹,眼睛依然灼亮:“难道您准备亲自出马?”

范仲淹不想理他。

王雱第二日回校,立刻明白范仲淹说的“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这日一早,梅尧臣就拿了一篇文章给王雱看,说这文章是他向欧阳修讨的,若是《国风》真能办成可以刊登上去。

看来范仲淹和梅尧臣虽然闹翻了,对彼此却还是非常了解,梅尧臣知道范仲淹肯定会同意,所以直接去和欧阳修讨了篇文章;范仲淹也知道梅尧臣会去找欧阳修,所以对他说“这就不必了”。

王雱不是很懂这些文化人之间的事儿。

反正随便他们怎么不和,《国风》已经拿到一篇好文章了,这就是好开始啊!

他美滋滋地拿着文章去和苏轼分享,苏轼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好诗词好文章,拿到欧阳修的手稿之后自然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这文章明显是欧阳修新作的,直接剑指“太学体”,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这类文章佶屈聱牙,抨击他们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

同时,他也并不赞成西昆体,反而极力推崇韩愈、柳宗元平淡简洁的文风。

这文稿里没半个艰涩难懂的文字,读来简洁易懂、中心明确,行文却又严密而素雅,读来叫人十分畅快。

苏轼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欧阳先生!”

王雱也点头。

欧阳修显然是那种玩乐的时候浪得起、正经的时候可以严肃、掐架的时候还能一矢中的、句句毙命,不少人都称他为当世“文坛盟主”,连官家都很认同,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想起他,让他给写个文章。

品味完骗到手的第一篇好文章,苏轼更觉王雱的主意着实妙极了,对筹办《国风》投注了极大热情,主动肩负起和同窗们、师兄们宣传的重则,积极拉人入伙,遇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问一句:朋友,来给《国风》投稿吗?

其他人也投以同样的热情。

宋佑国纯粹是觉得很好玩,韩忠彦和吕希纯则是看到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影响。

陈世儒虽然一副“要搞你们自己搞,我一点都不想参与”的模样,王雱还是直接把他和韩宗师打包给沈括,让他们当美工组的成员,负责封面和内页的设计。

沈括时不时和王雱嘀咕:“你给我找的都是啥人啊,一个整天臭着脸,一个一天到晚不吭声。”

王雱睨他一眼:“专业水平差吗?”

沈括道:“差到不差,还很不错,可是…”

王雱道:“工作态度不行?”

沈括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还是很尽心的,就是…”大家就不能快快乐乐地一起玩耍吗?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变得和你一样能言善道、乐于交游对不对?”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要试着去发现别人的优点,而不是别人的缺点!”

“你说得对。”沈括点头应完,又发现有点不太对头,“那我们都有事要忙,你呢?”

王雱没想到沈括这么快反应过来。不过心虚是不可能心虚的,王雱一脸镇定、毫不闪躲,还理直气壮地说:“我负责统筹规划!”

沈括:“…”

行吧,你出主意你最大。

《国风》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很快排出第一期。印书所就在国子监手中,审核方面自然是一路绿灯。

本来梅尧臣他们只准备印个几百本,结果方洪闻讯而来,表示可否多印刷一些到书房对外发售,他们保证提供最显眼的货架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