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槿歪头瞧着他:“想谢我?”

宿风问道:“想要什么?”

宿槿垂了眼眸:“有一位旧识叫做薛文奇,能不能为他脱了奴籍,再恢复举人身份,明年春闱他想要赴考。”

宿风坐了下来,已是没了笑容:“可是别院里住着的哪位?南风馆逃出来的?”

宿槿警觉瞧着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青艾也紧张起来,桌子底下牵一牵宿风的衣袖,宿风没察觉一般,继续盯着宿槿:“这京城都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何况是我们家的院子里。”

宿槿手朝腰间探去,宿风摆手道:“你若蛮横,今日就是薛文奇的死期。

宿槿瞪着他,宿风也回瞪着,宿槿慢慢就红了眼圈:“我开头待他如奴,他在我面前一直刻意小心,后来慢慢的,我瞧见他就心疼,昨夜和他喝了些酒,他不胜酒力,在我面前哭了起来,哭自己低贱,哭自己不自量力,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低贱,我想帮他。”

宿风沉吟着唤声阿姐,宿槿记忆中这是他头一次叫自己阿姐,惊讶瞧着他,宿风道:“青艾原本十分喜欢那所小院,我提起过几次前往,她都不肯,我起了疑心,唤来看守院子的人,知道了薛文奇此人,我还知道阿姐起初待他粗鲁,后来慢慢就上心了,此人来路不明,阿姐就当一个解闷消遣的玩物罢了。”

宿槿说声不行,青艾在旁解围:“能不能查一下此人来历?”

宿风瞧着她:“查过了,贩卖他到南风馆的人死了,线索一断再无从查起。令人更加生疑。”

宿槿急急说道:“是一个纯净简单带着几分呆气的人,我保他没事,你要不信,可以见他一面,我想着,他若明春高中,就嫁与他为妻。”

宿风瞧着她:“阿姐是认真的?”

宿槿郑重点头:“我以高季槐的名义起誓。“

高季槐乃是前英国公跟前的校尉,宿槿与他一见钟情,二人成亲次日,高季槐即奔赴战场,在与卫人的战役中,为护卫主帅被卫人掳去,被吊在湟中城头活活烧死,烧成灰烬,宿槿总说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其实她日夜难忘,是以拒绝再嫁,如今她能抛却旧事,为宿风所愿,

宿风当下痛快说道:“好,我应下了。不过,我要见薛文奇一面。”

“行了。”宿槿竟有些扭捏,“文奇被卖来卖去,吓破了胆,见了院子里的仆人都脸红,你这样咄咄逼人的,再吓着他,你若不放心,他来求亲的时候,再拷问不迟。”

宿风板着脸瞧着宿槿:“若让我查出他有一丝可疑,立马捏死他。”

说着话,手捏成拳就听咔嚓一声,宿槿忙道:“你就是多疑,他能有什么呢?再说了,我也无利可图。”

宿风摇头:“可我有。”

宿槿问何时能办好,宿风道:“明日。”

宿槿不满道:“今日不行吗?”

“今日不行。”宿风瞧着青艾,“我今日要陪着青艾四处走走。”

青艾一喜,宿风吩咐宿槿道:“你去陪着吟歌,作为对我的报答。”

“说到吟歌,对了,”宿槿瞧一眼青艾,对宿风道:“我来的第二桩事儿,就是,你能不能不要纳吟歌,青艾不错,别让她伤心。”

青艾定定瞧着宿风,宿风笑道:“谁说的?”

宿槿嗤笑一声:“府里下人们都在说,这吃穿用度规格都超过青艾去了。”

宿风摆摆手:“行了,空穴来风,吟歌这些年受了不少苦,我待她好些补偿她,你们就当家里多一个妹妹,过一两年,待她心中安稳了,再寻一门好亲。”

宿槿笑说原来如此,起身走了,宿风牵起青艾的手:“想去哪儿?”

青艾靠着他手臂笑眯眯道:“想去各处瞧瞧药铺。”

“行了,都答应你了,还着急。”宿风揉揉她头发,“我们到城外骑马打猎去吧。”

青艾笑说道:“只骑马不打猎。”

宿风笑说声好。

用过早饭二人换了猎装出了丽正门,骑马十多里来到一处树林,树叶枯黄满地衰草,二人却兴致满满,骑马进到密林深处,就听有人在说话,男子的声音笑道:“玉儿今日高兴了?”

有女子爽朗笑道:“嗯,比憋在府中不知舒畅多少倍,瞧见那惺惺作态的公主就觉可恶。”

男子笑道:“你们二人要和睦相处才是。”

“怎么?”女子声音里带了怒气:“你被那狐狸精迷住了?”

男子忙说没有。

女子嗤笑道:“我听说了,王爷在床上对人家说,歆儿近日玉体生香,令本王欲罢不能……”

男子带了些怒气:“你派人偷听?”

女子不在乎道:“偷听怎么了?不偷听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假话哄我。”

二人争执起来,青艾和宿风对视一眼,悄悄拨转马头出了林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牢骚吐槽几句,就有好几位亲冒头出来鼓励我,很感动%>_<%

青风堂

半月后,居贤坊街口开一家医堂,门外左侧悬挂葫芦,右侧挂一块招牌,上写“名医高徒,女氏郎中,专治妇科”,门楣上悬挂黑底金字的匾额,宿风亲自题写,青风堂。

青艾哈着手抬头瞧着匾额,宿风陪在一旁瞧着她明媚的笑脸:“高兴了?”

青艾嗯了一声,宿风手裹住她手:“回去吧,太冷。”

青艾站着不动:“再看一会儿。”

又看了好一会儿才进去,宿风喝几口茶起身走了,等了一日没有病患前来,傍晚时分青艾垂头丧气让阿巧关门,正下门闩的时候,街角匆匆来了一位妇人,瞧见阿巧忙恳求道:“请问,此处果真是女郎中吗?”

阿巧点头说是,妇人忙道:“我要看病。”

妇人跟着阿巧进来,青艾瞧着她,面色蜡黄双目浮肿,搭上脉搏,脉相虚浮如水漂木,和气问道:“可是小解不利?”

妇人忙点头道:“好几个月了,一会儿跑一趟茅厕,夜里起来十多次,觉得憋胀却解得很少。”

青艾又问:“家住何处?以何为生?”

妇人叹口气:“城外一个小村庄,家里是佃农,孩子又多,吃了上顿没下顿,今日进城来替人跑腿送信,听见人们议论新开一家医堂,是女郎中坐诊,我想着来瞧瞧。”

青艾笑道:“苍耳可认识?”

妇人笑道:“自然认识,野地里到处都是。”

青艾点点头:“家中可有乌糖?”

妇人摇头:“没听说过。”

青艾回头对阿巧道:“回家中厨房拿几块乌糖来。”

阿巧答应着去了,青艾笑对妇人说道:“苍耳子和乌糖熬水喝,一日三次,另外,每夜睡前必须清洗下/体,并换亵裤,亵裤用皂荚洗净后在日头下暴晒。”

妇人红了脸:“洗那里的话,羞死人了。”

青艾肃容道:“怕羞的话,就不停去茅厕。”

话音未落,妇人跳了起来,涨红着脸道:“这会儿就得去。”

青艾指指西南角的月洞门,夫人提着裙子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回来,陪着笑脸道:“郎中这儿的茅厕,比我们家屋子还要讲究。”

这时阿巧拿了乌糖过来,青艾吩咐阿巧为妇人冲泡一杯,让她喝了下去,笑说道:“这样一来,半道不用小解,可以安全回家了,走吧。”

夫人千恩万谢走了,青艾眉飞色舞说道:“没想到头一天就有病患前来,来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待忙不过来的时候,让秋霜也过来。”

阿巧噘嘴道:“光有人来,一钱银子没赚着,还倒贴大一袋子乌糖,这乌糖可是余杭郡乌商县进贡来的,厨房里也不多。”

青艾戳戳她脑门笑道:“小气,我们只是做菜,她拿去能治病。”

阿巧蹙眉道:“夫人开医堂,难道要倒贴银子?”

青艾摇头:“这妇人家中穷苦,苍耳子随处可见,是以让她苍耳子加乌糖,若是出身达官显贵的病患,我自然要开药方的,开了药方就得抓药,不就是银子吗?对了,阿巧这几日无事,将百子柜的药材名称和位置背下来,背全了,我就教你抓药。”

阿巧眼眸一亮又黯淡下去:“夫人,阿巧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

青艾笑道:“闲着的时候,我教你。”

阿巧喜出望外,高兴得眼泪都下来了,噗通磕下头去,不停说谢谢夫人。

青艾忙扶她起来嗔怪道:“你这丫头,我不过举手之劳,那里就值得你这样。”

阿巧摇头道:“我们家一家三代就没个认字的,我若认字,那就是光耀祖宗的事。”阿巧说着,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夫人,能叫阿巧写字吗?”

青艾道:“自然能了,认字不也包括写字吗?”

阿巧挂着泪珠又笑了:“那我不就成了女秀才?”

青艾瞧着阿巧激动的神情,心想,我是不是该做个女先生,教女子认字?算了,先安心做郎中才是。

晚饭桌上,青艾悄悄观察老夫人,并无不悦之意,反而带着些难得的笑意,老太君笑道:“改日我也到青艾的医堂去瞧瞧,我小时候最爱去百子柜中偷吃山楂。”

众人都笑起来,青艾道:“祖母偷吃的时候,别被我们抓到啊。”

老太君得意道:“小时候一次也没被逮住过,这些大人太笨了,我觉得有些遗憾,不够刺激。”

笑声中吟歌来了,跟各人打过招呼坐下,自从那日初见,吟歌变了一个人一般,不怎么说话还略略有些拘谨,老太君笑道:“不等宿风和宿槿了,我们先吃。”

吃到一半宿槿回来了,脸颊上染了两点墨汁儿,青艾手指刮了刮脸颊,意思是你擦一擦,宿槿误会了,以为青艾羞她,涨红了脸低了头入席,自从文奇恢复举人身份,不分日夜刻苦攻读,她每日都去作陪,刚刚要走的时候,文奇突然就将她摁在了书案上,文奇原来总是被动,这次不知为何主动疯狂,令她意外而迷乱,二人纠缠好一会儿,是以回来得迟了。

这时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墨汁儿,唤一声宿槿,宿槿恍惚着应了一声,老夫人道:“到哪儿疯去了?还不洗脸去?”

喜姑已拧了帕子来,低声道:“为大姑娘擦擦脸。”

宿槿问道:“我脸上怎么了?”

喜姑面无表情:“有墨汁儿,衣裙上也有。”

老太君笑道:“脸上身上都是墨汁儿?我们年轻的时候,从书房里出来,也总这样,有一次被婆母瞧见,脸拉得那叫长。”

没人敢笑,老夫人已紧绷了脸,一拍桌子道:“宿槿,若有合适的男人,就该成亲,成日在一起厮混算做什么?前几日出门碰见刘夫人,说是京城都传遍了,你宿槿养了面首,我起初还不信,今日瞧来,都是真的?”

宿槿两手握成了拳头:“我只做想做的事,不管旁人说什么。”

“你……”老夫人指指她,“你们都做想做的事,都不顾国公府的名声,想想当年,这公府何等威风,如今呢?子孙不肖……”

青艾觉得婆母是在说她,脖子一缩陷入冥想,这时吟歌喊一声,师兄回来了,自从青艾那日失态,吟歌就不叫风哥哥了,只叫师兄。

老夫人停了下来,青艾听到宿风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就听宿风说道:“母亲也知道,宿槿心里很苦,就由着她吧。”

老夫人泪都下来了:“这样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宿风没说话,老太君道:“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总不能为了名声,将自己憋屈死。”

老夫人这次没有顺从,哭着道:“母亲,她是女子,不比男子天地宽广,女子总得嫁人生子,她这样,就没有退路了。”

老太君道:“淑娴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槿儿重情重义,并不是个乱来的孩子,只是命运多舛,宿风说得对,由着她吧。”又唤一声宿风,“你的阿姐,你要操心些。”

宿风说是。

晚饭后二人并肩回屋,宿风笑问今日如何,青艾有些得意,宿风听完惊讶道:“头一日就有了病患,不得了。”

青艾笑得更加得意,四顾无人,抱着他胳膊甜腻唤一声风哥哥。

宿风打个寒战:“打住,吟歌从小就那么叫,不觉得什么,你这么一叫,我头皮发麻。“

青艾笑得不行:“你怎么说服母亲的?”

宿风唇角一翘:“你忙着做郎中,每日不在母亲面前碍眼,也不会夺了她掌家的权,母亲高兴着呢。”

“掌家?是大权吗?”青艾不解道。

宿风揉揉她头发:“母亲就这么大的天地,自然看重。”

青艾握握拳:“所以我要让我的天地尽可能得宽广,才不会看重这些鸡毛蒜皮。”

宿风搂住她腰笑道:“我们两个,一起去清苑瞧瞧吟歌。”

青艾嗯了一声,二人来到清苑外,迈过石桥穿过斑竹,眼前是白墙碧瓦,吟歌听讯迎了出来,青艾忙拉住她手笑道:“吟歌刚来那日,我失礼了,这些日子一直无颜见吟歌。”

吟歌笑道:“嫂子在乎师兄才会生气,我明白的。”

进了屋中,吟歌亲自斟茶笑道:“从小就好奇师兄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娘子,总觉得仙女都配不上他,如今一瞧,才知道这月老牵红线,是前生注定的姻缘,嫂子就是师兄会喜爱的女子。”

青艾瞧一眼宿风,问为何?吟歌笑道:“风哥哥喜爱的女子,不用花容月貌琴棋书画德容妇工,他喜爱倔强的聪明的心中自有主张的。”

宿风在一旁笑道:“小丫头,好一张巧嘴。”

吟歌歪头瞧着他:“难道不是吗?风哥哥满了十四岁后,杨伯父受宿伯父委派,带着风哥哥去过许多地方,名为游历实则......”

宿风喊一声闭嘴,青艾瞧向他,他的脸微微发红,抿一下唇道:“吟歌多嘴。”

吟歌咯咯笑起来,又叙一会儿话,二人起身告辞。

刚关上院门,门环被叩响,吟歌一瞧,宿风又回来了,绷着脸道:“有些话我还不准备跟青艾说,我总觉得,她喜欢我,不如我喜欢她那么多,等一样多了,我再告诉她。吟歌以后不许多嘴。”

吟歌吐了吐舌头,笑说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乌糖就是红糖,乌商是义乌的古称,义乌盛产红糖,宋代已有,见朱丹溪《格致余论》之五《治病必求其本论》中。

为有暗香来

青风堂在京城渐渐有了名气,青艾每日风雨无阻前去行医,病人越来越多,候诊的病患队伍长得都拐过街角去,疑难杂症并不多见,泰半是一些妇人难以启齿的私隐小病,青艾看得越来越顺手,很累却神采飞扬。

宿风爱极这样的她,偶有闲暇就过来远远瞧瞧,因青艾不让他近前,说病患瞧见有男子,不能畅所欲言。

如此忙忙碌碌,很快近了年关。

这日青艾正坐堂,进来一位女患,站着问道:“敢问胡郎中,可能治心病吗?”

青艾奇怪抬起头来,月牙儿笑吟吟站着,青艾起身扑了过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青艾吸着鼻子问:“来也不说一声。”

月牙儿笑道:“俞哙奉召回京,十分想念姐姐,特来瞧瞧姐姐这郎中做得如何。”

青艾忙忙吩咐阿巧今日覆牌停诊,紧攥着月牙儿的手笑道:“走,跟我回家去。孩子呢?”

月牙儿笑道:“都去府上拜望过了,俞熙睡着了。”

青艾道:“叫熙吗?很好的名字。”

月牙儿得意道:“熙,光明的意思,我取的。”

青艾笑道:“月牙儿长进了。”

月牙儿道:“可不,我这一年除去吃喝拉撒,都在认字读书,认了字才知道那些臭男人为何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因人一认字,就会强大起来,那些臭男人怕女子强大,不安于室,是以想的奸计。”

青艾笑得不行:“果真是有心得,苏姑姑如何?我去信多次,也不见回信。”

月牙儿叹口气:“我不放心她,特意去了一趟渭城,苏姑姑和邹仝回到边境的时候,正好将军府建成,二人到人市买奴仆,碰见一位少女被人连打带骂,说是身子太弱嘴又笨,多日卖不出去,邹仝将那人揪住狠揍一顿,银子也不给,就带了少女回去,回府后少女做了丫鬟,因身子病弱有一次晕倒在庭院里,邹仝瞧见给抱回屋中,请了军医前来医治,言行间十分关切,苏姑姑心中生疑,有一次在邹仝书房中瞧见一张小像,方知那丫鬟相貌与碧蕊有几分想象,便张罗着为邹仝纳妾,邹仝不愿,二人起了争执,邹仝竟住进大营,有月余未回将军府。我本想着说和,可心中偏着苏姑姑,见了邹仝劈头骂了几句,邹仝脸一黑,连我也不理了。”

青艾道:“你就是急躁,好歹也问问邹仝为何带这玲珑回府,又不愿意纳妾,心里怎么想的,不愿意纳妾也就算了,为何又跟苏姑姑置气?”

月牙儿一拍青艾肩膀:“就是啊,要不说我总比青艾姐姐差一大截,青艾姐姐一语中的,我呢,射箭射不到靶上,去了一趟,净添乱了,那玲珑倒是懂事,身子怯弱,却总是挣扎着做这做那,对苏姑姑十分恭谨,见邹仝不回来,就收拾了要离开将军府,都是苏姑姑拦着,不许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