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敬香的人潮攒动,哪一双眼目睹,他浑浊的通红的,瞬间老去的眼眸。

谁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戬龙城的雪还在下,簌簌落,片片飞,飘零尽日不肯归去。

宋远东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啊,我还是来了。你看,外头又下雪了,去年这个时候,我捏了个雪球带上来,你这傻姑娘欢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后两只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害我被护士长一顿好教训。后来雪球化了,你又不高兴,唉……哄了你大半个早上才好。”

“你记不记得,记不记得有回我说你半点血色没有,脸白得像墙皮。结果第二天来,被吓个半死,不知你哪里找来的腮红,刷了大半张脸,红是红,却如重枣,似关公。我说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这倒是来问我,到底是红着好看还是白净点好看。我能怎么说?”

“前年啊,咱们两个一起过的年呢。你穿得像只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烟滚走。呵……其实我骗你,那烟火是我特地让人运过来的,工人也是雇的,准备了大半个月。抱歉扔下你一个人跑了,谁让你不肯亲我呢?亲一下又不会死。我还没想拥吻呢,法式深吻你知不知道?……我又后悔,当初应该一把将你抱过来狠狠吻下去。何至于现在,吃亏的是我,十几年下来,就你一个,半点好吃没捞到。”

“诺诺,新年快乐。”

“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要梦见我啊……只有我……”

可是她已经冷下来,像那雪团子,冰冰冷冷,一丝生气也无。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床来,揉着眼睛对他笑,宋远东,你怎么这么早来,也不叫醒我,万一说梦话流口水怎么办?

“宋远东,你怎么这么早来?”空荡荡的病房里突然响起人声,原来是他自说自话自导自演,假装一切如常,假装她还在。

他们都在门外争吵,没有惊扰,这一场十里长亭依依相送的诀别。

程老爷子铁青着脸,拄着拐杖挺直了背,坐在外厅沙发上。

大姐程兰静凄凄地擦着眼泪,细细念着,小诺诺怎么这样命苦,十几年熬过来最终还是躲不过。

程微澜依旧是没表情,冷冷的,像是石雕,无情无爱,又或许是大悲无泪,大爱无言。没有人知道,那细白皮囊下,装的是什么。

程景行亦是沉默,抿着唇,一语不发。

有小护士来斟茶,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倒好了茶赶紧出去,厅里气氛诡谲,沉沉如乌云兆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程老爷子发话,程兰静停了抽泣声,抬眼望过来,“准备后事吧。”

程微澜突然提声问:“本应留给诺诺的那一份怎么处置?”

程老爷子从鼻子里哼气,指着程微澜骂道:“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亲生女儿没了,不见掉一滴泪,倒是忙活起财产处置,你到底要不要脸?有没有心?”

程微澜亦不惧怕,冷眼睨他,不疾不徐道:“万事以利益最重,父亲以身是教,做女儿的恰恰学个精透,父亲不感到欣慰么?人已经死了,骂我出气也没用,还是想想实际的事情好。”

程老爷子气得发抖,拐杖敲得咚咚响,木杖指着二女儿,仿佛要狠敲下去好好教训一顿,可又仅此而已,未再落下,“她生时你未尽母责,死后她应得的份额你一分都别想碰,明早就叫方律师来,统统捐出去,养只狗都比养你积德。”

程微澜笑,两指夹着细长女烟,眯着眼点燃了,云雾缭绕,红唇妖娆,“您还缺狗吗?在你眼中,人人不都是一条狗?捐出去也好,谁都不得便宜。”

“你这样的口气,是在跟谁说话?从小的教养都丢哪去了?”

程微澜故作惊奇,满含嘲讽,“父亲给我什么教养?是极度自私或是金钱至上?想来想去,都没有善良友爱这一条呀。”

程兰静不住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适可而止,而她却丝毫不顾,执意要冲撞上去,杀个痛快。似乎诺诺的死激化了一切,加剧了老宅腐化的程度,催促着所有人的脚步,快快快,就要来不及,再也等不了。

所有人都忍无可忍,所有人都走上绝路。

这世界癫狂,没有人正常。

程老爷子怒极,大喝:“你给我闭嘴!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程微澜冷笑,“又如何?把我捆紧了揍一顿,囚起来不给饭吃,还是刀架着穿婚纱?”

程兰静忙拉住她,劝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一面又使眼色,压低了声音咬耳朵说:“你疯了,真决裂了,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

程微澜突然笑得诡异,勾了唇,嘲弄道:“钱?他还能留什么钱?”

程兰静不解,刚要问,程老爷子已经气得要拿拐杖砸过来,幸而被程景行驾住,好言好语劝了,“父亲,您保重身体,怒极伤身。”

程老爷子因方才起身时动作太大,身体有些摇晃,缓一缓才站稳,却见女儿轻蔑鄙夷的眼神投过来,冷冰冰似看三世夙仇,“哟,终于是老了,站都站不稳,还要提拐杖打人,父亲,人老了不要逞强,万一脚下一滑,摔一跤,命就这么没有了。”

程老爷子涨红了脸,浑身发抖,拐杖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再咬不出余下字句。

程微澜道:“诺诺去了是福气,谁知到哪一天,你为了讨好严文涛,喂她春药剥光了送到她父亲床上。”

程景行皱眉,低声喝止,“二姐,人已经去了,多说无益。”

程微澜笑,拢了拢头发,冷眼瞧着他们父慈子孝,“为什么不说?兴许今天就气死了他,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程兰静亦劝,“不要再吵,都是那小贱人逃跑才害得诺诺没了肾源……”二妹竟转过脸来死死瞪着她,冷声道:“姐姐,你说的小贱人,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不吭声,不代表她就不是我女儿。”

程兰静被二妹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她本以为二妹疯癫,早不顾自己女儿,诺诺不也是十年间不闻不问,又怎会在乎这么个……这么个小野种。“二妹……”

程老爷子冷哼:“现在才做出一副母亲的气势不嫌晚吗?她在家的时候,你不也是视如无物?天天就顾着满城放荡,床上的男人天天换,丢尽我程家的脸面。”

程微澜回过头来,正视着已老态毕现的父亲,回问道:“十七年前,我刚生了她,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就有护士来说,脐带绕颈,孩子已经窒息而死。却是你,偷偷将她送走,还带着一封诀别信,信中说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负累,要留要丢都随她父亲。这么多年过来,她在汐川受尽白眼辛苦生活,母亲却灯红酒绿锦衣玉食,十七年间不曾问过她半分,十七年后突然要找她回去,为的却是她的一颗肾,你让我怎么有脸面对她,怎么有脸听她喊我一声妈?”

“可是谁知道,我甚至从来不晓得我的孩子,她还活着。”

程老爷子反驳道:“确实,这大恶人的帽子统统往我头上扣,你怎不说你这么多年来是如何放荡的?又是如何对诺诺不闻不问的?”

程微澜的眼睛已经红了,说话声音也有些颤,要哭,又忍住,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同他私奔,被你抓回来一顿好打,而他呢?你是怎么当着我的面让十几个男人折磨他的?你这个恶魔,禽兽!我眼睁睁看着,眼睁睁看着他被人那样糟蹋,他那么干净的一个人,那样好看的一个人……要不是我那时快足月了,怎么样你是要把孩子弄死的吧。你说我给程家丢脸抹黑,好,那就放荡个够,让你在城中抬不起头来,人人见了都要说,程谨言的那个女儿比站街妹更廉价。后来呢?您老人家受不住了,非逼得我嫁出去,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逼得严文涛答应来程家做狗。我不愿,您记不记得是怎么对付我的?关起来整整饿了三天!开门来,一碗白米粥逗着我,问,愿意听话了?我爬过去,就像一只狗!哈————多谢您了,给我找了个好归宿,可惜,是条忘恩负义的狗,让您费心了吧?”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尘世没有清净地。

宋远东轻轻亲吻她的脸,她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他停留在那里,闭着眼,久久体味。

“拿到你的初吻了。”

“下次小姐妹谈天,你也能带些羞涩带些骄傲地说,宋远东和严一诺……”

讨债

宋远东说:“诺诺,有句话我一直不说,不是不肯,是遇见了你就开不了口。你一定不相信,宋远东竟然会害羞。宋远东是什么人啊?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啊。可是,可是诺诺,你信不信,都是假的,是我胡说八道信手编来。”

外间是另一个世界,你方唱罢我登场,涂脂抹粉,刀枪剑戟,世道轮回,生灵涂炭。

玻璃窗里映着老人家弯曲背影,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程老爷子已红了眼,敲着拐杖斥责道:“你当年跟着个牛郎私奔,让整个程家都成了笑柄,我没一枪打死他你就该偷笑了。”

“他是牛郎又怎样?就算他残了傻了老了丑了我还是爱他!你觉得惊讶,觉得愚蠢至极不可理喻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懂,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被仇恨被蔑视,活该一辈子囚在地狱苦牢里!当年小四儿是怎么没的?母亲又是怎么疯的?别以为找个相似的东西补齐了窟窿就天下太平,小四儿就是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为什么?因为照看他的保姆正跟他父亲在花园里偷情!母亲为你奉献了一生,你又有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没有,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程老爷子努力想挣开程景行,却是老了,再没有气力争,徒劳,只能指着女儿吼,“闭嘴!你给我闭嘴!”

程微澜回头对程兰静笑,“姐姐,你想不想知道三妹是怎么死的?”

程老爷子面色煞白,程兰静也愣了,沙沙看着笑得妩媚的程微澜。

“还是他,是他逼三妹嫁给邱士元那个老头子,为了能在批文上给他多多通融,就逼着三妹嫁了那么个老变态。三妹吊死在咱们程氏岁寒酒店五十七层主楼上,是用绳子系住了水管,套好了脖子,从顶楼跳下去!而他呢?他接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悲痛欲绝伤心难过?别傻了,女儿只是赔钱货,没有了,满世界领回来就是。盟友最重要,立马联合邱士元全力封锁消息。所以,姐姐,我们都以为是意外呢。”

程兰静楞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屋顶上有鬼怪唳哭,如回到七月圆月夜,百鬼夜行,妖魅纵横。

嘘——你听,有人饮泣。

接下来更有重磅炸弹抛出,今日故事颇多,听听看看,人人一张面具,面具下扭曲面孔,眼似铜陵牙似虎,都是活死人,“你们以为,他死死要拖住严文涛是为什么?要景行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又是为的什么?这可是他给自己设的双保险,旁人都是蝼蚁贱命,就只他自己的一条命,宝贝再宝贝,少活一天都不可以。”

程老爷子骤然间紧张起来,要上前去教训一顿,不想被程景行伸手拦住,一步也迈不前,只得焦躁威吓,“你要再敢多一句嘴,今后一分钱也别想拿。”

程兰静一听也着急,忙推她,“你这是干什么?犯的着这样?那钱你不要到时候也是便宜外人。”这句话分明是冲程景行去的,而他涵养极好,只牢牢扶住父亲,一脸漠然。

程微澜冷冷讥笑,“我可不在乎了,他还有多少钱?就快要上街乞讨,居然还在摆老爷架子,人走茶凉,威胁得了谁?”

程景行也觉不妥,沉声说:“二姐,凡事不要过火。父亲身体不好,你要体谅。”

程微澜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抑止地笑起来,指着他说:“怎么?景行你不知道吗?当年你父母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车祸?不不不,是叫人撞死了连人带车子扔到山崖下引爆,尸骨无存。这么些年严文涛一直琢磨着要扳倒他,算他走运,竟找到当时他买凶杀人的证据!要不是这样,你的好父亲,又怎么会把一条狗,一条发达了的狗放在眼里。”

今日聚首因是家事,并没有许多人马守候。老人家只好敲着拐杖把护士喊来,怒眉睁目地指着程微澜说:“她疯了,绑起来,给她一针镇定剂!”

那两个护士一惊,望了望冷笑的程微澜又望了望程老爷子,手足无措。

程微澜轻蔑地说:“父亲,这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戬龙城再也不是你的天地。别真把自己当皇帝,生杀都由你。我大了你老了,再不是任你欺负小女孩。”

程景行的眉头皱的更深,却只打发了两个护士出去,再对上程微澜的眼睛,讳莫如深。

这一场戏,越来越精彩。忍不住要鼓掌,继续继续,最好骨肉相残,杀人如麻,观众最爱看你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最后一根稻草正要上场,请屏息以待。

她看着他,带着怜悯又有不屑,以迎接胜利的姿态睥睨,“真是令人困惑,当年父亲也是城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到了老,竟昏聩糊涂到这种程度,果然是亏心事做得多,夜夜都不得好眠,脑子已经让鬼怪啃掉大半了吧。哈哈哈……您一定不知道,承风已经是一副空壳子,暗地里被我转走了多少钱,您想先不到,是谁帮我?是严文涛。你一直认为我和他是死对头吧,可是,为了钱,什么人不能走到一起?这也是您教我的,三教九流乌合之众都没有关系,放下身段谨小慎微,只要钱到手,乞丐也能变国王。”

程老爷子固执的,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你以为你是谁?当上头管事的都是死人吗?白日梦做多了人也疯癫,承风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说话。”

程微澜不疾不徐,注视着他脸上渐渐惊恐的神色,轻笑道:“我也没料到会那么容易,不如您帮我问问景行,他和许冲的瑞通实业是怎一回事,我下手时承风已经连续亏损五年是怎么一回事,我转走的资金他要提三成又是怎么回事,而您,父亲,您年年查看的财务报表又是谁精心伪造?”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程景行身上,父亲是满脸的不置信,程微澜则是扬着下巴以胜利者的骄傲姿态笑着祝贺,而程兰静,已经傻傻呆住,半晌才露出愤恨表情,咬牙切齿骂道:“养不熟的狗东西!下贱种!吞了多少都给我吐出来,不然——”倒是也撂不出狠话来了。

程景行依旧吝啬言语,疏朗眉目间波澜不惊,仍稳稳搀着程老爷子,一副恭顺孝敬的模样,仿佛先前根本不曾提到他,程微澜只是自演自导,那些龌龊事通通与他无关,还要不赞同地看着二姐,做总结发言,“诺诺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二姐节哀顺变,父亲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说着就要将老人家扶走,可程老爷子是个不肯妥协不认输的秉性,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地甩开程景行的手,面色已经灰败,浑浊眼中有绝望颜色,但还是要问出来,提出当年气势,企图威吓众人,虽至暮年,但仍是李牧廉颇,能拍马上阵杀敌数千。“说!你二姐说的是不是真话?你背着我究竟做了什么?承风到底怎么样了?”

程景行不悦地瞟了程微澜一眼,适才清了清嗓子,缓缓答:“承风,大约已在破产边缘。父亲老了,颐养天年就好,不必为这些琐碎事情操心。”

程微澜在一旁摇着头惊叹,“啧啧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狠过一个。父亲,您以为这么些年来为程家培养出一头拉磨的驴,却未料到是一只会反咬你一口的白眼狼。精彩,精彩,真相揭晓,美梦破碎,皆大欢喜,真是完美终章。”

他捂着胸口,睁大了眼睛望着已经成熟沉稳的儿子,难以置信他居然用如此平静的口吻为凝固他程家三世积血的承风判了死刑,心脏病发,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不住地往后退去,而程景行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他倾颓、倒下,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闭上眼,没有人伸出手。

程兰静还在震惊之中,喃喃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程微澜冷眼瞧着,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丝毫没有兴趣伸手相帮。

最终还是程景行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昏死过去的程老爷子搀起来,再叫医生护士急急忙忙送去急救室。

休息室里又清静下来,程景行侧过身,“你又何必刺激他?已经六十几岁的人,让他安安心心过身不好?”

程微澜驾着腿,肉桂色的指甲摁灭了烟,“我偏就是看不得他好过又怎样?他活不长了,要报仇趁早,不然再没机会。还有,景行,你那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他稍稍弯了嘴角,颇具意味地回一声,“噢?是吗?”

程微澜问:“你恐怕早已经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了吧?不然怎么动作那样快,计划精密,小心翼翼,如果不是我与严文涛突然介入,大概没有人能发觉。就像是为此设计了二十年,卧薪尝胆,忍而不发,堪比勾践。”

程景行太极功夫如火纯青,绕来绕去半点不肯透露,“二姐夸大,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程微澜知他铜墙铁壁铸造,再问不出其他,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兴味索然,

恰是程兰静恍然惊起,腾起身来声嘶力竭,“下三滥的出身!没良心的东西,居然忘恩负义!当初要是不捡你回来,现在还是戏台上扮娘娘的肮脏货!你吞了程家多少钱?吐出来,都是我的,谁都别想抢!”

程景行置若罔闻,只淡淡道:“大姐,姐夫并没有留多少财产给你,许焰还要念书还要过上等生活,你也要继续挥霍,待承风垮了,再没有人支钱给你怎么办?这个时候跟我撕破脸皮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程兰静将要发疯讨债,这一下却被噎在半空,僵着脸,恨恨地看着,却也是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最终只是啐一口,转身毅然走了。

程微澜忍不住鼓掌祝贺,“精彩精彩!十年磨一剑,果然削金断玉。景行,我今天才发现,程家最可怕的人,其实是你。不声不响已经取人性命。我得好好想一想,是否以前得罪过你,若真有,恐怕是要负荆请罪了。”

“二姐对我照顾有佳。我又怎会忘恩负义?”

“是吗?原来你只是爱憎分明。”程微澜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提着包,踩着艳红如火的高跟鞋叮叮咚咚离开。临出门却拉着门锁说:“景行,她走了,诺诺也走了,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父亲已经无心寻找,我希望你也放过她,让她过自己的生活。我的三个女儿已经没了两个,你不要逼疯我,女人疯起来可怕,说不定绑上炸弹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程景行默默坐着,并不答话,待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盯着烟灰缸里奄奄一息的深蓝烟蒂,低声答:“欠了我的,都是要还的,我做事一向公平,她又怎能例外?”

雪停了,太阳冒出了头,路上的行人渐多,到处都是积雪被碾压时发出的细碎呻吟。

整个城市在匆匆脚步中变得肮脏污秽。

宋远东站在窗前,任冷风刀子似的刮着脸,也刺着眼睛。

他想,他这一辈子,大约再不会为别的什么人哭了。

撒网

程景行安排好善后事宜,正欲离开时在走廊尽头望见宋远东的背影,于是走几步上前去,拍一拍他肩膀,“远东。”

他一惊,忙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回头来,眼睛还泛着红,却要做出自在神色,笑不出来,嗓子也有些哑,像是患过一场重感冒,“谈完了?要不要去看看她?”

程景行望着他,有些哑然,喉头干得说不出话来,他对这样颓丧的宋远东生出几分怜悯来,但也只是像看一场节奏缓慢的老电影,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终场闭幕,还要各顾各生活,像一场流行性感冒,每个人都会得,但也总会痊愈。

程景行摇头说:“不必了。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宋远东说:“无所谓了,你们是什么样子,她都看不见了。”

程景行尝试着安慰,他鲜少做这类事,言语上明显笨拙,“逝者已矣,你也应当放宽心,诺诺不愿意见你这样。”

宋远东停一停,叼一根烟在嘴上含着,身子靠着空荡荡的窗台,冷风狂躁,一溜疯疯癫癫地冲进来,他手里一开一合地玩着打火机,却始终不去点那根烟。走道里只听得见叮叮咚咚火机重复开阖的声音,他望着眼前幽寂的阶梯,晦暗不明的光线,目光已然深远,不知望见谁,正一番温柔颜色,似秋雨弥空,点滴都是泠泠清露,渐渐又去那记忆里探寻,不醒悟,不抽身,叹一口气感叹,怕又有人要来说他酸腐,“我不相信什么在天有灵,更不信轮回转世,这一生错过就是错过了,亡羊补牢更像是童话,你的羊圈里能装多少只?也许有人海纳百川只嫌少不嫌多,但我心中那块地太小,就圈了那么一只咩咩叫的小东西,天天小心翼翼伺候着,如今被狼叼走,牧羊人没了羔羊,一生都化了空,也就只能四处流浪了。”

程景行亦倚窗站着,外头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冷雨打湿了身子,任西风怎么叫唤也再飘不起来。

融了的雪肆意流,满地都是碾碎的冬雪,死一般的寂寞光年。

脑中忽然模模糊糊浮出那一道影,她坐在奶油色的小马驹上笑着同他挥手,红的裙乌的发,她微微笑的时刻他甚至闻到了夏天栀子花的香气。

她临走时说了什么?哦,是,舅舅,我好喜欢你。

那时他低着头,并未看见她脸上局促却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像一只期待领养的流浪狗,又像一朵浑身是刺的玫瑰花,呵——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他听见那一点点悸动的声音,令他久久不能忘。

没有关系,她还年少,许多事情他来教就好。

程景行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把她留下?还要千方百计地截断她唯一的生路。是她太任性,还是你太纵容?”

宋远东突然沉默,沉默地把烟点燃,又放在窗台上,任它迎着凛冽的寒风星星点点燃烧。

再来他开口,却又是在许多时间之后了,那根烟半截化作了灰,两个男人就这么默默的站在狭长的走道尽头,各自想着这个冬天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告别。

“景行。”

“怎么?”

“你见过她抽骨髓的针吗?够你半个小臂长,从脊椎尾扎进去,即便有了麻药,对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惊惧。每天早上都要抽血,有时三四针下去都找不到血管,还有一次恰巧让我遇上,她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针扎进大腿根抽。她病的最厉害的时候剃过光头,我那时还喊她小尼姑,可是尼姑头上最多六个印,可她呢,浑身再没有地方可以扎针,便如小孩子似的扎在脑袋上。”

“景行,你知道世间最亲的人因你而死是什么感觉吗?她后来只是说,肾脏移植的成功率并不高,很可能两个人都因此丧命,倒不如放过完好的姐姐,而她,却是无所谓了。”

“她叮嘱我一定恳请你,你们,不要为难林未央。”

这支烟已经灭了,所有的怀念与感慨到此为止。

回忆里的她早已经不是她,是一个虚幻的影,微笑哭泣都似玩偶,任你点选。

而程景行低头说:“谁说我要为难她?”

宋远东不置可否,却问:“你还是要与白兰结婚?”

程景行顿了顿,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温柔贤惠,家世显赫,长得也十分美丽。到了年纪,无论想与不想,爱与不爱,都是要结婚的,权衡了利弊,做出最优选择,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处都是竞技场。况且挑一个最合适最轻松的伙伴,是对自己的宽容。”

宋远东侧身看他,似笑非笑,“她呢?我以为你十分在乎她。”

程景行说:“她?林未央吗?她很好,我不否认对她的喜欢,但这与白兰并不冲突,我必定是要找回她的,在兴趣还未缺失之前。她要什么都可以给,但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远东,我早已经过了为爱冲动的年纪,这世界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或缺,你要我为她放弃大好局面?开玩笑,谁知她什么时候心变,喜欢上古惑仔,收拾东西私奔去,到时我的损失谁来负?不顾一切不计成本地对一个人好,这种事情我做过,却只是在十六岁满脸青春痘的时候。世界一沉不变,人人靠钱生活,有情饮水饱,那只是笑谈。”

宋远东说:“景行,人总是败在自负上。我劝你不要去找她,许多事情并非你能预料。不如绕道避开,好过狭路相逢。”

他笑了笑说:“你应该去做吟游诗人,浪迹天涯。”

宋远东也笑一笑,尔后沉默。