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手臂受到了重重地撞击,手里的银色手机应声飞出去,在半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接着便是清脆的落地声,伴随着一声尖叫。

“啊!我的衣料!”

布料散落一地,各色各样的绿,深绿,浅绿,淡绿;叶子绿,鹅黄绿,苹果绿——满满地铺了一地。

来不及叹气,小攸急忙蹲下去将一地的布料一条条捡起来,匆忙地折叠好塞进纸袋子里。没时间了!要是十二点前不能赶回去的话,那个怪脾气老头又要大发雷霆了。

想起怪脾气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她赶忙加快了速度。

男子眼前一亮。

这些绿…

好像有什么想法逐渐在脑子里形成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然而摔落在路边的手机里依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已经无人理会。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小攸已经收拾好布料起身正要再次狂奔而去。他急忙拉住——“欸…mademoiselle(法语:小姐)…”

小攸本能地回头:“对不起啊,我来不及了…”迟疑一下才发现应该要说法语,正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法语的对不起要怎么讲的时候,男子拉住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男子的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然而顾不上许多,小攸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以飞快的速度朝人群中奔跑过去,如在大海中灵活穿梭的小鱼,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男子微怔,站在这风景如画的林阴大道上。

温柔的风抚过他俊美的脸庞。

忽然淡淡一笑,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他有些发愣,侧过头去望着女孩子消失的方向。

恍惚间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然后在心底嘲笑自己。

怎么可能呢…

她早就死了,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就算她活着,也不会是这个女孩子的——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罢了。

正午。

几束温暖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叶子斜斜地照进屋子里。幽暗的屋子里点着一盏不算光亮的灯,遍地铺满了深绿浅绿的布料,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在稀疏的阳光下散发着古老沉重的气息。

然而墙上挂着的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却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

那是一条浅绿色的小礼服,无肩带的设计,胸口处有细微的褶皱,然后裙子是可爱的娃娃裙的设计,间或点缀一两颗水晶,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也能折射出万丈光芒。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小攸抱着巨大的牛皮纸袋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将袋子朝着桌子上一扔,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柔软的绿色布料里。

哎呀妈呀,总算赶上了!

里间的门随之“吱呀”一声打开,是一张苍老的脸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却闪着狡黠顽皮的光芒,看到小攸这样,他忍不住啧啧道:“哎哟哟,年纪轻轻的走几步路就喘成这样,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啊…”

小攸撑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模仿老人的语气接口道:“…那可是跑遍全巴黎,大气不喘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女孩子明亮的声线模仿来,显得格外滑稽,自己便忍不住笑了。

老人也忍不住笑了,拾起桌子上的尺子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头。

“小家伙!来,开工了!”

一听到开工了,小攸立马来了精神,将一袋子的布料“哗”地倒出来,得意扬扬地:“看,我又搜集了十六种不一样的绿色——”

老人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

小攸的脸上笑容明亮。

这就是她到巴黎之后的生活。

两年前,骗了许年恩,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拎上行李拿着莫如心给的所谓“补偿”来了巴黎,那时候的她是茫然的,只一心想要逃离,逃离景安,逃离中国,逃离过往。幸运的是,她在巴黎辗转了半年之后,搬到了这里。

于是遇上了这位在民国时期上海大名鼎鼎的裁缝师傅,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学徒。

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机遇的吧。

记得曾经看过的那部韩国电视剧《我叫金三顺》里三顺在应聘糕点师的时候说过的话,当时她恰好拿起一本关于法国甜点的书,所以成了法国甜点师,如果当时她拿的是关于鸡只鉴定的书籍,那么她可能就会成为一直鸡只鉴定师了。

她也是这样,因为遇上了冯师傅,而迷上了服装设计,才一点点地发掘出自己体内对于服装的热情。

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吧。

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有一丝惆怅呢?

她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绿色小礼服,记忆却轻轻浅浅地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忽然响起轻微的叩门声。

冯师傅沉寂在一堆绿色的布条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开门去!”声音嗡嗡的,好像是从远古的山洞里传来的。

小攸皱皱鼻子,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模糊不清中,只看到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的身影,穿着黑色的衬衫,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道,让她有些发怔。

男子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然而只是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他展开笑靥,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稚气。

“你好,我找冯师傅。”

这时候光芒渐渐褪去,男子的轮廓慢慢地清晰起来。

哇——

好漂亮的男人啊!

小攸忍不住惊叹。

虽然看起来是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却给人以稚气未脱的感觉,尤其是嘴角的那两个酒窝,活生生把他的年龄减了一半。

“唔——”布堆里的老头子从眼镜上方往门边瞄了一眼,似乎没有一丝惊讶,就又扑在缝纫机上,“小飞啊。”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一样。

小攸侧过身子去让冯师傅口中的“小飞”进来。

男子进门,熟稔地将外套往门口的钉子上一挂,拣了个还没被布条淹没的空地就坐了下来。

看起来好像是老爷子很熟的人呢——倒是可惜了他身上的名贵衣服了,若是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著名设计师Vincent Won推出的最新春装呢,单件就要上千美元。

“怎么看到我来,您老一点都不惊喜啊!”男子的声音里略带嗔怪。

若是平常四十来岁的男子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一定会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然而从眼前的男子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再自然不过了。

老爷子漫不经心地:“我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你来巴黎的消息了。哪次你来巴黎不会来烦我?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男子笑着摸摸鼻子,好像是什么秘密被人看穿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正好奇地看着他的小攸,心中一动。

“看起来你好像收了新徒弟啊?”

这个女孩子,就是刚才在路上撞到他的那一个吧?连道歉都没有,迷糊这一点都和她好像呢。不过知道她是老爷子的徒弟之后,倒有了一丝谅解。

当年他在老爷子手下学习的时候,也是每天这样横冲直撞地在巴黎奔跑呢。

小攸急忙笑着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季小攸!”

男子也笑,握住她的手:“温绰飞。我可是你的师兄哦!”

他的手心温暖,让小攸有一时的发愣。

好奇怪,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一点都不陌生呢。

老爷子在布堆后面冷笑一声:“嗬,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堂堂的大设计师,怎么会是我的徒弟呢!怎么,这次又要在巴黎待多久?”

温绰飞冲着小攸扮个鬼脸,转过去已经是垮下来的表情:“唉,您怎么还是这个脾气,老人家不要这么尖酸刻薄,会折寿哦…”

话音未落,小攸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一把剪刀闪着寒光直直地冲着温绰飞飞去。

她吓得捂住嘴。

完了,要出人命了,老爷子晚节不保了——

然而温绰飞只是轻轻一侧身,便躲开来,脸上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好像这是他们玩惯了的老把戏一般。

老爷子气得冷哼一声,他却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在屋子里四处踱着。

“后天就要走了——回中国去。新设计卖给了Ing,您知道我一向对销售方面的事情盯得很紧。”目光落在墙上的浅绿色小礼服上,忽然绽放出巨大的光芒。

“好…”他惊叹,“没想到三年不见,老爷子你倒时尚了不少。”不仅会大胆地用整片的绿色,还会采纳娃娃裙的样式。

老爷子瞟他一眼:“这是小攸的设计。”声音是闷闷不乐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

小攸顿时无语,这一对师徒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性格啊,明明老掉牙的年纪了,却还愣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回中国的话,会去哪个城市呢?”小攸随意地问。

温绰飞这时候已经凑到老爷子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爷子忙活着:“景安市——你是哪里来的?”

景安…

小攸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暗了下去。

然而只是那一瞬间的,很快又恢复了清澈的表情:“好巧,我也是景安来的呢。”

温绰飞抬起头,孩子气的脸上忽然严肃起来。

他看着她。

的确好巧。

这个女孩子,和年少时候的绰辰长得真的好像。如果不是早就得知绰辰的女儿年惜已经死去的话,他真的会怀疑眼前这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外甥女的。

忽然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好像是好多年没有回景安了。

不知道年锦和年恩过得怎么样。

老爷子忽然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犀利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向小攸:“怎么,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他朝温绰飞努努嘴:“正好,让你这个师兄顺带捎上你。”

温绰飞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多一个同伴。

小攸犹豫了。

回景安…

这是她做梦的时候才敢偷偷想一想的事情。

她那么想念景安。

想念大学的林阴大道,想念林七月那个死丫头,想念年恩…

那么地,想念那个人。

那个,霸道地拿走了她的心的,杀父仇人。

“怎么样?”温绰飞笑容明亮,“我可以带你去看许多和服装设计有关的东西哦——设计、制衣、推广、销售——这可是你在老头子这里学不到的哦!”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诱惑,对于一个将设计服装当做自己梦想的人来说。

老爷子劈手给了他一下,两师徒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开始了鸡飞狗跳的追打。

小攸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直知道老爷子是个老顽童,没想到却能活泼成这样呢。

回景安吗…

她就偷偷地回去一次,悄悄地,远远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就马上回来,继续跟老爷子学习设计。

主意已定,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

景安。

演播厅里,六七架摄像机齐齐对准舞台中央的大红色沙发。

许年恩安静地坐在红色沙发上,微微侧耳仔细聆听主持人的提问。

摄像机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红色沙发上的许年恩所吸引。

他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纯白色的棉恤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有些瘦弱的身上,额前细碎的刘海将头顶的灯光打碎,在白净的脸上留下错落的阴影。

他淡淡地笑着。

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然而,他却像是散发着光芒的钻石,吸引着每一个人深深地凝视他,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一秒。所有的人,在看到许年恩本人之后都会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美丽——倾国倾城。

观众席上大多数是许年恩的粉丝,据说这次的采访的入场券在黄牛市场炒到了一张三千多人民币的价格,依然是供不应求。

粉丝们纷纷举着自制的名牌,不出声地冲着许年恩大喊“我爱你”、“永远支持你”之类的话语。她们心情激动,只要许年恩偶然间飘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她们失神半日。

能够和许年恩这样亲密接触,主持人也有忍不住的雀跃,然而还是敬业地采访着:“对于第一次出演电影就大获好评,接连拿下最佳新人奖和最佳男主角,媒体甚至动用‘天生的娱乐宠儿’这样的词来形容你,有什么看法?”

许年恩对着镜头展露洁白的牙齿:“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做到的,当初接下这个角色的时候,还担心得睡不着呢!”

周围的观众发出善意的笑。

主持人亦笑,又问:“其实大家都很想知道,两年前你曾拒绝出演电影和电视剧,扬言只出唱片和做少量代言——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主意,不再接拍广告而愿意进军影视界呢?是不是拍广告给过你什么不好的回忆?”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然而白净的面容上依然是淡淡的笑。

“其实大家多心了,什么时期朝着什么方向发展,都是经纪公司的安排,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的吴姐。”他朝场外的经纪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